作为学科的文学史-充满内在紧张的学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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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庞大的“文学史”家族的一个分支,“中国现代文学”在学术观念以及著述体例上,与“中国古代文学”或“欧洲文学”等,有很多共通之处;但因学科诞生背景十分特殊,又使其充满内在的紧张。

    从胡适撰《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1922)、陈子展写《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1924)、台静农编《关于鲁迅及其著作》(1926),再到1929年春季,朱自清在清华大学讲授“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作为一个学科的“中国现代文学”,正逐渐酝酿成型。但朱先生的“新文学”课程,1933年以后便停开了,原因是“他无疑受到了压力”参见王瑶《先驱者的足迹——读朱自清先生遗稿〈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朱自清全集》第八卷127页。。这个压力主要不是来自政府,而是学界同人。“当时大学中文系的课程还有着浓厚的尊古之风,所谓许(慎)、郑(玄)之学仍然是学生入门的先导,文字、声韵、训诂之类课程充斥其间,而‘新文学’是没有地位的。”王瑶:《念朱自清先生》,郭良夫编《完美的人格:朱自清的治学和为人》46页,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一直到1940年代,生活在大学校园里的新文学家或讲授新文学的教授,在注重考据义理词章的中文系里,是比较受到歧视的一件流传甚广的逸事:日机空袭,西南联大师生跑警报,教《庄子》的刘文典竟对同行的学生说:“沈从文是替谁跑警报啊!这么匆匆忙忙地,我刘某人是替庄子跑警报,他替谁跑?”。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使得作为学科的“新文学”翻身得解放,一转成了大学校园里的主流课程。那是因为,新政权需要新的意识形态,修史(包括政治史、文化史、文学史)成了迫在眉睫的大事。目光如炬、深谋远虑的政治家,选择了鲁迅为代表的“新文学”,这就预示着,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叙述,日后将饱受政治力量的关照与困扰。

    1950年5月,中央教育部颁布了《高等学校文法两学院各系课程草案》,其中对新文学如何讲授,做了严格的规定。除作家作品的评判,更突出文艺思想斗争,尤其强调中共对于革命文学的领导。随后,教育部组织课程改革小组,拟定“中国新文学史”一课的教学大纲。此大纲1951年7月在《新建设》4卷4期发表,署名老舍、蔡仪、王瑶、李何林草拟。两个月后,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卷出版(此书下卷1953年8月出版)。比起干瘪的大纲来,《中国新文学史稿》虽也显得粗糙,毕竟多了许多血肉。有早年主编《清华周刊》的经历,又是朱自清的研究生,加上为人为文均私淑鲁迅,王之转向“现代文学”,其实不算太突兀。王书之所以有较长的生命力,在于其继续朱自清的思路,按文类的成长(而不是“文艺思想斗争”的脉络)来展开论述,还有就是大量摘引作家自述及同时代人评论等原始资料。前者保证了其文学品味,后者则使其具备史学色彩。作者称撰写此书,“只是因为工作分配关系”,并非个人的主动选择参见《〈中国新文学史稿〉自序》(《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4年)和《在思想改造运动中的自我检讨》(《王瑶全集》第七卷268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这是实情;可另一方面,由“中古”而转治“现代”,文学史家王瑶实现了“一次相当成功的‘战略转移’”参见陈平原《念王瑶先生》,《北大精神及其他》154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正如研究者所说的,尽管日后王瑶先生写了许多更为精细严密的论著,“但都未有《史稿》在学术史上所具有的影响和地位”参见黄修己《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133页。。

    随着当代中国政局的急遽变化,《中国新文学史稿》以及同代学人的诸多著述,其命运犹如乘坐过山车般跌宕起伏。从删除胡适,到不断有左翼作家落马,再到“文化大革命”中鲁迅独自走在“金光大道”上;终于,否极泰来,“文革”结束后的“拨乱反正”,给了“中国现代文学”这一学科极大的驰骋空间,使其成为一时之“显学”。有趣的是,无论是备受压抑的1960年代,还是扬眉吐气的1980年代,作为学科的“中国现代文学”,始终跟国家的命运以及意识形态变迁联系在一起。此等“处于旋涡中心”的感觉,使得很长时间里,这个学科的价值、地位以及重要性被过分高估。忽而备受讥讽,忽而平步青云,一惊一诧,大起大落,难得以“平常心”视之,这对学科的发展并不十分有利。这种特殊的生活经历与精神体验,使得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学者,跟专治唐宋诗文或英国18世纪小说的专家,在研究方法、精神气质以及学术趣味上,有很大差异。或学有余力,出而干政;或浮想联翩,纵横六合,将“现代文学课”变成“知识分子论述”的,比比皆是。此举之利弊,下面还会涉及;这里先描述这一学科急剧扩张并迅速成熟的状态。

    1980年,王瑶先生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第一次年会上作报告,称“它是一门很年轻的学科”;事隔十四年,在西安会议上,樊骏代表学会所作的长篇报告,题目就叫《我们的学科:已经不再年轻,正在走向成熟》参见王瑶《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工作的随想》,《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0年4期;樊骏《我们的学科:已经不再年轻,正在走向成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5年2期。。对于“学科的迅速成熟”,可以从不同角度解读:研究者工作努力,成绩十分突出;理论框架恰当,形成自己的学术传统;学科潜力有限,没有多少发展空间。让人尴尬的是,这三者之间,并非截然对立,而是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联系。之所以组织“现代文学研究十五年的回顾与瞻望”,正是意识到“成熟”中蕴涵着“危机”。就像钱理群所说的:“一个学科越是成熟,就越要重视与强调研究中的创造性。”参见钱理群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5年2期“现代文学研究十五年专号”所写的“编后记”。否则的话,陈陈相因,学科的生命很快就会窒息。

    一方面,这是一个朝气蓬勃、极有活力的学科,不说培育了众多活跃在各个领域的研究生,单是论著的数量也都相当惊人。几年前,我曾对大陆及台港出版的现代文学著作做过统计,截至到2002年年底,这个学科的出版情况大致如下:文学史(包括各种专题史,如思潮史、翻译文学史、喜剧文学史、地区文学史等,也包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但不含“当代文学史”)446种;综合论述(包含社团研究以及作家合论)740种;鲁迅研究521种;作家作品研究1513种。综合起来,学界已出版汉语书写的中国现代文学方面的专业著述大约3230种。这里说的是“专业著作”,还不包括那些纯粹的“通俗读物”。如此小的学科,如此多的著述,可见其充沛(或者说过分充沛)的学术生产力。

    这就必须回到问题的另一方面,即,这个学科格外敏感,一直有一种自我反省的冲动。作为学科或课程的“中国现代文学”(或曰“新文学”),几乎从一开始,就遭遇强大的论敌,以致必须不断地论证自身存在的合理性。这种强烈的危机感,使得其格外珍惜已经取得的成绩,也特别擅长思考过去、分析现在、规划未来。翻翻王瑶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历史与现状》、樊骏《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黄修己《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徐瑞岳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纲》、尚礼与刘勇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现代文学研究》等著作参见王瑶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历史与现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7月;樊骏《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11月;黄修己《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5月;徐瑞岳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纲》,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尚礼、刘勇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现代文学研究》,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年。,你会对其如此明确的学术史意识感到惊讶。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主办刊物,《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上,除了上面提到的1995年的“现代文学研究十五年专号”,还有1997年1期的“现代文学研究十五人谈”、2004年3期的“中国现代文学的文献问题座谈会”等,都是面对当下学科发展的关键问题,集思广益,寻求突破的可能。“对于具体的学者,选择什么样的研究策略,除了审时度势,还必须考虑自家的兴趣与能力;可对于学科来说,则有可能借助于经常的自我反省,调整方向与步伐。每一次理论反省,每一次方向调整,每一次队伍集结,都是为了重新出发。‘现代文学’的不确定性,促使我们保持清醒的头脑,这未尝不是好事。”参见陈平原《学术史上的“现代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7年1期。学术立场不尽相同的现代文学专家,在“居安思危”这点上,没有多少差异。如此“惶惶不可终日”,不断自我反省,在我看来,正是此学科得以保持强大生命力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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