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妹,她说,唉,怎么摊上这种事。
什么事?我问。
老同学说,婚姻上的事情。
我猜到是这样,说,要离婚?
老同学一脸愤怒,不离,她说,我妹妹坚决不离,看他怎么办?
你妹夫怎么会?
同学说,怎么会,谁知道怎么会,想不到的,他还是个法官呢,庭长,怎么样,照样出花样,四十出头的人了,儿子也已经上了初中,怎么样呢,要变心还是会变的,分来一个女大学生,相差十几岁,怎么可能,但偏偏就有了事情,坐在他的桌子对面,做他的徒弟,每天一起出一起进,一起出差,一起办案,不到一个月,就有了感情,互相已经离不开,先是带回来吃饭,我妹妹好菜相待,虽然心里也有些想法,但是想到我妹夫这么多年的法院工作做下来,总不会有什么别的心思,又总以为女孩子是同事,也不能出什么事情,出了事情怎么在单位里工作?再后来就带着去跳舞,起先也叫我妹妹一起去,但我妹妹不会跳,就看着我妹夫次次都和女大学生跳,我妹妹已经有了感觉,也提醒过我妹夫,我妹夫说,称想到哪军丢了,我的徒弟,我只是带她工作呀,会有什么事情,不可能的。后来也不再带我妹妹一起去了。我妹妹虽然知道事情不太好,但也无能为力,劝劝说说,一点用也没有,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风声也传了开来,单位领导也找他们谈过,仍然没有任何用处,终于有一天我妹夫突然向我妹妹提出离婚的要求,我妹妹根本就昏了,她大哭几天,也不能使我妹夫回心转意,我妹妹不愿意离婚,我妹夫向区法院起诉,我妹妹说,你们法院就是做这种工作的,你们若是袒护他,我撞死在你们这里,我们全家人,还有我妹夫全家人都劝我妹夫,可是谁也劝不过来。我母亲和我妹夫说了几个小时,我妹夫最后掉下两滴眼泪,说,事情已经这样了,我没有办法,法院开庭的时候,我妹夫的理由远没有我妹妹的理由充分,我妹妹虽然不怎么会讲该,但是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连法官也点头称是,最后判下来,不准离,我妹夫从此不再归家,丢下妻子儿子和一个八十岁老母亲在家不闻不问,说是等半年,半年以后,再起诉,现在我妹妹就一个人过着,怎么办呢,碰到这种事情。
不知怎么,我的心里突然地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悲哀的感觉,我想起一首流行歌曲的一句歌词:“可是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这是台湾电视连续剧《包青天》的插曲《新鸳鸯蝴蝶梦》中的一句词,对于包青天唱爱情悲歌相信许多人会觉得有些滑稽,但是细想想在包青天所判的案子中确实有许多是爱情悲剧,为什么包青天不能有感而发唱一曲凄凉而优伤的爱情悲歌呢?我的思绪走得很远很远,我思想着人类的永远的悲哀,思想着所谓爱情的误区,迷途,再生的情感,情感的转移,变化,更新,与道德,与责任的冲突,与良心的冲突,为了责任而扭曲感情,为了感情而伤害他人,老生常谈,老掉牙的东西,却也是永远无法解决的难题,又想起梁任公先生和他的学生徐志摩对于爱情的一点不同的看法,梁先生以为人生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把应尽的责任尽完,而徐志摩则完全相反,他以为真爱不是罪,必要时可以以身相殉……
这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竟然见到了我同学的妹妹和妹夫,我能记得梦中是昏暗一片,我的梦总是灰蒙蒙的,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在昏暗的梦中,走进法院院长办公室,我看到我,我同学的妹妹正坐在院长办公室,我形容不出她的长相,只是知道她就是那位将被抛弃的妻子,接着她丈夫进来了,我心里正想看看这位庭长长得什么样子,却又不便面对面打量,从侧面看,是一个很踏实的男人。我听到院长对他宣布,免了你的职务,他说,免了我也没有办法,从院长手里接过一张纸就走了出去,我同学的妹妹跟了出去,我也跟着她走出来,已经不见我同学妹夫的人影,这时候我同学的妹妹走出法院的大一门,她的儿子也来了,他们站在一起可怜巴巴地看着法院,突然我同学的妹妹对我说,我认得你,我觉得我也应该想起她来,我点点头,然后她就哭了,哭了一会,捂着脸奔走了。她的儿子呆呆地站着,看着母亲的背影,我觉得很心酸,我对他说,你不要难过,你去追上你的母亲,劝劝她,孩子默默地点点头,朝母亲奔走阅方向去了。我也呆呆地站了一会,我觉得我应该到区法院去看一看庭长在做什么,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地方,以为那就是法院,走进去,印象中是一片破旧的平房,有一间屋里一位老人正坐着,我向他打听法院的民庭,老人说,你走错了,这是医院,法院还在另外一个地方,我从医院里出来,心里很茫然,于是梦醒了。
我在梦醒之后开始构思我的某一篇爱情小说,我想大概有一个中篇的篇幅可以写起来吧,于是我按照中篇的结构来设置情节,抢先进入我的思路的并不是开头,而是小说的结尾,我考虑给小说来一个这样的结尾。
一对告到法院打离婚的夫妇重新和好,为感谢区法院民庭的帮助,丈夫主动提出把单位的大客车借给区法院,让法院的同志去秋游,庭长因为自己的感情纠葛无法处理,毫无兴致,但是人家却主要是为了感谢他的,那案子就是由他办的,结果硬被大家拖了去,从一开始他就有一种不怎么好的预感,后来车子果然在半山腰抛了锚,大家下车等着帮助,庭长站在山间,心里很懊丧,他放眼望去,只见苍茫一片秋色,庭长的烦乱的心竟然渐渐地平静下来。
或者,是另外一个结尾,庭长的不好的预感果然成为事实。车翻了。庭长以这种方式结束了整个的事情。
但是这一个小说,不管它是中篇还是短篇,或者甚至是长篇,我到底没有写出来,我的思路在这里堵塞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我走不出去。
就想起一件事。一回我的一位编辑朋友主编一本当代女作家爱情小说选,嘱我自选一篇寄去,我找来找去不知自己哪一篇小说可以称为爱情小说,惭愧得很,想朋友一番好意却不忍拂了,也想到当代女作家爱情小说选,似乎是会有些影响,再说,多少也会有些稿酬发来,总之是好事一桩,推辞了怪可惜,便好歹挑了一篇寄去,朋友嘱写创作谈,便给他写一篇题为《不写爱情》的小文,文中说,这样的好事(指选编爱情小说),心下当然也是愿意挤一脚的,我说,对于爱情和婚姻许多人会有许多自己的看法想法和切身的体验,我也一样有,也许把这些看法想法和体验写成小说就是爱情小说了,可是我却很少把我的关于爱情婚姻的看法想法和体验写成小说,真是不言爱情……
爱情很普通,我不屑写?爱情很神圣,我不敢写?
我很懂爱情?我不懂爱情?我的内心充满爱的力量?我的内心没有爱的活力?
曾经有人开我的玩笑,认为我是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我在文章最后说,哪能呢。
我觉得我真的应该写写爱情小说,可是我始终没有写。
这样的创作谈,其实等于没谈,但我还是将它作为一篇创作谈寄了出去,我并不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不写爱情小说,是写作能力问题,或是语言表达问题,或者,爱情太丰润,我一枝秃笔却枯涩干瘪,如何能将爱情写起来,或者是生活感受方面的问题,没有爱情而写不出爱情,有了爱情却不敢写爱情,心理有什么障碍,思想有什么问题,也许,根本看透所谓的爱情,没写头,也许,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没法写,总之是有什么东西在作祟,写不起来,也罢。只是,当看到别人写出了上好的爱情小说,也难免痒痒,我也曾几度跨出一只脚去尝试着走走正宗爱情小说的路,却每每大败而归,终于泄气,想来想去,试来试去,知道自己既写不起爱情的全过程,也写不出爱情的细部,最多只能写出某一种状态,某一个结果,自知不是这块料,只看着人家酣畅淋漓大写爱情小说,虽然眼热,也无奈,退避三舍,不写爱情。
当然我不能说我从来不写爱情这东西,也不能说我所有的文章都与爱情两字无关,不过那只在我许多不以爱情为主题的文章中不是直接而是问接不是主要而是次要地表现出来。或打一个擦边球,或迂回曲折,如此写来,却也满足,自我感觉良好,自我欣赏,以为含蓄,以为内敛,以为有品味,也以为有深度,若隐若现,若有若无,情意皆在言外,或在云里雾里,有时自己也怀疑到底有没有,或许根本就没有。
我感觉到我无法将我同学的妹妹、妹夫以及那位新来的女大学生的故事写出来。我觉得自己完全能够理解这样的感情,我觉得自己应该能够把握住角度,我并不打算写谁是谁非,也不会去探讨那永恒的谜,更不会对爱情下什么判断,作什么结论,倒也不是不愿意,实在是无能为力。我只是想写出他们的爱的过程罢,就如以往我写过许多小说一般,我经常只写事情经过的本身,而不是别的,到今天我仍然固执地认为,写小说很难对事情作什么判断,下什么结论,我想事情的一切都存在于事情的本身,并不要我们特别地将它们指出来,当然,我仍然要说,我的这种固执的想法,并不是与生俱来,而是因为我在较长时间的写作过程中,我发现自己不可能成为一个思想家,于是退而求次,让事情自己说去吧,指点迷津也好,导入歧途也好,我无力承担我承担不起的东西,比如,像思想,像观点,像别的一些比较深刻的东西,也许我的固执的想法终有一天会被自己(一般说来不会被别人)所改变,但至少在现在,我仍然作如此想,若我不作如此想,若我打算在我的关于爱情的小说中写出一些有关爱情有关婚姻的警世恒言醒世通言之类,我知道我必失败无疑。但是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我只是要写一写爱的过程,结果,我又失败了,至少,在现在看起来,我进行得不顺利,我设想了一遍又一遍,我发现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的爱情怎么产生,怎么发展,大情节是怎么样,细腻部位又该是如何,我当然可以想象,可以虚构,可以编造,我也曾想象,虚构,编造了许多小说,可是我编造不出爱情小说,也是奇怪。
我的思路完全被堵塞了,我思来想去,明白自己面前有两条路:另辟蹊径,或者,硬着头皮往下磨。另辟蹊径,心有不甘,硬着头皮往下磨,恐怕也很难磨下去,即使能磨下去,也弄得全无兴致,味同嚼蜡,写小说写到这份上,罢了,罢了。
但是我总要将写不下去的原因找出来,分析清楚,随着女大学生的出现,接着无疑应该较为细致地描写我同学妹夫和女大学生的初次见面,我没有写下去,是因为我不会写,定位是明确的,他们不可能一见钟情,他们的事情只能在以后的工作中慢慢地进行,慢慢地开始,慢慢地发展,这是没有疑义的,但是,尽管如此,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仍然是一场重头戏,第一印象非常重要,这第一印象怎么写,写我同学妹夫见了新部下觉得耳目一新,或者写女大学生看到庭长就有一种踏实感之类,埋下戏的种子,真正老调重弹,或者写他们见面时毫无感觉,木然相对,没戏,或者,有反感,这都是欲擒故纵之手段,亦属贯用之伎俩,也不新鲜,思来想去,玩不出什么别出心裁,独辟蹊径的花样,也没本事做出骇人听闻,振聋发绩的文章,到哪去开一个独此一家别无分部的鲜花爱情店呢?别的东西,像故事,像群众语言什么都可以道听途说,东拣西捞,爱情这东西却是偷它不到。走投无路,只有搜肠刮肚,找自己的麻烦,偷不着别人的东西,便只有暴露自己。怎么办呢。要写作,没别的办法,努力回忆自己的关于爱的体脸,有吗,想起来应该是有的,两相对望,有过电的感觉吗,当然是有的,什么滋味,麻痒吗,又不是寻麻疹,麻的哪门子痒,酸疼吗,又不是关节炎,酸的什么疼,或者有别的更丰富更强烈的感觉,只要不是白痴,当然是会有,只是时过境迁,时光流水般消逝,爱也一样,再难回忆起来,常说好了伤疤忘了疼,其实好过爱情忘滋味也一样。此路不通,回头再想想我自己创作的一些小说,虽不是什么正宗爱情小说,但其中也不乏写到一些爱情和情感问题的,在那些文章里,我常常是写到别的什么事情,带出些似有似无的爱情,用我们的方言土语说,叫作枪毙带豁耳朵,或也可称作歪打正着,像我在一篇小说中写介绍给舅舅的对象,谈来谈去,话说了几大箩,最后却和不怎么说话的外甥有了些暖昧的情感,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擂柳柳成荫,自己自然是很得意,以为点到为止才是最好的写法,爱当然是要爱的,爱得怎样都可以,爱到如何也无妨,写却是不能随便写的。似乎把爱情看得很特殊,不敢襄读,不能随随便便就写起来,谈开来,不管这种古怪想法从何而来,是与生俱来或是后天培养,是变态还是畸形,总之我知道我的固执的思想列车始终沿着爱情可行而不可言的旧轨道向前,莫名其妙,明知可笑可悲,却也无法,无力改变,既如此,也罢,放弃写作爱情小说,虽有些山穷水尽的意味,然天地之大,柳暗花明,山不转水转,写别的也罢,一样挣稿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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