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
1.缘起“748”
“748”是什么?它和王选之间又有什么机缘?因为它,王选的人生又将有怎样的改变?这个工程一旦成功,又将给中国带来怎样的冲击和变化?
这一切要从周恩来总理对一项科研项目的批示说起。1973年底至1974年初,电子工业部、机械工业部、中国科学院、新华通讯社及国家新闻出版署五家单位共同发起了有关汉字信息处理技术的研究。同年8月,国家计委将这项研究方案定名为“748”工程,属国家的重点科研项目。那时,北大已有了一台电子计算机,校方想利用这台计算机进行学校的管理工作,便组织一班人马在学校印刷厂等部门进行调研。
王选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已是第二年春天的事。那时他还病休在家,妻子陈堃銶患美尼尔氏综合征也在家养病。被大家戏称“两个病号”的夫妻俩,有幸双双参加了这项工作。
经过一番认真的分析研究,王选为“748”工程的广阔前景所震惊,同时吸引王选的还有它的难度。该工程有三个子项目,汉字通信系统、汉字情报检索和汉字精密照排。王选认为汉字的精密照排是最有实际应用价值的项目。
对于通信系统而言,汉字和西文没有多大差别,不会有什么特色;情报检索系统虽然价值大,从长远看有很大的发展前景。但是,就当时中国的硬件条件、联网和使用情况还不足以使这类系统在较短时间内形成一个大的气候。尤其重要的是,情报检索系统的关键之一在于建大容量的信息库,只有出版采用计算机系统后,才能方便地获得建库需要的信息,特别是文献的全文信息。汉字精密照排是运用计算机和相关的光学、机械技术,对中文信息进行输入、编辑、排版、输出及印刷,也就是用现代科技对我国传统的印刷行业进行一场彻底的改造。虽然难度巨大,对整个出版印刷业却是一场具有颠覆性的且前无古人的大革命,使用价值之大与前景之广阔不可估量。王选的这些敏锐而又准确的判断,后来都得到了证明。
在纸和笔发明之前,中国人把字刻在骨头和龟甲上。后来有了笔,就写在木简上和竹简上。纸发明了后,又可以在纸上写字,但手写仍不能大规模复制。后来雕版印刷出现了,但它不但既耗费人力物力,造价也非常昂贵,清晰度还远远不够。
宋代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术,第一代产品是用细胶泥刻烧成的泥字。后人在此基础上又用更为坚固的木字、铜字、铅字的活字印刷。毕昇虽然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很可惜活字印刷受当时社会发展及冶金、机械等工业水平的制约,在中国古代始终没有成为印刷术的主流。倒是墙内开花墙外香。1450年左右,德国人古登堡将铅活字与印刷机相结合,发明了铅活字机械印刷术,推广后成为了产业使信息飞速传播,改变了整个欧洲文明进程。
直到19世纪中叶,中国又从西方引进了铅活字印刷技术,这种印刷方法一直主宰了中国印刷业100多年,它不仅劳动强度大,排版的效率非常低,铅的污染也很大。印刷一张普通的报纸就需要150个工人。
西方并没有停止印刷技术的发展,在20世纪70年代,中国仍“以火熔铅,以铅铸字,以铅字排版,以版印刷”,印刷行业始终难以摆脱手工拣字拼版的落后状况时,西方早已于上世纪50年代,随着电子计算机和光学技术的发展已经淘汰了铅字,用上了照排机。而报刊书籍又是中国社会政治、经济及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传统印刷极低的技术含量,致使当时中国整个印刷出版产业空前庞大,工作效率极其低下。
美国心理学家、归因动机理论的奠基人维纳,在谈成功时提到四个因素:能力、努力、任务的难度及运气。能力与努力都是王选所拥有的,汉字照排系统是当时世界上不但无人问津,甚至是人们想都不敢想的,它的任务难度之大可想而知。王选却选择了它。他选择的不仅是一项空前绝后的科研课题,更是一种对人生的挑战。
王选的设想在北大乃至社会上引起了不小轰动,一时间人们议论纷纷。有的人说:“西方人早就预言了,汉字比西方文字复杂得多,汉字不废除,中国就不能进入现代文明。”
也有好心的朋友劝告王选说:“精密汉字照排系统是一项风险很大的高科技攻坚战,你这病弱之躯怎么能承受得了?搞好了会皆大欢喜,搞不好会遭多少人嘲笑和指责。你还是想好了再作决定吧!”
王选却坚定了信心。风险和利益是共生的,一般越是大的成功,伴随的风险也就越大。王选身上不服输的犟劲被唤了起来。他想,同样是人,古代的毕昇在一千年前能发明活字印刷术,而当代王选为什么就不能发明出更适合当今社会要求的精密汉字照排技术?他很想去拼一拼,这种自信在他决不是自高自大。当时在北大很少有集计算机硬件和软件知识储备于一身的人,而王选却有。不仅如此,他还拥有多年来在一线工作的实际经验,还有一颗充满智慧的头脑与胆识。这时已是38岁的王选,早已忘记了自己还是个“老病号”,忘记了自己是每月只领40元钱劳保工资且无足轻重的小助教。为国家争光,为国人争气,以一个中国科技工作者的聪明才智和满腔热忱做一番大事业的决心,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照亮了王选的人生。
世界上有无数座高峰,唯有科学的高峰是最难攀登的。在登山者中有这样一句名言:因为山在那儿!在攀登科学高峰时,王选也有这样一句名言:一个有成就的科学家,他最初的动力,决不是想要拿个什么奖,或者得到什么样的名和利。之所以狂热地去追求,是因为热爱和一心想对未知领域进行探索的缘故。
对王选而言,这又将是一次怎样的自我翻越?这又将是一次怎么样的对科学难题的攻关?面临艰难时事中的种种困境、不测与挑战,拖着病弱之躯的王选,又将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和承受呢?
2.逆流而上
有人说,“冠军总是跑在掌声之前”。每次赛跑,比赛过程中是没有掌声的,只有冠军冲过终点的那刻,雷鸣般的掌声才会从观众席上响起来。而跑在后面成绩差的选手听到的掌声往往最多,但是那却不是送给他们的。因而,只有冠军才是经历寂寞的时间与困苦最长的那个人。
王选被激光照排的价值、未来可能产生的影响以及对中国印刷业根本性的革命所带来的前景,深深吸引住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王选在学生时代就深知这句名言。他在多年的科学研究中早已养成了一种思维习惯,面临一项科研课题时,先从国内外研究领域的现状和发展动向入手,分析研究并找到一个突破口和切入点。
为获得更多信息,王选把所有时间都用到研读文献中。北大图书馆的资料不够用,他就挤公共汽车到资料较全较新的中国科技情报所查外文资料。没有科研经费,他就对自己不多的工资精打细算。从北京大学到科技情报所的车费是二角五分钱,若少坐一站是二角钱。为了节约开支,王选不顾自己虚弱的身体,每次坐车都要提前一站下车,然后再步行到科技情报所。复印资料时也很谨慎,为节约复印费用,字数不多的就用笔抄写下来,为此他的手指肚上都磨出了一层老茧。
当他翻开那些崭新的杂志和书籍,看到后面的借阅卡上都是空的,而他是第一个借阅者时,常常有一种扼腕之痛袭上心头。“文化大革命”带给我们这个社会的损失太大了,留给人们的遗憾和痛失又怎是深深的叹息能填补得了的!
经过大量的调查研究,王选对国外激光照排的发展及现状全部理清,对国内激光照排的研制情况也了如指掌。
世界上第一台照排机为手动式,也被称为第一代照排机,1946年在美国研制成功。它的操作原理是,将字模制作在一块透明的模板上,通过键盘的控制,把选中的字符对准一个窗口,用很强的灯光照射,使这个字符在底片上感光,然后底片移动一下,再照下一个字符。
1951年,美国又研发出第二代光学机械式照排机。它的操作原理是,是把西文字模制作在有机玻璃圆盘或圆筒上,在照排过程中圆盘作高速的匀速转动,当选到需要照相的字符时,自动启动闪光灯,使字符在底片上成像。20世纪50年代末,第二代照排机与计算机相连,构成了计算机排字系统,从而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二代机曾是欧美60年代电脑排版的主力,日本70年代初期仍广泛应用。
1965年,德国推出了第三代阴极射线管照排机。它的操作原理是,把所有字模以数字化形式存储在计算机内,输出装置是一个超高分辨率的阴极射线管,依靠它发光在底片上成像。1975年的时候,三代机在欧美广泛使用。
第四代是激光照排机,字模以点阵形式存储在计算机中,输出时用激光束在底片上直接扫描打点成字。而英国第四代激光照排机正在研发当中,此时尚未形成产品。
和国外长达30年之久的研发过程相比,中国尚处刚刚起步阶段。国外不仅积累了丰富的研发经验,而且他们使用的拼音文字最多不过一百多个字符。而中国汉字的数量数以万计,难怪西方人预言:汉字不废除,中国就不能进入现代文明。王选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好像受到了奇耻大辱。然而,中国开发照排机的难度要远远大于国外,却是不争的事实。
王选清楚地看到,国内先于北京大学已有五家科研力量雄厚的大学和科研机构正在研发照排系统,其中两家选择了二代机方案,另外三家分别选择了飞点扫描、字模管和全息模拟存储技术途径。
相对国外状况比对与分析,王选得出结论:数字式存储占统治地位;光学机械式二代照排机,尤其是汉字二代机研发难度很大,而且没有前途;字模管式三代机和飞点扫描式三代机正在走下坡路,很快将被数字存储的CRT三代机所淘汰。一旦选择了数字存储的方案,汉字字形的信息量太大,即刻会成为十分突出的问题。西文只有26个字母,汉字却多达数万,常用字也有3000字之多,汉字字形存储量是一个非常突出的问题。
若当时国产计算机的硬盘容量很大,王选大概不会努力地探索新的途径了。事实是,正是由于我们落后于人才不得不另辟新路,这是一种社会的需求和压力。数学系毕业的王选很容易想到了信息压缩技术,用轮廓描述和参数描述结合的方法描述字形。
王选惊奇地发现,中国的汉字虽然繁多,但是还是有规律可循的。每个汉字都可以细分成横、竖、折等规则笔画及撇、捺、点等不规则笔画。对于规则笔画,可以用一系列参数精确表示;对于不规则笔画,可以用轮廓表示。他统计了一下,汉字中规则笔画的比例占了近一半,所以压缩的空间很大。
1975年5月,全电子照排系统的初步设计方案在王选手中诞生。虽然困难重重,最终王选的方案还是得到了北大校方的重视,并作出两项重大决定:一是把汉字精密照排系统列为北大自选项目,确定了“数学存贮、信息压缩和小键盘输入”的总体方案,争取列入国家“748”工程的计划;二是从各单位抽调骨干成立会战组,协作攻关。
听到这个好消息的当夜,王选和妻子百感交集,兴奋得几乎一夜未睡。在走访报社印刷厂时,工人们工作的情景又浮现在王选眼前。每排一个版面,铅字工人会根据文章内容逐字逐句地去拣铅字,然后装到木盒里,再交给排版工。如果所需的某个铅字短缺或是没有时,铸字工一定要马上去熔铅铸字。制好的铅字交给排版工后,由排版工按报社编辑提供的手写原稿去组装版面,然后再和铅字版合在一起,这样才能开始印刷。若报社编辑需要改动文字,就会像碰倒了多米诺骨牌中的一块,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整个铅字排列,使排版工人们苦不堪言。
难怪一些印刷工人得知王选正在研究用电脑代替铅字,激动地对王选说:“这事真要做成了,我们就不用天天跟黑糊糊的铅字打交道了。”还有工人说:“我们每天托着沉甸甸的铅字盘来回拣字排版,相当于走几十里路,又脏又累。若有了电脑排版印刷,轻轻松松地坐那里一敲键盘就都大功告成了。”
让王选想不到的是,自己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助教,只是提出了一个初步方案,就得到了工人们如此强烈的反响。看来告别“铅与火”是民心所向,更是大势所趋。这项科学研究一旦成功,将对祖国整个印刷排版业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
3.智慧之光
万事开头难,会战组组建之初并不顺利。数学系的态度比较积极,派出了陈堃銶等骨干人员参加软件研制;中文系也派出人员参加字模和输入方案的设计工作。而其他系便没有了动作,尤其是计算机方面的人员,从筹建到1977年4月一直处于极度缺乏状态,使王选处于孤军奋战的局面。
王选没有气馁,他是一个认准了就一定要去做的人,毕竟他的抉择是在一番科学分析、研究和论证之后,又有妻子陈堃銶做坚强的后盾。他相信一个被狠命拍打的皮球,拍打得越低,反作用力就会越大,而终有一天会高高地弹跳起来。好在王选的编制在无线电系,是“吃劳保”的病号,无人管他。他利用1976年一年的时间,集中全部精力完善总体方案。
邻居们发现,王选几乎天天伏案,他家的灯几乎通夜长明。他们猜想,王选一定又再做大事了。但是,他们却怎么也想不到,一项举世发明正在他们身边如此简陋甚至贫寒的环境里,悄然地酝酿成形。
每天早上,陈堃銶坐到计算机前手里都会拿着一厚沓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纸,那是早上出门前王选交给她的。里面凝聚的不仅是王选的智慧,不仅是王选滴落的汗水和心血,更是一位致力于祖国科学事业的科学工作者的一片深情。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做成压缩信息在计算机上进行各种模拟实验,同时也把自己和丈夫对科学事业的热爱浸润到其中。她常常为数字与文字这两种完全不同的符号,被王选神奇般地结合在一起而叫绝,更为人类的智慧能释放出如此巨大的能量而叫绝。
1975年10月31日至11月3日,在北京北纬旅馆召开论证会。与会的不仅有开展汉字精密照排系统研究的单位,还有负责这一项目的上级部门。如果说这是一次论证会,不如说是一次业内的大比武,它关系到这一国家项目与那笔弥足珍贵的科研经费花落谁家。
王选与陈堃銶做了大量准备,他们的方案把与会的技术人员全部征服了。只是,出版界长期接触的都是二代机的机械原理方案,许多人一时不能接受王选新颖另类而且反常规的数学方案,认为这是一种天方夜谭似的空想。有些人甚至认为小助教王选在玩弄“数字游戏”、“梦想一步登天”。
惨败归来的王选,透过窗子又看到了柿子树上挂着的几枚孤零零的像灯笼一样的柿子。树还是那年的树,而柿子却已不是那年的了。
陷入极度郁闷的陈堃銶看王选神情凝重,不吃不喝,也不说一句话,一直呆呆地坐在窗前沉思,她像是安慰王选,又像是对自己说:“不被认同,有时候不是因为错误,而只是说明咱们远远地走到了别人前面!我相信你,相信咱们的选择不会有错!”
望着妻子,王选想起这么多年来,自己无论是身体上的病痛、遭受不白之冤,还是事业上的困境,妻子一直无怨无悔地与他并肩站在一起,非但不离不弃,还给予自己如此坚定的信心,使他感动不已。
他说:“我想起释迦牟尼在圆寂前对弟子所说的一句话,‘自己是最后的岛屿’,意思是要靠自身的努力得到解脱。在这里,我的理解却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实现我们的理想。正像美国著名计算机专家克雷所说的:我每做一件事,都有人说‘你做不成,做不成’,对这种议论,最好的回答就是自己动手,亲自去做!”
“嗯,这也像国际歌中唱的,世上没有什么救世主,我们是自己的主人。无论有多少困难,只有咱们自己动手做出来,让事实去征服别人!”
困难没有打倒这对对科学事业满腔热爱的夫妇,经历了这炼狱般的一夜之后,王选和陈堃銶以更大的热情投身到科学研究当中。
到1975年底,王选开创性的以轮廓加参数的描述方法和一系列新算法,研究出的一整套高倍率汉字信息压缩、还原及变信技术,使王选进军激光精密照排成为可能。西方在80年代中期才开始采用轮廓加参数的描述法,王选却远远地走在了他们前面,成为第一个使用这一技术的中国科学家。此项发明的先进性,使王选于1982年,成为了中国内地第一个获得欧洲专利的科学家。
王选对横、竖、折等规则笔画的笔锋特征研制出了更加科学的参数描述法。对点、撇、捺等不规则的笔锋,用一串折线逼近轮廓的方法,已达到十分精确的描述效果。并且还找到了理想的快速复原算法,把压缩的信息高速还原成点阵。它的优点是只用加减而不用乘除法。步骤简练,速度快,很适合硬件实现。他们还研制出文字变倍的方法,能确保汉字在变大或缩小时都没有误差,使笔画保持均匀美观。
一系列的科研成绩,让王选和他的科研小组兴奋不已。王选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迈出的第一路,等待他们的仍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4.独具慧眼
在王选的方案“四面楚歌”,遭人非议之时,“748”工程办公室的张淞芝、电子工业部计算机工业管理局局长郭平欣及新华社的有关同志来到了北京大学计算中心。他们的到来,宛如一缕清风为王选和研发小组成员,驱走了1976年夏天所有难耐的燥热,也带来了冲天的士气。
王选知道他们的到来意味着什么,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迎接他们考核的准备。
在这之前,郭局长出了一道难题,让王选他们以最快速度做出“山、五、瓜、冰、边、效、凌、纵、缩、露、湘”这11个字。别小看这11字,它们无论从结构还是笔画上各有特点,这无疑是对王选高倍率信息压缩方案及高速复原方案的大检验。若王选的方案有漏洞和缺陷,也将从这11字中暴露无遗。
机遇来敲门时,王选岂能放过。其间,王选的身体虚弱到极点,低烧与咳嗽一直伴随着他。陈堃銶因过度劳累血压很低,经常头晕目眩,走路时双腿发软。尽管如此,她还是和丈夫一起日夜不停地攻关。久违的幸福感包裹着这对已近不惑之年的夫妇,因为人生价值正在他们对科学研究事业苦苦追求中一点点彰显。
面对王选等人经过一个半月的努力交出的答卷,郭平欣像位最严厉苛刻的主考官。他神情严峻,目光犀利,面对这11个字长时间一笔一画逐字检验。室内的空气紧张极了,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窗外树上的蝉儿不解风情地聒噪。
王选的心提到了喉咙,他对已做出的工作很有自信。但是,是不是能得到验收官的认可就在这一举了,因为这关乎到“748”工程的未来。
郭平欣局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用洪亮的声音对在场的工作人员说:“你们做得不错,字体、字迹的质量完全符合出版要求,‘748’工程交给北大完成我们放心!”
话音未落,屋里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所有科研人员的脸上也都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王选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方案终于得到有关主管部门领导的认可。但是,他的心里仍敲着小鼓,若把这个课题转给北大做是冒很大风险的,也会遭到非议。因为在这之前,精密照排项目的研发任务早已下达给北京市出版局和新华印刷厂,现在要另起炉灶改为北大,面临的困难可以想象。最终能不能把课题给北大,还要看事态的进展。
这天,校领导把王选叫到办公室,把一份盖了三个大红印章的文件摆到王选面前。在那份北京市下达的红头文件中明确写着,“748”工程采用第二代机方案,要求北京大学承担二代机的排版软件研制任务。虽然上面写着王选并不认同的二代机研发任务,但是这足以显示了在那个年代对科学实践的追求精神,这份权威文件的下达,意味市里对北大工作的认可,也意味着那笔宝贵的科研经费能得到手。
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王选之后又作出了一生中第四个重要抉择:要跳过第二、第三代照排机,直接研制当时尚无商品的第四代激光照排系统。这个方案,他已思索了一年多,既然第二、三照排机没有前途,他不甘心把得之不易的经费和那么多人的宝贵时间,都用到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王选把想法告诉了妻子,即刻得到了陈堃銶的大力支持。虽然她知道丈夫选择了当今世界上一座最难攀爬的科技高峰,但是她更懂得丈夫去翻越这座山的意义。
王选找到郭平欣说:“搞应用研究必须要有高起点,着眼系统成熟时未来的国际技术发展,否则,研发出来的成果已是落后的。我们不能跟在国外先进技术后面东施效颦,费力不讨好!”
“你的想法我非常赞同,”郭平欣用欣赏的目光看着王选说,“我没有看错人,可以搞!”
王选选择第四代激光照排大胆而又新颖的方案,是技术上非同一般的大跨越。它像一块巨石投入湖中,在整个照排机的研究领域掀起了轩然大波。一时间,许多不相信、不理解的声音像热带风暴,以王选想象不到的声势席卷而来。
有的说:“就连二代机中国几个权威部门都还没有解决,就你一个小助教能够用数学的方法,绕过二代机的困难搞四代机,岂不是异想天开?”
有的说:“我看,王选是在玩骗人的数学游戏!”
还有的说:“王选是想一步登天!就凭他一个小小的助教想搞第四代,那像我这样的资历还想搞第八代、第九代呢!”
这些声音没有吓住王选,他理解发出这些声音的人。因为他的方案太新了,不要说在国内,当时在国外也没有一家搞成功高倍率信息压缩技术的人。而那些坚持搞第二代机的人们也都是事业心很强的人,由于种种原因选错了科研的发展方向。要让人们信服,就一定要拿出像样的成品来。
5.柳暗花明
被喻为中国导弹之父的钱学森于1956年回国,面对中国航天事业落后的现状,他建议中国先搞导弹,然后研制飞机。
当时人们觉得很奇怪,中国是个发展中国家,飞机在西方国家已有30多年的生产历史,中国应该及时追赶才是。至于导弹,连美、苏当时都还没有洲际导弹,中国怎么有能力去发展呢?对此,钱学森回答得很妙:搞导弹容易,搞飞机难,因为飞机是载人上天的,涉及到安全性材料、发动机等一系列问题。中国基础工业薄弱,材料工作不发达,需要很长的周期考验和完善,一下子上不去。导弹是一次性的消耗,难就难在它准确地制导,制导是依靠算法的,中国人非常聪明,完全有能力想出非常好的制导方法。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钱学森的远见卓识。采用最新成果,实现技术发展的跨越,有时就意味着用创新设计,绕过按常规方式发展会遇到的巨大困难,走一条高效益的、事半功倍的捷径。
这件事,是后来王选才听说的,但是,当年王选绕过二代机和三代机在机械、光学等方面的重重技术困难,大胆选择了别人不敢想的第四代激光照排技术,却与钱学森当年跳过研制飞机搞导弹研究的想法异曲同工。王选的选择,让中国印刷业从“铅与火”直接跨越到“光与电”,跻身于世界激光照排技术的最前沿,不能不说这是一个中国人独具慧眼和勇于开拓的胆识与气魄。
王选在激光照排科学研究中取得的成就,得到了北京大学的重视。成立了以张龙翔教授(后任校长)为组长的会战组,把学校里仅有的一台DJS18中型计算机提供给会战组使用。
只是,由于受到江青等人专权的困扰,大家的思想难以统一,会战组的成员难以做到人人都是精兵强将。事实上,当时懂得软硬件的仍是只有王选一人,深谙软件的也只有陈堃銶。不仅如此,作为此系统唯一用户的新华社由于种种原因停止了与北大的合作。雪上加霜的是科研经费又被削减,困难像大雪球般一重又一重地滚来,挡在王选面前,使他和会战组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在困难面前退缩,就像让一位勇敢强悍的射手把已拉开的弓收回去。王选内心被挤压到了极点,但是始终他没有说一个“不”字。
王选常常想起丘吉尔那场精彩的演讲,也是他最后的一次演讲。并以此来鼓励自己的妻子。那是在剑桥大学的一次毕业典礼上,整个会堂坐有上万名学生,丘吉尔慢慢地走向讲台,他脱下大衣交给随从,然后又摘下了帽子,默默地注视着所有观众,过了一分钟后,丘吉尔说了一句话:“Nevergiveup!”(永不放弃)。丘吉尔说完后穿上了大衣,带上了帽子离开了会场。整个会场鸦雀无声,一分钟后掌声雷动经久不息。永不放弃!永不放弃有两个原则。第一个原则是,永不放弃;第二原则是,当你想放弃时回头看第一个原则,还是永不放弃!丘吉尔一生为和平立下汗马功劳,正是他坚持不懈的结果!
永不放弃是王选及妻子的共同信念,他们紧咬牙关坚守着像生命一样的科学研究事业。
1977年初,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团后的第一个春天来得似乎比往年更早一些,对王选的科学研究事业好像是一个最温暖的祝福。
与北京大学中止合作已半年之久的新华社一行人来到北大,有意继续合作。张龙翔给北大递交的关于“748”工程科研组重新组建的报告也批复了下来。虽然只是“不必重议,抓紧进行”八个字,它却把前进路上的坚冰一扫而光。
5月6日这天,电子工业部、新华社和北京大学三方负责人在新华社召开联席会议。电子工业部的郭平欣、张淞芝;新华社社长曾涛、副社长杨家祥;北大校长周培源、会战组组长张龙翔都参加了会议。会后,成立了三家联合领导小组。郭平欣任组长,杨家祥和张龙翔任副组长。
周培源在会上声讨了江青反革命集团对我国教育和科技事业的破坏,还特别提到,解放后培养的知识分子是有水平、有能力的,“748”工程方案的提出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新中国培养的知识分子是无用的废品的说法是错误的。周培源还鼓励大家一定要把工作做好,把被延误的时间夺回来。曾涛社长在会上也作了热情洋溢的发言,最后他一边敲着桌子,一边给大家鼓劲儿说:“一定要干,一定要争口气。”
这些话让王选心里热乎乎的。一直以来,他以一个边缘人的身份忍辱负重地搞科学研究,不被理解,不被重视,今天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正大光明地为崇高的科学理想去呕心沥血了。
“748”工程从1975年5月起步以来,办公用房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两间加起来仅有20平方米的破教室是软件组的所在地。夏天,人在屋里,穿在身上的衣服常常像在水中捞起的一样;冬天,窗子四处透风,穿堂风吹得人像风中的树叶似的瑟瑟发抖。身体虚弱的陈堃銶经常在怀里抱着个暖水袋,一边焐着腹部一边工作。
人员增多,又购入了一大批新设备,使本来就狭小的办公室拥挤不堪。办公用房成了急待解决的大问题。张龙翔想起旧图书馆一楼曾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教育革命展览所,在新形势下早已没有存在的必要,便找到校领导争取图书馆作“748”工程项目组办公室。周培源、黄辛白等领导一听,都表示会全力支持。
让其他部门让出房子是非常困难的事,一位后勤部门的负责人没好气地指责张龙翔说:“你们接任务怎么也不看看学校有没有房子?”面对责难,张龙翔没有气馁,终于争取到旧图书馆一楼的全部房间。项目组的同事们欢欣鼓舞,争相去看新的科研场地。兴奋得你一言我一语商量如何给宽敞的房间打隔断,如何安排新设备新仪器。良好的科研环境得来不易,大家怎么不想大干一番呢!
照排技术研发成功的那一天好像被踌躇满志的王选看到了似的,他兴奋地说:“咱们是不是考虑辟出一间办公室,做外宾来参观时使用呀?”
此言一出,一旁原革命展览所的人员白了王选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活还没干出来呢,就想到有外宾参观!”
王选的脸一下子红了,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把心里话一不小心说了出来,却没有顾及他人的感受。再想起“文化大革命”中大字报上批评他的“喜欢一鸣惊人”的话,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喜欢一鸣惊人”,“喜欢标新立异”,“要么不干,要干就要干第一流的”,这样的雄心壮志都不是坏事,关键在于在工作中一定要有严谨细致、脚踏实地和锲而不舍的实干精神,只有这样才能做笑到最后的成功者。
强大的会战组阵容和北大校方的鼎力支持,使王选和妻子陈堃銶感慨万千。他们孤军奋战的艰难岁月终于告一段落,一个前所未有的天时、地利、人和的理想科研环境已经具备,下面就是与所有同仁抓住机遇全力拼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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