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了巡按大人回来,他心里很不落稳。这位当朝权臣应天鉴,板着一副黑面孔,不说,不笑,软硬不吃,来到察院,连接风酒席也不准摆,便传谕闭门谢客,不知肚肠里在打什么主意。这使吴不能摸不着蚂虾是在哪头放屁。越摸不着底细,越惶惑不安。因此他不敢耽搁公事。草草吃过午饭,就升堂问案,命班头将告状女子梅冷月带上来,一本正经地问起了官司。
盖三儿怀里揣着两块熟红薯,坐在堂廊东头鼓架旁晒太阳。晌午头儿在街边饭馆里要了些残汤剩饭填饱肚于,要来两块凉红薯,舍不得吃。她被带到衙门里来,晌午有人管饭吃吗?地挨着饿呢。为此盖三儿早早来到衙门口,踅转了一个多时辰,大老爷击鼓升堂,衙役们排班呼威,他蹭进院子,蹲在房廊角不显眼的地方,看是捉虱拿虮子,实则是支起耳朵偷听大堂里的动静。
吴不能在细盘细问,梅冷月在悲述哭诉,红笔师爷在飞管走毫。
问清了事情经过,吴老爷捻着胡子,慢慢摇着头道:“兰孝廉,梅员外都是正正派派的好人,怎会平白无故地冤枉你?必是你自己做下不干不净的勾当,反来个恶人先告状,老爷岂能轻信于你?”
盖三儿在外面自然自语骂道:“读书的、有钱儿的不问就断定是好人,穷光棍儿难道都是‘下三赖’?这算什么混帐理儿呀!”
冷月愤愤地说:“大老爷,我兄长兰庭芳皂白不分,诬人清白,损人名节。我爹爹梅若海不辨真伪,逼害无辜。民妇蒙耻含垢,痛不欲生。求你老明镜高悬,为俺作主哇!”
吴不能冷笑道:“为你洗冤雪耻,这有何难?听你所述,无非是受了诬陷,这个好办,我把你婆家兄嫂和娘家父亲都传上来,一问,不就弄明白了? ”
“请大老爷详察细问。”
吴不能发签,命王、周二班头各去兰、梅两家传人。少时,将兰庭芳妇夫传到,兰府家郎汤二与丫环朴香随侍一边。孝廉公听说是弟媳梅氏告了他,误以为是梅若海支使女儿与自己作对,很有些悻悻然,大骂梅员外“出尔返尔”。他让汤二将从梅氏床边拣到的男子衣物打成一包,背到公堂上来,并让朴香作人证。自以为人证物证俱在,胜券稳操,所以甩着衣袖,踱着八字步,从从容容,潇潇洒洒,走进公堂。
孝廉妇夫双双揖拜:“参见老父台。”
“孝廉公免礼落坐。”
盖三儿在外边酸溜溜儿地骂了声:“螃蟹不夹鳖——原来是一个坑里的鱼!”
吴不能问兰庭芳:“你弟媳梅冷月告你诬陷于她,不知昨夜你府究竟出了何事?”
兰庭芳起身拂袖,侃侃而谈,将昨晚之事,叙说一遍,末了从汤二手中接过包裹呈上:“物证在此,请老父台过目。”
吴不能打开包裹,翻看已毕,点头说道:“嗯,果真是一套男子的行头,当可作证。但不知人证除了丫环之外,还有何人?”
“禀老父台:那一赤身男子撞出之时,在场的除我夫妻及丫环家丁而外,还有这个贱人的父亲梅员外。难道天底下还有生身父亲诬陷亲生女儿的不成? ”
“是呀是呀。只要有梅苦海作证,这案子就好断了。”
兰庭芳不放心地说:“只怕他父女串通一气,篡改事实,虚拟冤情……”正说着,周班头与一老仆引梅苦海到来。梅若海一眼瞅见冷月跪在堂下,当即愤愤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不上吊死了,还跪到大堂上与我丢人现眼!”骂后才与大老爷施礼。吴不能十分客气地站起身来,吩咐当班人役与梅员外看座。
盖三儿听着县尊老爷与梅若海寒暄,打心眼儿里往外涌酸水儿:“呸!当官的儿都是有钱人喂出来的狗!”
当吴不能告诉梅若海是梅冷月告了他的状时,他气得大骂不止。当问道昨夜兰府招贼之事时,梅若海毫不掩饰地说:“那一赤身男子从小贱人的院中跑出,我亲眼所见!后来我与兰孝廉一同进到贱人房中,又看见贱人床边有男子衣服鞋袜。小贱人作下辱名败节之事,真叫老夫无地自容……”
兰庭芳听梅若梅声声指责女儿,才知他与梅冷月并未串通一气,心才放下,并向梅若海递笑脸打了招呼:“梅老伯不护家丑,正乃正人君子也!”
叫花子却在外面操起心来:哎呀,他两家沆瀣一气,二奶奶岂不得栽到证人手里?
果然,吴不能听了兰、梅双方证词,禁不住捻须哂笑,笑罢陡地将脸一变,惊堂木一拍,一冲梅冷月质问起来:“梅冷月,方才孝廉公与梅员外的话你可曾听见?”
“句句听见。”
“我先问你,从你院中跑出那一赤身男子是何人? ”
“我未曾看见,怎能认得?”
“这一套男子行头可是从你床上床下拣来?
“……虽是从我床上床下拣得,但我当时酣睡不醒,并不知何人放置……”
“嘿、嘿、嘿嘿……”吴不能一声冷笑,“好刁恶的淫妇,明明是你自己行为不端,作奸犯科,被梅兰两府逐出,你为了报复其兄其父,才反咬一口,意在让梅兰两府损名败誉,遭竹川百姓耻笑鄙薄……”
冷月心如刀绞,拦住话头:“民、民妇冤枉啊——”
兰庭芳夫妇与梅若海六目喷火,一齐指着冷月斥道:“你这个贱货,你想糟踏梅兰两家名誉,真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牲!”
没容冷月辩解,吴大老爷就耍起威风道:“人证俱在,休想抵赖!快说,你与何人勾搭成奸?再不招认,本县即刻动刑,决不宽恕!”
冷月满怀希望,能通过官府勘询访查,解开圈套,为己申冤,扶正名节。谁知这个糊涂县太爷,竟与父兄一个腔调,偏听轻信,逼我招供。自己这不是越描越黑,越陷越深了吗?她后悔,沮丧,在满堂官绅人役的威吓下,更感孤单,无力。一时间,心灰意冷,瘫在地上,眼望着大棍喃喃地说:“我招、我招、我招……什么……”
“快招!”衙役们声威势壮地呼喝。
梅冷月横下一条心,闭目不语。
县太爷气得火冒三丈:“人役们,与我看大刑伺候!”
壮班衙役一声答应转眼间将板子、棍子、拶子、夹棍一齐搬上堂来,唰啦摔在冷月面前。冷月吓得身上发紧,四肢冰凉,脑袋一晕一旋,昏了过去。
恰在这时,只听外边屋廊上响起一阵紧骤的擂鼓声,咚咚咚……,随着有人大声喊冤。要在往日,有人击鼓,吴不能先将其打过二十板子,然后才能带上堂审问。可今日不同,有巡按大人住在察院,好似猛虎震山岗,知县这个草鸡小官,只好夹住尾巴做事。不过,当此忙乱关口,有人击鼓,也真叫吴不能发火。他强压怒气,用下巴支使王疙瘩:“问问是何人击鼓喊冤?”
“何人击鼓喊冤?”
“盖三儿击鼓喊冤——”
吴不能不知盖三儿是谁,方要说:“带击鼓人上堂!”盖三儿急急跑进堂口,趴地下叩了个头说:“大老爷,小民冤枉啊……”
“嗯?是你!……”吴不能一看是叫化子,狠狠“哼”了一声,差点没把鼻子气歪到耳朵后去。但既然人家已经上到公堂上来了,也不好不发问。于是身于一扭,连正眼也不瞧地问:“叫化子,你有什么冤枉?”
“禀大老爷,我没冤枉,我是替梅冷月喊冤枉哩。”
梅、两兰家的人都暗暗吃惊,共同打量这个满身污垢、衣不遮体的年轻乞丐,不知他与梅府千金、兰府二奶奶有什么关系。
吴不能暗遂人意地问:“叫化子,你与梅冷月有亲?”“无亲”“有故?”“无故。”
“无亲无故,你管什么闲事?告状不允,将他与我赶下堂去!”
“哎哎大老爷,我与悔冷月虽然无亲无故,可俺俩……有点儿瓜葛……”
盖三儿这句话,把满堂人都逗乐了。不过乐的模样不同,有人是真笑,有人是假笑,有人是冷笑,有人是怀疑地笑。家郎汤二偷偷给盖三儿递眼色摆手,示意他不可乱攀扯。王玉娥则忍俊不禁怪笑着挖苦说:“哟!正愁找不着‘头儿’哩,原来有瓜葛的人在这儿啦!”吴不能急忙追问下去:“你与梅冷月有什么瓜葛呀?”
“我……”盖三儿急了,旋即转了个弯儿,“我是他哥哩!”
吴不能瞪了瞪眼,继续问话:“你姓啥叫啥呀? ”
“我姓盖叫三儿。竹川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啊……盖三儿。但不知姓盖的兄长缘何会有个姓梅的妹子呀?”
“这……我是她表哥哩。”
有此人为亲,梅若海实感不光彩,就恶生恶气地插话:“我梅家没有你这门表亲!”
盖三儿连忙改口:“谁跟你是表亲?我是说我跟梅冷月有干亲。俺俩昨夜在奶奶庙里结拜的干兄妹。”
吴不能不大相信,转向梅冷月:“可有此事吗? ”
冷月时才见刑具吓得魂飞魄散,后来又被一阵响亮的堂鼓声惊醒,随即见盖三儿跑上公堂,她好象见到了救星,找到了靠山,陡然长起子精神。她略一思索,便满口应承:“实有此事。”
王玉娥以为抓到了什么把柄,不失时机地炫耀起自己来:“哟嗨,小寡妇攀上一个叫化子哥哥,这里边可有大文章啊!……”
盖三儿有意气这个孝廉夫人,歪头冲着冷月脆生生叫了一句:“干妹子——”
冷月脸一红,心慌意乱起来,可马上想到这结干亲一事,非同小可,若不承认,叫化子就要吃大亏。她身子一挺,头一昂,虽不甚响亮,却是清清楚楚地回答:“盖三儿哥!”
兰庭芳觑着梅若海冷笑,梅若海气得面色铁青,浑身哆嗦,“呸”了一口,背过身去。
王玉娥嘻嘻一笑,指着盖三儿斥道:“我看你不是梅氏的干哥,你就是昨夜潜入我家后宅,为盗作奸,与梅氏勾搭偷情的那个赤身汉子!”
“啊……”公堂上的气氛刹那间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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