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睡着。
请允许我,从此不再醒来。
1
那年夏天,雨水频繁。老化的窗户随时会被狂风折断似的,发出吱呀吱呀的沉重哀叹。垂落的树枝来回晃荡,房顶的瓦片被噼噼啪啪刮走一大片。
隐隐约约听到父亲骂骂咧咧地打开大门出去了,那一瞬间风雨声鱼贯而入,耳边顿时吵个不停,仔细听却也听不出什么来。晚上雨还在不停地下,床上又要被几个接水的盆子占满,整晚都没办法好好入睡了。这样一想,眼皮愈发沉重起来。
“知夏,知夏……”门外传来母亲怯怯的声音。
沉浸在梦魇里的女生却没办法回答。知夏正满头大汗地置身于光怪陆离的世界,大约是墨蓝色的海中央,四周被灰白色的烟雾缭绕,雨水还在不断地落下来,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海水涨起来,只觉得脚下是空的,身体正一点点下沉。知夏挥着手却什么也抓不住,想大声求救,全世界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那点儿微弱的求救很快就被烟雾和海水吞噬了。知夏停止所有动作,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那年夏天,知夏一闭上眼,便陷入同一个梦魇。起初惊慌挣扎痛苦绝望,渐渐却适应下来,甚至有了安心的感觉。
“无论被怎样的绝望无助吞噬千万遍,如果能填补我日渐空虚腐烂的灵魂,请让我就此沉没……”
2
这个世界上速度最快的,不是光、不是雨、不是飞鸟,而是流言。
章一回到学校时,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去办公室的时候听老师们说,高三(一)班的知树学长不在了。”
“不在了,什么意思?”
“你白痴啊!不在当然就是不在的意思!”快要哭出来的委屈。
“死了?不会吧?!”对方受惊似的弹开好远,然后很快又凑回来,“欸我说,你暗恋知树学长三年了吧?”
“所以人家快难过死了啊……”
“好可怜,来抱抱……”
还想听更多,靠近时两个女生却警惕地看了过来,章一只好尴尬地转身。男生做出偷听之类的举动,总是招人反感的。
好在这并不是需要偷听才能知道的事。在楼梯口感到身后有人像风一样刮过来,下一秒有手搭在了章一的肩上。章一身体一僵,拉开一些距离。回头时看到一张熟悉的褶皱的笑脸——是同班的阿森。不等章一询问,对方已经摆出一副“你听说了没”的架势。
“好像是淹死的吧?”阿森厚脸皮地环抱住章一的脖子,直到看到他黑下来的脸才满足地放手,“章一还是那么不喜欢跟人亲近啊。”
“知道还……”
“这样窘迫的样子最可爱了嘛,哈哈。”分明是在调戏了。不等章一生气,阿森接着又严肃起来:“头脑超好,听说会被保送Q 大呢,这样死了挺可惜的。啊,对了,之前不是还拿过游泳竞赛的奖吗?怎么会被淹死呢?总觉得好逊……重点是……”
“欸?”章一认真地看着他,等待更重磅的炸弹抛过来。
“章一的皮肤比女生还光滑耶!”
什么乱七八糟的。
好不容易摆脱阿森,经过高一的楼层时,章一忍不住折了远路去往走廊那头的教室。午休时间,高一(三)班的教室内吵吵闹闹,章一假装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桌面空空的。知夏不在。
大约一年前,章一升入神川中学的高中部,因为中考成绩优异,人又看起来很温顺,所以开学时被任命为班长。一个月后轮到班级值日,章一带着值日生的袖章,拿着记录本在校园里巡逻,经过操场附近的围墙时发现了异常。
先是一个颜色花花绿绿的包从墙外扔了进来,章一停住脚步抬头看过去,只见一双白皙的小手出现在墙沿上,紧接着一颗脑袋冒了出来,还没等章一反应过来,那边的人已经整个翻了过来。来不及躲避,两人撞到一起齐齐向后倒去。莫名其妙被袭击,被对方毫不客气地压在身下时,章一只觉得胸腔的几根肋骨快断裂了。
结果当对方从自己身上爬下去时,两膝又结结实实地碾过章一的大腿……简直快疯掉了。
好脾气的章一从来没有那样气急败坏过,甚至产生了把那人狠狠揍上一顿的念头,但勉强坐起身来看清楚对方的脸后,胸腔里那股磅礴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了。
黑色齐刘海儿,后面的马尾乱糟糟地垂下来一半,眼睛不是很大,却圆圆的、亮晶晶的,鼻子有些塌,嘴巴也是小小的,嘴唇倒是很丰满的样子。她坐在离自己两三步远的地方,身上穿着的深棕色背带裤和绿色娃娃领T 恤沾到了不少泥土,整个人瘫坐在地时缩成小小的一团,似乎只要她愿意,可以随时消失在人们视线里似的。和自己一样,女生也正用目光打量着章一。
那是章一第一次见到知夏,以乱糟糟甚至有些生气的方式。
客观来讲,知夏除了皮肤还算白皙,并不是第一眼让人惊艳的类型。不算漂亮,也不温柔,圆圆亮亮的眼睛和迷迷糊糊的表情让她像一颗野草似的具有旺盛的生命力……但她好像具备某种力量,牢牢吸引住了章一的目光。
那算一见钟情吗?不,应该不是。章一并没有心跳加速的感觉,但的的确确望着知夏发了好久的呆。
“好帅!”
走神的章一迷迷糊糊听到女生兴奋地靠了过来,和想象中差不多的清脆嗓音。当对方伸手过来抓住自己的胳膊时,章一顿时红着脸后退一步,意识到女生的眼睛里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他身上的制服后,脸更烫了。
“这是神川中学的新制服吧?好帅呢!”满脸憧憬的样子。
不是神川中学的学生吗?那——
“我哥哥在这个学校哦,很出名很出名的。”女生眼睛转了转,满脸得意的笑容,“我喜欢的男生今年也升入这里了呢。大家都好厉害,不过没关系,明年的这时候我也会考进来的啦!”
“哦……”
“刚才没有砸到你吧?”围着男生转一圈,见他点头确认后松下口气,于是拍拍章一的肩膀,一副成熟的口吻,“以后不要靠近围墙这种危险的地方了,保不准下次会被谁砸死,那可就惨了,以后要注意哦!”
“哦。”
女生低头看了看腕表,自言自语了一句“糟了,赶不上约定时间了”,然后迅速从地上捡起包背在身上,急急忙忙朝教学楼的方向跑去。直到女生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章一才回过神来……刚刚,有可疑人物混入了神川中学?
“应该报告给学校的保安吧?”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弯腰捡起记录本。
“还是算了。”男生的嘴角上扬,形成一个浅浅的笑。
一年后的开学典礼上,在密密麻麻的新生里,章一果然看到了她。曾经憧憬的制服如愿穿在身上,女生却心不在焉地站在人群里,脚尖在地上划着圈,眼睛往高二的方向看着,似乎在找谁。这时身边的人拍拍她的肩膀,她才转过身去说话,脸上很快被笑容填满。她是个很容易笑起来的人。
稍微打听一下,比想象中更容易知道了她的名字。知夏,高一(三)班。几乎每个说起她的人都会加上一句“她哥哥就是高三(一)班的知树呢,年级第一的那个天才知树哦”。“年级第一”或者“天才的妹妹”什么的,章一才不关心,想知道的只是她的名字。几天以后在走廊上遇见,章一几乎没有多想便上前打招呼,与之相反,女生回以茫然的目光。虽然几秒后笑着说了“啊哈哈,是你啊”,只是热情善良而已,章一知道她并没有想起自己。
后来因为是同一个英语老师,以及都是英语课代表的身份,偶尔在办公室遇见会一起出来,随意说上几句然后在楼梯口分开,而那几句里大多是“最近有和远野踢球吗”。远野是知夏曾经说过的“喜欢的男生”。
说到底,直到现在,两人也只是“认识”的交情。虽然很担心,但自己的安慰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吧。
章一在高一(三)班的门口站了一会儿,接着转身上了楼。
“虽然失去了哥哥……但知夏那样的女生一定可以坚强面对。”当时的章一抱着这样的想法。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一周过后……知夏的座位依旧空空的。
3
知夏那样的女生……
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知树的妹妹”,然后是“啊,超级迷恋远野的女生”,最后是“和哥哥不太一样呢,完全不像两兄妹,普普通通嘛,总之根本让人记不住的那一类……遗传基因真是不可靠啊”。
是,遗传基因也许不可靠,但“不可靠”的才不是自己,是哥哥。
嗓门大、虚荣心强的父亲和胆小怯懦的母亲,哪有什么优良的遗传基因可言,却也生出了知树那样头脑和长相全部一等一的好儿子。很小就显示出与众不同,同龄孩子还不会说话时,知树已经有了可以与人交谈的逻辑能力,进入学校后更将别人远远甩在身后,小学、初中、高中,从来都是第一名,个子也很快长到一米八了,长手长脚,擅长运动,连游泳比赛也获了奖……
所有人都喜欢闪闪发光的知树。光芒太强的地方,影子也很长。但知夏从没有因为有这样的哥哥而自卑难过……硬要说起来,只有过一次。
小学三年级的期末考试,知夏很努力很努力地复习,结果也只考到班级中下游的成绩,老师有意无意的一句“知树真的是你哥哥吗”,让知夏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伤心。怕回家挨骂,放学后知夏独自在河边晃荡。时间越晚,越不敢回去,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两岸的灯稀稀拉拉地亮起来,河堤上只剩下她一个人。神川流传着河里的淹死鬼晚上会出来拉替身的骇人传说,小小的知夏缩紧身子躲在桥墩下,连呼吸也不敢出声。以为自己会死掉的小女生,这时听到哥哥呼唤自己的声音。那一瞬间,快要停止的心脏又鲜活起来。
“是不是谁欺负你了?跟哥哥说。”知树在她身边坐下来。
知夏不说话。
“这么晚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我很担心。”
“考砸了。”隔了好久,知夏小声说。
原来如此,知树笑起来,温柔地把妹妹拥进怀里:“我会好好跟爸爸说,放心跟我回家好了。”
因为坐了太久,知夏的双腿麻痹到站不起来,知树便蹲下身子回过头来笑着看她。就像平时明知道知夏偷懒一样,知树只会笑着蹲下身来,稳稳地背着她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知夏一定饿了吧?等会儿经过小吃店,我们可以去吃你喜欢的荞麦面哦。”
然后去了常常去的店。碗里的热气蒸腾起来,知树将自己碗里的肉、菜全夹到妹妹碗里。
“有点儿烫,吹一吹再吃。”
知夏垂着脑袋拨弄筷子,吃很少。
“爸爸那边真的没事的,知夏不用担心……”
知夏噙着眼泪摇头,自尊心让她不能哭出来。
“我不想丢哥哥的脸……不想让人知道哥哥有我这样笨的妹妹……”
这才是妹妹难过的真正原因吗?知树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刮刮她忍得发红的鼻子:“傻瓜!不要听别人胡说,知夏天真可爱又有活力,是我最喜欢、最骄傲的妹妹,永远都是哦!知夏不喜欢的就不要做,无论什么时候都有我保护你。”
“可是……”
“没有可是,别人都说哥哥是天才嘛,天才可是无所不能的。知夏只要快快乐乐长大就好,麻烦什么的都留给哥哥好了。”
女生哇地扑进哥哥怀里大哭起来。
从那儿以后,知夏按照自己的方式傻傻成长,迷糊、热情、烂漫、天真,即使有人在背后说她是笨蛋也没关系,因为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那个人永远会对她微笑。
哥哥为她张开了保护的翅膀。无论微笑或者拥抱,无论天气,无论地点,只要她要,他就毫无保留地给。在那片天空下,她是永远的小公主。
直到遇见远野。
知夏第一次见到远野是初二那年,被班长拖去买圣诞节需要的节日装扮物品,经过台球室的时候,知夏无意识地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和正弯腰摆出击球姿势的远野视线撞到一起。他穿着前面有一堆夸张英文字母和骷髅头的黑色宽松T 恤,银色十字架从脖子里掉出来悬在半空,细碎的刘海儿被汗水泡着,搭在棱角分明的脸上,耳朵上的耳钉在低头时发出夺目的小片光芒,显得男子气息十足。
和知树完全不同的存在,远野是那种坏坏的、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的男生,酷酷的个性和好看的眉眼,让他在学校里同样拥有超高的人气。
远野有一双深渊一样狭长的眼。对视那一瞬间,他右嘴角扯出弧度,变成一个无比邪气的笑容。知夏晕乎乎地跌了进去。
傻乎乎的知夏情窦初开,为远野倾覆了青春少女的所有热情。
4
遇见远野后的第二年夏天,知夏变成初三的学生,而远野升入了神川中学的高中部。远野是看起来不像好学生的人,知夏坐在远野摩托车后座,像风一样刮过神川的大街小巷时,从未想过问他的成绩,原以为两人会升入原来中学的高中部,没想到却在红榜上看到了远野高高在上的名字。知夏顿时压力巨大,可也喜欢极了远野出人意料的巨大反差。
如果不想和远野距离太远,她只能同样考入分数要求极高的神川中学。好在知夏有个神一样的哥哥。初三整整一年,知树每晚都陪着妹妹学习,她所有不懂的地方,他都认真标出来,然后想出好多种解题方法,只为了找到知夏最容易学会的那一种。气温高得要死的晚上,风扇完全起不了任何作用,兄妹俩坐在院子的看台上吃冰镇西瓜。知夏做了太多题累坏了,撒娇似的躺在哥哥的腿上看星星。知树从不喊热,只是微笑着用破旧的蒲扇给她扇风。
“电力不足呀,才一档。”知夏摸摸头上的汗水,笑嘻嘻地嘲笑他。
知树永远不会说“那就不要枕在我腿上”或者“给你扇就不要嫌这嫌那”,他只会加大手上的力度,然后像服务员一样好脾气地询问:“客人,现在开到五档了,感觉好些了吗?”
“很满意。”知夏咯咯地笑起来,“给你好评,让老板加薪哦!”
“那真是太感谢了。”知树更卖力地扇起来。
无论数了多少年,数过多少次,天上的星星永远数不清。知夏放下手,懒懒地翻个身。
“哥哥,我能考进神川中学吗?同学们私下都说我异想天开呢。”
“不要听别人胡说。知夏一定会考进的。”
“也是,因为我有一个天才哥哥嘛,哈哈。”
“小嘴越来越甜了。”知树伸手扯扯知夏的脸蛋。
“全靠哥哥教得好。”知夏也伸长手臂去扯他的脸。
那一年虽然过得很辛苦,可不算宽敞的院子里却留下了兄妹俩无数的笑声。
有时知树也会问关于远野的事。
“迷恋那样的男生可以理解,不过远野并不是很好的人,所以……”
“哥哥不喜欢远野?”难得见他这么严肃地说话。
“算了,小女生的迷恋是一时的。等你明年升入高中,大概已经忘记他了。”知树意味深长地说。
所有的汗水没有白流,一年后,知夏从一个成绩平平的学生奇迹般地考入了神川中学。当时的知夏以为这全是远野给的动力。
作为进步超大的榜样,知夏在入学仪式上被选为新生代表发言,在“多亏我有个天才哥哥”之后,她说的是:“远野,我这么做可都是为了你哦!”在学校里惊起不小的波澜。
远野的态度却突然冷淡下来。知夏以为他生气这一年里自己忙着学习没有多余的时间陪他,所以一有空就去高二(六)班找他玩,他上体育课或者在操场上踢球时,知夏会趁老师转身板书的瞬间朝他一个劲儿地抛飞吻,但远野从来不做回应。知夏想,应该是距离太远,奔跑的远野看不见。倒是高二(一)班的班长,叫章一的男生,偶尔会停下脚步看过来。和他不太熟,不过因为两个班是同一个英语老师,加上他也是学校足球队的一员,偶尔碰到时,知夏会打听一些关于远野比赛的消息。
全校的人都知道知夏和远野是一对,所以就算不太熟悉的人,知夏打听远野的消息时也丝毫不觉得难为情。
可是有一天,比赛完后的远野喝了别的女生递过去的水。
然后与两人有关的流言蜚语不断飘进知夏的耳朵。女生和远野一样都是高二的学生,还是级花之类的。说两人初中就是同学,那时候已经很暧昧。知夏不想听那些乱七八糟的话,直到她以为专属于她一个人的摩托车后座上坐了别人。
知夏伸开手臂挡在车前,远野紧急刹车,终于停在了离知夏半步的距离。后座的女生摘下头盔,微卷的亚麻色长发和精致的五官,是传言中那个高二的级花。
“这是什么意思?”知夏问。
远野因为急刹车而生气:“你神经病啊,不要命了?!”
“这是什么意思?”知夏又问一遍,“你真的在和她交往?”
“没有。”远野并不认真的口气,“还没到能让我承认是女朋友的地步。”
“那让她下来。”
远野挡住了欲上前拽女生的知夏:“你凭什么?”
“我才是你女朋友!”知夏瞪他。
下一秒,远野却笑起来,一如初见他时的邪气笑容。
他说:“我有说过你是我女朋友吗?”
知夏回到家趴在床上哭到失去所有力气,然后晕晕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不知道的是,她哭了多久,知树就在她门外站了多久。
她更不知道的是,温柔得一句重话都没有讲过的、她的天才般完美的哥哥,去跟人狠狠打了一架。
第二天,当知夏看到哥哥脸上的瘀青时,他微笑着说是晚自习回来时不小心摔到的,被偏爱他的父母心疼地念叨了好久。
因为他从未说过谎话,所以知夏轻易相信了。
5
——这个世界上有个最最最笨的公主。
——为了她的微笑。
——最爱她的人只好用谎言为她编织了一个美丽的梦。
——他多么希望她微笑着醒来。
——他多么希望她微笑着醒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出错了呢?哥哥。
大雨不停的夜晚,假装听不见母亲敲门的声音。屋顶的缝隙处不断渗进来雨水,床单和棉被被打湿了好大一片。天窗外的闪电把黑夜的心脏击碎。
床尾有漏雨的地方,脚背上不断溅起一朵朵冰凉的雨花。
知夏抱着定格了哥哥温柔笑容的照片躺在床上,再次跌入不断沉没的梦境里。
6
回到学校是在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周。
大半认识的人都过来安慰一番,不少知树的暗恋者还抱着知夏痛哭了一场。学校也举办了追悼会,知树的座位上放满了白菊,因为悄悄送来的人太多,座位周围也誊出了一片不小的空地。不只是女生,男生们一说起来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那样好的一个人,说死掉就死掉了。谁都接受不了。
集会上讲现在是涨水季节,大家千万不要下河洗澡,就算是游泳水平很高的人也会出意外……之后的班级例会上,班主任也稍微提及,顾及知夏的情绪已经讲得很少了。
“人活着难免遭遇意外,这时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更加坚强……所以知夏……”
知夏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好像灵魂出了窍。
班主任担心地走下讲台,来到知夏身边拍拍她的肩膀,轻言细语地叫她:“知夏,虽然大家都很难过,可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我们……”
“不是的!”知夏突然大叫起来,吓了所有人一跳。
“不是那样!哥哥不是下河洗澡,他不是!他是为了帮我找东西……全怪我!如果不是我任性,他就不会死!不会死!”
知夏留下所有惊呆的人,跌跌撞撞地从教室里跑出来。抱着练习册在门口偷听的男生与她面对面站在一起,只有一秒停顿,知夏绕过他朝楼下跑去。
得知知夏今天返校,章一一直很担心,所以忍不住利用去办公室的机会过来看看,结果却撞见这样震惊的一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知夏状况很糟,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章一把练习册放在地上就追了上去,但出教学楼跑了一圈也没看到知夏的身影。
他追不上她,
也找不到她。
两个月前,章一在巷口看到知夏不要命地挡在远野车前。她伸开手臂,像小鸟想要拥抱蓝天一样拥抱自己的爱情,可是只换来一句“我有说过你是我女朋友吗”,在那一瞬间她失了神,闪闪发光的眼睛黯淡下去。他心里骤然一紧。
她转身离开时,他迈开了脚步,最终又停下来。
当他下定决心追上去时,知夏所乘的电车在前一秒关上了门。
隔着玻璃窗,章一看到她垂着头坐在最后一排,像一棵失了水分的草。
第二天同样的地点,远野的车再次被人拦住了。
“不是说过会好好离开她吗?为什么要伤害她?”
“你妹妹比想象中更天真啊,难缠死了……”
话说到一半就被拳头堵住了口。似乎没料到那样温柔的学长会付诸暴力,远野稍微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后才还起手。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趁情况还不是最糟,章一急忙上前拖开了两人。高二的级花似乎也吓到了,看到有人上前劝架才胆战心惊地拖着远野离开。
知树的额头和眼角出了血,章一问他要不要去医务室,他摆摆手拒绝了。看到他趴在水龙头下清洗伤口,章一发现这个传说中的学长比想象中更英气逼人,和自己乖乖学生的样子完全不同。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知树学长。”章一忍不住说。除了好头脑和帅气的长相,原来他还有那么多更吸引人的地方。
“你认识我?”
这才发现没有自我介绍。
“我是高二(一)班的章一,常常听身边的人说起知树学长……”
“高二(一)班?”知树接过章一递来的手帕擦擦额头,说了句“谢谢”,然后说,“你和知夏是同一个英语老师吧?”
“是啊,我和知夏都是英语课代表,所以认识……一些。”章一很吃惊,和知夏有关的一切他都知道得这样详细,“知树学长对知夏好关心。”果然是和传说中一样有“恋妹情结”吗?
知树笑笑。
“我那个妹妹天真单纯,在别人看来可能迷糊又冒失,脑子也不是特别灵,可是对我来说那却是她所拥有的最美好的品质。如果可以,我希望她永远不要丢失那些即使看起来幼稚的一面……那是从小就被当作‘天才’的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小抹最纯真的笑容,我也想要用尽全力去守护。”
原来如此……所以即使她不漂亮、不温柔、不聪明,却吸引了章一的目光。因为知夏有一颗透明无瑕的心。
“可是,好像搞砸了呢……明明说过‘无论什么时候都有我保护你’这样的话。”
该怎么告诉他亲爱的妹妹呢?
那个迷惑了她少女情怀的男生,并没有真心喜欢她,起初只是觉得有趣逗逗她而已,因为她有个天才哥哥才会继续留在她身边。而那个向来无论什么都能做到完美的哥哥,为了保护她,竟然答应了那个男生的无耻要求——在中考期间,冒险在厕所里给他留下写满了答案的纸条。
所有的所有,那个男生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而他看着她开始拼命学习,看着她骄傲地站在所有人面前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她那么单纯地相信着,他已经没办法告诉她……
“可是……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就算和知夏有着同样的老师,就算莫名其妙地冒出来劝架,可也只是才见面的并不熟悉的人不是吗?
“秘密太多觉得沉重而已。”知树学长拍拍他的肩膀,露出能迷倒所有女生的温柔笑容。
“我知道你有几次偷偷送知夏回家……章一,其实你很喜欢我妹妹吧?”
很喜欢又怎么样。
他是在她世界之外的人,就好像她记不得他一样无能为力。
所以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靠近。
他追不上她,
也找不到她。
明知道她此时多么需要一个拥抱。
7
真相很快传遍学校。
前几天还拉着知夏的手说着“你要振作,就算为了知树学长,也要快快好起来”的人,和抱着知夏哭得泣不成声的人,集合在走廊上或者座位旁,眼里只剩下愤恨的目光。
“为什么是知树学长?”好久以前被同伴说过暗恋了知树三年的女生,在知夏经过时终于忍不住把她重重推倒在地,“死的应该是你不是吗?!为什么你还能这样出现在大家面前?!”
“够了,美美你不要这样……”同伴拉住自己情绪激动的朋友。
周围聚集了不少人,知夏垂着头倒在地上,没有一个人上前扶她。
不能再放任不管了。
如果知树学长还在,也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章一挤过人群,上前将知夏扶起来。她的胳膊好凉,整个人瘦了好几圈,薄薄的像张纸片,风一吹就会被刮走似的。知夏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抬头看他,或许她根本不想知道站在身边的人是谁。她稍微点了点头,然后松开章一的手,一个人默默走了。
现在能安慰知夏的人,只剩下远野了吧。
尽管知道他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人,可是眼下除了他,没有人能让知夏振作了。此时,章一明白了知树学长当初答应远野要求时的心情。只是为了知夏好,哪怕能好一点点,也在所不惜。
放学后有一场足球友谊赛。章一换好队服后去找远野。远野正被一小团人簇拥着聊天,远离老师的视线,甚至有兴致地开了几瓶啤酒。
“你不去看看你那个女朋友吗?她最近可需要人安慰呢。”
“说过N 次了,知夏不是我女朋友。我可从来没承认过谁是我的女朋友啊!”
“级花也不是?”
“当然咯。”
“不过知夏有可能的吧?上次不是说找到你掉在河里的十字架就公开承认吗?那是你妈妈留给你的遗物吧,那么宝贵的东西,人家要是真找到了,你可不能耍赖。”
“怎么可能找得到?”远野狡黠地伸出手,右手在空中朝前抓了一把,摊开,银色的十字架完好地躺在手心里,“这么宝贵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为了试探她真扔进河里?”
“远野你好坏啊!会不会太过分……喂喂喂,怎么了怎么了,快松手松手……”
莫名其妙冲过来一个脸色恐怖的男生,狠狠地一拳将远野揍倒在地上,然后不解气地上前勒紧他的衣领,拳头又要挥上来,旁边的人一看不对劲赶紧将两人拉开。
“你是谁啊?!”远野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愤怒地问。
“是章一,高二(一)班的,足球队的后备队员,都是熟人……”旁边的人帮腔,“章一,有话好好说……喂,你怎么不拉住他……”
看着又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原本抱着章一的人无奈地摊手:“也要我拉得住啊!”
章一从来没有这样出过手。磅礴的愤怒从内心的最深处源源不断涌出来,驱使他使出比平日多了几十倍的力量。远野被扑倒在地,完全抵挡不了对手的疯狂气势。但终究是不擅长打架的人,不一会儿远野就占了上风,正准备狠狠反击时,只听见哐的一声,脑子就晕晕乎乎起来,尖锐的刺痛感在头上炸开,然后湿润的黏稠液体流下来……远野伸手摸了摸,手心里都是血。
章一抬头,看到知夏呆滞地站在远野身后。她手里还拎着半截碎掉的啤酒瓶。
她只是想来告诉远野。
十字架找不到。她也不会再找了。
怎么可能找得到?
8
后来远野去了医院,没有生命危险。
知夏爸爸来领走了知夏。接下来的一周,知夏没有再回学校。
学校里仍旧流言不断。
不光是学校。
“听说了没,听说知家儿子是为了帮妹妹找什么东西才淹死的呢。”
“啥?知彦鸿的宝贝儿子死了?那个长得高大帅气、听说头脑也好得要死的那个知树?”
“算命的说知树将来要做大官,知彦鸿不知道多得意,平时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呢,太得意,结果报应在儿子身上了吧,哼!”
“就是就是,以后看他还得不得意,活该……”
晚上回家时,在院门前听到一堆家庭主妇七嘴八舌的议论,刺耳的话流进耳朵,视线晃一圈,果然看到熟悉的身影。章一皱了皱眉。他远远站着,朝那边说:“妈,该回家了。”
“章一回来了啊,偶尔也过来和婶婶们聊聊天嘛。”有人喊他。
“是啊,现在也还早,要不过来坐一会儿?”章一妈附和。
“还有功课要做。”见妈妈不打算跟自己回家,章一不再多说,丢下一句后匆匆上了楼。
“还是你们家章一乖呢,从小就是懂事的孩子……”
“不是我夸我们家章一,他真不让人操心,你看知家一直说自家儿子多厉害多厉害,结果还不是不听话下河去游泳,淹死了吧……”
脑海里浮现出知夏呆滞的已经没有表情的脸,章一加快了上楼的步伐,穿堂风从耳边呼呼刮过去,真希望能把那些难听的话全部吹得远远的。
晚上吃饭时,章一妈在饭桌上也不忘念几句。
“其实知家大儿子死了真挺可惜的呢。”
章一闷着头吃了几口饭,已经没有食欲了。丝毫没有注意到儿子异常的章一妈还在继续说:
“不过那么优秀的儿子死了,留了个不中用的女儿,也难怪知彦鸿气得要扒她的皮……”章一妈刚好夹菜到儿子碗里,被他猛然抬头吓了一跳,“我说你要把你亲妈吓死啊……”
“你刚刚说什么?”
“哦,刚刚上楼时听说知彦鸿拖着他那个女儿去河边要淹死她呢,估计也只是吓吓她发泄啦,哪会……章一你不好好吃饭跑去哪儿?”
知夏呆呆地被爸爸拽着往河边走。不哭不闹,像个木偶一样。周围有人劝说,都被知彦鸿一副谁阻拦跟谁拼命的面色吓退回去了。
知道知树是为了找根本没丢失的破玩意儿淹死后,那个男人仅剩的精神支柱也完全崩溃了。爱子如命的爸爸怎么受得了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知夏一点儿也不生爸爸的气,甚至想,如果真的被淹死就好了。
有人冲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臂,然后不顾一切地带着她奔跑起来。
爸爸在后面追了多久?知夏不知道。眼前带着自己逃跑的人看起来有些面熟,可是却想不起他的名字。
除了知树,知夏脑海里所有的名字都消失了。
知夏执意要去河边,然后在桥墩下缩成一团,静静地望着流动的河面。章一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生怕下一秒她就冲进那些流动的波纹里消失不见。回想起来,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他总在担心她会突然消失。缩成小小的一团消失,太瘦了被风刮走消失,或者冲进流动的波纹里消失。
知夏没有说话,脑海里却被各种画面充满。
不久以前就是在这里,每天放学后自己都潜水下去找那枚银色的十字架,抱着可笑的必胜念头。
第一天没有找到,第二天没有找到,第三天没有找到……直到哥哥出现在河边,为一直打喷嚏的自己生起火来,一边用柔软的毛巾替她擦干头发,一边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我会找到的哦!”知夏笑嘻嘻地说。
“知夏那么喜欢远野吗?”
“喜欢?多喜欢?其实我也搞不清楚了。”知夏想了想,“可是不想输给他,一定会找到那枚十字架。听说是他妈妈留下来的遗物呢,所以不想他弄丢了。”
“不是为了做他女朋友吗?”
“有点儿说不清呢,总之就是想找到还给他。”
“好吧,我帮你找,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吹干头发,不许感冒。”
“可是河水很凉,水很深啊……”知夏担心地说。
“你忘啦,你哥哥可是去年游泳竞赛的优胜者哦!这一点点河水怎么可能难倒我。”
“是呀是呀,我哥哥是天才嘛!”
“那和远野比起来,知夏更喜欢谁?”知树一边脱袜子一边问。
“当然是哥哥!”知夏毫不犹豫地回答,“远野虽然很帅,不过和哥哥比起来差了不知道多少个星球!”
“那最好了,以后找男朋友可要找比哥哥强的才行,不然我怎么放心把你交给别人……”知树满足地活动完筋骨,“我下去啦。”
“哥哥,小心啊!”知夏叮嘱。
“嗯,我很快就会上来的。”知树一只脚伸进水里,回过头来跟知夏这样保证。那一刻,夕阳的光晕盛开在他的周围,他露出了全世界最温柔的笑容。
可是跟自己保证很快就会上来的哥哥,因为腿抽筋,永远没有再上来。就算她哭着呼喊他的名字,他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微笑着伸手揉乱她的头发了。
那是他第一次对她失约,却永远不再有弥补的机会。
她没办法独自活在这失去光的世界,更没办法让他独自留在冰凉的河底。
她已经厌倦了一切,
不想再看到任何人的脸,
不想再听到任何声音,
不想再说任何话。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比他更爱自己。
而现在,他已经不在了。
——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找哥哥。他把外套给了我,也没有穿袜子,我怕他感冒,更怕他寂寞。
——知夏……
——这样的我可以独自活下来吗?
一年前她圆嘟嘟的脸蛋和闪闪发亮的眼睛,如今都已不在。那两盏明亮的灯,已经不是暗淡,而是彻底熄灭了。
知树学长想要保护的那个天真单纯,保留了最美好、最透明无邪灵魂的妹妹,已经随着他的离开不在了。
而让章一忘了呼吸的那个像野草一样具有旺盛生命力的知夏,也不在了。
“如果一定要去……我陪你。”
章一牢牢抓住她的手臂。
他追不上她,
也找不到她。
所以这一次,绝对不会再让她先跑开了。
知夏回过头,望着他笑起来。
章一吃惊地看着她。
头脑不同又怎么样,长相不同又怎么样,性情不同又怎么样。知树和知夏有着同样融化人心的温柔笑容。没有人敢再说他们不像兄妹了。
9
很久以后的夏天,又到了雨水频繁的季节,河水涨起来,哗啦啦地流过神川的土地山川。
章一总会想起知夏。
年少的头脑发热也好,真心实意也好,他跟她有过一起“离开”的念头。她甚至忘了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他们只是有着同一个英语老师的学长与学妹的交情。他牵着她的手说“我陪你”。直到现在,也没有后悔说了那样的话。
她却回过头来笑着说:“不可以哦,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爱你的人,请好好活下去。”
然后她一个人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从墙上跌下来那一刻起,他就会牢牢抓住她的手。
他追不上她,
也找不到她。
所以从那一刻起,绝对不会再让她先跑开了。
她独自经营一间规模不大的唱片屋。
她说她是唱片屋的女主人。
她喜欢这样说,这样的称呼让她感觉人情味儿十足。
她是少不经事的千寻:乌发齐肩,脸色粉白,左耳两枚银制耳钉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衣着简洁——棉布质地的T 恤搭配深色牛仔裤或者单穿款式简单、颜色素白的长裙是千寻最经常的打扮。而且,千寻从不化妆,素面朝天,青春气息从骨子里透出来。
她刚从一座富丽堂皇但清冷得如同坟墓的豪宅中逃脱出来,那是她那在金融界混得如鱼得水的干爹为她堆砌的荒芜花园。
长久以来,千寻默默地经营那间唱片屋,把它装点成梦中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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