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你 我是一只鱼

    文/坏蓝眼睛

    1

    如果不是罗莎一直地提醒，我经常会忘记自己是一只鱼。

    一只拥有金黄色卷发，浅褐色鳞片的，绝美的鱼。生活在深海之中，一座透明的玻璃宫殿里。我有很多很多的兄弟姐妹，他们都温顺而善良，都有着天使一样柔美的面庞。

    但是很多的时候，我不喜欢和他们在一起。

    我喜欢一个人游到浅海里，透过澄彻的水面，看上面那一个完全陌生又新鲜的世界。

    那是一个奇怪的世界，所有的人都没有尾巴——在我们的家族，拥有一个漂亮闪光的尾巴，是最崇高的光荣。

    他们没有，他们穿得很严密，尾巴是两根柱状的，他们喜欢行走，有时侯也会在太阳温暖的时候，跳到水里游泳，他们喜欢笑，笑声经常染遍整个海岸。每当这样的时刻，我总是无比羡慕罗莎。

    罗莎曾经颜色灰暗地告诉我，那是一个可怕的世界，那里住着一些心思复杂的族类，有时侯他们笑，却是充满仇恨，他们会相互猜忌，相互欺骗，甚至相互残杀。罗莎是我们家族里面，最年长的一个，虽然她的容颜依旧靓丽，但是她已经超过500岁。拥有过很多的经验，懂得很多道理。她会在我们将要犯错的时候，及时跳出来，给予最温柔的提醒。超过一百岁，就可以拥有每年三天的自由变幻的机会。而她，早已熟谙自由变幻之道。我无比地羡慕，而我离100岁，还有遥远的几十年。只有这样忧伤地，和时间相对，希望它可以流逝地快一些，这样，我就可以不必只是在水里游来游去。

    我不太相信罗莎的话，她总喜欢危言耸听。

    如果那个陌生的群落，真的如她说的那般不堪，为什么她仍旧孜孜不倦地幻化作他们的模样，混入他们的尘埃之中呢？

    那么地孜孜不倦。

    我并且知道，她在那个族类，有一个情人。这是有次我潜在水面，不小心发现的秘密。

    那个男人高而威武，嘴角流露着一种玩世不恭的笑。完全不似我们族落的男人，我们族落的男人，都温柔单纯，笑起来是满满的诚恳。

    他不知道罗莎是一只鱼，他拍拍她的头发，然后无限亲热地亲吻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动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收回了。这就是罗莎曾经说过的爱情吗？就是和一个男人，和着浓郁得化不开的情谊，相互亲爱？我想，我不怎么需要爱情，我喜欢一个人，游来游去，看着太阳微笑，对着月亮发呆。

    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我也可以像她那样，自由地穿梭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之中，游刃有余地呼吸。

    2

    有一次，我又看到了罗莎的那个情人，在一艘巨大的轮船上。他站在舱里，无比严肃地看着海面，他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很好辨认，嘴角的那抹笑意，被隐藏在紧锁的双眉中。

    海上的风很大，天空碧蓝，航海的船在海面上摇摇晃晃，我随着他们游，我的速度非常快，很快，我就和那艘船游到了平行的角度，突然，我听到船上有人大喊：快来看，这是什么？

    我马上意识到，这句话，是针对我来说的。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只和鲨鱼，鲸鱼或者海豚没有什么区别的怪物。

    我无比地沮丧起来，迅速准备沉入海底，我不能，作为一种怪物，出现在他们面前，尤其是，他的面前。

    沉了下去，看到船上跑出来很多的人，争先恐后地要看水怪。包括他。

    他，神色好奇地巡视着海面，和他的眼睛，一样碧绿的海面。他要看大家哄喊的怪物——我。

    突然，一个浪头打过来，天空布满了阴云，船开始摇晃，紧接着，是一阵巨大的风，席卷了海面，很不幸，他们的船，在航海的途中，遇到了海啸。海上的天气，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说变即在眼前。刹那间狂风暴雨顷刻而来，船上的人不再注意怪物，而是呼喊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然后一个海浪，把这艘船，淹没在茫无边际的海里。

    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胸口隐痛，准备回到我们的宫殿去，不久，罗莎就会知道海难的消息，知道她的情人，已经葬身在这片我们赖以生存的海上。她会多难过，她会哭么？

    我们是不会哭的。

    我在这些纷纷沉入海底的尸体堆中穿梭，不小心，碰到了一个人，是他？是他。

    他垂直着往海的深处下坠，如一只脱弦的箭，却在飞奔的途中，碰触到了无辜的我。本能地，我伸手托住了他，于是，他的旅程就这样嘎然而止。

    他，罗莎的情人，在生死攸关的时刻，碰触到了我，在我的双臂中，结束了他黑暗的漂流。

    也许是宿命。

    他有那么好看的眉眼，怪不得，罗莎会对他，念念不忘。怪不得，阅人无数的罗莎，会爱上我臂膀中的他。似乎在一刹那之间，我爱上了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尽管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人生。

    我托着他，游到了一个没有人烟的岸边，他已经昏迷，胸腔中都是满满的海水，我接近他，嘴唇靠近了过去，不过是咫尺的距离，突然灵魂没有了呼吸。窒息他的水，因为我的呼吸，而喷薄而出，我躲避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慢慢地恢复呼吸，很快，他就会睁开眼睛，看着风浪过后依旧湛蓝的天空，他不会知道，是那个他想看的怪物，挽救了他的生命。

    我有点心灰，我和罗莎不同，她可以变幻做他们的样子，所以不会受到他们的歧视，成为他理所当然的爱人，而我，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做悲哀的隐忍，悠长的等待。

    别傻了，他怎么可能，会明白这一些。我沉入海底，回到我们的族类，若无其是，仔细地梳理我漂亮的鱼尾上面的鳞片。

    3

    还是忍不住要去看他的，已经告诉自己无数次的忘记，但是我做不到。

    我游到接近他的岸边，刚一露出水面，便看见了他。

    还是没有醒过来，嘴角微微地上翘，面色非常苍白，呼吸非常微弱，阳光很好，灿烂铺在他伟岸的身上，我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心情比阳光还明媚，脑海里蹦跳的，是在海水里托着他的影像，那么近的距离，近到可以闻到他的气息，那是我从来没有闻过的气息，有一丝海浪的清新……

    忍不住脸红呢……我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

    杜微拉，你怎么在这里？

    怎么可能，罗莎的声音，在这样的时刻，传入了我的耳朵。本能地一颤，面目变了颜色。就像被当场擒获的窃贼，那种无助的羞耻。

    罗莎顺着我的不安，向岸边望去，她的脸，在看到他的刹那，改变了颜色，我明白，她是不愿意让我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的。我明白。

    她活再多的年纪，变幻再多的模样，她仍旧摆不脱自己生就的宿命——她和我一样，不过是一只鱼。尽管变幻了模样的她，比任何世间女子的颜色都艳丽。一只鱼，只能爱上另一只鱼，这是天定的宿命，如果违逆，只能毁灭。

    但是，掩饰不住的慌张，布满了在罗莎试图遮掩的脸庞。

    我识趣地准备游走，可是听到罗莎声音发抖地说，杜微拉，我亲爱的孩子，原来你早已知道我的秘密。

    我停住了游动的脚步，但是没有任何动作，我不知道罗莎会如此地坦白于我的面前。我本无心参与她的悲喜。

    罗莎抖动了一下身体，慢慢地游上岸，她闭上了双眼，面目扭曲着，看得见的疼痛纠缠了几分钟之后，她，化做了最美丽的，世间女子，她对我信任地笑了笑，即刻奔向了他。

    杜微拉，对不起，我背叛了我们的族类，我爱上了威宾伊索。我愿意接受一切的惩罚。这个瓶子给你，喝下它你可以提前完成变幻的过程，但是，你要明白，从此你就会有痛苦，牵挂，和心碎。杜微拉，如果聪明，你永远都不要喝下它，做一只无忧无虑的鱼，我是多么地渴望。

    我手里拿着她给我的瓶子，木木地看着她整个变化的过程，心，开始揪痛。

    她呼喊着他的名字奔向了他，威宾伊索，威宾伊索。

    阳光下，突然看到了一颗晶莹的东西，从罗莎的眼中流泄出来，滴到了威宾伊索的脸上，原来，真情迸发的时候，一只鱼，也可以哭泣。

    4

    罗莎被宣告，永远逐出我们的家族。永不能再见她的一切亲人。

    我突然发现，我是那么地想念罗莎。

    再没有一个人，会告诉我们一切新鲜的世界，一切有趣的新闻，再没有一个人，会告诉我们什么该去做，什么不该去做，我们自由散漫，却是那么地不习惯。

    我多么想去看一看罗莎，还有，威宾伊索。

    我反复地看着手里的瓶子，真的，喝下它去，我就可以变做最漂亮的女子，胜过罗莎？

    为什么罗莎说，如果我不做一只鱼，我会痛苦牵挂和心碎？

    我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明白，若是真若她所说，那么她，为什么会抛弃掉家族隆重的地位，舍弃一只鱼永恒身份，扑向他濒临绝境的怀抱？威宾伊索，威宾伊索，在唇边滑过这样一个名字的时候，为什么我的心，会一阵阵悸动……

    我们族类的一只雄性的鱼，开始向我求爱。

    我看着他懵懂的样子，不谙苦难的笑容，轻笑着摇头拒绝了。

    不能啊。不能。

    一定要是值得我赴汤蹈火的男子，我才肯将真心交付。如罗莎一样为爱痴狂的悲壮。

    我在一个海水平静的夜里，喝下了罗莎给我的神水，顷刻间，似乎有千万的刀，向着我美丽的鱼尾，切割下来，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过程，我期盼了那么多年的这个过程，竟然是这样地苦痛……我忍住难熬的疼痛，紧紧抓住一根海藻，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过来，一切，都变了，我，不再是一只拥有漂亮鱼尾，自由自在的鱼。我摸到自己长出了两根柱状的腿。那么孱弱，那么柔软，我爬上岸，尝试着走了几步，天，简直是行走在刀尖上面。我痛得跪在了地上。

    一直那么羡慕罗莎，谁想到，这就是被羡慕的罗莎，拥有的荣耀——不过是难忍的刺痛。

    5

    我在黑色的夜里行走，步履艰难，满身是汗，一步一痛，茫无目标地走着。

    罗莎在哪里？没有她的一丝讯息。

    想找一个地方休息一下，但是眼睛一黑，昏迷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当我睁开朦胧的眼睛，去看抱着我的男人的时候，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威宾伊索。

    是他！是他？是他。

    可是，怎么会是他？

    怎么可以，暴露在他的面前，我惊慌失措，想马上游回海里，听到后面的声音说，美丽的姑娘，你要去哪里？

    猛然惊醒，我怎么忘记了，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人？

    我似在梦中，有点痴颠，他走了过来，身上穿了一件华丽的宫廷里面的服装，我才发现，我的周遭，金碧辉煌。

    ……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昏倒在我的宫殿外面，是我救了你。威宾伊索微笑着，拉起我的手，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脸上流露着飘零的气息？你叫什么名字？

    我语无伦次地说，我不知道，我……我的名字叫杜微拉。

    杜微拉，多么好听的名字，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美丽的姑娘，你一定是那个国度走失的公主。我叫威宾伊索，是这个国家的王子。

    威宾伊索，当然，我当然知道。

    只是，他，竟然是尊贵的王子，我有点意外。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一个航海的行者，才有资格，去想念他，仰慕他。可是，他，竟然是一个王子。

    门响了，我看到罗莎，站在门口，我几乎是脱口而出，罗莎！罗莎！

    罗莎的面色很难看，威宾伊索惊喜地说，你认识王妃？杜微拉。你怎么竟然认识王妃？

    原来被驱逐的罗莎，已经成为了威宾伊索的，亲爱的王妃。我黯下了激动。心里一阵酸涩。

    罗莎保持着平静的态度，对他说，是的，这就是我们国度里，我的妹妹，杜微拉。

    话语间，听地出来冰冷如刺。我不明白。

    6

    威宾伊索经常会来看我，带我去看美丽的花，听曼妙的音乐。

    有时侯，会教给我跳柔软的舞蹈。

    双目对视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个冰冷的夜，我双臂拖着奄奄一息的他，奋力的救助。

    威宾伊索，亲爱的王子。为什么我开始迷恋在一起的时光。

    有天威宾伊索兴高采烈地对我说，他要组织去航海，邀请我的加入。

    我一口答应下来。罗莎呢？罗莎会跟随吗？

    他皱皱眉说，她，还要留在宫殿里，处理很多的琐事。并且，她不喜欢这些疯狂的行动。

    威宾伊索拉着我的手，走上了一只巨大的轮船，王子酷爱航海，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哪怕曾经遭遇海难，生命危在旦夕，他也还是迷恋着大海。

    我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跟随着他的脚步，踏上了轮船。

    威宾伊索像个孩子一样高兴，他说，知道吗？在一年前，也是在这片海，我遭遇了海难，当时跟随的几百人，都葬身大海，只有我，没有死，这全都是罗莎的功劳，你不知道王妃，是多么地勇敢。

    我黯然神伤。是的，多么勇敢，勇敢到救助生命。

    杜微拉，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我当然愿意……可是……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话，怎么会在嘴边停住，明知道，这个男人，是罗莎舍弃一切的换得，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非是他，为什么在他落难的时候，会被我遇见？为什么在我昏迷的时候，又被他救起？我苍惶地看着这一片熟悉的深海，想不出任何答案。

    这时候，突然，我看到我们族类的一只，游在靠近轮船的海边。

    威宾伊索的眼光立刻从我的身上，转移到海面，刚才温柔的笑容湮灭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张充满了愤恨的曲线，他说，一定，是这些水怪，制造了这些可恨的海难！

    水怪？我的族类？我温柔单纯的同类？

    我拉住他的手，说，威宾伊索王子，你怎么会这样仇视这些无辜的生灵。

    他咬牙切齿地说，无辜的生灵？杜微拉。你太善良，太单纯了。你不明白，有很多生物，都是多么地凶残，多么地可恶，吃掉了多少的人，有朝一日，我做了国王，一定会下令，把这些奇怪的东西，全部都杀掉。

    我的脊背渗出了冷汗。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一分钟之前，它们还在温柔地听着情话，一分钟之后，就变成了最深的恨怨，我暗暗祷告，希望我的同类赶快撤离这个危险的现场。我赶快哼唱起了一首美妙的歌曲，来分散威宾伊索激昂的仇恨。

    7

    一个夜晚，我在宫殿外面散步，罗莎从黑暗中闪了出来。

    她好像在一夜之间变老了。神情忧伤，眉头紧锁。她站在我的面前，眼光如矩。

    罗莎，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一直这样直直地看着我，我有点害怕，过去拉她的手。

    杜微拉。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惘然。

    世间有那么多的男人，为什么你要沾染我这一个。

    罗莎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哭腔，她的眼睛不再是当年看我时候的慈爱，而是充满了类似威宾伊索看到我们同类的仇恨，我难过地看着罗莎说，亲爱的罗莎，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沾染你的王子，我不过是误入了王宫。有幸得到了王子的眷顾……

    请你马上离开这里，马上。

    我心碎，罗莎的无情驱逐，令我心如死灰。可是我不敢面对她的愤怒，因为我明白，赐给我人类的生命的，是她，爱上她的奋不顾身的爱情的，是我。这是天然的劣势，任凭谁都改变不了的劣势。我无话可说，只能黯然地低下了头，准备离开。威宾伊索，威宾伊索，亲爱的王子，我明白你是我爱上的人，只是我们没有爱对时间，我只能就此离开，就当是配合我圆满一个梦吧，你给予我的一切，记忆。

    8

    我重回到了海里，和我的族类生活在一起。

    每天，梳理着漂亮的鳞片，波光艳丽。

    有很多的异性向我求爱，我都拒绝了。我想，我不怎么需要爱情。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躲在离岸很近的海水里，看着上面那一个美丽的世界，那里有一个男人，有英武的笑容和迷人的声音，他是唯一令我心动的王子。但是他不属于我。

    每天，我都会向宫殿的方向望去，我会想，他会起床了，他会进餐了，他会外出航海了……

    陪在他身边的，是被我们家族驱逐，为了爱情牺牲一切荣耀的罗莎。

    我想，我不会哭，我还没有学会哭泣，但是我觉得那一定是可以代表我所有心情的行为，但是我还没有学会。

    9

    那天突然一群野蛮的人们，侵犯了我们领地，每个人都惊慌失措起来。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族里的一个老者，苍惶地说，新的国王，颁布了命令，要革杀我们的部落，赶快逃命吧，孩子。

    新国王？革杀？——莫非是威宾伊索？

    我奋力地游到了海面上，可是还没有等我看明白，我就一张网给抓获了。我眼前一黑，昏迷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的身边围满了人，密密麻麻，都拿着武器，凶狠地看着我。

    我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人群散开，我看到了他，我日夜思念的王子，威宾伊索。

    再次见到他，真开心，我几乎忘记了我是被俘获来的，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亲爱的王子……

    威宾伊索似乎不记得我，冷冷地看着我，说，把这个怪物囚禁起来，严厉地拷打，让它讲出它们部落的行踪。必要的时候，可以施以火刑。

    我如跌深渊，不敢相信，这就是我浓情挚爱的男人。

    他身边，是威严的王妃——现在应该是王后了吧。罗莎。

    她比他还冰冷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我，妄图从我这里听到曾经家族的消息，然后赶尽杀绝，我全身冰冷，我无法说出话，我真恨。

    士兵们开始鞭打我，我忍住巨大的疼痛，口不张开。

    他们连续鞭打了我三天三夜，终于恼火了，也终于累了，于是，国王威宾伊索颁布了命令，明日凌晨，要火刑处置我，一个水里的怪物。

    10

    夜，那么黑，那么暗，充满着绝望。

    我鲜血淋漓地回想着我的短暂的一生。

    我曾经，那么单纯，那么快乐，我是一只鱼，最漂亮，最华丽的鱼。

    如果我接受族里任何一只鱼的爱情，那么我现在，会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安全地生活着，一百岁，两百岁，五百岁，甚至更多。如果我愿意，我还可以在闲暇的时候，变幻一些各种不同类型的人的模样，行走在他们的世界里，累了就返回我的海里。

    可是我没有。

    我违逆了一切。

    不但过早地变做了人，并且爱上了一个人，并且爱上了罗莎的男人。

    除了灭亡，我想不出来我还有什么出路。

    好吧，如果我的死，可以拯救我们的家族，那么我在所不惜。

    威宾伊索来到了我的面前，我此刻已经彻底绝望，所以我不想再多说一些什么，不想告诉他，我就是他曾经无比呵护的美丽的杜微拉。就当我是一直水里的怪物好了，只消一句话，就可以令我葬身于熊熊的火焰之中，很简单，不过是几十分钟的事情，我悲哀地笑了，全身的裂痛袭击了我，我苦不堪言。

    他一直这样看着我，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这个怪物，有这样的一双深邃的眼睛，仿佛有一万句话，要对我诉说，小怪物，你天亮就会死掉了，现在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我看着半跪在我身边，看我奄奄一息的威宾伊索，突然一阵热热的液体，顺着我的眼睛，流淌了下来。我竟然，在这样的时刻，学会了哭泣，我终于明白眼泪的滋味了，那是一种伴随着心的破碎，而流淌下来的痛苦，它源于我不间断的牵挂和思念，以及绝望的等待。

    看到我哭，威宾伊索显然有一些无措。他伸手去抚摸我鲜血淋漓的身子，和我奔腾的眼泪，他说，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我摇头，他继续说，并不是我非要杀光你们的家族，可是，在十年前，我曾经受到过你们家族的攻击，差点葬身海滩，并且我曾经爱上过一个姑娘，她在一次和我航海之后，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我几乎发疯，那是我唯一爱过的姑娘，你不知道她是多么地美丽，多么地单纯和善良，所以，你的家族，是沾染着魔鬼的，我必须要杀光你们！

    ……我只听见了这样的一句话——并且我曾经爱上过一个姑娘，她在一次和我航海之后，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我几乎发疯，那是我唯一爱过的姑娘……天，我的苍天，原来，我的离去，给我们家族了那么大的误会，威宾伊索，威宾伊索，你可知道，在你面前的，气若游丝的怪物，就是你发疯地爱上过的杜微拉，我该怎么来给他讲解这一些不可思议的纠葛，该怎么告诉他，其实他的一切，全部都是误会……

    我说不出来一句话。

    我是一只鱼，我和他的语言，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他只是看到我悲哀的泪水，他不懂得我深藏的秘密。

    这时候，罗莎再次出现了，我已经不认得她了，她不再是我们家族的最慈爱的长者了，她变成了一个人，永恒地背叛了我们家族，为威宾伊索。我突然想起她多年之前，告诉我的话，她曾经说，人类，那是一个可怕的世界，那里住着一些心思复杂的族类，有时侯他们笑，却是充满仇恨，他们会相互猜忌，相互欺骗，甚至相互残杀。如今，她在我的面前，观赏着我的悲惨，只有她能明白我的话，可是她一言不发，看着死亡渐渐向我靠近。

    威宾伊索走了，他一定是回忆起了杜微拉，因为他的眼睛，满含着眼泪，他不喜欢罗莎看到他的狼狈，于是他匆忙地走了。

    罗莎看着我，没有说话，也走了。

    11

    我绝望地，等待天亮。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还好，在我的生命结束之前，我明白了威宾伊索，原来是一直爱着我的。

    心有余恨，是在恨天。

    爱对了人，爱不对时间，多么悲哀。

    就在天将要亮起来的时候，罗莎再次来了。她的眼睛红肿着，说，杜微拉，我的孩子，我来救你了，你赶快逃吧。

    我不解地看着她。

    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她会来救我。

    她说，我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威宾伊索的爱情，他原来和我欢爱，不过是迷恋我的资色，后来娶我进宫，不过是为了报答我的救命恩情。他从来没有，爱上过我。其实我明白，当初救他上岸的，是你，我一直在欺骗他，欺骗我自己，是你一直不揭穿我，令我陪伴服侍他了这么多年，可是他要杀我们的家族，我也不忍。我明白着我们的家族，都是多么地善良。你喝了我的药，变做了人，明白了感情，懂得了流泪，但是你为了我，放弃了威宾伊索，为了家族的保全，可以牺牲生命，杜微拉，你是伟大的，我不能恨你，尽管我最爱的男人爱的是你。你快走吧，带着我们的家族，迁移到另一片乐土去吧，告诉我们家族的年轻的鱼们，不要憧憬这一个人类的世界，这不是属于我们的世界……也不要爱上不该爱上的族类，那只会令自己粉身碎骨。我得不到威宾伊索的爱情，于是我的存在就没有意义，所以，我宁愿死去，化做海上的一片泡沫，算是我对自己背叛家族的一个惩罚。

    罗莎流着眼泪说完了这些话，便把我的绳子解开了，这时候一道电光闪过，罗莎化作她不原始的一只鱼的样子，和我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身上没有那么多的疤痕，她闭上了眼睛。

    我忍住巨大的悲痛，带着罗莎的叮咛，带领我们的家族，连夜游荡到了另外的一片深海，离威宾伊索的国家远远地，远得望不到边际。

    慢慢地，一切都变成了过去，罗莎，威宾伊索，王国，海难，爱情。

    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为了家族的荣耀，敢于舍弃生命。

    于是，我的地位一下子升华起来，所有的鱼都无比地尊重我，敬爱我。

    有一些年轻的鱼，会满脸憧憬地看着我，然后问我那个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世界的一些琐碎的事情，我总是想念起罗莎曾经说过的话，我会告诉她们，那是一个可怕的世界，那里住着一些心思复杂的族类，有时侯他们笑，却是充满仇恨，他们会相互猜忌，相互欺骗，甚至相互残杀。

    看着她们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就会想起，曾经我也如她们一样无知。

    我会微笑地告诉她们，我们是一只鱼，我们只是一只鱼。

    谁都不知道，我每天，都会对着那一片已经望不见边际的王国，想念那个叫威宾伊索的国王，他曾经差点毁灭掉我们的家族。（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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