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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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是所有人最终将抵达之路,野人山有无数条可以让你回家的道路,就看你在行走中选择了什么样的方向。

    我因为寻找黑娃而再次迷路了。当我前去寻找黑娃时,天已经黑下来,起初我只是在附近走一走,因为这座森林天黑下来后,到处都有远征军在栖居。我轻声叫唤着黑娃的名字时,穿旗袍的女人便跟了上来,她说她跟我一块去找黑娃吧!我知道,这一路上,她已经习惯走在我身边了,因为只有走在我身边,她才会获得某种安全或认同感。这安全就是对她身份的模糊,她不愿意让更多人了解她在缅北战争中那段充满耻辱的历史,而认同感则会让她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因此,我的存在让她找到了一条线索,无论我去哪里,她都会形影相随。看不见黑娃的影子,也听不到黑娃的声音,而我却不甘心,满以为会在前方的树林中找到黑娃,然而,我们却已经越走越远了。

    她不再往前走了,她对我耳语道:好像听见了野兽的叫声。

    我驻足,屏住了呼吸……

    如果是在二十一世纪,野兽们会来到每座城市的动物园中,隔着铁丝网或金属栅栏,孩子们成人老人都在用自己的嬉戏方式与野兽们挤眉弄眼,野兽们一旦进入栅栏也就相应失去了自由,对于每个生灵来说,自由就是没有栅栏的行走奔跑。而此刻,野人山中的巨兽们确实是自由的……我们屏住呼吸后听到了它们的叫声,语音显得单调,却也是令人惊恐的,我们半蹲而下——野人山造就了我们对待野兽的态度,造就了我们的勇气和为了捍卫生命的智慧,在没有点燃篝火的情况下,我们只得就地躺下。还好,在我们脚下就是蔓生于膝头之上的野生灌木丛,就是可以称得上荆棘的屏障,我们小心翼翼地躺下后装死,这是我们进入野人山后学会的技巧,但务必屏住呼吸,要让附近的野兽们感受不到我们的呼吸和味道……装死,也就是让自己的肉身变成僵尸。这需要什么样的勇气?是生命赖以存在的希望给予了我们置身在野兽嚎叫声中的力量,我们什么也不说就躺在了灌木丛中。之后,我们倾听着野兽们时远时近的脚步声,它们好像就在我们附近巡逡着,我们以装死的意念倾听着野兽们脚踏着林子里的苔藓、丛木中的巨枝。有时候它们已来到了身边似乎已经嗅到了我们身体的味道,然而,就在这生死难测的时刻,突然起风了,是的,突然起风了,风啸处竟然有了闪电,还有雨滴……是风的起伏,突然而至的阵阵闪电和雨滴拯救了我们的命,我将双眼微睁时朦胧中看见了一只巨兽的背影,这头像熊又像老虎的影子就在我几米外隆起的那片丛林中,我看见它越过了那片丛林后就消失了。

    是闪电后的暴雨拯救了我们,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听见野兽们的嚎叫声,它们在闪电和暴雨中去投奔它们的洞穴了。而我们继续装死,因为有可能还会有潜在的危险,我们躺在暴雨下闭上了双眼,等待着天亮。

    天亮后,我突然浑身抽搐,眼前直冒金花,四肢仿佛已被野人山抽空了骨髓,这一天终于轮到我了。疾疫开始来寻找我时,我尚未寻找到黑娃,我可能是昨夜躺在灌木丛中遇上了妖邪,使我在天亮以后很难再站起来。虽然天已逐渐放晴,野兽们已经转移到更深的林子里去了。我力图站起来,身穿旗袍的女子也站了起来,看见我站起来的艰难状,她便走过来搀扶我。过去是我搀扶别人,而此刻是别人在搀扶我……野人山的疾疫终于找上了我。我们的衣服已经浑身湿透,她开始搀扶我往有阳光的地带中走去,似乎,只要有一线阳光的地方,就有希望,这是置身在野人山中每个人的幻象。

    阳光并不是大片大片地涌进来,阳光是斑驳游离过来的。她搀扶我穿过湿漉漉的原始森林,如此寂静的林区,如果细听可以感觉到残留在树冠上的雨水正顺着半空中的枝干藤条往下滑落;如果细听可以感觉到我的脉动开始变弱步履变得艰难……我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临了……之后的时光,完全是在无用地行走……我已感觉到自己快死了,要去另外一个地方去了,那个地方在哪里呢?终于,我们听到了树林中有人的声音,是的,只有听到人语声才产生一丝丝生的希望……这希望是如此地渺茫,但唯其希望存在,脚才可能跨出又一步,原来的一步已经变成了半步……穿旗袍的女人低语道:那边有声音了,有人语了……是的,终于又听到声音了,我们开始屏住呼吸,辨认声音的方向已经成为了我们共有的本能,如果深陷在林子里,切忌大声呼叫,除非是一个大群体,倘若只有少数人,甚至只有一两个人的话,大声呼叫会引来野兽们和怪兽们的攻击……他们很多人还传说过在森林中曾见到过野人……

    野人是什么样的?听说野人们都赤身裸体,个个肩披长发……在我看来野人也就是安居在原始森林中的土著人而已,在今天的二十一世纪看来,所谓野人就是远离现代文明的隐居者。而在当时,我和她都在屏住呼吸时,耳边传来了一阵阵十分异样的声音,凭着经验,我们耳边的声音并非野兽的声音,当然也不是我们惯性中发出的声音,这些声音很古怪,相比鸟语要粗犷些,相比野兽要温柔一些,相比我们人类的声音,要荒谬一些……我们循着这些声音的方向,当然我们还不能露面,你们知道的,野人山什么都有,除了拥有地球上最丰饶的动植物世界,还有隐藏在自然生态史中的神秘迹象。

    我们站在一大片巨树垂下的浓荫之中时,突然就看见了七八个浑身赤裸者从另一片林子中走了出来,他们手里握着弓弩,披头散发,嘴里在嘟囔着什么……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野人了吧?他们似乎发现了我们的存在,一个年轻的男人开始朝我们隐身的树荫走来,他加大了声音,但我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那个年轻的男人用弓箭挑开了一片树荫后叫了起来,后面的人赶了上来,七八个赤裸的男人女人便将我们团团围住:他们全都在使用着我们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在说话,声音有尖锐有温柔有猜测有杀气有仁善有追逐有放弃……这些人类普遍的共性全都在从这些野人的嘴里发出来,而我们不知道,他们究竟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处置我们?

    这不是传说中的故事,而是我们正在经历的一番遭遇。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走到我们面前,伸出手抚摸着我们的衣服,先是抚摸着我的军衣再后来又去抚摸她的旗袍——很显然,对于她来说,很有可能从生下来以后就没有穿过衣服,这衣服对于她来说无疑是好奇而神秘的现象,女人赤裸的双乳极其丰盈,仿佛饱含着无数的乳汁,整个身体仿佛涂上了青铜色,女人的目光并无恶意,她似乎认出了我们的女人身,另外几个野人在嘀咕什么?在这里,我看得出来,他们的赤裸祼并没有任何羞怯感,也就是说他们从出生以后就生活在这片林子里,他们不知道人为什么要穿衣服?也不知道不穿衣服是羞辱的。

    我们这两个女人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嘀咕着,一个年长的女人伸出手朝着前面的树林指了指,意思好像是在告诉我们,要往前面的方向走。我发现了他们的善意,即使远离尘嚣,这些传说中的野人仍然有人性的尺度……看着他们一个个古铜色的身体,黝黑明亮的眼神,这一群人似乎不需要通过人类进展史上的文明来解决生命的问题,转眼间他们离开了。这是一个奇遇,看见他们像精灵般消失在原始森林中的动态,我似乎又活了过来,较之刚才身体的衰弱,脚上又产生了一些力量,或许是这些近在咫尺的野人们赤祼着脚的奔跑声,撼动了我们的灵与肉体的又一种力量。

    走了不远,我们竟然又发现了空中树上架起的木房子,看上去这是一些并不稳定的临时建筑,却也是野人们的家园,我们大约是闯进了野人们的家园,突然从树上跳下来七八个孩子……是的,是我们人类地球上的孩子,相比刚才遇到的那七八个成人来说,他们天真无忧的眼神正在惊喜中看着我们……这是我们进入野人山以后,所看到的除了我们之外的另一幕关于人类所存在的生活方式。几个孩子开始簇拥着我们,一个男孩突然像猴子一样爬上树,又抱着树干嗖嗖爬下来,他竟然给我们带来了烘干的野猪肉,并不断地用手和眼睛暗示我们说,这些肉块很好吃的。我有些明白了,刚才那个年长的女人用手指出的方向,也恰好是我们现在所置身的地方,她或许是让我们到他们的家园中来。孩子们太热情了,他们给我们吃风干的野猪肉,还给我们吃不知道从哪里采撷而来的野果,这一切完全是我们意料之外的。我们置身的这个小世界完全是我们之前的梦想,此刻,孩子们邀请我们到树上去,到他们的小木屋中去时,我们竟然没有犹豫和拒绝。我们在他们的引领下开始上树了,他们竟然发明了梯子,梯子是用竹藤制作的,完全手工化的制作。我们的脚踏在了树藤的梯子上,我们来到了远离战乱的一个乌托邦家园,这里的每个人从出生以后都不穿衣服,并非他们不爱穿衣服,而是根本就没有什么衣服可穿。

    你们完全想象不到,我们竟然来到了传说中的野人创建的家园,就连我们自己也无法深信,我们竟然上了树,钻进了那些摇晃不休用木头树枝所搭起的房子里去……里面完全用山茅野草铺在木头上,用圆木做枕头,当然被子是没有的,他们大概也是裸体睡觉吧!我竟然还在另一间木屋中发现了他们的仓库,里面有风干的野肉,有干果等等。又下雨了,几分钟前还看得见的一束束从树梢射下来的阳光突然就消失了,阴晦在树冠上面急剧地变幻涌动,那些黑色的厚云仿佛就在我们头顶,光线迅速变暗,很像黄昏以后黑夜即将到来的感觉,我们已不知道时间,我的怀表早就不翼而飞了,有可能是上次洗澡时抛在了丛林中,这个时辰应该是在正午以后,猜测时间是为了知道我们将到哪里去。这是一件最为现实的问题了。我和穿旗袍的女人坐在树上的木房子里,如果抛开野人山我们所经历过的全体生死存亡者的所有遭遇而言,这座建造在树上的木房子家园,应该是我们进入野人山以后邂逅的真正的避难所,是一座隐藏并远离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杀戮炮火硝烟的家园。

    我们倚依着木屋,仿佛忘却了时间的流逝,似乎只有待在这座树上的房子里,我们才停止了被饥饿、疾疫、恐怖和死亡所追杀的命运。孩子们取来了竹筒盛来的水、干果、肉干条,对于他们来说,我们很显然也是从另一个星际降临的异灵,他们想用世界上最美好的礼物款待我们,用这些他们从野人山采撷的干果风干的野肉取悦我们的降临……而我们也在这些忽略时间的树上木屋中,忘却了漫长的苦役,并与这些称之为野人的赤裸裸的生命融为了一起。

    天空的色块继续着黝黑,偶尔会看见一束束蓝光,那是从几个孩子们的眼眶里射出的色泽,他们的眼睛很干净,没有一点点浑浊和杂质,这似乎是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背景深处看到的一双双最为澄澈的眼睛了。当我与他们的目光一次次相遇时,我有一些无法抑制的感动,很难想象我们会与这些传说中的人类生活的另一个世界相遇,也很难想象,在远离了文明教育货币俗世的社会背景时,他们竟然在这里繁衍生息并建立了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小世界。当我们咀嚼着孩子们送我们的干果肉干时,同时也喝到了竹桶里甘甜的水。孩子们看见我们吃完了那一堆东西之后,显得很高兴,他们的脸上荡漾着笑意,我感受到了他们的另一种孤独,渴望与外来者融为一个世界的那种朴素而原始的幸福感。

    那天下午,天再没有转亮,因为雨一直下着。忘却时间后,我们待在这些树上的木房子里再没有被时间所支配和追逐。我们倾听着雨声穿透树冠再落在丛林深处的声音,同时也听到了孩子们的父母归来的声音,只见刚刚还在与我们嬉戏的孩子们纷纷从树上滑了下去,因为白天我们相遇的那七八个男人或女人回来,他们捕猎了一头野猪,我们也下了树,他们看见我们后非常友好地点点头。一个男人突然从丛林中走来了,他手里举着火把,很难置信在这样的雨幕中他们是如何找到了火源。当然,黑娃曾教会我采撷火草在石头上取火,但下雨时火草和石头都是潮湿的,采用这种原始的取火方式也是艰难的。不管怎么样,看见火光意识深处开始变得温暖起来了,他们抱来了柴火,用火把将柴火点燃了。

    接下来是在火光辉映下宰杀那头野猪,实际上那头野猪早就已经死了。他们不过是将死去的野猪做一次分割术而已。在火光辉映下,我看见他们迅速地用刀剖开了野猪并取出了里面的内脏等等,湿漉漉的空气中飘忽着一种血腥味儿。新分割下来的野猪还挂在了火柴上做烧烤,很快野猪肉的香味儿就开始袭人的味觉了,在场所有人都分享到了一块烤熟的野猪肉。

    这一夜,我们就栖居在树上的木屋中,令人奇怪的是我身体中的疾疫在不知不觉中就消失了,我和穿旗袍的女人都睡了一场自来野人山之后最为安稳的觉。直到我们看见了晨曦又开始弥漫……是的,雨早就停了,周转过来的晨曦又开始弥漫在林子里,我们从树上下来,到离开的时间了。从晨曦弥漫中我们感知到地球上伟大的时间正在唤醒我们出发,我们不可以再久留,虽然就目前来说,这里是我们进入野人山之后最为安全的避难所,但我们仍将出发去寻找我们的队友们。出发了,这显然是面对离别的一种出发,我们竟然在树上的房子里住了一夜,这种过程的感受也是前所未有的。下树以后,整座树林中仿佛都奔跑着松鼠,这里简直就是一座松鼠们的乐园……是的,它们相互做游戏,有时几十只松鼠身体倚着身体会垒建起一座金字塔式的城堡,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感受到了一阵喜悦,我弯下腰,我想起了兰枝灵怀中的那只松鼠,我不知道他们到了哪里?我弯下腰用手抱起了一只银灰色的松鼠,它的身体如此的优美,皮毛丰茂健康,这些动植物们都在野人山找到了属于它们自身的天堂,相比人类的生活,它们的生活要显得更为自由奔放。

    我们是必须要离开的,他们纷纷从树上下来了,这些从来也不知道穿衣服的人,对于身体的私密处从出生以后就压根儿没有羞辱感,当然也不需要遮遮掩掩,他们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面对天与地在完全地袒露着。因而在我们看来,这些赤条条的身体已经完全融入了野人山的原始自然生态之中去,再不需要任何装饰,也不需要道德的诠释。

    身体,我们的身体,这是存在于世界的最为秘密的语言,因为它的存在,每个人都在述说身体的故事和遭遇。而在这座被称之为野人区的栖息地,我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对于身体存在于地球上的另一种思绪,在这些赤条条的一丝不挂的野人山的土著人身上,我深深地感知到了身体在没有穿上衣服之后被阳光黑暗和风雨铸造的青铜色色块。如果他们走到人类的审美面前,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体无疑都是极好的艺术雕塑。

    我们是终将离开的,或许我们从一开始降临人世时就被襁褓裹住,后来又被衣物所裹住,人类发明了身体上的春夏秋冬之衣物,同时也发明了无穷无尽的关于身体与灵魂的哲学或美学体系。人类的身体以其柔软或坚韧的语言从而也发明了战争……我们是终将要离开的,或许是来自野人山外的文明体系在召唤着我们。文明到底是什么?我又一次感觉到了嘴唇上一阵阵的蠕动,还有那些来自被屏蔽的原始森林的召唤……

    他们开始走在我们两侧目送着我们,虽然他们身体上没有衣服,而人类的某些原始的共性是互通的。如眼前的离别,这些场景对于他们来说是自然生活中的存在,或许他们每天都意味着要到很远的树林中狩猎,所以离别出发是生活中的生活,当然他们也无法摆脱死亡。此刻,他们正在目送我们出发,孩子们似乎又显得难舍难分,因为我们的到来使他们每个人都显得很兴奋。一个男孩将一只鸟蛋放在了我口袋里,孩子虽然从没有穿过衣服却知道将一只小小的鸟蛋作为礼物送给我,这是天与地的古老礼仪和文明,不需要任何人教,他们有自身的良善和情感。一个女人坚持要陪我们走一段,她就是昨天抬起手来给我们指出方向的女人,正是因为有了她,我们可以在这座十几个人的野人部落栖居一夜。经过一夜的休整,来自我身体中的那种不适就这样消失了。这位中年妇女一直在陪同我们,他们无论男女都大手大脚,身体高大,很像二十一世纪传说中的外星人。我们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陪同我们走很远很远,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疑问,但因为有她陪伴,我们便有了方向感,只见她赤裸裸的大脚板仿佛树丫撑开。是的,这时她赤裸裸的脚正踩在充满荆棘、野藤、腐叶的丛林深处,她仿佛羚羊般在穿越丛林,我们得加快步履才可能追上她,幸好我们昨夜好好睡了一觉,又补充了足够多的食物,我们才可能用力追上她的速度。

    突然,从风中弥漫过来一种异味,细细张开了嗅觉后,我们便嗅到了一种腐烂的味道,这是人肉的腐烂吗?她发现了,是这个从小出入于丛林深处的妇女发现了腐烂来自何处,又是她带领我们跃过了一道丛林中裂开的沟壑。野人山的原始森林中有无数断裂带,如果你有勇气也可以像羚羊一样跳过去,反之,你要走很长时间才能绕道走到断裂带对面去,这也是很多人因绕道而迷路的原因之一。腐味也正是从沟壑那边飘来的,这种异味实际上我们已经并不陌生,但是在这异味中有非常浓烈的提前到来的悲伤,我似乎已经提前准备好了迎接这种悲伤的心理。置身在野人山时,我们的每一种情绪都需要磨砺,一路上历经的来自他人的死亡已无以计数,四个多月的时间几万中国远征军消失于野人山,有些人的尸骨像青苔朽木般呈现在我们途经之路上,但更多人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形。

    我们看见了七八个人的尸体的腐烂现场,在越过那条沟壑以后,我们很快就抵达了飘忽着腐烂味的现场:七八个战士躺在腐叶丛中,无数的白蚁们爬满了他们的身体,这是我目击过的最多的蚁群,就仿佛是整座野人山的蚁群们都从各个方向赶来了。众所周知,世上所有的蚁体,无论是黑白红还是黄体,都具有一个最为基本的特征,那就是会在这充满各种异味的世界上,善于搜寻到充满腥味的地方,这腥味可以来自果体,更多的是来自有生命的身体,而人体一旦失去了生命的气息后,身体无疑也就开始腐蚀了,这七八个人的身体就这样以一个小小的组织死在了丛林深处。成千上万的蚁群正趴在他们的毛孔眼珠耳朵上吮吸那些早已腐烂后的腥臭味……

    我们开始在旁边掘开泥土,雨后的腐殖叶下的泥土显得很松软,很快我们就掘开了一个土坑,那个赤裸的女人很理解我们的用意,无须语言沟通,我想,他们的人死以后,大约也是埋在土里的。之后,我们又开始挪动死者们的肉体了,这是一项艰苦而残酷的仪式,我们挪动着,挪动着那一具具已经完全彻底地消失了生命迹象的身体……我们终于又一次埋葬了这些死者的肉身,他们不得不群葬于一个我们好不容易用双手掘开的土坑中。这一路上在没有任何工具协助的情况下,我们的双手已经多次成为掘开泥土的工具,原始森林中的土地上面是腐植叶再下面才是泥土。掘土的过程我们通常是双膝跪在地上,身体朝前倾斜一边用力一边忍住绝望和悲伤,否则,我们自己也会倒下……长久以来,面对死去战士的尸身,无论是腐烂中散发出腥臭味的尸体,还是只剩下一堆白骨的尸身,我们已经不会再惊悚恐怖,只剩下了悲伤和绝望。

    再一次,我们折下苍茫中垂向头顶的青绿色树枝插在了这座隆起的土墓之上,这是我们一路上走来时遇到的群体死亡现场,也是我们亲手垒出的最大的土墓。微风中仿佛有绵长的歌谣在松枝间回荡不已,死亡啊死亡,只有当你目击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眼皮下消失以后,你才会深虑生命有多珍贵又有多么短暂,这是一个难以复述的历程。我再一次回眸告别插着松枝的土墓,这座从原始森林隆起的土墓深处就是阴界吗?阳界之上,却是我们的告别之旅,我看见穿旗袍的女子在用手袖擦眼泪,我感觉天与地在暗自哭泣,我感觉到我的整个灵魂都在默默告别中哭泣……

    赤身裸体的女子,她仿佛就是一头自由奔放的羚羊,在她身体中回荡着一种令我们震撼的力量。我们不可能再停下来,因为她一直在我们前面引领着方向,哪怕是在丛林幽暗之中,她似乎也总能找到方向,我们虽然无法听懂她的土著语言,但总能感受并理喻到她要为此表达的东西,她的每一个手势、语音都是在竭尽全力地为我们的行走找到方向,在经历了漫长的跋涉之后,这个女人终于将我们带到了通往野人山的一个出口……这条路似乎已经被人走过……她正在朝着身后的方向奔去,她只属于她所生活的那个世界,我已经发现了一个现实,她并不想再多往前走一步了,她要回到她的领土中去了,她走了,就像原始森林中的一只黑麋鹿一样消失了。

    奔往野人山出口的路似乎是另一个世界……我们正在往幽暗的森林走去……此时此际,我们的心跳依旧,这意味着我们仍活在人世间,活着,成为了唯一的生命迹象,它使我们终于迎来了通向野人山之外的一束光焰……噢,你很难想象当我们钻出了一片野藤织就的空中枝架时,一束玄幻的光明从拱起的藤架下向着我们的双眼逼近时的喜悦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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