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三儿说:“这是不易之财,你不能要!”
汤二说:“我家有病恹恹的白发老母哇!兄弟,你可怜可怜她吧……”
“为钱财出卖良心,俺大婶儿知道不会饶你!”
“兄弟,这是我出力报效东家挣来的。你别嚷,咱俩一人一半中不中?啊?要不,再多给你点儿……”
“全给我也不要,我只想要你一样东西。”
“要啥哥都给你,你快说!”
二人厮厮拽拽,吵吵闹闹,已走进衙门。盖三儿猛地松开包袱,跪到大堂廊檐下,抓起鼓槌子高叫:“二哥,我只要你一颗天地良心,到堂上你就梅出来吧!”
再说,吴大老爷吃罢晚饭,正坐在书房里秉烛察阅梅冷月二案的堂审记录。他寻思:哪个叫化子不是地痞无赖?穷光棍儿守着个如花似玉的小佳人儿在荒庙破屋里住一夜,要不动淫心邪念,那天下的狸猫都不吃腥了!说什么结拜干兄妹,分明是私会媾合!梅冷月是千金之体、秀才娘子,平日若无交情,萍水相逢一个臭乞丐,怎能轻易奉身?……嗯,莫非他二人早有来往?那么,说不定这个叫化子就是三日前那晚潜入兰府跨院儿与梅冷月偷情之人……可丫环朴香却说盖三儿与那贼汉的相貌不合。哼!深更半夜的,丫环妮儿惊惊慌慌,哪能认准呢?对!估计盖三儿即是贼汉,贼汉儿即是盖三儿。他二人若无深交,小盖三儿怎会舍身拼命地领着梅冷月喊冤告状?长街拦轿,大堂击鼓,两番挨打,三日送饭,还立下字据访拿奸人……一幕幕景象在吴大老爷脑海中映过,使他更坚定地认为叫化子就是小寡妇招的野“孤老”。想到最后,吴不能不由得暗暗发笑:嘻嘻,小盖三儿呀小盖三儿,你自己长一身红毛羽,还到处喊着捉妖精,三日内访查不来歹徒,你看老爷怎么处治你!……不对,他既是那个奸夫,为何又硬铮铮地立字据去访贼汉?莫非……他知自己已露形迹,想借此机会逃之夭夭?啊呀不好,我中了“金蝉脱壳”之计了!想到这里,这老爷吓出一身冷汗,忙问值夜的差役:“此刻天交什么时辰?”
“刚交戌时。”
啊!三日期限将到,哪见叫化子的影子,他一定是跑了!吴不能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正要吩咐快班衙皂到四街去搜。恰当此时,通!通!通!堂鼓大响,惊天动地,震得县衙外堂内宅好似摇摇晃晃。他慌忙推开卷宗。穿衣戴帽,大呼道:“升堂——”
盖三儿被带上堂,第一句话就问:“天才交戌时,我来得不晚吧”
吴不能一看来的是叫化子,心里话:“这小子真有胆,我倒要看看你是掰虎牙还是入虎口!”他心里既得意又轻松,表面却不露声色,冷静地问:“不晚叫化子,孝廉府中的歹徒,你可曾访查到了吗?”
盖三儿说:“访歹徒,你给我三天时间,如今还差两个时辰,交不了差哩。咱打盆儿说盆儿,打罐儿说罐儿。这阵儿我击鼓告状,告孝廉府家郎汤二图财害命,将我用酒灌醉,想搦死我,抢我的包袱……”
汤二不等盖三儿说完,就抢着大呼冤枉:“大老爷,他是诬告。包袱是我的,是他从我手里讹去哩呀!”
“大老爷,包袱是我哩!”
“是我哩!”
“是我哩!”
二人象鹐架的“斗”鸡,拉着架子要咬。吴不能好气好笑,喝住道:“别吵!叫化子你穿得挠头露屁股,从哪儿来的这个大包袱?”
盖三儿跪得直挺挺的,理直气壮地说:“查不出歹徒,明天我就得挨刀啦。这包袱是俺姨给我的体己,叫我买棺材给自己收尸发丧哩!大老爷嫌叫化子穷,可是汤二在兰府当奴才,光景也比我强不了多少,你问问他从哪儿弄来这么个大包裹!”
吴不能听盖三儿说得在理,就问汤二:“你这包裹是咋来的?”
“我……我是干几年活,积攒下的。”
“唔……你们都有来头。”吴不能沉吟片刻,“这个好办。包裹呈上来,叫老爷看着,然后你们各自把里边包的东西说一遍,谁说得对,包裹就是谁的。你们看老爷这样断公平吗?”
“公平。”二人异口同声回答。
汤二心里挺得意,想着盖三儿不知道包裹里的东西,肯定说不对,这官司自己一准打赢。盖三儿呢?脸上也没半点惧色,两手插在腰里,静等着县太爷发问。
“你们两个谁认得字呀?”
“叫化子目不识丁!”
“汤二我从小上过两年私塾。”
“这样就好。”吴不能吩咐班头给汤二拿份纸笔,要汤二先将包袱里的财物写清列明。汤二按要求写好呈上后,吴不能粗略看罢,这才打开包袱,喝令盖三儿:“将头低下,与我——报来!”
盖三儿并不看那包袱,清清嗓门儿,响响亮亮地说:“我那包袱里有一匹绸,一匹缎。绸子发白,缎子发蓝。衣裳四套,总共八件。两身是单,两身是棉。外加一领皮袍,羔毛里子,酱色礼服尼挂面。两顶帽子,一顶是丝,一顶是毡。三双鞋靴,一双是半腰靴子,一双是骆驼鞍儿棉鞋,一双是半旧布鞋。另外有一对大元宝,每个五十,二五一百两,还有散碎银子八十五两半。大老爷,对不对呀?”
叫化子说着,县太爷一样一样验着,果然件件不差。后来拿戥子过银子,一称碎银子少二两半,就摇头瞪眼道:“不对!银子数目你报错了!”
盖三儿忽然想起方才汤二付的洒饭帐,连忙补充说:“碎银子八十五两半不假。只是时才俺弟兄俩在磨坊巷打牙祭用去一小块,花了一两二钱,剩下的,在汤二怀里。”
吴不能命班头去搜汤二,果然找出一小块碎银,称称是一两六钱,加上花去的一两二钱,恰好是二两半不差。吴不能皱起了眉头:“你二人所报所写的财物数目俱都与包袱里的实物信符,叫老爷如何剖断?”
盖三儿扑嗒了几下眼皮儿:“那好办……!老爷你问问他包裹里的碎银子是多少块?那双半旧布鞋,底子上挂了掌没有?挂的是前掌还是后掌?掌上总共钉了几个钉子?他若说对了,包袱白送给他,我不争了。”这个叫化子,他为何要让吴不能这样问?因为他对汤二太了解了。汤二憨大心直,做事粗枝大叶,远没有盖三儿心细。再说,包袱里的东西本不是汤二的,所以盖三儿科定汤二不会观察得那么详细。果然,大老爷三问二向,汤二就答了个驴头不对马嘴。
“那碎银子很碎,可能有…有十几块儿吧。那双旧布鞋是挂了事的,记得……前后都钉了,掌上大概……总共有……有……二十多个钉子……”
吴不能一摔惊堂木:“错了!统统错了!”回头又问盖三儿,“这些数目,你能报对吗?”
盖三儿抱起膀子,一脸得意神色:“我的东西,岂有不知数目之理?碎银子总共是二十八块儿,除去花的一块儿,现存二十七。布鞋没前掌,只钉了后掌,掌上有十六个钉子。您数清楚,对不对? ”吴不能捋着稀疏的尿臊胡子,诡谲地笑了:“嘿嘿……错是不错,难道这包袱真是你的吗?”
“是我的,老爷,汤二图财害命,抢我的包袱,他可是罪大恶极!你不治他的罪,我可不依。要不,我还找巡按大人告去!”
县尊老爷点点头,当即将脸一沉,指着汤二喝问道:“大胆奴才,竟敢目无王法,为非作歹。怎样用酒灌醉盖三儿,抢夺包袱,并起杀人灭口之心,还不如实与我招来!”
汤二急得满脸通红,额头热汗涔涔,慌乱地直摆手分辩:“不,不是那样,这包袱确实是我的。大老爷,我冤枉啊——”
“真是一派胡言!东西若是你的,为何连数目都报不清?再说一个小小家郎,一年不过三五两银子的工钱,怎会积攒下如此巨资?纵然不是抢夺而来,也是偷盗主人而得。若不将实言讲出,本县便唤你家孝廉老爷来问,问出内情,定将你的狗腿打断!”
汤二一听县尊要传家主,顿觉忐忑不安,料想不说出根由,这窟窿会越戳越大。便连连点着头说:“大老爷,实不相瞒,这包袱,是府上大相公赏给小人的。”
“唔……既是孝廉公赏你的,站起回话。”
汤二正要站起,盖三儿吆喝道:“不中!大老爷,常言道‘无功不受禄’,你问问他给兰府立了多大功劳,敢领这么重的赏?”
吴不能烦躁起来:“叫化子,你也太多事了!他主人愿意赏他,你管他立什么功劳不立?兰府的家务之事,与你何干?”
盖三儿叫了起来:“哟,这包裹里包着我的小命儿,咋说与我无干?大老爷,今晚你审不出这包袱的来历,三日前我立的那张字据就不算数!”
吴不能象被人打了一闷棍,一时懵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来:“莫非……莫非这包袱与梅冷月一案……”
“对啦,这包袱里包着这件案子的全部隐情。大老爷,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啦!”
吴不能终是糊糊涂涂。他实在解不开梅冷月的案情怎么会包在包袱里,可也是啊,一个小家郎、家奴,无论怎样殷勤能干,倘不是对主子有特殊贡献,如何能领受如此厚爱的赏赐?这一点,县太爷也明白,但就是审不出真情。他渐渐上了火气。
“盖三儿在一边儿撺掇说:“大老爷,你不是说‘抄手问案,断不肯招’吗?你与孝廉公有交情,难道对孝廉府的贼也无可奈何吗?”
吴不能心中一动:是呀,说不定这包袱真是汤二偷他主子的,若审出来,一来除去个贼盗,二来孝廉公定然承情!于是,吴不能振作起来,喝令人役们:“这厮不说实话,将他与我夹起来”。
汤二被上了刑,夹棍三拢三放,疼得他死去活来。他看看盖三儿,二目喷火,高声大骂:“你个咬街狗、黑心狼、忘恩负义的臭叫化子!我平日怎样看顾与你,想不到今晚被你按到坑里。你坏良心,不得好死!”
其实,盖三儿看到汤二受刑,并不比自己受刑的滋味好受多少。汤二喊叫一声,就如鞭笞他的皮肉;汤二抖动一下,就如锥挑他的筋脉。他急得擂脑袋,搓胯骨,强撑持一会儿,终于憋不住哭喊着说:“二哥,二哥呀,不是兄弟我坏良心,实在是怕你坏良心。这件事你要不说,到明天二奶奶和我都得做屈死鬼。你要还长着一颗人心,就别图那些钱财,为了善良清白的二奶奶,为了你这个穷兄弟,也为了天下的公理,为了给子孙后代多积一分阴德,你,你就掏出实话来吧……兄弟我,求你了……”盖三儿声泪俱下,说到末尾,便趴在地下,鸡啄米似的,给汤二磕头。
汤二终于被盖三儿的一片真诚感动,他双眼噙泪,声音颤抖着叫了一声:“小人有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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