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孟初寒放下心来，大概是她眉眼中的那层淡定安抚了他。
哈可涯从身后过来，重重在他肩膀处拍了一下：“你不要小看我们族中的大夫，可活死人肉白骨，比你们的那些御医可了不起多了，来，来，过来喝酒，站在门口做什么，又帮不上忙。”
“我想，我离得她近些，或许她能不那么痛。”孟初寒淡淡的说道。
哈可涯上上下下打量他，突然笑出来道：“没想到，你还是个多情种子，里面受伤的人是你的妻子？”
孟初寒摇了摇头，忽然像是改变了主意：“你说的不错，我不会医术，在这里等着也没有意思，不如去喝酒。”
哈可涯像是没反应过来，这人怎么变换心思这样快，不过他也不及多想，拉着孟初寒就走：“这次本来就是我的疏忽，等屋中那位醒转过来，我再给你赔不是，你是皇上的弟弟，我听旁人唤你寒王？”
“是，当今天子的亲弟。”
“我上朝的时候，没有见过你。”
“我是富贵闲人，不爱理事。”
这句话像是说中了哈可涯的心事：“是，是，有时候我觉得和你们汉人说话真是吃力，明明可以三言两语说明白的，非要转了弯又转了弯，叫人摸不着头脑，特别是上朝的时候，那些话语，我根本是十句里听不懂两句。”
“那些话，其实有时候，我也听不懂。”孟初寒丝毫不曾掩饰的说道，一只手拿起已经斟满的酒杯，送到口唇边，轻饮一口，一道酒箭从口中喷出来，他怀疑的拿起杯子又仔细看了看：“这是酒？不是毒药？”
说话时，口齿都不清楚，有些龇牙咧嘴的样子。
“这是我们族中的特有的美酒，加了得天独厚的草药，不是常人有幸可以喝到的。”哈可涯将一大杯酒尽数倒进口中，“你们的酒，香则香矣，可惜不够劲道。”
孟初寒觉得本来太阳穴处已经突突在跳，被那种浓烈的酒精刺激过以后，连后脑壳都开始发痛：“可惜我没有口福欣赏贵族的美酒了。”
“我这里还有皇上送的几坛美酒，拿过来先喝着。”
两个素昧谋面的男人，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美酒，喝到孟初寒的视线微微迷糊起来，看到门外有人进来，正是那个大夫身边的女童：“族长，伤口已经都处理好，师父说那名女子的体质太弱，情况不太好，需要静养。”
虽然说得比较严重，孟初寒的眼睛一亮，他知道话后的意思代表着锦心没有性命之忧，他立时站起来，连招呼都忘记打，已经走了出去。
“族长，你在笑什么？”女童奇怪的问道。
“我在想方才忘记看一眼那个受伤的女子，长得如何，怎么会让一个大男人这样牵肠挂肚，更何况她还不是他的妻子。”哈可涯朗声答道。
“不是妻子，那又是什么？”
“汉人多妾室，怕是他的小妾。”哈可涯转头问道，“那你觉得那个伤者长得如何？”
“族长，很抱歉，师父辛辛苦苦替伤者疗伤，替你收拾烂摊子，我们都无暇去看别人长得是否美貌。”女童气鼓鼓的回身就走。
哈可涯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看你的样子，也能够知道，那个女子长得一定不错，虽然你年纪还不大，却已经不肯夸奖其他的女人了，天性啊天性。”
锦心觉得全身都沉入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仿佛是深到极点的浓雾，她尝试着用手去拨，拨开一层又一层，依然没有半点的光亮，她觉得有些累，抱着双膝蹲下了身子，全身都痛，她找不到痛的来源，只能用手一寸一寸从自己的脸摸到脖子，摸到锁骨，都是完好无缺的，那只手哆嗦着再往下去。
胸口有一个乌溜溜的洞，像是不能够接受这个事实，锦心用手指探进去，鲜血淋漓，仿佛整个身体被彻底刺穿，任意的风都可以从中间穿过去。
再也没有温暖的感觉了。
锦心将手放到眼底仔细的看，这些血都是她的，从她的体内流失，难怪会全身痛的不能自己。
忽而，锦心笑起来，她想到自己在陷入这一大片黑色沼泽之前发生的事情，这支箭在前世的时候，应该是射入孟初寒胸口的，然而她明明知道的事情，却发生了奇怪的扭曲，或许从孟初寒决定带着她来狩猎的那一刻起，很多东西已经开始改变了。
她以为只要是她知晓的，就能够避免。
看来，是她想错了。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与其看着他痛苦，不如让她血肉翻飞，来替他挡了这样的劫数。
“师父，师父，她在笑，快来看，她居然在笑。”谁的声音，卷着舌头，分外趣致。
锦心觉得有两块看不见的石头严严实实的盖在她的眼帘上头，视线无法打开，所以才看不到任何的光线，嘴唇很轻的挪动一下，她想开口，想要说话，把那两块石头拿开，行行好，举手之劳而已。
可是，声音发不出来，被死死的掐在嗓子眼中，不上不下，只有滚动的浊音，连她自己都分辨不出其中的字节，又怎么能够期待旁人听的见。
“师父，她在说什么？”
偏偏耳朵还是好使的，能够听得见身边的话语声。
“还是让我来看看。”吐字中依然是卷着舌头的，这次换成一个女声。
随即有凉凉的手指，搭在她的额头，她的鼻尖，将她的嘴唇分开，将一个小小的药丸塞了进来，锦心口中干涸，没有唾液，说来奇怪，这个药丸入口即化，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从嘴巴一直喷到鼻腔，然后气息通畅，不再涩而不前。
锦心的眼帘缓缓打开，看清楚了面前的两个人，那中年妇人正弯身看着她，见她醒转，欢喜的拍了拍手道：“真好，真好，族长说了一天一夜再不醒的话，要拿我是问了。”
女童的嘴巴张了张：“族长说过这样的话？我怎么没有听到。”
“他一直在陪那个汉人王爷喝酒，两人喝到畅快已经结拜成了异姓兄弟。”中年妇人微微仰着下巴笑，“金玉，去将族长和那位王爷唤来，就说人已经醒了。”她的目光很自然落在锦心的身上，“能不能说话了？”
锦心小心的点点头，她受伤的地方是胸口，只是重伤之下，气力不足，不是真的影响到了声带，声音有些哑，很轻很轻：“多谢救命之恩。”
中年妇人甚是爽朗，连连摇手道：“不用谢，不用谢，有因就有果，这是我们族长失手射出的箭，我不过是替他将箭再取回来。”毫无忌讳的将从锦心胸口取出的铁羽箭拿给她看，箭头生者是个倒钩，寒气森森，“这是我们宏巴族特制的箭羽，就算是你们汉人的御医也不会取弄的，你放心伤口不会太大，也不会太难看。”
锦心听她说的随意，心下却是暗暗吃惊的，这个妇人口口声声说的是你们汉人，那么她就是异族，在皇上的狩猎场，大大方方射箭伤人，而且一点事情没有的异族，来头很大，又听她说伤口不会太大，不会太难看，两个太字，差不多已经让她的心情跌到谷底了。
眼前的铁羽箭这般凶残，想来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是无法磨灭掉了。
其实，能够保住性命已经很好，锦心很快坦然了，她都已经死过一次，为什么还要因为伤疤在身就耿耿于怀，被打断腿的时候，也知道会留下伤疤，该来的总是躲不掉的。
门被推开，孟初寒走了进来，中年妇人十分知趣，立时就扭身走了出去。
“苏姬，你醒了。”孟初寒身上带着酒香，声音确实清亮温和的，“那个异族的大夫果然没有骗我，她说一定会在一天一夜之间让你醒转。”
锦心近乎贪婪的看着他，嘴角弯弯，未语先笑。
孟初寒的手指已经搭在她的嘴角处，手指温热，十分适宜，他低声问道：“苏姬，你为何要笑，箭羽当胸射入，我眼睁睁看着你从马上坠下，当时你也在笑，我想问你，那样子的痛楚，你怎么还能够笑出来的？”
“因为我眼中看到了王爷。”锦心连想都没有想，直接脱口而出道。
孟初寒的手指一颤，想要收回去，又觉得有些舍不得，他抱起她时，觉得她全身冰冷，这会儿虽然形容憔悴，却是温热的，活生生的，他在心底很轻的吐了一口气：“苏姬，你固然醒来很好，皇上却要摆驾回宫，你说怎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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