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南-怒江岸边的收藏家和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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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很乐意将我们引向他的家,你知道的,男孩们的天性是愿意用自己的好奇之心去探索世界,当他从江岸的沙滩上站起来时,便将头盔戴在了头上,他俨然在扮演着当年的远征军,走在我们前面,另外的男孩们则走在他之前,他像是他们之间的孩子王。男孩带领我们走到了江岸边的一座小镇,这是一座铺满了石板路的小镇,石板路看上去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我看到了深深浅浅的马蹄印,两边是林立的百年前的老店铺,我们的视觉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了,这也是我们所有人期待的旅遇,当我们所生活的大城市的老街道被挖掘机推平时,一个个遥远时代的记忆也就消失了。只有在这里,远离主流城市的区域,我们会寻找到祖先的行踪,马蹄下就是祖先的行踪,甚至他们久远的气息也会随之飘荡而来……走在这样的老街上我总有一种心醉神迷的感觉,它类似神意,又像是翻开了一本发黄的卷书时突然在书中的某一页发现了一只蝴蝶标本或者一小片墨汁的游离。

    无论如何,我们几个人的兴致都很高,对于摄影师来说,这无疑是镜头下令人心慌意乱的历史图像,除了摄影师和朱锦文,我还不知道另外几个人的职业,但凭着他们闯入这条老街道的欣慰,我能感觉到我们都会有共同的兴奋点,即在充满沧桑感的老街上捕捉到这里的人文信息。倏然间我竟然看到了一家挂着旗袍的裁缝店铺,这太有趣了,在这条远离大都市的老街上竟然有人开裁缝店而且是专缝制旗袍……

    首先,是我情不自禁地走向了这家缝纫店铺,也许是因为旗袍——你们知道的,在我的前世,从野人山大撤离时我曾遇到了一位身穿旗袍的北方女人,到了最后,是我们两人结伴走出了野人山的原始森林。旗袍为什么会在这座怒江岸边的小镇出现?我寻着店铺往里走,一个中年妇女走出来,她在迎着我的目光走了出来……我很好奇的目光使她朝我点点头说道:这是老母亲开的店,已经六十多年了,我们的旗袍做了改良,每条旗袍上都有母亲和我的手工绣花……中年妇女解释着,一边将挂在墙壁上的一条紫红色旗袍取下来,让我看旗袍上的绣品,我看到这条紫红色的旗袍上绣着一对白鹭……中年妇女说,我母亲对白鹭和所有雀鸟非常有感情,当年她途在战乱中流亡时,正是天空中飞翔的白鹭将她带到了这座村庄……

    中年妇女刚说到这里,我们中的其他几个人就进来了,他们都被这家店铺吸引了,朱锦文作为报社记者当然是最为感性的,她惊喜地说,哇,旗袍店?想象不到的奇迹,是谁在这里缝旗袍啊,这里定有故事……进来的每一个人都在观赏着挂在墙壁上的每一件旗袍,当他们发现了每一件旗袍上的手工绣花时便是啧啧赞叹说,这个创意太艺术了,最重要的是这是属于怒江岸边古镇上的旗袍缝纫店……大家都带有一种拷问,为什么要开旗袍缝纫店,我很想见见中年妇女的母亲,当我提出这个愿望时,中年妇女微笑着说,母亲正坐在后院中绣花,我带你们去吧!

    原来店铺的一道门推开就是一座大宅院,这是另一个惊奇,对于长期住在大城市的人来说,这一切都是令人向往的。一阵花香飘来,这里面简直就是一座花园,里面有芍药牡丹月季绣球的盆景,院落中有小径分布,仿佛迷宫,此外,还有高大的芒果树,石榴树等等。对于我们来说,这样的院落就是在城市凡尘中我们所梦见的天堂。

    一位老人出现了,她身穿旗袍,你相信吗?在这座古朴远离大都市的小镇,竟然会遇到一位八十多岁身穿旗袍的老人……这真是奇观啊!是的,我们进来之前,她正坐在一棵芒果树下往一件旗袍上绣花,我们走上前,我又在摊开的旗袍上看到了一只已初露形态的白鹭……孩子们也进屋来了,他们到花园中嬉戏去了,我发现,这个老人的家好像也应该是孩子们的乐园之一。大家围坐在老人身边,当老人说话时,我听到了她的北方口音……这声音太久远了,确实太久远了,我要搜寻很长时间才可能回到前世的记忆中去。

    搜寻也是一个神秘而倾尽全力的过程。从我身体中我发现了两种灵魂轨迹,前者,我仍然在前世的野人山原始森林中行走,之前的大多数事情都模糊了,唯有野人山就像一幅全景绘图,它有无数标签引领我再次回到大撤离的过程中去,尤其是当我来到寻访老兵的旅途中,前者,也就是我前世由身体所承载的关于野人山的记忆,会越来越清晰,像水中幻影走上岸来……后者,则是现实存在的我,我正在与二十一世纪偶遇的这帮旅行者,结为一个盟体寻访着旅途中的世界。

    如果我的记忆是忠实的,那么我猜想,坐在这棵芒果树下绣花的这个老人应该就是当年与我一起走出野人山的那个女人。

    由于那个孩子王热情地嚷着要带我们去他家看父亲所收藏的宝贝,我们便先告辞了。离开时,穿旗袍的老人站了起来,她说着北方口音,如果她果真是那个来自北方的女子,多少年过去了,她仍然在保持着她的语音,这很不容易啊!我面对着这个女人,如果我没有弄错,她应该就是前世我遇到的那个女人……哦,我很想仔细地看看这张脸的变幻,她到底是如何变老的。我知道人是在时间中逐渐老去的,对于我的前世,我根本就没有体会到人被时间摧残后逐渐变老的过程,我第二次迷失在野人山丛林中时,就再也没有走出来……时间,这伟大的魔法师,时间就在旁边,在我所面对的这张脸上,在我的前世,我记得这张脸上曾经有无尽的耻辱和奔逃的意念,我也记得她是一定要回到北方去寻找失散的丈夫的,那么,她又为什么要留在这座怒江岸边的小镇呢?这是需要再度寻访的理由之一,而此刻,因为孩子王的催促,我们一行人只得先去拜访另一个奇人。

    临走时,我回过头去看了身穿旗袍的老人一眼,我敢肯定,她就是当年身穿旗袍穿越野人山的女人,为了摆脱身陷日军营地一名战争慰安妇,她舍弃生死恐怖和日军追杀,逃亡到了野人山的原始森林……而我因为满身的污垢缠体,便与她在林中小溪浴身时相遇了……故事应该如何往下叙述?世间之所以有小说家,就是人活着由无数生死玄妙构成了生活的未知和变幻。在我回眸看她的那一眼中包含着时间的轮回,而在这一眼背后是什么?同行者翻手机时宣布:科学家警告说,蜜蜂的大量失踪将使人类生态系统的未来遭遇很大威胁,农作物可能因此大量减产,人类最终可能面临大规模的食物短缺。

    哦,野蜂,当同行者翻开手机宣布这个信息时,他还在继续让我们分享下文:世界各地发生的这一连串蜜蜂失踪现象,令蜂农与科学家百思不解。如果这些蜜蜂是因农药中毒或在寒冷的天气下死去,它们的尸体应该会出现在蜂箱周围。如果是遭遇天敌(胡蜂或虎头蜂)的攻击,也会在授粉区发现它们的残骸。如果它们是因为受到什么威胁而逃走,以它们恋家的特性,也绝不会单独将蜂后与幼蜂留下,因为工蜂若不归巢,留在巢内的蜂后和幼蜂都会饿死。

    我的内心正下沉,孩子王飞快地走在前面,蜜蜂在地球上大面积消失的资讯令我迷惘……我们的脚跟随这个孩子王的脚正在飞快地行走……我眼前掠过了野蜂,从一只大蜂巢中倾巢而出的野蜂,那是在我的前世,当我第二次迷失在野人山的森林中时,由于我走累了,倚靠着那棵有蜂巢的大树,我听见了蜂巢中嗡嗡嗡的旋转声。当我仰起头来时,我突然意外地发现从树皮上正流下来一些金黄色的液体,是的,我的心重又在饥饿中跃起,正当我伸出舌头去吮吸从树上流下的蜜液时,突然,一只黄蜂从树上的蜂巢中探出了头,这只是开始,我也许是太饿了,便不顾一切地紧倚着树贪婪地吮吸着……就在这一时,几十只黄蜂飞了出来,我并不介意它们,而当我仰头边吮吸边朝上看去时,一大群黄蜂突然倾巢而出朝我飞来,我意识到了严重性便开始撒脚就跑,可想而知,这幅画面足够让你们去想象: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背景之下的野人山丛林,我,前世的我正被森林中一群黄蜂在身后追赶着……或许,我正是被那群黄蜂所蛰死的,这只是我现在的推断,至于我是为何而死的,只有天地知晓。我前世之死是一个秘密,可以有无数定义,但最终只会是消逝于野人山的丛林深处,在今天看来,当地球越来越破碎之后,野人山的原始森林对于现代人来说却是天堂。

    孩子王带着我们的脚踩在青石板上。在无数先祖们行走过的路上,我们的身心分裂为两个世界。在悄然间里,身边仿佛走着许许多多的异灵,哪怕在正午的阳光下,我自己仍然能感受到那些甩着马鞭的人,踏着朝露在睡眼惺忪之中迎来晨曦的赶马人,正在破晓之中从故乡出发。在所有的教科书词典或者文学艺术历史画卷中,每个人或卑微或伟大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故乡,故乡就是出生地,就是你哇哇奔出母亲子宫以后,剪断脐带的地方;在悄然间,我们又回到今世,旁边走着的是我同时代的人。人,就是一本书,一阵阵渐强渐弱的气息而已,他们像万物,享受着生与死的诱惑与凋亡。

    终于在孩子王的带领下我们走到了小镇尽头的一座大宅院,房子是新的,是用混泥钢筋筑造的,在老街的尽头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座与现代化材料接轨的建筑物,它虽然显得突兀,但仍是合乎常理的。孩子王从包里掏出钥匙,熟练地打开门,在他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上我们仿佛看到了一种召唤,他将我们开始引向了第一层楼,哇,我们突然开始被眼前出现的场景吸引过去。在第一层楼里,基本上没有分隔屋,一层楼就是一个长将近七十米的空间,里面堆集着的东西使我们仿佛在穿越时空,虽然所谓时空是一个古怪的距离,但我们确实正从二十一世纪穿越到二十世纪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背景之中去。

    地上堆集着的物品基本上都是战争遗物,里面有中国远征军的头盔、饭盒、衣服、皮带、军用绿皮水壶……这些东西一经出现,就像让我回到了前世,我将一顶头盔从地上拿起来,用手抚摸着它斑驳的地方,它虽然冰冷,对我来说似乎却仍有余温。至于饭盒,它存在着,呈长方形的饭盒,就像我前世在缅北战场所使用过的那只绿饭盒,它是我们进入缅北野人山之前包里所保留的,其余的许多东西均被埋葬在野人山之外的土坑中去了……哦,水壶的记忆力是那么强劲,是的,在野人山我们是无法离开水壶的,里面的水如果没有了,生命就会遭遇到危机,野人山并非四处都有水源,而且有些水是根本无法喝的……水壶里的最后一滴水都可以救人,我曾见过从水壶中倒出来的一滴水使一名昏迷中的战士睁开了眼睛……

    我的前世与战争相系,所以穿越时空对于我来说就是一次次翻身的过程:我看见了我翻身过去,翻过了发黄的时间进程,正以我纯粹个人的方式重新进入缅北,所有陈列在这里的收藏品对于我是多么亲切而熟悉。我看见了弹壳,使我回想起我曾背着从将军身上取下的一颗子弹步入了野人山,我还看到了靴子、刺刀、床单、棉布、发报机等等,当然,我也看到了来自日军的衣装、头盔等等。

    我们从楼下再步入二楼,孩子王仿佛是一名讲解员,他告诉我们父亲之所以收藏这些东西,因为他爷爷是一名中国远征军的战士,曾去缅北打仗,后又回到了故乡……他正讲解着,我们便听到了脚步声,孩子王兴奋地说是父亲回来了。是的,是他的父亲回来了,我们很快就看见了一位三十七八岁的男子,看到我们一群人,他欣喜却并不意外,看得出来,这座小镇并不偏僻,旅游者们沿着江岸行走,很容易就闯入了这座小镇。他有些羞涩说他在楼下庭院中煮茶等我们……听见他下楼的声音以后,我们又开始细看二楼的收藏品。孩子王在其中穿巡着并告诉我们,他的爷爷是一个身体中有很多子弹的人,如今还活着,住在原来的老房子里……

    哦,孩子王的声音又开始使我内心战栗不休……一个身体中有许多子弹的人,那会不会是他,会不会是我一直艰难寻找中的将军?我已迷失在穿梭不尽的时空之中,我想得到一个悬而未决的证据,我突然独自一人奔向楼梯……庭院深处有一张圆形的石桌,只见孩子王的父亲正坐在石桌前平静地煮着茶……我嗅到了各种植物的味道,我来到石桌前,我能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我低声说,能让我见见你父亲吗?他点点头说可以的,不急,我们先喝茶吧!

    他看上去很淡定从容,关于父亲似乎遥远而又是现实中的一种具象,他们从楼上叮叮咚咚地下来了。现代人的脚步声都很响亮,因为平日都是以车代步,故而只要有行走的机会,就会将双脚开始于一曲曲练习曲,听上去声音很响。他们转眼间已经就来到了茶桌前,好奇的心理使他们想尽快靠近这位看上去还很年轻的收藏家,在茶香弥漫中,孩子王的父亲开始讲他的收藏故事,在他未出生时,一个中国远征军的将军被几名年轻战士用担架抬到了了这座小镇……当时,将军发着高烧,已陷入昏迷状态,隐蔽在村庄山坡上一座废弃的老屋中,母亲上山割猪草时看见了老屋中出来觅食的战士,当时母亲还很年轻,二十岁左右,一位战士向母亲透露了他们是刚刚从野人山撤离出来的中国远征军……躺在里面的是他们的将军,看上去如再无药物治疗,将军就快要死了……母亲进老屋看了看将军的状况就迅速回到了小镇,她首先到中药铺抓了草药,然后又回家带了煮熟的土豆苞谷等匆匆来到了山坡上。她曾在不久之前站在家门口目送中国远征军赴缅北,当时她已经中学毕业,在学校代课。她站在街道一侧向渐渐远去的中国远征军挥手,内心曾波澜起伏,而此刻,因为替代母亲到山坡上割猪草,她就陷入了这场事件……她,一个普通怒江岸边小镇的女子,自此以后,成了这位受伤将军的守护者,她让几名战士尽早回家,因为战乱仍在继续,生命就不可能有安宁的日子,能够抓紧时间回到自己的家,应该是每个人的愿望。很显然,这名怒江岸边的女子从几名战士疲惫的眼神中看到了归乡的焦灼,她回到小镇,给他们每个人买下了一套当地人的民服,让他们换下了褴褛破损的军装……

    她将四位来自或北方或南方的青年男子引向了出小镇的路,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将他们引向了一条条尘土弥漫的归乡的道路。之后,她迅速赶回去,跟自己的父母商议将军的今后的问题,她的父母读过当地的小学,知晓天下大乱时缅北的战争,同时也曾像他们的女儿一样在小镇的古石板路上目送过中国远征军赴缅北的一幕幕场景……而此刻,他们面对着来自女儿的请求,这名年仅二十岁的女孩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愿望,想将这位受伤而昏迷的将军带到家里来疗伤,她的理由很充分:他看上去很虚弱,如果再得不到极好的护理,将军的生命将面临着更大的危险。父母在女儿眼里看到的那种焦灼,仿佛使他们看到了缅北战争中将军出生入死的场景,在几分钟长久的沉默之后,他们能彼此感受到战乱背景之下生命的生死逃亡之旋律……就这样,怀着悲悯,他们同意了女儿的愿望,并在那个半夜协助女儿将昏迷中的将军搀扶回到了家。

    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很迷人,尤其是面对在场的所有人来说,这个故事有一种潜在的力量,想让我们揭开谜底。尽管这个世界已经逐次被智能游戏般的数字化频率所覆盖,然而,一旦我们来到了这座古老的小镇,仿佛已经脱下了我们的盔甲,仿佛战士获得了原初的身体,只有当身体的柔软性复苏时,我们才可能回到这个故事的下文之中去。

    噢,故事,只有将故事继续讲下去的人,才可能揭开故事存在的谜底……这谜底对于我来说,竟然像独自伫立在荒原深处的一座石塔,塔中藏着经书也深藏着破译时间之谜的许多生死符咒。此刻,我仿佛在等待着风,于是,风就来了,风里面挟持着黑色的沙尘,它进入了发丝,刺痛着双眼,使神经迷乱而清醒;我仿佛在等待着一只鸟,它应该是一只云雀,一只可以抚慰我忧郁绝望的云雀,其羽毛就是我的笺纸,写满了我的诗句。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在等一个人,无论是男人女人,是杀手、手工艺人,还是外星人,远古时代轮回过来的精灵,都值得我守候在此,借助于一道道屏风围栏,去破开生命的谜底,然而,这很难,因为生命拥有无数的谜底。不知道你到底需要解开哪一道谜底?故事在继续讲下去,在飘忽着茶香的庭院中,我们中的一个人包里背着眼下很流行的一本书《未来简史》,我看到了他取出书,随便翻出了几页后,递给我问我是否喜欢他用蓝笔所勾勒出的这段话,它来自以色列作家尤瓦尔·赫拉利的笔下:如果我相信上帝,是因为我选择相信。如果我内心叫我要信上帝,我就信。我相信是因为自己感觉到了上帝的存在,我的心告诉我,他就在那里。但如果我不再感觉到了上帝的存在,如果我的心突然告诉我世上没有上帝,我也就不再相信。不管是哪一种,权威的本源都在于我自己的感觉,所以就算是有人说自己信上帝,其实他更信的,是自己内心的声音。

    收藏者正在不断地给我们沏茶,茶杯是当地人烧制的土陶,我手捧着这只深黑色的土陶杯子,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二十岁年轻女子的年代,之后,将军就住在她家二楼的一间房子里,她请来了镇里的老中医为将军治疗,中医一次次地为将军号脉,感觉到脉跳虽然虚弱,但有希望治疗。女子每天为将军熬汤药,中药味儿几乎覆盖住了庭院中的花香。除此外,更需要的是她用声音唤醒他的过程,自从他迁往这老屋,每天初露曙色时,她总是推开门,悄然走到他床边,他睡的是一张老床,不知道有多少年代了,但上面却雕饰着细密的花纹……每次她看见床沿上的花纹时,内心都会自然地涌起一种力量,昏迷中的将军一定会醒来的,一定会醒来的,一定会醒来的……这力量使她微微推窗,她想让来自东方升起的阳光照进屋来……她想为他做所有事情,除了轻声唤他醒来,她所需要迫切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用湿毛巾擦洗他的身体……这是需要经过激烈斗争的一种选择,当她发现他的身体因炎热开始发出异味时,她产生了一个想法,想提一桶温水上楼,为他擦洗身体,但她一直没有勇气这样做。直到这一天她父母下地干活去了,她似乎终于找到了机会……

    她将烧温的一锅温水倒进木桶里,她今天一定要为将军擦洗一遍身体,这是多日来一直纠缠她的愿望,尽管有些忐忑不安,但一旦想好的事情再艰难也要做。这就是怒江岸边的小镇上这个平凡女子的做事风格。她拎着桶上楼了,阳光照进了那间有土坯墙壁的小屋,一切都是那样安静,仿佛是神安排的场景。是的,我想象着这一切,房间里很静,战乱远离着这小镇中的房间宅院,战火硝烟不会从空中抛掷而下折断宅院中的缅桂树和众树的灵魂,这是神性安排的场景,让来自怒江岸边的这个女子抚慰已经走出野人山的将军……

    战乱终于结束了,女子不断为将军擦洗身体,力图唤醒他沉睡了很长时间的躯体。女子很年轻,她身穿布衣布鞋,身体中飘过一阵阵的暗香,她每天都要伸出手为他翻移身体,当曙光四射时,她会敞开格子窗户,让阳光一缕缕穿梭进屋,直到将整个屋子照亮。黑夜降临时她会掩上窗户,父母外出后,她始终守候在他床边,当树上的雀鸟们在啼鸣时,她会屏住呼吸,她相信沉睡中的将军一定能听到鸟鸣声……她还用剪刀为他修剪手或脚指甲,在为他一次次翻身擦洗身体时,她发现了十二颗子弹的枪眼和伤疤……

    她始终守在他身边,自从他出现以后,她的世界每天都在出入他昏迷的那个世界。对于这一幕,我可以尽一个小说家的想象力去穿越时空,这时候,我可以想象出发生在她和他之间的所有细节,因为所有的细节正编织着故事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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