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读《梦的解析》,已经在美国念研究生了。我修习了一门“西方现代思想史”,一门“启蒙主义与德国思想”。两门课都开了《梦的解析》作为必读书目。我读的是詹姆斯·斯特雷奇(James Strachey)“标准版”英译本,同时拿了借来的德文本在桌边对照。“启蒙主义与德国思想”是讨论课,每个研究生都要做一次阅读报告,老师特别指定必须是“立场报告”(position paper)。跟助教登记报告日程时,助教特别抬头看了我一眼,提醒说:“那一周的主题是《梦的解析》哦!”
《梦的解析》就《梦的解析》嘛!报告中,我开宗明义表明了立场:《梦的解析》的行文七零八落,逻辑漏洞百出,更重要的是,暴露了弗洛伊德的种种算计与野心。因而阅读《梦的解析》,首先必须选择方向:是要对他说理不清甚至自我矛盾的地方进行检验、批判,还是要予以辩护,试图为他自圆其说。
那堂课,同学发言踊跃,讨论、争辩格外热烈。是的,大家都选方向了,有批判派,也有辩护派。下课前,老师先是称赞了我的报告“有立场”(在他们的印象里,东方学生通常不敢也不会采取立场,都只会做摘要),然后对着我问了一个问题:“如果弗洛伊德真是如你所形容的那样,是一个拙劣的写作者,那《梦的解析》为什么会变成一本重要的经典著作?为什么发挥了那么大的影响力?”
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心中认知:这的确是个重要的问题,也是对我报告中采取的立场致命的挑战。我立意要好好思考,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回答这个问题,不能光靠阅读《梦的解析》。我先读了几本弗洛伊德的其他相关著作,整理《梦的解析》成书年代的欧洲历史,打算接着攻读弗洛伊德的传记资料,形成初步的想法。不过,研究生生活中的各种不同功课,加上在台湾地区的报刊写文章的工作打扰,使这个计划不久就被遗落在书桌的角落了。
不过,我没有真正忘掉这个题目。
第三次读《梦的解析》,是回到台湾之后。杨泽兴致勃勃地发起一个非正式的小型读书会,要研究精神分析的陈传兴带几位好友读点儿弗洛伊德。读书会在紫藤庐一共进行了两次或三次吧,因为大家都忙,时间不好约,陈传兴给的文本又不算简明,就无以为继了。
然而,那短暂的阅读与讨论,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其中最重要的是细致地讨论了“精神经济学”的概念,让我自觉弄懂了弗洛伊德整套理论的根源,也提示我该如何去追索弗洛伊德与19世纪思想及学术典范之间的关系。不能把后来发展的学科分类与学科概念套在弗洛伊德身上,19世纪当红的“经济学”与“动力学”对理解弗洛伊德的帮助,可能胜过“心理学”或“精神医学”;倒过来看,运用这些当红学科的语言及逻辑来讨论精神现象,陈述他对个体与集体精神问题的分析,或许也就多少帮助了弗洛伊德的理论,在那个时代赢得更多注意与支持。
读书会停了,我对弗洛伊德重新燃起的兴趣却没有停。我花了一点儿时间,读了彼得·盖伊(Peter Gay)的《弗洛伊德传》及其他传记资料,回到过去所受的思想史训练基本信条——“读其书,须知其人并论其世”。弗洛伊德的世界,是19世纪欧洲辉煌文明的尾声,是乐观进步态度逐渐被“世纪末”颓废不安所取代的气氛。他的思考,以及他表达精神分析的方式,显然和这样的时代条件有密切关系。
那是1995—1996年间,我对弗洛伊德形成了一点儿基本意见。那就是弗洛伊德所建构的,从来就不是一套严谨、统一,经得起“前提—推论—结论”逻辑考验的理论。从最早的歇斯底里症研究,经过《梦的解析》与扩大的性压抑说,一直到对于犹太教的讨论,弗洛伊德东说西说,而且常常因应现实或辩论需要,东修西补,内中必定有许多互相矛盾的部分。不过,察觉其诸多明显的矛盾,却不必然可以让我们直接宣告:根本不存在“弗洛伊德理论”。不,藏在矛盾之下,有一条顽固的论理路线,曲折穿透种种矛盾,不绝如缕,从来没有从弗洛伊德庞杂的作品中消失过。读弗洛伊德,要找矛盾,放大矛盾容易,然而找出那么多矛盾之后能干吗?顶多就是告诉自己,告诉别人:弗洛伊德是不值得相信的,甚至是不值得读的,所以同时否定了自己努力爬梳其作品的意义。何必如此!
否定弗洛伊德,比肯定弗洛伊德容易。可是否定弗洛伊德,却无法否认关键的历史事实,无法回答当年老师下课前留给我的问题:那弗洛伊德的影响力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对他的理论、他的思考趋之若鹜,为什么那么多20世纪的新艺术、新文学,标举着他的名字,以其之名行世?
寻找出那条隐伏在矛盾之下的论理路线,很难,然而更值得做,因为通过这样的寻索,我们才能接近弗洛伊德,才能接近那些前仆后继拜倒在弗洛伊德理论下的人的幽微心灵。
第四次读《梦的解析》,是2005年在“诚品讲堂”谈这本书时。从1995年到2005年,十年间,在西方知识界,攻击、批判弗洛伊德更加流行,简直蔚为显学。而且攻击、批判的炮火,从针对弗洛伊德的理论著作,扩大到针对他的为人处世。各种传记资料被挖掘出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弗洛伊德都不是个好人。对家人不好,对朋友不好,对学生不好,对病人不好,对犹太人不好,对女性更是不好。只对自己好,只在意自己的成就与名声。
看这些新鲜的分析指控,说老实话,还挺令人沮丧的,甚至会怀疑是否该以“经典”的态度来对待弗洛伊德和《梦的解析》。不过还好,一翻开《梦的解析》,那百年前写下的内容,依旧充满争议与刺点,依旧让人无法移开注意的眼光,也依旧提醒了我真正的问题所在。
《梦的解析》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产生,又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流传?买了第一版书的区区几百人,是用什么心情和态度在读这本书的?为什么没有多久后,原本滞销的书突然大流行,跨越国界吸引了众多热情需索的读者?我们如何通过这本书摸索弗洛伊德曲折的理论路线,又如何借由整理出的波动理论路线,挖掘《梦的解析》文句间的信息?
这些问题,是重要且富于挑战的问题;借由这些问题来理解弗洛伊德,有助于我们增加对于人间事务的观察掌握。对此,我深深相信。
谈《梦的解析》之前,我在“诚品讲堂”先讨论过了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和马克思的《资本论》。我清楚地察知,解释弗洛伊德,必须用和解释达尔文、马克思相反的态度。达尔文与马克思都有着极度清晰的论理架构,在作品内部解释得明明白白。不幸的,达尔文有衍生的“达尔文主义”,马克思有衍生的更庞杂的“马克思主义”。因而阅读达尔文与马克思的起点,当然就是一份“还原”的努力,去除、拨开后世所敷陈的刻板印象,厘清两人真正的、严谨的论理核心,借历史资料来指认文本的原始意义,排除掉道听途说。
弗洛伊德不是这样。弗洛伊德的混乱,来自他著作本身的,多过来自后人的解释。为“诚品讲堂”备课中第四次读《梦的解析》,我手边有了英文本和中文本的《精神分析辞典》可供查考。反复查考,就可以明了,如果说后人对于弗洛伊德的解说,也可以援例称为“弗洛伊德主义”的话,那么“弗洛伊德主义”其实比弗洛伊德原本更清晰、更集中,更有条理些。例如说,通过雅各·拉冈(Jacques Lacan)认识的弗洛伊德,会比现实的弗洛伊德更深刻,更一致些。
因而解读弗洛伊德,该做的不是还原其混乱,而是提供有限的线索,让读者不至于陷入看似无厘头的迷宫中,同时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弗洛伊德特殊的叙述方式,进而补充历史资料,解释这样的叙述方式,为什么会从“世纪末”到“世纪初”引起了八方震动,标示弗洛伊德文章中真正石破天惊,言前人之所未言的部分。
终究的目标,一方面是使得阅读《梦的解析》在我们这个时代,仍然是件有趣且可以不断刺激思考的事,另一方面借由弗洛伊德与《梦的解析》暗示或明示出种种看待自我、看待艺术、看待文学,乃至看待社会的多元可能性。
这就是当年的五堂课,也就是现在这样一本书,试图扮演的角色。谈《梦的解析》的五堂课,当时是和谈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1]的五堂课同归在一期课程中,因而有不少将尼采与弗洛伊德相比较的地方,因为牵涉19世纪到20世纪思潮的脉络变化,所以还是保留在整理后的书稿中,顺便交代一下。
这样一本解析《梦的解析》的书,绝对无意取代《梦的解析》,而是应该作为阅读《梦的解析》的陪伴读物。我陪大家读《梦的解析》,希望因而有一天弗洛伊德会进入大家的生命,陪你们去读出自我内在最深奥、最丰富的底层流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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