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
1．拼命三郎
王选执教不久，又一个好消息让他无比振奋：校方抽调他去研制开发一台名为“红旗机”的计算机。
在此之前，中国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设计了一台每秒6万次的大型电子计算机；清华大学设计了一台每秒1万次的中型电子计算机。面对如火如荼的计算机开发的局面，北京大学也不甘示弱，决定研制一台每秒达1万次定点运算的中型计算机。一旦成功，它的运算速度将名列世界前20位。
北京大学研制“红旗机”的决定一公布，立刻引起了全国许多高校的重视，纷纷派人参加会战。一时间，来自全国高校的七八十位杰出的人才聚集在北大。为此，北大成立了“红旗营”，营长是张世龙老师。王选在“北大一号”中的出色表现，给张世龙留下了深刻印象。王选是他最喜爱的学生之一，他的勤奋好学、头脑聪明、开阔的胸襟，在张老师看来已完全具备了一个科学家的良好素质。因而，他让王选出任“营参谋”。
王选来“红旗营”报到的那天，意外地见到了陈堃銶，她也被抽调到“红旗营”参加软件部分的设计，兼任营部秘书。还在王选上程序课时，同是选择了计算数学专业的陈堃銶已大学毕业，留在数学系任助教。因为她的年龄与学生们相仿，大家都亲切喊她“小先生”或“小不点儿”。陈堃銶从不介意，她善良、开朗、谦和的性格很受学生们的爱戴。能与这位可敬的“小先生”在同一个阵营中并肩工作，王选当然满心欢喜。其实，那次三好学生积极分子座谈会上的初次见面，她就给王选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
1958年底，组建不到半年的“红旗营”解散了。计算机的研制开发，是项艰苦的、耐得住寂寞且集高新技术于一身的工程，它绝不像大炼钢铁或修建河堤那样可以一哄而上，你一铁锹、我一箩筐就能完成。这次北大吹响的“红旗营”集结号，却使来自全国各地的教师把在“红旗营”中学到的计算机知识带回了各自学校，有的还开办了计算机课程，起到了计算机知识的传播与普及作用。从这个角度上看，它的意义非常深远。
“红旗营”虽然没有完成使命，“红旗机”的研制工作仍在张世龙的带领下一如既往地进行。张世龙提出大的框架方案，王选除了肩负逻辑设计任务，还承担部分电路设计及工程设计的工作。王选别出心裁地把原来一位位串联进位的方法，改成四位一组的成组进位方法，大大提高了运算速度。1959年夏天，王选圆满完成了“红旗机”的逻辑设计。张世龙对王选非常赞赏。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红旗机”研制的重担落在了王选的身上。
这天，天气异常闷热。“红旗机”进入调试阶段，王选与几位同事正紧张有序地在庞大的有十几个机箱组成的“红旗机”前忙碌。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每天都不离机房的老师张世龙，关键时刻却不见了他的身影。
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张世龙老师被戴上了“以党内专家自居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被勒令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这消息像晴天霹雳，使王选等人难以接受。张世龙一心都扑在工作中，是北京大学计算技术专业的创始人，成绩有目共睹。
王选永远也忘不了张世龙老师临行的那天，他表情严肃、神情凝重，睿智的目光被一团雾气笼罩着，嘴张了好半天才说：“小王，我把‘红旗机’的任务托付给你了，一定要把它做好！”王选一时说不出话来，使劲握住张老师的手，他感到有一股力量从张老师的手中传导过来。
张世龙“敢为人先”的勇气，影响着年轻的王选，也影响了王选后来的科研生涯。
其后的两年时间，王选像个拼命三郎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最紧张的时候，他连续40个小时没有合过眼。有时错过了吃饭时间，和同事一起到饭馆吃饭，点的饭菜还没上来他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熬完通宵回到宿舍，还没解开衣服扣子坐着就会睡着，连梦里也是无尽无休的工作。同事们若有事找王选都有这样一个经验，光叫他可不行，一定要在一旁看着他穿好了全部衣服，才能离开。否则，他很有可能又会倒下去睡着了。一到工作现场，王选却像换了一个人，才思敏捷、精力充沛得让人刮目。到内蒙古大学出差，他一上车便趴在车厢里的小桌子上睡着了。这是他一年来睡得最美最好的一觉。
1961年，经过三年跌打滚爬的工作，“红旗机”通过调试，运行成功。特别是王选的逻辑设计只出了两个小错，使王选感到欣慰的同时也多了许多自信。他得出经验，只要逻辑思维严密，严格审核，不出错误完全是可以做到的。
这次工作的圆满完成，得到了校内外的交口称赞。遗憾的是，耗费了王选等人很多心血的“红旗机”没有投入生产和使用。原因还是机体内使用的国产磁心存储器等关键部件不过关，影响了计算机的性能。
王选却从中得到了第一手的宝贵经验：“一定要在年轻的时候养成自己动手的习惯。在计算机领域内，只出点子、从来不动手实践的人不容易出大的成果。一个新思想和新方案的提出者往往也是第一个实现者，这似乎是一条规律。”“有些高科技研究项目不可能马上产生效益，也不应该以是否有效益作为衡量成果的唯一标志，但应该讲究成果的独创性和新颖性，讲究成果是否被别人引用或是否有人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做了有价值的工作。”这些宝贵的心得，指引了王选以后的科技人生。
2．命悬一线
王选离开“红旗机”课题组半年后，常常感到身体不适，低烧不退、胸闷憋气和呼吸困难。王选开始并没在意，全部精力都放在计算机原理课程、阅读文献以及自学英语上。
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最好的性格，在这时又展现了出来。多年的学生生涯，深受同学们欢迎的教师们的影子一一在王选脑海中浮现，分析他们的课程为什么受同学们欢迎，他们的身上存在什么共性和特性。他也想做这样的教师，让同学们不但爱听他的课，而且因为他的教学激发他们对所学知识的热情。
研制“红旗机”的经历，让他对国外计算机发展的历史、现状及最新动态尤为关注，他常常为他们的体系结构设计的巧妙赞叹不已。他问自己，为什么只能欣赏别人的成果，而不能有自己的创新思想呢？通过对做出这些创造性成果的科学家进行研究，王选发现了一个规律：他们大多具有两个以上领域的知识和实践，再面临大的挑战时他们往往会萌发新的构思。
使王选激动不已的，是他看到一篇关于Atlas计算机的简短报道。Atlas是英国曼彻斯特大学20世纪50年代末研制的一台大型计算机，每秒运算高达几十万次，支持多道程序。主设计师是汤姆·基尔本，他不但精通程序，还有出色的无线电才能。由于英国当时用不起超大容量的磁心存储器，基尔本只用了16K×48位的磁心存储器，再加上第二级90多K字的磁鼓存储器，首创了虚拟存储器。同时，又以极大的魄力用晶体管分立元件来实现了这一创新的方案。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从中王选看到20世纪50—60年代的计算机硬件方面的很多高招都来自程序和应用（后来叫软件）的需要，硬件和软件的结合给计算机体系结构带来一系列突破。可见，程序和应用对硬件设计是非常重要的。只掌握硬件设计，不懂得程序和应用，照样产生不出创新的想法。
王选让自己的思维继续延伸下去，终于产生了一个奇特的对他以后的科技人生有重大影响的决定：从硬件转向软件，从事软、硬件相结合的研究。王选跨越这一步时，当时在中国是第一个，在美国也不多。一旦有了软、硬件两个领域的基础以后，他就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所以，王选非常认同控制论的发明者维诺的一句话：“在已经建立起来的学科之间的无人空白区上去耕耘，最能取得丰盛的成果。”在这个空白区耕耘的人，首先应该是这个领域的专家，要熟悉本身这个领域的业务，同时要对相近的领域有丰富的知识，这样就可能提出很多创新的想法。
王选打通了思想上的许多结点。在他想好好地大干一场的时候，有一天他却昏倒在图书馆里。赶到医院作检查时，发现肺部有浓重的阴影，血压很高，白细胞下降到3000以下。医生怀疑是红斑狼疮，告诉王选不能接触阳光，即使阴天出门也要戴帽子。按照医嘱治疗了一段时间，吃了许多药，王选的身体一点不见好转。又转了几家医院，最后有一家医院又推断是结节性动脉周围炎。王选翻阅了一些医学书籍，了解到这两种病在当时都是很难医治的。
王选心里明白，这些都是自己几年来长时间不间断地拼命工作造成的，是积劳成疾。当时，正值国家最困难的时期，内忧外患再加上自然灾害频发，全国人民都被贫困与饥饿困扰着。王选也不例外，长期高强度的工作，又得不到营养上的补给，使身体透支到了极限。
来北京已经六七年的王选，之前一直没有搞清“两”的概念，在拼命工作却填不饱肚子的这段时间，他已经十分清楚了。
有时候，他为了节省口粮，晚饭常常是几碗稀粥外加一小碟黄酱，别说油水，就是蔬菜都很少吃到。为了减少饥饿感，他喝粥的速度很快，最高纪录5分钟喝下3大碗滚烫的稀粥，令许多同事瞠目结舌，王选则抹抹嘴，不以为然地一笑而过。在那个年代，他知道每个人的日子都不比谁好过。
1960年11月的一天，王选刚刚领来的20多斤粮票被偷了。他只好提前向食堂预支，为了偿还粮票，他把本来就不够吃的口粮减到每天8两。有一次，他和同事去吃饭，正赶上卖田鸡炒面，每人立即要了半斤。面刚上桌，他头也不抬，如风卷残云，一扫而光，他觉得那简直是天下无双的美味。
过度的疲劳和饥饿使王选全身浮肿，数月不退。他常常感到头昏眼花，双腿无力，心跳过速。王选想，凭借年纪轻和良好的身体素质，这种不适咬咬牙就能挺过去。王选在这种长期食不果腹的状态下，忘我地工作、学习和思索。他哪里知道，病魔却在这时悄悄地向他走来。
一年之中，王选去了许多家医院，吃了无数的药，病情非但没有减轻，反而生活已落到了不能自理的地步，以至每顿的饭食都要同学从食堂给他打回来。低烧、头晕、血压高；稍一活动就气喘吁吁，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使他无法呼吸。无奈，他请了长期病假，决定回到上海养病。
临上火车前，王选对为他送行的同学毛德行说：“毛大，永别了！”
毛德行听王选这么说，心里咯噔一下。再看王选一脸认真的样子，意识到他病情的严重。他安慰王选说：“别开玩笑了，你会回来的！”虽然嘴里这么说，毛德行的心里却很难受。许多同学跟毛德行的心情是一样的，在他们看来，王选这么年轻，又这样有才华，还没来得及全部施展出来就得了这种不治之症，而且已经到了生命的边缘，都深深地为他感到痛惜。火车缓缓开动，同学们的身影脱离了王选的视线。他的内心无法平静下来，自己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北京是他的第二故乡，许多梦想的种子还播撒在这里，不知道今生今世还有没有看到它们枝繁叶茂及梦想成真的机会。
3．重回故园
回到上海石库门的家里，望着业已苍老的父母，王选哽咽了。自己走的时候，青春飞扬，胸怀报国之志；7年后回来，却是拖着这样一副让人不忍目睹的病体，这又是哪个疼爱儿女的父母愿意看到的！
读懂了王选心情的母亲安慰他说：“儿子，你的病就是累的，再加上营养不良，破坏了你的免疫力。只要你好好休养，妈妈在饮食上再好好给你调理，我相信你会好起来的！”
父亲因为被打成了“右派”，情绪低落、郁郁寡欢，而在王选面前总会压抑着自己的苦闷，不止一次对他说：“你是好样的，学习和工作中那么多难关都闯过去了。你也一定能闯过这道‘鬼门关’！”
哥哥姐姐们都来信鼓励王选，要他静养身心，战胜病魔。浓浓的亲情像一张柔软而温暖的毯子，把王选被病痛折磨得几近枯索的身心包裹得暖融融的，思想上也有了近几年少有的归属感，摇摇欲坠的精神得到了深厚的亲情依托。
接下来的日子，王选由家人陪着在上海大大小小的医院奔走。医生无一例外地对王选的病情摇头。家人并没有气馁，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去作最大努力。王选的二哥打听到一位民间的老中医，带王选去看病。王选吃了一段时间他开的药，加上母亲在饮食上的细心料理，他的病情竟奇迹般地有了好转。
王选自记事起，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所事事地打发日子。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惦着自己痴迷的专业。当他把书捧在手里时，时时不离他身边的母亲就一把抢过去，说：“你把身体养好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看书！”
望着疼爱自己的母亲，王选不想让她伤心。他想起了从小就喜爱的京剧艺术，他可以到那些优美的旋律及唱腔中寻找快乐。
王选还在襁褓时，不管他多哭多闹，只要一听到广播里的“家伙点儿”一响立刻安静下来。由于父母都喜爱京剧的缘故，他家里收集了大量的梅兰芳、余叔岩、马连良、程砚秋等京剧名家的唱片。梅兰芳抗战前的所有唱片，在他家都能找到。父亲更是戏迷，像《京剧旬刊》《十日戏剧》这样知名的戏剧杂志，多年来他一直订阅。
王选记事后，每到周末父母就把他和哥哥姐姐们带到大戏院看京戏。尤其是有名角来上海演出时，他们一定要去观赏。父亲说，这对孩子们熏陶民族文化、提高文学素养有好处。出门时全家人就像参加盛会一样，父亲身着笔挺的西装，母亲一身典雅的旗袍，女孩子们打扮得娴静文雅，男孩子们梳洗得干净体面。一到剧场，王选就兴奋地左顾右盼，恨不得长十只眼睛、十张嘴巴，把所有新奇的事物看个够、问个明白。
王选10岁那年，上海滩上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杜月笙庆祝自己的六十大寿，组织了几天场面宏大的堂会。杜月笙对京剧艺术尤为痴迷。当时他把京剧界所有的名角都请到了上海，连续演出了好几天。
最轰动上海滩的大轴戏——是孟小冬的《搜孤救孤》。孟小冬的演出非常轰动，票价比梅兰芳、李少春、马连良、谭富英、周信芳等一大批名角合演的《四郎探母》还要贵。那天晚上，她的演出比较晚，前一出戏《得意缘》没听完，她的《搜孤救孤》还没开演，王选就睡着了，这让他非常遗憾。
不仅看京戏、听京戏，王选与哥哥姐姐们每到周末还爱在家演京戏。在《二进宫》里，二哥唱老生，二姐唱旦角青衣，王选唱花脸。在唱《打龙袍》时，大哥唱李太后，二哥唱王丞相、老陈琳和灯官，二姐唱宋仁宗，王选唱的则是主角黑脸包公。京剧艺术中的基本功唱、念、做、打，王选上中学时已经掌握，他甚至能声情并茂地刻画人物性格，以至大家都夸他人小悟性很大。对京剧艺术的共同爱好，使全家人融在浓郁的艺术氛围中，陶冶了情操。
“休养，是最好的医生。”这话用在积劳成疾的王选身上最为贴切。有母亲在生活上精心料理，有京戏艺术相伴，再加上天天学打太极拳，生命的活力又回到王选身上。像春天的小草一样想返青、想疯长的王选，已不能满足对京剧艺术的享受和消遣。他面前有那么多国内外科学界的大师站着，优秀的先祖及哥哥姐姐们也像一个个榜样，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最辜负不起的，就是和生命一样宝贵的时光。
王选开始瞒着父母到处找文献。他还拖着虚弱的身体，冒着近40摄氏度的高温坐车到上海图书馆看书。早在60年代初，他就看了近100篇国外文献，以至后来他养成了每做一个项目先要大量阅读文献，了解国外现状的习惯。为了及时了解国外电子计算机发展的最新成果，孤注一掷的劲头又冒了上来。他一头扎进文献与科技书刊中，忘记了自己曾是命悬一线的病人。为了能精读外国文献，王选不顾“里通外国”、“白专道路”的嫌疑，坚持“偷听”美国之音和英国BBC广播公司的英语广播，以练习听力和口语。
这时，王选阅读英语文献时不再手不离字典，他的英语水平在北大计算机专业被公认为是最好的。他并不满足，认为只有达到会读、会写、会听、会说，阅读英文像读中文那样一目十行才算运用自如，方可达到自己的要求。
王选听“敌台”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从上海传到了北大。系党总支副书记爱惜王选这个人才，只用了句“王选听外语广播是为了提高英语水平，无可非议”没有追究，使王选非常感动。王选的大脑常常像上紧了发条的钟表，一刻不停地运转着。身体吃不消及病情加重时，他连提笔写字的力量都没有，便把想到的问题先存储在大脑中，等身体状态稍好时再补记下来。
如果说王选病休的这段时间是休养身体，更不如说他是一边休养，一边在恶补和储备知识，待以后能飞得更高。这一时期，还有一个人给了他很大帮助，她就是王选的“小先生”陈堃銶。
4．爱的力量
一位同事来上海办事，给王选捎来了一本《ALGOL60》修改报告。它是陈堃銶让同事带给他的。《ALGOL60》是当时国外刚研制出不久的高级语言，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下设的一个工作小组设计的，所谓修改报告就是最后的确定本，能得到它很不容易。
王选捧着这本天书一样的资料，为陈堃銶如此关心他的科学研究事业心生感动。同时，内心里也升起一种悲哀，因为这本书全国几乎没有人能读懂它。一个灵光在王选心中倏地一闪：为什么我不把《ALGOL60》修改报告编译出来，让更多的人能阅读和运用它呢？王选曾读到一则英国曼彻斯特大学在计算机上新发明的虚拟存储器，他拍案叫绝的同时也有过这样的念头：为什么我总是一次次赞赏别人的发明，而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呢？
捧着这本珍贵的书籍，陈堃銶的音容笑貌总在王选面前浮现出来。几年来与陈堃銶相处，她给王选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这天，王选终于按捺不住奔涌的激情，提笔给陈堃銶写了一封表达爱意的信。
信投进邮筒的那刻，王选的内心有些不安，甚至后悔起来。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冒失？毕竟自己还是个病人，她会接受自己吗？会不会扰乱她的芳心，为难了她？
陈堃銶来上海探亲时曾看望过王选，就是这次探望，王选得知了陈堃銶苦难的身世。陈堃銶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因一场大病撒手人寰。在铁路局电台做台长的父亲，长年在外四处奔波，无暇照顾家人，更无暇给陈堃銶多一些心灵上的呵护与关爱，只得把她寄养在亲友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陈堃銶望着那些被父母宠爱有加的孩子，常常黯然神伤。
1950年镇反运动中，她的父亲被迫到黄浦江南岸的奉贤县劳动，家里收入锐减，生活状况急转直下。陈堃銶善于体味和理解别人，就是当年她从理解与包容父亲开始的。这也养成了陈堃銶坚韧、倔强和不向困难低头的性格。她从小就聪慧，有着同龄人少有的悟性。从上中学开始，学习成绩尤其是数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高中毕业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大数学系。
心地善良的王选，深深地被陈堃銶不幸的经历打动了。他是在幸福家庭中长大的孩子，难以想象一个失去母爱更缺少父爱的女孩儿内心是何等凄苦和无助。想疼爱她、呵护她的想法，使他彻夜难眠。当考虑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时，他又把这份纯洁美好的情感深深埋在了心底，没露半点风声。
信寄出后，王选感觉日子好像凝固了一样，过得好慢。终于有一天，在忐忑不安中他接到了从北京寄来的信件。那一刻，他甚至不敢拆开自己渴望已久的信了。
读着信，王选的眼角渐渐地有些湿润。他日思夜想的姑娘，没有嫌弃自己是个“病秧子”，她回应了他的心情。他的心弦被陈堃銶满怀的柔情拨动了，他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他生命中的一份大礼，是上天赐予他苦难人生的一份恩宠。
至于王选的身体状况，陈堃銶也不是没有考虑。但是，有着悲悯之心的陈堃銶想，对于一个生病的人来说，他需要更多的关心、鼓励和支持，只有这样他才能战胜病魔走向新的生活，她不应该拿感情的事折磨已深陷情网且重病在身的王选。在她内心也同样欣赏和喜爱这个才华横溢、做起事来像个拼命三郎，而且心地善良的男人。她答应了他。至于以后他会怎么样，两个人会遇到怎样的困难，她没想太多。
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在王选身体状态大为改观时，他对自己的专业也有了一种茅塞顿开之感。原来他以为自己是懂计算机的，干了几年硬件，搞逻辑设计、电路设计，甚至做过大量调试，谁能说自己不懂计算机？可是现在，他发现只有了解软件，才算真正懂得计算机。高级语言、汇编语言（和机器语言）以及微程序语言是三个不同级别的语言，只要贯通这三者，肯定会在体系结构上有创新的构思。他更加相信了选择软、硬件结合的研究方法是正确的。
王选开始在ALGOL60编译系统的设计中实现自己的想法。由于缺乏实际编程的经验，他设法找到复旦大学两位专家作指导，学到了调试手编程序的相关知识。
一份痛苦多一个人分解，痛苦就消减了一半；一份喜悦多一个人共享，喜悦就多了一倍。王选把自己的研究进展告诉了陈堃銶，陈堃銶非常高兴。
1965年夏天，王选接到了一封促使他回到学校的来信。陈堃銶告诉他，他的ALGOL60编译系统被正式列入北大科研计划。捧着这封满含感情的信笺，王选的心早已飞到了北大，早已飞到了他心爱的姑娘身边。
5．天赐良缘
王选回到北京大学后，立即以饱满的热情与包括陈堃銶在内的其他人员一起，投入到紧张有序的ALGOL60编译系统的研发中。
想学会和使用一种计算机高级语言并不难，而对这种高级语言进行编译工作则非易事。研究人员不但要对此语言的语义、语法以及语言中的每个细节都清楚无误，而且还要准确、细致地表达出来。
王选的开创性思维决定了他善于选择科研方向，确定战略的总体方案。陈堃銶却擅长细腻的软件总体设计与开发。只要王选设计出方案，要不了多久，陈堃銶就能编好精确性很高的程序，调试方案也出来了。同事们都戏称他们是一对天生的搞科研的黄金搭档。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让王选气愤和不安的是，他熟悉和尊敬的几位老师及校、系领导都被说成了牛鬼蛇神，原因是他们重用修正主义的苗子王选。眼前不时有王选的名字一次次出现在大字报上，耳边不时有人说王选是“黑五类”的修正主义苗子、享受“特等待遇”、“崇洋媚外”，甚至还有的说他“想独霸中国，野心很大”，让王选难以理解和接受。而使王选深感痛心的是，他们正搞的热火朝天的科研工作，不得不暂时搁置下来。因为平时王选人缘很好，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被关进牛棚，而是到乡下参加劳动。
一次，下地的途中极度虚弱的王选眼前一黑，一下子栽倒了。大家马上把他送到医院，经过检查发现他发烧，肺部有阴影，呼吸困难。王选明白，跟随了自己5年的老病又犯了。
此时的北大，大串联的红卫兵随处可见，大喇叭里播放的革命歌曲与口号不绝于耳，使需要静养的王选像置身在一个喧嚣的由声浪组成的海洋。王选躺在病床上，常常会忘了自己的境况，而是为国家的命运担忧为科学研究事业的前景担忧。幸亏他身边有心爱的姑娘陈堃銶相伴，她一有时间就过来陪伴和照顾他，给了他许多安慰。
北京郊区昌平有个北大十三陵分校。为了利于养病，也为了在这样的乱世中寻得一份宁静，王选要求调到那里去工作。
分校清新的空气与安静的环境，使王选感到了一丝少有的惬意。不足的是，王选的宿舍在四楼，上下楼梯成了王选好像比搞科学研究还难做到的事。食堂里有位好心的大师傅，不忍看王选拖着病体上下楼，每天把饭菜给他送来。
周末，是王选最盼望的日子，因为每到那天陈堃銶都会来看望他。来昌平的路很远，以前有班车，这时也没有了。陈堃銶只能先坐车到昌平镇，然后再走很远的山路赶到校区。她一来就不闲着，一边在屋里忙碌，一边给王选讲学校新近发生的新闻，时局又有什么变化，驱走了深埋在王选心中的许多沉闷，使房间里充满了生机。
这天，陈堃銶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让王选又吃惊又感动。系里一些教师为了解决结婚用房，自发组织了一个分房小组。教研室的同事就对陈堃銶说，你和王选的关系已经稳定了，不如要一间房子结婚。陈堃銶觉得很有道理，便跟王选说：“咱俩结婚吧，那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你，谁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王选一听非常激动，和心爱的女人朝夕相伴、相濡以沫地过日子，他不止一次幻想过，只是一想到自己的病情心里不免有些发沉，便说：“我这个样子，病都不知道能不能好，怎么能拖累你？”
陈堃銶说：“正因为你病成这样，才需要人照顾。有我照顾你，你的病一定会好的！”
王选听了这话，眼睛一下子湿了。他想，像陈堃銶这么优秀而又温柔善良的好姑娘，决定嫁给自己，一定冲破了一道道来自亲朋好友的重重压力。王选猜的不错，陈堃銶欲和他结合果真遭到了许多亲友的反对。很多同事也表示震惊和不理解，好端端的一个北大才女怎么会嫁给一个重病缠身的小助教呢？更有甚者，说她是把自己嫁给一个半死不活的人。陈堃銶却铁了心，她与王选交往了这么久，已情深意浓、难分难舍了。
能与陈堃銶执手偕老，这是王选做梦都想的事，之所以不曾说出口，就是怕给陈堃銶增加太多的负担，毕竟自己是个病入膏肓的人。爱一个人，就应该让她感到幸福。可是，像自己这种人，务实一些的姑娘躲之都怕不及，谁还敢相许一生？陈堃銶就是陈堃銶，面对如此至纯至真至善至美的女人，任何语言都不能表达出他此时的心情。
1967年2月1日，在北大未名湖北岸的健斋307室，一间仅10平方米的小屋子里迎来了王选与陈堃銶的喜日。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舒适的婚房，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除了陈堃銶娘家人寄来的一条床单、一对被面和一身衣料外，他们没有接受任何贺礼。只是把两张单人床合并在一起，他们夫妻二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婚姻生活便开始了。
作为新婚的妻子，陈堃銶每天清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椅子搬到窗前，上面铺一床厚棉被，把重病的王选舒舒服服地安置在椅子上，让他靠在椅背上一边看书，一边对着阳光喘息。陈堃銶看到王选剧烈地咳嗽，胸口一起一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眉头被痛苦折磨得紧紧地拧着，心疼地想，自己要竭尽全力爱惜这个生命，让他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幸福和快慰。
同年5月，王选听到了一个令他高兴的好消息，像送给他们新婚的一个迟到的礼物，ALGOL60编译系统已经通过调试，总体设计完全正确。它的成功表明了王选的软件总体设计能力已经达到实用水平；再加上他的硬件功底，他的软、硬件功夫都很过硬，这在当时计算机界也是少有的。
王选知道，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他的爱妻陈堃銶，没有她在精神上、生活上和工作上的支撑，他做成这一切不知要费多少周折。一个好女人真的是一所课堂，她用自己美好的品性成就了一个男人，同时也成就了自己的美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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