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谈到转世,除了充满神秘主义的玄机,更多的人称之为“伪科学”。我在这本书的下部中叙述的均是昨日和今天的相遇。先说说我自己吧,我的生或死是奇妙的,是朝着野人山之外的出口而奔向彼岸的一个故事。我们走出了野人山,众所周知,野人山很辽阔,但是也有很多出口,只要寻找到通往这些出口的要道就能寻找到野人山之外的村庄,当那个女人赤身裸体地带着我们寻找到了通往出口的路线之前,我们曾用双手亲历了埋葬几个亡灵者的事件。之后,是我们的告别,除了与亡灵者们告别,同时也是与那位土著女人告别,回眸之前的那个土著女人,青铜色的身体上似乎洒满了明亮的阳光……在她像一头森林中的黑麋鹿突然消失以后,是我们的前行之路……
当我们躬身钻出了一片最茂密的丛林时,那无疑是我的前世,来自野人山的女人赤裸着身体站在一片明亮的光束中挥手远逝。又过了很长时间,我突然惊喜地看到了明亮的区域,从光束往外看见了广阔的坝子,噢,我们就这样走出了野人山的区境。而当我们狂喜地禁不住热泪盈眶时,我和穿旗袍的女人开始紧紧地相拥在一起,我们终于走出了野人山。我们并没有死在野人山的丛林深处,首先,我们竟然是以活着的方式走出了野人山,这是一个难以言喻的生命奇迹。而当我们松开拥抱时,再也没有看见那个赤身裸体的女人的存在了。同时,我们再也看不见集天堂与地狱融为一体的野人山,再也看不见兰枝灵和她男友手拉手朝前行走的姿态,再也看不见年仅十六岁的黑娃和他膝头下的那只野兔,再也看不见年轻的将军……一旦走出了茫茫无际的野人山以后,才发现一个噩梦般的大撤离已远离我们而去。
存在何其重要,是因为它能让我们看见现实,没有现实就无法进入梦幻的生活。悲郁或欢喜,是划分天堂与地狱的界限,我写到了久远战事的逃亡,人与兽的搏斗和相爱,饥饿疫情像黑暗中旧床单上残留的人事的痕迹。逃亡和向死而生中一群人的命运。我感受到了人的坚韧和妥协是为了寻找到缅北野人山的出口,是为活下去而寻找的最后一线生机。而转世降临后,仿佛那群人又活过来了,我是他们中的一员,犹如树叶又从树上长出来,玫瑰词典重又充满了荆棘和花朵之舌的香气。我在前世穿越野人山时,年仅二十二岁,在转世之后的今天我已进入二十九岁的年华。在前世,当我和那个身穿旗袍的女子被一束奇异之光引到野人山的出口时,我们在热泪畅流的惊喜中却再也没有看见那个赤身裸体的土著女人,她像某段插曲时间似的消失了。我突然明白了,她和她的土著群落都知道走出野人山的道路在哪里,然而,他们却不愿意走出野人山,而只习惯并厮守在野人山的原始森林中生活。我明白了,她是牵引者,也许是冥冥中的神仙派遣到我们身边的牵引者,虽然无法使用语言交流,她却理解我们陷入野人山的困境,她将我们引向了逃离野人山出口以后就像不久前的云朵般消失了。我记得在那个倾尽全力之后终于走出野人山的时辰应该是在某个下午四点钟……
我的怀表早已经失去了踪影,生命中许多东西都会在不经意之中悄然离开了你,走出野人山的时辰,除了我与她,再看不到我们的同伴们,也可以这样说,那名赤身裸体的女人将我们所引入的是另一道秘密的出口。这不为人所知晓的一片丛林深处突然亮起的一束光,使我们雀跃而出,一片巨大的盆地突然在出口外等待着我们……我们开始往前走,在我们看来,我们已经是最后一批走出野人山的两个人,奋力追赶着从盆地上升起在眼前的夕阳落山之前的那些柔和的光束。哦,竟然看见了一个牧羊人,他身穿一件羊皮挂,从野人山之外的一片平缓的山坡上走出来,这是一个年轻的牧羊人,我突然又想起了黑娃,不知道他是否已经走出了野人山?我们竟然已经到达了祖国的地界,因为我与那个牧羊人说话时,听见了他在用汉语说云南方言。正是他将我们引向了山坡下的盆地,自此以后,我们就走出了野人山的原始森林。
故事的前夜从这里开始分枝,犹如两根枝头偏南偏北而垂向不同的方向。在走向盆地一座小村庄时,我决定先住下来休整几天,更重要的是我想在这里等候我的几个队友。穿旗袍的女人却不想再等下去了,她在我们下榻的一家农户中,洗了一个澡。我和她都分别洗了一个澡。这家农户只有一个女人和她的婆婆并带着三个孩子,女人的男人是赶马人,说是到缅甸做生意去了,是在五年前离开的,走时同另外几个村里人赶着三十多头马驮着当地的茶叶盐巴等土特产品,就这样从村头出发,再也没有回来。这个留守家中的妇女三十五岁左右,看见我们满身的污汁泥浆更多的从野人山带出来的磨难之像,她告诉我们,她在山坡上锄地割猪草时,多日来陆陆续续地看见了从我们这个出口处走出来的战士,他们曾在村庄里稍作休整后又上路了。经她这么一说,我就决定留下来等我的队友们。
坐在这个乡村妇女的木缸中洗澡的时辰,无疑是我们走出野人山之后回到人世间的美好。留宿我们的女人名为桂香,她为我们亲自烧了洗澡水,并将温水倒在了两只木缸中。我们彻底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后,桂香为我们取来了她洗得很干净的两套布衣,因为我们的衣服已经褴褛不堪,四个多月在野人山的穿越,不仅仅是外在的衣服,就连我们的肉体都已饱受创痛。穿上桂香干净的布衣后坐在火塘边,桂香和她的婆婆给我们做了一顿有腊肉、小瓜、豌豆的晚饭,那一天似乎是我们重回人间的时刻,野人山有时候是天堂,有时候又是地狱,其中的奥妙全凭借着每个人去体验和总结。那天夜里我们入睡在桂香楼上的一间房子里,已经有太长时间了,我们失去了床铺被褥,我们失去了房间和安居。那一夜,令人奇怪的是我们都没有了睡眠,我和她同居一室,她终于在这一晚告诉了我她的真实姓名,她叫周梅洁,来自中国东北的某座城市,因战乱与年轻的丈夫离散,便被日军劫持来到了缅北做了慰安妇。我也告诉了她我的姓名以及在缅北战争中所从事的职业等等。她凝视着窗外的明月,虽然这座土坯屋的房间里窗户很小,又是木格子窗,但是可以打开的,周梅洁在窗口久站了一会儿,我发现了她在没有穿旗袍时的另一面。她在很久以前是身穿旗袍被日军劫持到了缅北,而此刻那些旗袍上留下了她悲伤的耻辱,浴后,她已将旗袍洗得干干净净晒到了院子里的晒衣绳上。
她说,明天她就要离开了……桂香已经告诉过她路线,顺着村外的小路走,过五里又会遇到一座村庄一条河流,之后,再往前五里就走上了滇缅公路,如果有运气的话,就会遇上各种战争时期的货运车,如能搭上车速度就很快,但也有另外的危险,你不知道一旦上了这辆车后,它会将你载往何乡何处。桂香也为周梅洁指出了第二条路线,即出村后沿山坡丘陵往西走三里,就会踏上一条赶马人走的道路,后人称为茶马古道。这条道路错综复杂,中间会遇到许多赶马人,只要是马铃声儿响起的地方,也就是赶马人、游侠、商侣们的途经之路,桂香的丈夫也就是从这条路上走出去的。之后,无数年已经过去了,就再也没有音信了。
在两条路之间,周梅洁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条路线,因为在她的意识深处,她一听说滇缅公路上的车辆就会想起黑暗朝她涌来的一瞬间。她在惊恐中被劫持后强行塞进车厢里的时间,就是那束从地狱中涌来的黑暗之光,彻底地改变了她的命运……啊,她害怕车辆,尤其是战争时代的各种运货军车,她害怕这一切来历不明的速度将她载入并抵达的是一座黑暗的地狱,所以,她要选择后一条路,赶马人走过的路,对她而言,这充满了安全感,似乎越是艰难中用脚跋涉之路才越可以让她抵达想去的地方。因此她选择了后一条道路,我则选择了先留下来几天,等待我的几个队友。这是我们宿留村庄的最后一夜,我们几乎无法合眼,她,作为日军曾经的慰安妇,终于凭借着自己的勇气和力量挣脱出了人生地狱,浴后的周梅洁显得安静充满幻想,她直直地凝视着窗户外苍白而皎洁的月轮,仿佛有无数值得期待的明天正抵达她眼前。
通过周梅洁的遭遇以及我们这一路的同行,我除了深深感知到了另一个女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苦难史,同时也深切地感受到了人在凌辱或苦难中奋力挣扎并向往光明的过程。
天亮了,无论黑夜多么漫长,天地间总是要迎来晨曦的。这一道道从木窗中撒进房间的微光,起初仿佛梨白色,那是一种苍白清冷之色,它使我们睁开了双眼,事实上,我们几乎是在下半夜才停止了语言的交流。之后,我们开始闭上双眼让思绪独自畅流,这一时刻,我能感受到身体中血液的速度,它终于逾越了野人山的起伏丛林,同时逾越了原始森林中的饥饿疾疫死亡……我的血液开始回到正常的温度,就像那些丛林深处看不见的溪流,从腐殖叶被的根茎下以自己的流速往下自由地渗透下去,直到它们汇入了某条河流……而我想以此汇入的那条河流又在哪里呢?
曙光开始从清冷的那种梨白色蜕变为橙黄色时,地球上人人可以享受的太阳已经破窗而临,久违了,这一轮金光灿烂的太阳;久违了,这光明之神的引领。我们起床了,踏着吱吱作响的木板楼梯下楼,仿佛去迎接我们生命中的太阳之神。
桂香已经为我们煮好了一锅红薯,这是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所追求的最为环保有利身心健康并具有抗癌能力的食物。我们手抓着红薯,坐在庭院中一边聆听着鸟鸣一边品尝着香喷喷的红薯。之后,将是周梅洁的离开,我和桂香将她送到了村口的小路上,桂香指着前面的路说,走不多远就会遇到马帮的,要跟着往洱海边去的马帮走,到了洱海边再跟着往昆明方向的马帮走……桂香是一个很聪明的乡村妇女,她知道周梅洁的目标,所以,这条线路无疑为周梅洁寻找到了方向。站在路口,我们目送着周梅洁的离开,她穿着桂香送她的布衣,桂香劝她一路上不宜再穿她原来的旗袍。我们明白了桂香的意思,这名生活在小村寨里的乡村妇女似乎透过曾经穿着旗袍而来的这个女人,看到了旗袍上的故事。同时也看到了旗袍的美或险境,所以,为了避免穿旗袍所带来的危险,她建议周梅洁穿着她的布衣上路。我理解了这个善良的乡村妇女的寓意,她想让周梅洁融入这条路上朴素的自然界中去,像一路上的野花小草一样自然,因为只有像周梅洁所置身的背景中那些大自然的风物一样自然朴素,她的形象和姿态才不会惹来危机四伏的处境。周梅洁上路了,我们目送着她的背影,我的眼眶有些潮湿,毕竟我们结伴在野人山走了那么长时间,我从内心默默地在祝福着她,希望她能顺着这条被金色阳光所照耀的路线,一直走到昆明,再从昆明搭上车辆回到她的东北老家去。
凝视这个来自东北女人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踪影的感觉,使我徒生出虚无和苍茫之感的触力正盘踞在乡野之上的丘陵。我将在这里住上几天,等我的队友们……
虽然我已感觉到等待之路是迷惘,尽管如此,我将等下去。送走周梅洁之后,我就独自一人往山坡上走去,桂香嘱咐我道,别走得太远,如果遇到丘陵之上的森林,千万别往里边走,有许多小片形状的森林地段是野人山分生出来的领地……桂香是在告诉我,千万别迷路。我领会了桂香的嘱咐,第一天第二天我都遵循着嘱咐中的路线,不敢让自己走得太远就回来了。
第三天,我起了一个早,开始往山坡上的丘陵走去,两天时间过去了,我竟然没有等来一个人,我不甘心,我决心要去寻找到一个可以看得见的通往野人山的出口……这种念想来自我做战地记者的生涯,我想站在出口之外亲自迎接那些我生命中的队友们,以及我在野人山的迷雾幻象中来自我个人秘密史的一场爱情,尽管这场爱情还没有发生……简言之,我虽然已经走出了野人山,我却无法像周梅洁将彻底洗干净的旗袍装在口袋里,穿上桂香的衣服去寻找她在战乱中离散的丈夫。我决心已定便告诉桂香说今天我可能会走得远一些,回来得也会稍晚一些,让桂香别为我担心,桂香又开始嘱咐我,千万别往某座林子里走去,那些林子表面上看似独立,事实上它们都是野人山的一部分,如果往深处走会迷路的……桂香的这些嘱咐我似乎已明白,但我一旦滋生了念想,就无法阻止自己的脚步,最重要的是无法阻止自己的心灵。
我一次次地发现心灵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你的所有梦想念头都来自心灵,如果缺少它,生命就不再有思想和汇入浩瀚宇宙的血液之循环。如果回到今世,我正坐在露台上眺望着对面平顶上的鸽子笼,一只银灰色的鸽子从笼子中走出来了,另一只鸽子也从笼子里走出来了。我看到了二十一世纪的荒谬,人已将鸽子飞翔的念想扼杀,并让它们住在笼子里,每天在吃主人赐予它们的食物。看到这场景,我就想写一部奇书,而手下的这本书,通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野人山,我寻找到了写一部奇书的理由,即:我们的存在,无论置身在何种时代,都需要一个属于生命激荡的源头,它或许是故土的一间木屋,或许是你身不由己踏入的一场生死之搏斗的现场,或许是为了爱与缠绵的追逐奋不顾身的一场赴约……
我独自一人离开了桂香家的土坯屋,桂香在我之前已到山坡上割猪草去了。我悄然从村里的那条寂静的小路往山坡上走去,阳光很明媚,山坡上的庄稼地里我看见了荞麦的起伏,几头黑乎乎的猪正躺在荞麦地上晒着太阳。我开始往上走,我又看见了那天引领我们走下山坡的牧羊人,他正躺在山坡上看着天上的蓝天白云,这样的生活缓慢而平静,当然也很单调,不过,我所见过的山下村庄里的每个人都将生活的现实视为生命中的习俗,因此,他们很平静。
而我自己仿佛着了魔,继续往山坡上走去,突然就出现了一片被阳光照耀的小树林,碧黄色的叶枝摇曳着,我开始进入这片小树林,在往前行走时,我已经忘记了早晨桂香的嘱咐。这或许也就是我重陷野人山迷途的开始,就这样,我的生命重新返回了野人山的原始森林,从这座小树林走进去以后,我再也没有走出来。
生命均有轮回,倘若你看到一棵树死了,不错,它就是死了。树的枝干到根须全部腐烂直到干枯,以我们忽略过的速度经过一场场暴雨烈日黑暗之后,再也没有从泥土中挺立起身体。然而,我们却在别的地方,看到了另一棵树,只要留意,我们就感觉似曾在哪里见过这棵树,它的枝貌冠顶叶色完全与我们记忆中所保留的那棵树的形体相似,这应该就是一棵树的轮回。类似的生命轮回很多,比如一只林中之豹和家养宠物中的猫或狗,它们都会有接近末日的时辰,死而再生,这是轮回之现象,只是我们会再生于何乡壤?此刻,让我回到多年以前野人山中的那个自己吧,我已记不得更多的事情了,对于我来说,一旦陷入了野人山之后,会有好几种消灭生命的迹象:其一,我是曾经走出过野人山者,当我再次走入野人山时,是为了寻找等待,而且自从走入那条小片区域的森林以后,我就已经忘却了桂香的叮嘱,这就是命运,任何东西都无法扭转的命运。在那一时辰,一种潜在的迷途在召唤着我,再加上休整了几天时间的身体渐渐复苏,仿佛枯萎下去的树枝遇到水分阳光重又充满了活力,我甚至在欢快中往前走,实际上是朝着我命定的因素在往前走。你知道的,当你一旦走得越深越远的时候,就难以再走出来,就像桂香所言,这些派生出来的小森林,都应该是野人山的一部分枝干。是的,我走进去了,可想而知,这是命运的悲壮之旅,我是被命运驱逐进去的一个符号,一个传说,一段音律,我就这样重返野人山,前去迎接我的死或我的再生。
我的再生使我重新找到了笔力,这是另一种命运。这一年我循着洱海岸边行走时,无意识中跟着一个牧羊的少年,开始坐在山坡上闲聊起来,他看上去十七岁左右,他告诉我,放暑假了,所以他就帮助爷爷出来放羊,父母都在城里打工,许多年前就出门打工去了,就他与老爷爷相伴相依。小时候他在村庄里上小学,初中以后就到镇里去上中学。村庄离小镇有几十公里路程,城里打工的父母给他买了一辆自行车后,来回就方便多了。没有自行车时,他都是走路,一口气走几十公里路还是需要脚力的……凝望着山坡下的洱海,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是他面前最好的聆听者,他突然讲起了爷爷的故事,他说,他的爷爷曾经参加过中国远征军,是一名老兵……经他这么一说,我的眼睛突然就亮了起来,因为在我的写作梦想中,我一直想寻访到当年参加中国远征军的老兵们的现实处境,以此写一部长篇小说。少年的声音突然间让我的眼眶敞开了,我就这样在那个下午夕阳即将落尽的时间里,跟随那个叫李福的少年沿着那片洱海之上的丘陵,再往里走,就出现了一座山坡上的村寨。我看见了夕阳中的一束束炊烟正弥漫在天空,少年李福告诉我说,村里的年轻人乃至中年人大多到城里打工去了,他们只是在一年中耕种收割时急匆匆地赶回来,做完农活之后,又会急匆匆地赶回城里去。少年李福所说的这种现象,我并不陌生,这是眼下整个中国乡村的面面相,这个现状告诉我们说,大量的乡村劳动人员正在以奔往城市的行为,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城市,对于宁静的乡村来说,是诱惑和生产纸币的地方,也同时是需要大量劳动力的地方,所以,无以计数的中青年拎上包,走出偏壤的小村庄,搭上村里的摩托车和拖拉机来到了镇里的客运站,或来到高速公路的加油车搭上了长途车抵达了一座座或小或大的城市。
在二十一世纪,高速公路的全球化影响了大地上所有人前行的速度,哪怕是一座最僻静的小村庄也会被外面的一条条高速公路所诱惑着,所以,中青年们已不可能再像他们的父辈一样驻守在古老的村庄,沿袭男耕女织的生活方式。沿着一条土路往前走时,我们就看不到洱海了,小路的两边都是庄稼地,我看到了玉米的红缨须,蓝色的豌豆花,还有路两侧那些像米粒般细小的野花……少年带着我往前走时遇到了一群土狗,它们并没有因为我的陌生而狂吠,而是走近我,嗅着我身上的味道,因为我身上有狗狗的味道……往前走,就是一座不大的村庄,它们筑起在一座稍高的山坡上,进村的路上遇到一棵棵的大树,它们看上去似乎经历了许多时间的沧桑,从它们曲起弯曲的标杆上我看见了年轮的巨变。
年轮印在每一棵树每个人的脸上,你无法逃避年轮,它从出生的那天就开始改变你,就像你初期躺在摇篮里时就开始经历了时间在改变着你的过程。时间来到了这座古朴的乡村时,我已经二十九岁,这是我今世的年轮,沿着乡村小路我们进入了宁静的村寨,一群公鸡母鸡正站在村头的一座座草垛上咯咯鸣欢着。李福将我引到了一座四合院的土掌房前,门是敞开着的,进屋后我便看到了一个老人,他正从里屋走出来,他的步履看上去并不像八十多岁的老人,他的脸在最后一片夕阳的照耀之下显得有些黝黑,上面刻着几十条很深的皱纹。这些皱纹很像云南峡谷岩层中的纹理,之前,我曾在怒江岸边的峡谷林区行走时遇到了一大片充满各种纹理的石头,它们个形广异,有的像人的面孔,有的像巨兽之体,有的形状又像男人和女人的形象。我从石头的形状中捕捉到了人类演复生命的某些特征,即时间附体之后其物体的悄无声息的变化。
李福将我引见给了他八十多岁的爷爷,李福说,爷爷,这位姐姐是作家,你跟她讲讲你的故事吧,她也许会将你写到书里去,那时候会有更多人认识你的。
这位年仅十七岁的男孩是在我们坐在山坡上聊天时了解我的身份的,当他说到他爷爷是一位老兵时,我显得有些激动,我告诉他说,太好了,我正在寻找就像你爷爷这样的老兵,因为我是一位作家。当我透露了自己的身份以后,看上去少年也很激动,也许在他看来作家也是神秘的。
迎着火塘边的焰火,我的目光开始了第一次的穿越,这位八十多岁的中国远征军的老兵出现在洱海边岸的小村庄,出现在我眼帘之下,这是否是时间之神的牵引?迎着火塘边的光焰,我听见烈火在发出炙热的音律,我将目光完全迎向这位老兵时,深感到了一个期待中的时辰已离我很近很近……隔着近在咫尺的焰火,我伸出双手握住了一位老兵的双手,我知道,文明和礼仪以及创世之神,让人类缔造了拥抱、握手,就是为了在有限的时空中,让个体的生命迎接一场场告别与赴约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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