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南-妖魔与精灵相遇的野人山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一直坚信,在妖魔与精灵相遇的野人山,将有更多的奇迹在等待着我们。

    为了让兰枝灵活下去,诗人穆夫捉来了一只松鼠,这是一只幼鼠,穆夫抓住兰枝灵的手让她去抚摸幼鼠的皮毛说道:枝灵,看到这只松鼠你就不会害怕死亡了,只有一个不害怕死亡的人才会忘却死亡。是的,抚摸它吧,我把它带给你,是想让它陪同你往下走……他的声音很温柔,兰枝灵听到这声音时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兰枝灵在我印象中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喜欢松鼠的女孩,刚入林区我曾看见过她认真而快乐地追赶过一群松鼠,并追得那群松鼠直往树上爬。认真是一件可贵的事情,当你看到一个人认真地做一件事情时,往往可以就观察到,这个人之所以认真是因为迷恋这件事的过程。兰枝灵当然是迷恋松鼠的,穆夫自然也是了解兰枝灵的这种迷恋,所以他才费了很多劲将这只松鼠送到了兰枝灵的面前。我们想象穆夫作为一个诗人去追逐一只松鼠的过程,松鼠在欢快或惊慌中奔逃。总的来说,整个野人山的动植物们对于几万撤离者的涌入都应该是惊慌失措的,然而,动植物却无法抗拒这种现实,它们力所能及的方式应该也是逃离,松鼠们的逃离是往松树枝杆上奔跑,猛兽们的逃离是看不到的,它们可能一嗅到人类的气息就已经逃到更幽深的原始森林中去了。

    相比猛兽来说,松鼠们应该是离我们最远的精灵了,对我而言,来自野人山的所有动植物体系都应该是我们人类的精灵。

    兰枝灵双手捧着那只皮毛并不丰厚的小松鼠,我看见了她的笑脸……是的,有时候,一首歌曲就会让人活下去。我深信,诗人穆夫带来的这只小松鼠也会让兰枝灵活下去的。

    活着,尽可能地抵抗死亡,尽管死亡是难以抵御的。死亡,不再是虚拟,而是每天必须经历的事件,我的眼角中的泪水转眼就被风和空气晾干了,等待我们的又是新的饥饿和基本上看不到尽头的密林。所有可食的野菜都已经被摘来充过了饥,吃野菜并不容易,如果不是饥饿难耐,是很难将那一株株带有泥沙的野菜放进嘴里吞咽下去的。但往下走,不仅仅是饥饿,还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等待着我们。

    麂子出现了,这是一群黑色的麂子……它们出现以后就被前后左右的士兵们围困在一片丛林之中……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预感从我看见麂子奔跑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出现了……一群麂子最终被人类的饥饿者们围困住了,从身前身后汇集而来的饥饿者们簇拥向前,黑娃来到我身边低声说道:姐姐,别难受,我设法说服他们。我拉住了黑娃的手说道:如果说服他们,让这群麂子离开,然而,我们这一路上将有更多的饥饿者会死去的。黑娃痛苦地垂下头,我第一次看见黑娃陷入了最为矛盾纠结的痛苦之中。我拉住了黑娃的手臂说:你不是会念咒语吗?黑娃朝着身后的一片树林走去了,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我知道十六岁的黑娃是到林子里念魔咒去了。我没打扰他,有些东西是不能打扰的,比如灵魂,尤其是正在游荡中的、修炼中的、未成结果中的灵魂,这些成长中的灵魂需要自己去经历风雨,如果一旦从身后喊醒他们或者惊扰他们灵魂的去向,灵魂有时候就会失去勇气……诵念魔咒的十六岁少年黑娃独自走到密林深处去了,我只能目送着他的背影,这种目送充满了忧伤,我不知道,黑娃的魔咒到底又能改变什么?我是饥饿者中的一员,我的饥饿已无力让我前去纠正什么东西,从饥饿的理由出发,我希望一头麂子的死能让饥饿中的远征军获得生的机会。

    黑娃出来了,他的眼神已不再有刚才的痛苦,我们默默地回到营地,新的一座营地又诞生了。几头黑灰色的麂子再次出现在眼前时,我发现它们正平静地睁大着眼睛面对人类,这是一群饥饿人类的群体,因为战争他们在此避难。而饥饿则是此刻最大的问题,这问题引来了麂子的身体,任何身体都是肉体骨骼的组合。而肉,尤其是动禽植物的肉身在更多时辰是可以被地球人食用的。这些饥饿者们之所以将几头麂子围捕在其中,是为了食用它们的肉……黑娃已经为它们施了咒语,我感觉到了咒语的力量,之前麂子被围追中是处于奔逃状态的,而此刻它们的目光安详,似乎是想心甘情愿地为战退野人山的饥饿者们献上自己的肉体,这就是咒语的力量吗?

    于是,几头麂子的身体开始面对着另一种杀戮……我看见它们的血喷涌而出时,旁边的篝火已经燃起来了,这意味着这高高的篝火支架上将有一场烧烤,麂子的肉将烤制在火架上。我并非局外人,局外人这个词汇是指置身事件的外面,而我则是身临其中,我的饥饿感不亚于任何人……胃,是感应最为敏锐的一个器官,如果没有胃,人类是否还会发生战争?我已经一次次地感觉到了胃的灼痛,仿佛在那个胃的器官里,有一把烧得烫乎乎的铁铲正在里面搅动,铲除里面所存在的异己。

    我向前面的一堆篝火走去时,胃已经下垂得很厉害。我说过,我并非局外人,而是野人山原始森林中饥饿群体的一员。一种难以抗拒的饥饿开始弥漫着烧烤中的肉香味……说实话,我无法抗拒这香味,所有在场者都无法抗拒这烤肉的香味……以一种需要活下来的名义,我们已经开始陆续奔向不同方向的三堆篝火。此刻,第一批烤熟的麂子肉已经分批发给了伤病员。当我看见兰枝灵手上的那块烤肉时,同时也看见了栖在她肩头上的那只小松鼠,在场的每个人都得到了一块麂子的烤肉,我刚想将手中的那块烤肉送到嘴边,才发现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黑娃了。不知道为什么,在没有见到黑娃之前,我怎么也无法将那块烤肉送到嘴边。于是,我手举着那块烤肉开始寻找着黑娃。我轻轻地叫唤着他的名字时,感觉到当我喊他的名字时,仿佛在唱歌。

    确实,一些人的名字本身就是一种旋律,我口中所吟出的这个名字,就是一种旋律,它带着我开始吟唱。我终于找到黑娃时,发现他正在黄昏中挖野菜,并且边挖边咀嚼着……我走过去,他的嘴里正散发着一种野菜的香味,他递给我一束野菜并告诉我,这野菜很干净,我们只是品尝它的野菜尖而已,因此没有泥巴,我将手里的那块烤肉递给他,他揺揺头说道:如果你也不想品尝它,我们就此将它埋下吧!爷爷告诉过我,凡是属于肉体的一部分,一旦埋在土里,将变成泥土的一部分,日后将获得轮回于世间的又一次机会。

    我的饥饿感突然退步了,我们将那块烤熟的麂子的肉埋在了森林的腐叶下,泥土裸露着……仿佛在等待着时间的轮回篇章。轮回在哪里?这是一番看不见的场景。而我们在默默无语中再次回到夜色弥漫之中去,几头麂子早已消失……我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深深的感伤,我看见了麂子的骨头,黑娃正在捡那些骨头,那是颅骨、足骨、脊背骨……黑娃将那些骨头全部埋在了森林中的泥土下,隐约中我听见了他轻声诵颂中的魔法咒语……新的夜晚开始了,我们重又躺下,新的时间重又开始了。

    新的时间开始了,在战胜了又一轮饥饿之后,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前面有人倒下了,当你还来不及意识到他们为什么要倒下时,他们已经倒下了……后面的人跟上去,倒下地的人开始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不到几分钟就命归西天了。这是一种令人更惊悚的死亡……我们不知道何日会死去,而死去的预感通常像天气一样不可确定,而正是这一切让我们从他人的死回到自身时,我们几乎就是在呼吸着死者们的气味前行的。兰枝灵的病看上去已经好了很多,她已经退下了高热,只是一些来历不明的低热仍在纠缠着她。当她继续服用着黑娃给他采撷的小白虫时,她双眼明亮,仿佛那些小虫子进入她身体是为了引领她前进。还有那只小松鼠栖在她手心和肩膀,使她忘却了死亡的恐惧,人类为何要与自然生灵相处,是因为通过与自然生灵相处,人可以学到训诫和温柔,当然也会学习到在恶劣的环境之下生灵们勇猛的生存姿态。

    而妖是什么?野人山有妖吗?白梅身边的那名腿部受伤的战士将面临截肢,因为伤口已经严重感染了脑神经,导致剧烈的高烧不退,生命危在旦夕……面对此状,白梅果断地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要给战士截肢……在截肢之前,我们有过一次关于身体的对话。那是一个最黑的夜晚,我们陷于野人山最浓密的一片原始森林处,不要说是夜晚,就是在白天也很难看到一线蓝天。白梅来到了我身边,她说,我想为他截肢。我说,能不能再等等,也许明天局势就会有好转。白梅说,我暂时还看不到明天醒来会有什么变化。我说,截肢会给他带来什么?她说,可以让他不死,如果不截肢的话,他很快就会死去的。我说,没有麻醉,如何截肢?她说,只能让他忍受了……在缅北医疗站,在没有麻醉药品的情况下,我们就是这样开始手术的……我虽然只是护士,然而我目睹过外科大夫们一次又一次的手术……现在,为了让他活下去……我们只能这样了。我说,如果他在手术中发生意外?我指的是大出血或者忍住不了剧烈疼痛……她说,所有的事都无法预料,我见过的死亡太多了,但如果不截肢他有可能死得更快。我说,你跟他商量过吗?就他目前的情况来说,他愿意截肢吗?她说,他愿意,为了活下去,他什么都愿意。我说,你准备何时为他截肢?她说,明晨,太阳出来后……我说,截肢他还能行走吗?她说,我会帮助他的……我已经想清楚了,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搀扶他走出野人山的。

    我无法再说下去,语言横亘在心中,再无力奔涌而出。白梅的目光很坚定,我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子,她瓜子脸上的线条如此优美,仿佛月光洒下的皎洁线条,虽然我们现在是看不到月光的。是的,我们无法看到月光繁星……我们仿佛置身远离地球的另一个星球……我触抚着我的存在,每当面对一个新的死者,我们往往会仔细地回到自身,认真察看我们的心跳是否还存在,只有感觉到心像鼔一样激荡时,我们才能意识到生命是存在的。

    黑娃就躺在我身边,他仿佛是我的小弟弟,那只小兔子躺在他怀里。作为宇宙的一部分,我们互相链接着。我闭上了双眼,愿我醒来时,还会感受到我的心跳。躺在原始森林中睡觉,最为重要的是,不可以缺少伙伴。倘若头枕之下除了自我,没有同类的呼吸声,那意味着你会陷入惊恐不定的分秒中,人在恐怖时,每一分秒的流逝都是漫长的。你在惊恐中会看见许多异物,也会看见妖,你会自己设置一座地狱,将身边的树影想象成妖魔的幻象,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被吓死的。世上有妖吗?在许多全世界的神话传说中,妖魔鬼怪都是长着翅膀的,它们飞在半空之中,于人类之上飞行着,这一点,当我躺下时便感觉尤其明显。妖魔们在夜深人静的野人山出现时,我恰好又睁开了眼睛,我分明在隐约中看见了妖们的翅膀,可我没有惊叫出声,我想,只要旁边有我的同类,我就不害怕妖魔的干扰。就这样,又一个黑夜过去了,我看见了正在点燃的一堆柴火。

    白梅站在火堆旁取出了一把手术刀……我知道,一个残酷的时段近在眼前。她将一只小军用盒架在火堆之上,为手术刀消毒的时辰已到。这是战争年代惯有的方式,身为战地记者的我,对于战争中所有发生的细节都格外关心:那是我置身于缅北战场身后的又一座森林里,我看见了同样的场景,几十个军用饭盒架在火堆边,里面沸腾的水中有手术刀、针头等医用器物。消毒很重要,首先要有火,之后要有水……火可以锻炼钢铁,火可以消灭一切生命的根茎,当然也就可以灭菌。

    此刻,他躺在一束黎明的曙光中,每当曙光荡来,无论多么令人绝望的逃离史都会相继充满了希望,这希望使我们的身体游离了死亡和饥饿,同时也暂时游离了无尽的沉疴疾疫,只要看见一束曙光透过树枝而来,相信每个人的身心都充满了走出野人山的希望。就在这一束光线中,我来到了白梅的身边,我想尽我之力协助她。于是,我看见了她的眼神,看得出来,刚刚过去了的一夜,对于她来说并不安宁,她的眼底有些发红,不过,她很沉着冷静,这一点从我初次见到她时,就可以感受到。初次见面,给人的第一眼印象,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会铭刻心中,至于以后的交往,只是延续这些记忆而已。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会干些什么?在战争到来之前她又在干什么?这场战争终有一天将结束,等到那一天降临时,我们将身置何方,去从事什么样的职业?这些问题,总是在夜深人静时盘桓在我心中,又总是随同茫茫夜色远逝。

    他,躺在腐植叶簇上。那是一片很厚重的金黄色腐植叶,当一束曙光照在上面时,我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在我来到缅北战场以后,我所看到的大多数人的脸都是年轻的,当然除了将军等有几十年戎马生涯的高级军官。在他们很年轻的时候,战争就开始了,年轻意味着充满血性,这是保家卫国最为需要的一种禀性,只有充满了血性的年轻人才会冲锋陷阵。而那些曾经历过许多战乱史的脸上充满了沧桑感的男人,注定了是新一轮战争中的将军。当我想起将军时,我又想起了他,那个年仅三十五岁左右的将军,不知道此刻,他又会置身野人山的何方?

    我靠近他,他的年轻是眼睛、皮肤毛孔,是牙齿,是疼痛到来之前巨大的抑制力;他的年轻将面临着一次没有麻醉药的截肢,这是战争带来的劫难?在这里,唯有活生生的现场可以拷问战争的罪恶,可以从这个早晨即将开始的超越人忍受疼痛的现场,拷问全世界那些发动战争的军国主义者们,你们发动了战争,给人类到底带来了什么?

    人类,每当想起这个词汇,就会想起地球人的面孔,正是那些有眼有鼻有嘴唇的个体,创造了花园,同时,也制造了伤口。我将面对他的伤口,白梅已经为手术刀消过了毒,她紧握着手术刀过来了……我将一块毛巾塞进了他的嘴唇,你懂的,手术一旦开始,疼痛是在所难免的。我们可以顶替任何东西,比如用自己的意念去顶替谎言、罪愆和咒语,然而,我们却无法去承担他人的劫难和疼痛。

    故事继续前移,就会找到更多的土墓,一路前行就会看见新墓……你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何时谢世的。我看不见他们的面孔,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无法看见……墓地上新鲜的空气已将一个个生命全部湮没,我感到了这种湮灭生命痕迹后的安静。每看到一座新墓,我就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尽的悲伤,很想靠近那些新墓,也很想面对一座新墓时看到死者的名字……因为如果墓地上镌刻有死者的名字,就能触抚到一个有名有姓的生命者的过去……过去很重要吗?所有物事都拥有过去,因为过去意味着生命的气息……当我迎着一缕缕生命的气息朝前行走时,我一直在寻找着另一些面孔,我熟悉或者说相遇过的面孔,我不希望他们就此从人间消失,相反,我期待着与他们再次相遇。

    他的腿消失了,截肢很成功。当然,截肢的过程,因为没有任何外科手术的条件,在没有手术刀没有麻醉师的医疗背景之下,面对一条已大面积腐烂的腿,白梅为了让他的生命延续下去不得已而选择了残酷的截肢术。旁边是燃烧的火堆,刀锋在火的燃烧温度中已消过毒,他躺下来了,嘴里咬着一条濡湿过又拧干过的毛巾。当人类的一切常规都在按照古老的秩序在时间中过渡时,也有另一些不得不逾越常规的事情正在眼皮底下发生。白梅独自一人将消过毒的刀刃迎向了他的腿,我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抓住他的双手。当然,在截肢前,他的身体已被藤条扭成的绳子捆住,只有他的手露在外面。截肢开始了,我紧紧地压住他的一只手臂时,黑娃过来了,他总是能在关键的时间,尤其是在不符合常规的现实中出现。

    生命中到底有哪些东西是符合常规的?就眼下来说,我们在缅北战乱中开始了大撤离是符合常规的,因为不撤离是不可能的。在野人山中前行也是符合常规的,因为野人山是一座有地狱和天堂的屏障,人往往就是在这两座有黑暗和光明的屏障中前进的。野人山中死去了一个又一个无名者也是符合常规的,因为野人山的原始森林中闯入了几万中国远征军,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都不可能按照同一步伐行走,走在其中的每一个体,都有因果牵引,就像满树的藤架上有花朵、荆棘和云空。

    有哪些东西是偏离开常规的?就眼下来说,黑娃的出现是偏离开常规的。就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来说,他应该是顽童,带着成长期的好奇心探索着世界,而他给世界带来的是从树心中找到的可以根治百病的小白虫,还有面朝野人山的原始森林时默念的咒语。这一切都是偏离开常规的事实,它存在于眼前。就像这一刻,当我的手想按捺住被截肢战士的手臂时,黑娃又出现了,他协助着我,面对着这位没有在常规下进行的截肢术……被截肢者开始紧紧咬住毛巾,因为咬噬所以使他痛苦不堪的喊叫声被隔离了……这是一场超越常规的手术。之后,他昏迷了。

    活下去,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问题。

    他昏迷了,前行之路开始滞留,我和黑娃决定留下来陪同白梅和截肢后已经昏迷的战士。经过了一天一夜的休整后,他醒来了,醒来就意味着活着,而且他醒来后的意识显得很清晰。当然他发现了他的腿,他的左腿消失了。在手术后经过黑娃念咒语的仪式后,我们将他的腿埋在了一棵云杉树下,黑娃仿佛看见了什么……他的神情显得激动。而有些东西黑娃是不会告诉我们的,他使用语言表述的只会是其中的一部分,更多的玄妙也许是无法说清楚的。凡是无法使用语言说清楚的东西,它就是我们的未来。黑娃念魔咒时总是会寻找稍高一些的位置,隔得很远,我看见树枝轻拂着树枝,风衔接着风,咒语绵延着咒语……黑娃要么已经看见了未来的什么,要么什么也没有看见,总之,他念完咒语之后,就会耗费身体中很多的力量,他从林中高地走出来,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然而,他却什么也不说。

    他来到了截肢者身边后将他的头扶起来,我们将继续前行,在一个终于已经摆脱了追杀者的世界里,虽然早已经没有了子弹刺刀穿行,然而,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

    我竟然又看见了他的背影,那是黄昏前的一束日落的光影之下,他站在林中的宿营地上。他就是那年轻的身体中携带着十二颗子弹的将军……我是在寻找野菜回来时看见他的,我手里抓着一大束野菜,上面还有泥土。我想去面对他,因为我的职业在这一刻在召唤着我。除此之外,召唤我的还有什么,在一个没有生命安全保障的战乱时代里?能够召唤我们心灵的东西,除了能够在某一时刻逾越死亡,就是活着的幻境延伸在原始森林尽头。我在遭遇着雾化死亡闪电暴雨之后的另一种期待,就像面对着一堆灰烬,我们重新架起干柴时趴在灰烬边用嘴唇代替风扇,终于,浓烟四起熏红了眼眶,烟熏过的眼眶中荡漾着泪水……于是,火光重又升起在眼前,人类的生活之所以绵延不绝,是因为在经历了一轮轮的死亡之后,总有再生的希望等待着我们继续前行。

    我在笔记本上写道:希望截肢的战士能活下去,他忍受住的巨痛使他能走出野人山。希望仿佛一件小棉袄,它在最为寒冷时总能让我们御寒。希望就仿佛我们在村篱中看到一只松鼠在往冠顶上跃起,一种生命的存在感突如其来,使我们僵硬无助的身体又开始朝前挪动了一步……接下去的是另一步……我们需要一步步地朝前挪动,才能缩短距离,每朝前挪动一步,离那个称之为希望的目标就更近了,反之,如果我们驻足后再没有力量往前走,那么我们很快就会变为一具僵尸。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