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南-逃亡者的野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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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座属于逃亡者的野人山。在这时候,身份重要吗?天黑了,我们没有找到之前的营地,我开始在黑暗中寻找一种火草,这是黑娃教会我所发现的一种植物,只要采撷到它,就可以用它摩擦一块石头,要让火草摩擦出滚烫的温度,于是,火草就会发出星星点点的火光,这样一来就可以点燃柴火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想黑娃了,自从与黑娃相遇以后,他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有他在身边,不仅能感受到他念咒语的力量,同时也会战胜来自现实的一系列困境。只有在离开黑娃的时候,我才发现,离开他以后,他教会我的种种来自生活的魔法正在开始显灵。

    我们之前已经找到了一堆柴火,后来我借助于黑暗中的一点点光亮又寻找到了一把火草和一块石头。这已经不是我初次用火草摩擦石头取火,在黑娃的陪伴下我曾经尝试过多次取火,这过程每一次总是给我们带来希望和欣慰。因为我们携带的火柴早就已经用完了,没有火,除了无法煮食,最重要的是无法点燃柴火,如果在夜里没有篝火燃烧,来自原始森林中的野兽就会来袭击我们。前一点,让我们解决了食物煮熟的问题,因为长久吃生食,会导致肠胃不适,由此患肠炎者很多;后一点,让我们在黑暗中点燃了一堆篝火,它无疑是驱逐野兽的另一种神奇的魔法。

    一束火草经过剧烈摩擦以后终于发出了火光。于是,我将它们放在干枯的树叶下,它很快点燃了树叶,这是一个令人激动的时刻,树叶发出了红色的燃烧声,仿佛呼唤着上面已经架起的柴火,与此同时,柴火被点燃了。只有面对篝火时,相信我们的心才可能安顿下来。我们聚拢火边,走了很久,找柴火等等耗尽了我们很多力气,我们需要歇息会儿……人的力气确实是有限的,我们无法找到营地,隐约中我似乎又看见了将军的脸。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从再次见到将军的那一时刻,我就滋生了一种想洗澡的欲望,因为我发现了将军的面容衣服都显得那么干净。确实,哪怕已经在野人山辗转了如此漫长的时间,将军看上去仍是那么干净。而我,从发丝中透出了某种气味……我不敢面对将军,在经历了短促的相遇之后,我撤离了。我很彻底,一个人前去寻找水流,洗澡,成为了现实中艰难而渴望的一种理想境界,而这一切竟然又是为了一个人。

    歇息片刻,肚子开始饥饿了。人,真是一种怪物,人,除了是肉体,最为重要的是还会发明战争,就是这一场场人类并不需要的战争使我们来到了野人山。我厌恶这场战争已经很长时间了,在我们的饥饿、伤口和死亡中充满了我们对这场战争的厌恶和控诉,每天无尽头地走,不断地有人死去……而此刻,我和另一个逃亡者守着一堆篝火,她不时地站起来又半蹲在地。看得出来,她对于火是有经验的,我看见了她从包里掏出了一盒香烟,她将一小根树枝点上火,再将嘴里的那根香烟点燃……刚刚发生的这场景,让我有些惊讶。

    在远征军的女兵中是没有人吸香烟的,男兵有吸香烟的,但我从来就没有看见女兵的嘴里喷出香烟圈。所以,看见这个身穿旗袍的女人用树枝点上了香烟,而且她的这个动作乃至吸香烟的姿势都很熟练,这足以说明她吸香烟已经很久了。

    我将目光移开,因为饥饿是眼下最需要解决的问题,只有将饥饿的问题解决了,才能解决人这个怪物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的问题。而在野人山搜寻可食之物的经验,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一堂功课。我又想起了黑娃,是他教会了我采撷森林中的许多植物来充饥,比如,此刻,在黑暗中不能走很远去觅食的情况下,就必须在篝火附近寻找食物。

    黑娃曾告诉过我,在他放羊的路上,最初也经常会迷路。因为迷雾而失去方向感,往往是这样,在他自认为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实际上却早就已经在迷雾中偏离开了回家的路,走到了另一条路上……有一次,他走了很远很远,天整个儿地黑下来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再不可能往前走了,于是,他在附近寻找到了一堆干柴,点燃了篝火。接下来是对付饥饿,他看了看四周,远方是看不到尽头的黑。他的爷爷曾告诉他说,放羊路上如迷路无法回家时,一定要在黑暗中点上一堆篝火,野兽和妖怪们都是怕火的。但务必记住,不要去篝火之外,因为野兽和妖怪们都藏在篝火之外的灌木丛中。他爬上了树,他起初只是对树有依赖感,因为哪怕坐在篝火边,他也不敢睡着,他困了,他想爬到树上去睡一觉。他爬上了树,突然看见了一只鸟巢,他十分好奇地将手伸进了鸟巢,他没有摸到小鸟,但却意外中摸到了六只鸟蛋。他饿坏了,将几只鸟蛋带下树,用树叶包好烘在篝火旁,不多时刻,当他揭开那些树叶时鸟蛋已经烘熟了。

    现在,我们遇到了黑娃同样的困境,黑娃所经历的故事深深地铭记在我心中,当你历经饥饿时,你就会设法想在困境中寻找到食物。我抬头看了看篝火旁边的树,是时候了,我想去仿效黑娃给我讲述的这个故事。我站了起来,旁边的女人也站了起来,她好像意识到了我要去做一件事情。今夜,我们的命运是捆绑在一起的,我来到了离篝火最近的一棵树下,我抬头仰望着这棵树,这是一棵枝叶繁茂的树,更多的树叶被黑暗遮住了。我开始爬树,这并不是我头次爬树。小时候,在家里的庭院中有一棵石榴树,每到石榴树开花时,我就会悄悄爬上去,藏在树枝间的石榴花丛中让母亲找不到我。来到缅北后,营地大都离森林很近,所以我们会爬上树观望四周的动静,大树已成为了卫士的瞭望台,因此我们也会上树,尤其是我,曾经爬上树,采访过一名卫士。

    我上了树,尽可能地搜寻黑娃曾经找到过的那种鸟巢。然而,在黑黝黝的枝干上我竟然没有发现一只鸟巢。我下了树,我突然又想起了黑娃的另一个关于寻找食物的故事。

    黑娃有一次跟我去找食物的路上,一边走一边讲述了这个故事:同样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黑娃赶着他的羊群走进了一座山洞,大雨如洪水没有停下来的兆头,他们在山洞待了一夜。天亮了,雨仍未止,羊群们开始饥饿得咩咩着,他自己也饥饿。这时他想起了爷爷的叮嘱如出门遇到饿肚子,就哼哼村里的调子吧。于是他就闭上双眼,坐在石头上哼起了村里的调子。幽绵的村调不仅止住了黑娃的饥饿,同时,在饥饿中的羊群也趴在石头上不再咩叫……所以说,人在饥饿时是可以唱歌的……

    从树上下来后的我两手空空,我对她说:我们唱歌吧!

    她垂下头说:唱不动了,太饿了!

    我们重又坐在篝火边,黑娃的第二个故事我没有效仿,因为确实太累太饿了。

    我们什么都不想说,只是聆听着附近的动静,因为毕竟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是两个女人。

    如果野兽来了怎么办?当然只要有篝火,就无形中升起了一道屏障,野兽和妖怪也就不敢侵袭我们了。火很重要,我们守候着火,仿佛在守候着军用武器中的一箱箱未射出的子弹。我们之所以守候着火,是因为同时也在捍卫着我们自己的生命。

    野兽们来了,它们已来到附近,就在离我们三四百米的林子里。我已经聆听到了它们的嚎叫,凄厉叫声中有一种就像人类一样的饥饿……我仿佛看见了那些黑色的金黄色的野兽,它们已经嗅到了我们的气味。是的,人类的气味,对于众兽们来说就是诱引它们巨齿的美食,就是让它们的肉身狂野奔跑的猎物……我和她不时地交换着眼神,但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们不需要说话,无论我们是谁,是否会在某一天走出野人山都不重要了,我们现在所面对的敌人不再是端着刺刀走过来的侵略者,也不再是饥饿,而是我们四周的野兽和妖怪们。

    嚎叫声从树枝中传到耳朵,我们不断地加柴火,不断地让火发出燃烧的声音,一物降一物,这绝对是世界生物的哲学动态。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时刻,我们得熬下去,只要坚持到天亮,野兽和妖怪们都会退下的。我们终于熬过了那个夜晚,果然,野兽和妖怪们都退下去了,我们再没有听到它们的嚎叫。于是,我们又开始走。

    突然就看见了黑娃,他走在前面,那只忠诚的野兔就走在他旁边。黑娃转过身来十分惊喜地看着我。在野人山已经有很多人的脸上失去了笑容,大多数人的脸上都弥漫着疲惫、饥饿和沮丧,有些人脸上还有身患疾疫时的痛苦。然而,只要看见黑娃也就会同时看见他的微笑。他的微笑总是会让我去想象他从小生活过的那座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落。如果有一天我们走出了野人山,我有一个美好的愿望,想陪同黑娃回他的老家去看看。我想看到让黑娃学会了咒语的那个长老,正是他的存在,让黑娃面对生命状态的现场时,总是能寻找到逾越时间的魔法……我还想去看看他的爷爷、父亲和母亲,因为他们的存在才有了黑娃的生命。

    我将穿旗袍的女人介绍给了黑娃,就想告诉他昨天晚上我和这个女人点了一堆篝火聆听着野兽妖怪们的嚎叫的一夜。虽然这一夜已经过去了,然而,置身场景中的万分恐怖却也是难以忘却的。然而当黑暗过去以后,人的思维又开始变得活跃起来了,尤其是吃了一把黑娃给我们的野菜以后,脚上又开始有了力量。身穿旗袍的女人已经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这也是我曾经预料到的,可我没有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现在,我必须抢在他们之前与这个女人做一次对话。

    这是一场从黑夜中醒来以后极为敏感的对话。我把身穿旗袍的女人叫到了小树林,我开始时重述了我们相依相伴的一个夜晚,感谢她与我度过的一夜,之后,我重又像过去一样以一个战地记者固有的犀利敏感进入了我们谈话的内容。

    我说,如果可能,请谈谈你的旗袍,你为什么穿着旗袍走进了野人山?

    她说,原来我本想隐瞒我的过去,但自从经历了昨夜我们围坐在篝火旁驱兽的时间,我就觉得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将我进入野人山之前的故事告诉你。我没有想到这场对话来得如此之快。

    我说,是的,是快了些,你明白的,我只是想了解你的身份。刚才你已经看到了别人看你的目光,很显然,是你身上穿着的旗袍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我们现在就来谈谈你的旗袍吧!

    她说,我出生在北方。我是在十八岁那年穿上旗袍的,是我母亲为我请裁缝做的旗袍,之后,我就嫁人了。一场战乱的逃亡让我与丈夫失去了联系,我丈夫是一个中学老师……之后,在一个夜晚,我和几个女子被押上了一辆军用货车……在经历了许多噩梦一般的挣扎之后,睁开眼睛时我们已来到缅甸,我们被日军押往军营,沦为慰安妇……我说这些只想把非常真实的我告诉你,因为我想活下去,我想跟你一块走……

    我说,你又为什么走进了野人山?

    她说,我跑过多少次,那天洗澡我一直是用背对着你。因为逃跑,我的乳房上曾经被他们用刀画上了符号,我的肚子、大腿上都曾经留下过他们的摧残……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逃跑,但每一次逃跑都以失败而告终。每一次逃跑后被抓回来后,等待我的都是群体的轮奸……尽管如此,我逃跑的心永远不死,反之,却一次比一次更坚定……终于,我发现,在日军开始追杀远征军时,也是我逃跑的最好时机,我抓住了这个机会……因为跑,使我发现了远征军撤离野人山的踪迹……这对于我来说,无疑是看到了逃跑的希望……正是这希望激励着我,给予了我勇气……我就这样穿着我的中国旗袍跟在你们队伍身后……很久,我都是在离你们很近的地方过夜……我不敢暴露我的身份,我只想活着走出野人山,我想去找我的丈夫……

    我再也不想问下去……这个来自北方的女人的遭遇让我感到痛心,我们还要赶路,我已了解她之前的故事。我们没有时间在此纠结,语言诉说着命运的一系列遭遇,但同时在这座还看不到尽头的野人山,等待我们的还有种种无法预测的生死险恶。我们也不能在此久留,脱离队伍,只会加剧我们的困境,因为人越少,心里的负担将更沉重。当你置身在一群撤离者之中时,饥饿、恐怖、疾疫等等都会相应缓解。

    从我们开始撤离到野人山时,就有多种难以摆脱的困境在等待着我们,其中最主要的困境是饥饿。人是多么荒谬啊,也可以这样说,凡是有嘴的生命都是荒谬的,因为有了嘴,就有了胃肠饥饿,就有了食物咀嚼吞咽。饥饿是禁不住的,你可以饿三四天,但要再延续时日是艰难的,所以,当我们用尽了仅带的一周食物以后,就必须依倚野人山的自然寻找可食之物。在野人山觅食物,也就意味着你要了解森林中的众多动植物的生态环境。如果你置身在一群人中,那么,每个人都会拥有对动植物生态的常识和记忆,他们从一株植物开始可以带领你寻找到身后的故乡居地和亲缘的因果之谜,在这点上黑娃的出现,就是最好的证据。

    疾疫,这是野人山与人类相遇时,因水土天气的隔离陌生而产生的病菌,当一个个生命的器官发生炎症时,等待我们的也许是生与死的碰撞……

    再就是恐惧和无妄。当用这种情绪前来面对野人山时,得到的只有颓败,我们是颓败者,但引领我们不断前行的是一种生命的神秘力量。往前走时,我作为一名战地记者目睹了许多生与死的考验,所以,当穿旗袍的女人讲完她的故事时,我不再追究她的过去和现在,而且我已经准备好了,面对这样一个曾经遭遇过战争蹂躏的女人,我们没有理由再用目光去审判她肉体上赤裸祼的伤疤。反之,我想隐瞒她的身份,不再向任何人揭开她走在野人山之前的身份。至于她的旗袍,是的,她的旗袍当然是最引人注意的了,因为没有任何人穿着旗袍走进了野人山,也正是她的旗袍和她脚上的平跟黑色皮鞋引起了大家的猜测,她是谁?她将到哪里去?

    而且在她身上没有任何一件衣物是属于中国远征军的。所以,人们看见了她,并发出追问,这是理所当然的了。还是有人认出了她,许多天以后,我们遇到了很多人,同时走进了一片平坦开阔的林带,这已经接近黄昏了,有很长时间没有遇到这么多人了,仿佛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大本营。穿旗袍的女人一直走在我身边,而且是寸步不离地走在我身边。或许,她害怕离开了我们的团体,就再也走不出野人山了;或许,当她面对我,将她身体和灵魂中悲伤和耻辱的一段个人史坦诚地告诉我时,就已经将一个人的信赖交给了我。而此刻,她将面对更多人,面对更多人的目光。

    如果我包里能有另一套军服的话,或许我会让她穿上军服,这样的话她就不是那个穿旗袍的女人了。然而,进入野人山之前,上级要求我们就穿一套军服撤离,并要求将多余的东西全部埋在那座土坑里。除了身上的这套军装,我再没有其余的衣服了,所以,这个不幸的女人不得不穿着她的这一身中国旗袍,并携带着一个女人的身体蒙难史跟随着我们撤离。

    人群中的一个男人认出了她,他曾经是我采访过的连长,他先是看见了我,向我点点头。这是一位勇敢的连长,我曾在暴雨即将来临时来到了他的连队坚守的战壕,他年仅二十六岁,却已经是连长,那正是敌人反攻而退败撤离的午后。我钻进了他坚守的战壕,我将手中记录的笔记本抱在胸前,乌云仿佛袭到了头顶和耳垂边际。我面对着满身硝烟炮火的连长说道:敌人已经败退了,你和你的连队仍在坚守中,如果敌人休整后继续反攻,你们能再次击败他们吗?连长迟疑了片刻,他正端着手中的望远镜,刚才他一直在端着望远镜搜寻对面的山冈,他回过神后告诉我道:敌人一定会再次发动进攻的,我们将坚守阵地。从参加远征军穿上军装的那一天,我就告诉自己:我是来赴死的,战争就是带着你的肉体前来赴死,没有这种信念,你是无法打死敌人的。

    他的回答言简意明,跟所有人不一样。在他英武的目光中充满了用生命来坚守阵地的勇气。

    我抬起头来,在乌云滚动的地平线上隐藏着战争中来自两个国家的士兵。从古至今,战争的发动者们就是为了征伐和掠夺,在此邪恶的终极目标之下,将有一批又一批像连长这样用身体参与战争的赴死者,守候着自己参战的信念,用生命来捍卫自己的国土。

    连长看见了我身边穿旗袍的女人,他的目光反复地盯着她,他似乎在回到某个时段,他在回忆,他将我拉到一片小树林后问我,我身边怎么会有一个穿旗袍的女人,没有等我解释他又说道: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哦,让我想想,我是在哪里见过她的?不管怎么样我肯定是见过她的……想起来了,在望远镜里我见过她。那时是在执行任务,我们连前往离日军营区最近的一座山脉想侦察日军的动态,就在我举起望远镜往山冈下日军营地搜寻情况时,我看见了这个身穿旗袍的女人……是的,就是她,没有错,我看见的就是她……在一顶帐篷后面,两个日军正在搂着她……你知道吗?她就是日军身边的慰安妇……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混迹在我们中间呢?我们去揭穿她身份吧。

    我低声说,请你别冲动,请你理智一些……

    他说,为什么?像她这样为日军出卖肉体的女人为什么要跟随我们撤离?

    我说,因为她想活下去,她是在与丈夫逃亡中被日军劫持到了缅北……她卷入了战争,遭遇着来自战争的侮辱和绝望。之前她曾从日军营帐逃跑过数次,均以失败而告终,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了日军折磨的伤痕累累。尽管如此,她仍带着想回到祖国和丈夫身边的最后愿望在逃亡,这一次,她终于成功了……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我们能审判并驱逐她吗?

    他开始沉默,他好像失语了。我叮嘱他道:除了我,你是第二个知道她身份的人,如可能,请不要再追究她的过去……

    他什么都不再说,似乎唯有沉默才可能解决这个令人痛心的问题。但我深信,他已经默认了这个现实,他不会用另一种激进的态度面对这个女人了。我们都知道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缅北战场,日军携带了来自韩国、朝鲜、日本和中国的慰安妇,以此为战争中的日军服务,在这些女人的肉体上刻下了永恒的耻辱和悲伤。而她,只是其中之一。我想,他已经从内心宽恕了她,他已经忽略或勾销了他举起望远镜时在日军营地上看到的一幕,或者说那一幕是中国女人被日军所蹂躏的现场。多年以后,总会有审判的那一天降临,这个女人就是活生生的受害者和证人。

    我们无法去想多年以后的事情,我们的胃里有许多植物在沿着身体中的肠道蜕变成粪便,你如果细看原始森林中的粪便就会分辨出全是绿色的植物,有些粪便中甚至连根茎都没有消化……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了白花花的一具尸骨,外面是被剥离者的军装,野兽和蚁群们已经完全彻底地分解了这名战士的肉身……所以,在野人山死去的战士如能迅速得到安葬就能安息,反之,那些没有得到安葬的士兵通常是孤独的迷路者,就像从刚才看到的死亡者的骨架可以判断,他死亡时身边没有任何伙伴……

    很多迷路者走着走着就以各种形式死亡了……几万人撤离野人山,历经四个多月时间,历经了四个多月的饥饿、疫情以及被野兽的侵袭,同时也经历了恐怖和绝望……每个夜里躺下之前,我的笔仿佛都在触痛我的肋骨,我不可能漠然,哪怕处于这样的境遇,我都会将那支触痛我肋骨的钢笔握在手指间。人类创造了文字,我的祖国赐予了我古老的母语,哪怕是在漆黑不见五指的苍茫夜空之下,我也能坚持在笔记本上写上几行文字。这一夜,身边还有几个伙伴,因而我睡在他们中间,躺下之前我写道:明天的明天,有可能死去的就会是我自己,对于死亡这个问题,从踏上缅北战场以后,每天都是一个近在眉宇之下的现实,但那时候,我更多地看见了在炮火中死去的将士。而进入野人山以后,阴界和阳界彼此穿梭不息,你无法左右自己的命会在哪里舞蹈。这一夜,我感觉到很冷很冷……或许这是死亡即将来临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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