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化子和寡居的女人-揭短骂长七品官施威接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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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旗、锣、伞、扇开道,三班衙役助威,县衙们抬出一顶清纱亮轿,轿里坐着竹川城十万百姓的父母官吴不能。

    这老爷五十来岁,又高又瘦的身材,背驼得象张弓,站到那儿,整个模样儿象老太太的弯脖儿拐棍儿。乌纱帽下,是一张清清肃肃的棒槌轱辘儿脸,五官端正,下巴上留着一撮稀疏的山羊胡子,神情文静而呆板,冷冰冰的。他不是捐班出身,是丁卯年间科举时,考中的二十二名进士之一,打前门儿进来的堂而皇之的七品官,满腹五经四书、正经八辈儿的儒家弟子。他在外地做了三任知县,官声还不错——从不贫赃卖法,却不知为什么总升迁不了,大概是不怎么讨上司的欢心,也不怎么受老百姓的拥戴吧。来竹川就任气年多了,断过不少案子,有人说他是清官,也有人说他是个“吃书虫儿——一肚子纸糊糊。”

    昨日吴不能到孝廉府祝寿,吃多了酒,回衙来头晕目眩,一觉睡到后半夜才省人事。班头王疙瘩呈上来一份公文,吴不能看了大吃一惊,酒劲全没了。原来巡按公应天鉴西巡归来,今夜四更从汝阳县出发,估计明日午时可到竹川县以西十里长亭,要他准备迎接,不得有误。吴不能打起精神,派人连夜打扫察院,并吩咐周班头唤来地保,要他们当即敲锣晓喻满城百姓,整肃街容市面,确保明日官轿人役畅通无阻。

    人役簇拥七品县令,自东向西,迤逦行走。路经奶奶庙外,忽听有人大呼:“冤枉啊——”人随声出,一男一女斜刺里冲到官轿前,跪在当街,拦住老爷去路。

    人役们还没看清拦轿呼冤人的模样,班头王疙瘩便怒冲冲地一板子将盖三儿打倒,骂道:“该死的东西,屎蝌螂爬到车辙里,你是寻死呀?快滚!”

    盖三儿却不“滚”,不顾身上疼痛,双手抱住轿杆,一个劲大呼:“冤枉啊,大老爷,冤死人了呀……”王疙瘩又要举板子打,梅冷月扑上去,死死拖住他的双肩,失声凄苦高呼:“冤枉——”

    众轿夫与盖三儿都是熟人,做苦力的和叫化子的光景差不多少,他们闲时常常厮混在一起,吃喝,打闹,摸牌,骂俏。这时见叫花子拦轿头,都心照不宣地停住脚步不走。

    吴大老爷坐在轿里正闭目养神,忽听有人喊冤,不耐烦地想:“这地方离衙门不过三、二里地,你们有冤不到公堂去喊,却在半路上截住老爷搅闹,真是岂有此理!”他打定主意,不理睬。继而又听见有女子的呼叫声,这才拨开轿帘,伸出脑袋向外张望。只见一个叫花子抱住轿杆大呼冤枉,不禁喝道:“大胆的化子,平日吃千家拿万家,哪来的冤枉,快快与我走开!”

    “大爷,小民冤深似海,我要告状呀……”

    吴不能心中好笑:嗬,一个讨饭的倒也会冤深似海,便没好气地问:“你有何冤枉?状告何人呀? ”

    “我……”盖三儿眉头一皱,嘴一歪,说起了赖话?“我告王班头,昨晚俺在一起掷骰子,他输给我十两银子,不给我,还打人!”

    王疙瘩一愣,霎时火冒三丈:“你放屁!”随即抡起手中板子,凶神恶煞一般要下手。盖三儿抱住头。躲在轿夫身后喊:“大老爷,你看你看,他狗仗人势,想打死我,赖帐哩……”

    周班头在旁边说:“大街上算赌帐,叫百姓听见,岂不笑话?”

    吴不能立即喝住王疙瘩说:“与我下站!叫化子,赌场中欠帐,出门不算!”又一想,不对,百姓来告状,我可不能拒之不问,就改了口气,“今日人役们事忙,你们改日再算,去吧!”

    盖三儿一乐,挤了挤眼说:“大老爷,我要赌帐是假,告状可是真哩。”

    “你到底有什么冤枉?”

    “我没冤枉。我是替那一女子喊冤哩。”

    梅冷月原来颤颤兢兢地立在一边,如今见时机到了,就冲前双腿一跪呼道:“青天大老爷,小女子冤枉——”

    吴不能翻起眼皮儿瞟了告状人一眼,冷冷地说:“这一女子,老爷今日忙着接官,不问官司,你有冤枉,明日到县衙去告!”

    冷月一听大老爷不问官司,二目落泪,望着盖三儿,不知如何是好,盖三儿心里骂:“当官的都是老百姓喂大的猪,饥了拱圈,饱了打瞌睡。你想装懒,不中!”他一把拉起冷月说:“二奶奶,大老爷事忙,咱们这状不告了。走吧,县太爷没空儿问,咱找巡按大人告去。”拉住女子就走。

    吴不能心里一沉,糟糕,他们当着本县的面,找巡按大人告状,这不是出我的“窝囊”吗?于是急忙招呼道:“回来回来,巡按是过路的官,哪管你们这芝麻绿豆小事。有啥冤屈,就对本县诉来吧!”轿夫这才放下轿子,打起轿帘,人役闪在两边。王班头愣眉瞪眼地喝声:“告状人上跪!”梅冷月低头跪在轿前。县太爷咳嗽两声,正襟危坐,打起精神,拿起腔调问道:“这一女子,姓甚名谁?家住哪里?状告何人?可是状纸呀,还是口诉? ”

    冷月壮起胆量,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回答:“民妇梅冷月,娘家住在本城西街梅府,婆家住在南街兰府。状告婆家兄长兰庭芳,娘家父亲梅若海,不及写状,乃是口诉。”

    “咝……”吴不能暗吸一口凉气,心里说:“她告的人,一个是孝廉,一个是首富,都是本县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两家的主人都与我有些交情。梅若海知书达礼,老来自重:兰孝廉更是研经磨伦,倡导守训的清高儒雅之士,正人君子,决不会做出违法悖理之事。怎么倒有家中之人来告他们呢? ……嗯,纯属无事生非!”他将眉毛一拧,山羊胡子一撅,变了脸色道:“咦!大胆民妇,告父告兄,还讲什么伦理纲常?常言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梅兰两家若有什么纠葛,回去让你父兄自行商议裁处,不须本县插手,快快走去了吧!”

    “大老爷……”

    “无须再讲。人役们,打道前往!”

    盖三儿往正中一站,拦住轿头喊叫起来:“大老爷,你好不急躁,话好话赖,你等人家说完呀。这女子的冤枉有天大,可不是家务小事。难道只许婆家哥害弟媳妇,亲老子害自家闺女,就不许当小的告爹告哥?天底下哪有这条王法?”

    吴不能气得面红耳热,哆嗦着胡子,骂道:“混帐乞丐,本县问不问官司,与你何干?竟敢狗拿耗子!来人,将他与我轰到一边!”王、周二班头就要上前驱赶。盖三儿却不害怕,勾着腰叫嚷:“喂——父老乡亲们都听着,大老爷平日逼粮要钱,如报似虎,白姓们有冤屈,他却不给咱做主,听说告得孝廉首富,他就想法遮盖掩护,咱竹川县人摊上这么个偏心官儿,他真是坏透了八辈子的良心啦……”

    县太爷率人役过路,按道理一街两行百姓们都该回避。可这里是奶奶庙前,原本并不热闹,最热闹的十字路口走过了,百姓们都躲到生意门面,饭庄酒肆、偏街背巷去了,等县太爷的仪仗队伍走过,就都又走出来各干其事。如今看到人役轿子停在街西不动,又听见那边吵吵嚷嚷,难道竟有人大天白日拦道抢劫县太爷不成?一些大阻的人便撵上来站在街两边空地上瞧热闹。

    吴不能见叫花子轿前撒泼,揭自己的短处,恼得牙根痒痒,肚子鼓鼓;又见惊动四街百姓来看,更叫他无法下招。他这个人,墨守陈规,头脑里等级观念最重,自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读到顶,考中了官,那便是高而又高了。而叫化子属“下九流”,是世上最低贱的人物。堂堂七品县令,怎能受一个臭乞丐的气!他恼羞成怒,一张长脸拉得更长,用手比划着大声吩咐:“将这个臭要饭的与我拿了!”

    两个衙皂扑上来要拘盖三儿。盖三儿问道:“我没犯罪,为啥拿我?”

    吴不能抖着胡子,颤着下巴,恶狠狠地说:“你撞了老爷的道子,又咆哮长街,侮辱朝廷官,真是狗胆包天。人役们,将他与我按倒,重责二十大板!”

    衙皂们哪容分说,一个个如狼似虎,四个人拉胳膊拽脚,扑通将盖三儿按在当街。梅冷月见盖三儿为自己的事受到牵连,眼看要受苦刑,又急又怕又不过意,扑上去叫道:“要打打我,此事与化子哥无关——”王班头一把将冷月推了个踉跄,示意人役动刑。盖三儿对冷月叫道:“二奶奶,不要紧,叫他们打吧!今天我不挨几下,你这状就告不成……”话没落音,毛竹板子噼噼啪啪落在身上,他忙闭眼咬牙,忍痛熬刑。

    二十板打完,盖三儿的下半截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本来就破糟稀烂的衣裤,这一下布缕分丝儿,毛羽横飞,连屁股都遮不住了。街边的百姓看了,有的发笑,有的痛惜,有的摇头叹气。盖三儿艰难地爬起来。试着走了两步,觉得还没伤着筋骨,就吸吸鼻涕紧紧裤腰,问道:“大老爷,你将我打也打了,不知道这官司到底问是不问?”

    “不问!”

    “那我可还要吆喝!”

    “你敢噪闹,本县还要用刑!”

    “嘿嘿,打死我一个化子是小事,只怕你落个草菅人命,骂名千秋,土司怪罪下来,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嗬嗬,哈哈……老爷岂能怕你!”

    “不怕就好!喂——老少爷们都听着:这狗官吃着朝廷俸禄,喝着百姓血汗,却不问民间疾苦。咱养个狗会看门儿,养个猪能吃肉,养下这糊涂懒官,还不如……”

    这一下,可真把吴不能骂苦了。他忘了坐在轿子里,忽地站起来,头碰在轿顶上,脑袋撞了个大青疙瘩,疼得火烧火燎,也顾不得揉一下,又咕咚坐下去,探出头,声嘶力竭地斥道:“你,你,你这个穷鬼,敢辱骂本县。人役,将他按倒,与我打!往死里打!”

    梅冷月到了紧急关头,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奔过去护着盖三儿。哭喊道:“你们不能打他!不叫告状,我们不告就是。化子哥,听说巡按大人后半晌就到了,咱们去到察院门口等候,巡按大人一到咱就击鼓喊冤!”

    盖三儿心领神会应道:“对,咱们找巡按大人去告,先告你七品知县吴不能,官司不问,先打告状人,是何道理?”说着挣开衙役们,向圈子外走去。梅冷月紧随在他后面。刚走几步,却听县太爷叫道:“告状女子回来!”

    吴不能既然急着接官,为何还不让告状人走?他这个人最怕上司。听得叫化子与梅冷月要找巡按告状,他心里便发了毛。巡按到下边巡查,叫“代天巡狩”,捧着皇上的圣旨,抱着尚方宝剑,那是替万岁爷访查官弊民情,专门找茬儿的。各州府县,小心谨慎,百般巴结奉承,还唯恐抓到什么鸡猫狗不是,哪敢疏忽大意,让告状人去扒豁子捅漏子呢?看起来今天这事儿,不管也得管,不问也得问。可日上三竿了,前边还有十里路,要问也来不及了。心里稍一辗转,便用上缓兵之计:“王班头,先将这一告状女子带回县衙,等老爷接回巡按大人,再审问她的冤情。”

    梅冷月见县尊老爷态度大变,不知是真是假,甚不放心。她迟迟疑疑地看着盖三儿:“化子哥……”却不肯挪动双足。盖三儿说:“二奶奶,别怕。告人无罪,谁也不敢难为你。随王班头去吧,我就在县衙门口等着,有啥事,会给你想办法的。”

    人役们前呼后拥,伺候着县太爷出西城门而去。梅冷月也随王疙瘩向东走了,盖三儿摸摸胯骨上的伤,疼得龄牙裂嘴:看看破烂不堪难以遮羞的衣裳,更觉无法在人前走动。他叹口气,怔怔地在奶奶庙面前站了片刻,忽然想起送子观音面前供桌上围着一条黄布桌围裙,心中一喜,忙回到庙屋内,解下桌围裙裹在腰上,盖住下半身。这才蹒蹒跚跚,唱着小曲儿,一溜歪斜地向衙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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