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芳芳手中接过笔记本,虔诚地将它拥在胸前。芳芳说得不错,我就是笔记本的主人,我就是当年中国远征军的那名战地记者。而芳芳又是谁,从开始进入这座村庄我就感觉到她很熟悉,似曾在哪里见过,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白梅、兰枝灵等战友们的消息,但圴无线索可寻找,她们当年是否走出了野人山如今已成了一种难以追索的时光之谜……我查询了很多资料均无她们的消息……有些名字可以考证查询,而有些人竟然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些纠缠不清的问题只能去考证战争,然而,当战争一旦进入野人山的大撒离时,我们所面对的是一座原始森林,是辗转在原始森林之中的生死之谜,是四个多月的魔沼之途,是一个个生命的消失……芳芳也许就是轮回过来的她们之中的一员,这些生命的迹象都只有天地知晓。我将笔记本带走了,因为我相信,我就是笔记本的主人。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我的车上依然有摄影师和收藏者,摄影师将搭乘我的车重回怒江边岸的小镇,收藏者也要搭乘我的车重回怒江边岸的小镇。车子沿着乡村小路即将出村庄时,芳芳和她的男朋友站在村口一直在目送着我们。我们所有人都坚信用不了太长的时间,我们这个团体又会汇集到野人山外的天堂客栈,重返野人山……因此,我们的这次告别是短暂的,也是充满期待的,因为我们还会再次重逢的。车子途经了那片野葵花树,金黄色的花冠在车顶上彼此摇曳,我们在默默之中告别着,因为我们都坚信自己还会再回来的。
下了山坡后我们直抵怒江岸边的小镇,这也是我们互致告别的时间。我们将车停在江岸,花花和她的男友将回洱海边的客栈,麻醉师,银行会计主管,报社记者朱文锦将乘同一辆车回省城昆明,摄影师将陪同我继续在怒江岸边的这座小镇驻足一两天时间……又一次告别使我们将坚信我们会再一次回到天堂客栈的,因而,充满期待中的告别会让眼眶变得更晶亮。我目送着他们的车远去……你们知道的,我之所以要留下来,还有两个生命中的人需要再次相见……摄影师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意图,所以,他事先就告诉我,可以留下来陪同我了结这次旅途中的全部愿望。
摄影师很温柔,坐在天堂客栈的树下喝酒时,他走到我身边,举起酒杯碰了碰我手中杯说道:明天我还是搭乘你的车吧,我可以做你的司机,你想到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我接受了他,因为我知道,他正在不慌不忙地寻找他镜头下的世界,他有时间在大自然中行走。就像我一样,我有时间去寻找生命中的渊源。我们先住进了客栈,这个世界是有秩序的,既然留下来了,我们先得将行囊放进客栈。人世间的版图中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旅馆客栈,它们称谓不同,其目的都是为旅途中的人们敞开的。之后,我们又休整了一夜,晚饭是在客找外的小餐馆开始的,这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这样的时间不适宜去会见我生命中遇见的两个人,只适宜我们舒缓地坐在怒江岸边的小餐馆。收藏者之前已经回家去了,他说每次外出时最让他所牵挂的就是父亲,因为父亲已经九十多岁了。
只剩下我和摄影师彼此对视着,他一直在和我分享他镜头中的图片。二十一世纪也是一个图片化的世界,每个人的手机中都蕴存着几千张图片,但很多图片在不知不觉中又被删除,只保留了最精华的。而对于专业的摄影者来说,他们之所以能用肩头承载着那么沉重的摄影器械,是为了在镜头下收藏一个个真实的世界,一个没法删除的世界——与自身的灵魂融为一体的那个芸芸众生所置身的世界。我们沿途的自然风光和人的现实已出现在摄影师的镜头之下……我们分享着,重又回到了那一时刻,全世界所创造的所有器械消磨着我们生命的光阴。摄影师热爱他的摄影器械,此刻,他将镜头对准了小餐馆外在黄昏中行走在青石板上的人们,每一个行走者看上去都被一天中最后的余晖所笼罩……这就是真实,游走于世间的每一个魂灵,无论在哪一块版图上生活,都拥有他们所行走的方向……黄昏,是一天中最后的礼赞,因为落日已尽,黑暗将从巨大的帷幕中露面。我们坐在这世界的角隅,默默地分享着镜头中已被收藏的图片,同时也将目光融入这座古镇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在黑暗的玄光下出现的每个人既是神灵也是俗世……
第二天遵循我的计划,摄影师陪同我前去访问第一个人。上午九点多钟的古镇已被太阳渐渐地浸透,啊,这是被睡梦所笼罩了一夜之后像花骨朵样重又绽放的世界。因为有了太阳,所有阴霾将退下,生命之所以迎着太阳而上,是因为神性在牵引着芸芸众生。我们又来到了小镇的旗袍店门口,店门刚刚打开,周梅洁的孙女看见我们后便笑眯眯地问候着我们,并解释说旗袍还需要一个多月才能做好,主要是绣花慢,外婆每天就坐在缅桂树下绣花,尽管已经八十多岁了,看上去她的眼睛比年轻人还好,现在年轻人的眼睛天天看手机,视力都普遍在下降……我们都有同样的观点,认为手机害了很多人的眼睛,同时也让很多人渐渐丧失了阅读纸质书的能力。我提出了想见见她外婆的恳求,周梅洁的孙女很畅快地说,很多人来订制旗袍最喜欢坐在树下看外婆是怎样绣花的。其实,外婆是北方女子,她初来到这座小镇时根本就不会绣花。后来,外婆开起了旗袍店以后,发现这座古镇里的妇女都有一种手艺活,那就是在闲下来的时候坐在自家的庭院中绣花……外婆开始了绣花,在外婆认为所谓绣花一定要让鸟雀能在绣花布上飞起来,能让花朵在绣布上绽放……转眼间,外婆就能实现她的这个愿望了,她经常在我们看她绣花时问我们,有没有看见那一双鸟儿的翅膀?那双翅膀能飞多远?有没有看见那些花骨朵就要绽放了,这些花朵如果是绽放了又能开多长时间?这些问题外婆总是反复地问我们。就这样外婆绣花的手艺越来越高,只要太阳出来,外婆就很高兴,她喜欢明亮的光线,而且是喜欢坐在缅桂树下,嗅着院子里的草木花香绣花,每当天阴下雨的时候是外婆心情灰暗的日子,她总是在房子里看着天色变幻,只要天空晴朗,外婆就像过年一样快乐……
我没有想到周梅洁的孙女给我们讲了这么多的故事,这些细小的东西也就是周梅洁安居在这座古镇以后的日常生活。正是这些平凡的生活使这个肉体饱受巨创的女子,寻找到了安居于小镇的日常生活的意义。
亲爱的读者,你们是否发现,一个人的日常生活也就是日复一日所延续的时间。在这些日常生活面前,每个人都会寻找到自己的命定规则,反复地只做一件事,不厌其烦地只做一件事,意味着这件事就是你的灵魂之穴,是使你为此活下去的理由。周梅洁同我在野人山外的村庄告别以后,她一定是遇到了一个人,或者是天上的云朵载着疲惫惊恐的她来到了这座古镇……当我重又穿过裁缝店的后门来到庭院中时,陪伴周梅洁的这座不大不小的庭院中飘来的新鲜空气和花香,使我再一次的明白了,一个来自北方的女子,在终于逃离出野人山以后所寻找到的避难之所,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除了使她拥了安居之所,最重要的是让她遗忘了来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缅北,使她遭遇到的肉体蒙难史记。
我们又一次地来到了她身边,并坐在树下看她绣花,她抬起头来认出了我,点点头继续绣花。在一条鹅黄色的旗袍上此刻出现了一对云雀,她轻声问我们:你们看见这一对云雀栖身的树枝了吗?你们感觉到它们想结伴飞翔的愿望了吗?
面对这样一个老人,倾听着她的声音……我开始失语了,摄影师正将镜头对准老人和她膝头上的那件鹅黄色的旗袍,老人没有阻止他的镜头,只是轻声自语道:我已经老了,所有该过去的时间都已经过去了……
而当她抬起头来时突然又一次仔细地端详了我片刻说道: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哦,见过的人太多了,每天都有人来到院子里看我绣花……每天的每天我都坐在这里往旗袍上绣花……她一边自语着一边又开始绣花。时间让我们遗忘了原本清晰的往事,对于她来说,我的面孔只是她曾经记忆中的一个片段。在我和她之间,存在着看不见的轮回,简言之,自从我们站在野人山之外的那座村庄告别的时刻,她走出了村庄,等待她的是延续生命的时间,等待她的是怒江岸边的这座古镇的世俗生活。而反之,我却沿着村庄里面的林中小路再一次地进入了野人山,等待我的是一棵巨树下凝固的蜜液,等待我的是一群呼啸而来的野蜂,等待我的是死亡……当她在这座小镇继续着生命的时间时,而我也拥有了自己的再生……
我深信,在这个世界上除我之外,已不再有任何人知道她在战争中蒙受的肉体苦役,时间帮助她获得了生的勇气,这座古老仁慈的小镇在苍茫的天地间接纳了她,转眼间,近六十年的时光已逝,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慢慢地缩小。当我们站起来离开时,我看见了她身穿紫红色的旗袍,而她已不再是在野人山的河流中洗澡后穿上旗袍的年轻女子。那时的她年轻的肉身中饱受了缅北战争中一个日军慰安妇的辛酸和耻辱。她想竭尽全力地撤离出野人山,撤离开那些战争中日军在缅北的营区……而现在的她,是如此的安详啊。在那件鹅黄色的旗袍上出现的那一对云雀正是她所心仪的意念,它们既可以舒心地栖居于葱绿的树枝,也可以拍翅飞翔,而那些花蕾则正在等待绽放……周梅洁,就这样忘却了战争,寻找到了对生命的热爱,多少年过去了,她平静地坐在这座庭院,终于摆脱了战争给她肉体带来的耻辱和创伤,除此之外,她的旗袍店还给这座小镇带来了美好的现实。
告别之时,她身穿旗袍的身体显得单薄瘦小,但我感受到了一个八十多岁妇女的现实生活洋溢着美意。她的身世只有我知道,我将永远为她收藏着那段耻辱的历史,永不再当着她的面和世人揭开已被她渐忘的历史。我拥抱了她,仿佛又回到了野人山的原始森林之中向往着生命的奇迹……
之后,我们将去访问在小镇生活的第二个人。
收藏者现在将我们带到了他父亲居住的庭院中,这是我头次来他父亲居住的旧式庭院。收藏者告诉我们,父亲正是在这里疗伤,成婚并慢慢地恢复了记忆。这座老宅已有些年代了,摄影师说应该有两三百年的历史了,他对于充满时间的世界非常有兴趣,他说在怒江岸边的旅游小镇中能见到这样的房屋很不容易。旅游者所抵达的地方,总是会缔造一片崭新的区域,包括这座小镇也是如此。在临街的那些店铺中总是夹杂着新的面貌,当地人以为新的东西,仿造的东西可以吸引旅游者,殊不知那些新的东西也正是从城市奔涌而来的旅游者们目光所逃避的。城市人从城市潜入高速公路再潜入通往小镇和乡村的路线,更多人是为了寻找与金属玻璃钢筋水泥有时间差异的世界。
面对这幢住宅,我看到了几百年的屋梁上的燕巢,摄影师也看到了,他将照相机举了起来——我们都同时看到了柔软的燕巢,那是一窝燕子亲自用嘴衔来的草叶,你很难想象它们要用翅膀飞越多长的距离,才可能用嘴衔来几百根草叶垒建自己休养生息的巢穴,你也很难想象它们在此繁衍了多少后代。收藏者告诉我们说这只燕巢自他出生以后就有了。是的,我们的生命所投生的这个世界尽管苍茫似海,但同样可以有一群燕巢安居之地,我看到了屋檐上累积的一层层白色的鸟粪,也同时看到了一只幼小的燕子从金黄色的巢穴中探出头来,仿佛在研究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摄影师的镜头一定能拍下这个屋檐下的燕巢,一定能拍下那只金黄色的燕窝,一定能拍下屋檐上层层叠叠的鸟粪。一位老人此刻从正堂屋中走了出来,他手里撑着一根木拐杖,他就是我前世在野人山认识的将军,他像神一样朝着我们走了出来。我看见将军的脚跨过了凸凹不平的门槛,他已经步下了石台阶。时光啊时光,我们当年的将军已在这座庭院中生活了近六十年的时光,有些个人历史的时光你是无法一一考证的,只有天与地的日光见证了每个人的因与果。将军来到了我们身边,我们坐在了一棵榕树下面,我不知道前来访问将军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启开他的记忆之窗吗?我又想起了将军身体中的另外十二颗子弹。然而,面对这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我不想再跟他谈论那场战争给我们身体所留下的创伤,所有一切都过去了都成为了历史。我突然明白了,我不想面对将军再考证任何线索,我们此生再次重逢,只是因为我们拥有生命的体温,它使我们拥有了除了肉身的另一种灵魂。
摄影师一直用镜头拍着这座老宅的格子窗户、土坯屋的墙壁,同时也会将镜头对准我们。将军坐在竹椅上,他是那样安详,面容中看不出来任何情绪的起伏,当我们说话时他好像在聆听……收藏者告诉我,父亲今年以来视力和听力开始变差了,你跟他说话时,他好像听见了,事实上他并没有听见。或许是他已经不再需要听见人世间杂乱的声音了,因为近些年来父亲的生活很简单。温泉是他最愿意去的地方,只要有时间我们总会陪他去温泉,父亲的身体在温泉水池中浸泡时,他曾经给我们讲述过身体中的那十二颗子弹……我们曾经在池水中分别寻找过那十二颗子弹的位置,但很多子弹已经长进了肉里再不露痕迹,父亲之所以喜欢泡温泉,最重要的是在温泉水池中他失去的记忆重又回来了,他渐渐地寻找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在进入古镇之前的一些历史痕迹……除此外,泡温泉的另一个益处就是让他的父亲的身体,减少了携带着十二颗子弹的疼痛。
疼痛,这个属于人类肉身的体验,每个肉身都携带着自己疼痛的记忆,无论你置身在什么样的时代,都将用我们柔软的肉身去经历每一个来自疼痛的现实和记忆。我们与这位九十多岁中国远征军老兵中间相隔着时间的距离,尽管如此,我们身体中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疼痛,正是它使我们清醒,并在坚韧中去热爱生命。
又将告别了,转眼间我们竟然已经在庭院中坐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在这两个小时中,我们的将军很少说话,或者说他的灵魂周转在这里也在别处。灵魂真是一个看不见道不清的载体,神赋予了我们肉身中的灵魂,更多是为了让没有长出翅膀的人类寻找到另一种超越尘埃的飞翔。我们面对面地坐着,或许也是为了相逢以后以时间的能量用自己的灵魂去飞翔。
告别近在眼前,我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想轻轻地前去拥抱我们的将军。对于他来说,我只不过是一个过客,或许他也会飘忽过久远中的一种记忆……但我只是轮回过来的我……伸出手臂终于又拥抱到了我们的将军,他仍然坚韧而平静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战争早就已经结束了,他的活着是如此的美好,尽管已年迈,他仍然固守着这座古镇上的老宅院,因为这宅院是他走出野人山之后寻找到的家园。
松开了拥抱的手臂,我的眼睛最后又与他的目光相遇了,他的目光竟然像初生婴儿那样安静……这就是我们的老兵在战争结束以后,熔炼出的灵魂之光泽。
离开了宅院同时也告别了收藏者,他的个人博物馆将在不久后开馆,他说届时要请九十多岁的父亲做馆长。这是一个来自怒江岸边古镇的故事,这是一代又一代人造梦的故事。我深信将有更多的旅游者来到古镇后去参观这家博物馆,而他们将会看到由一个中国远征军的老兵兼任馆长的博物馆内,那些来自战争的遗物……噢,遗物,令人遗憾的是将军身体中取出来的那颗子弹跟随我在野人山后就消失了,随同我的生命消失了,哪怕是我的再生已无法再与那颗子弾相遇。而此刻的将军,就像神一样伫立在这座古老的宅院中,正是在这里的天与地之间,我们的将军在离开了野人山以后,寻找到了他的最终归宿,也正是这片良善的小镇安抚了伤痕累累的将军之躯,使他在此生活了如此漫长的时间。
告别将军和收藏者以后,我们将沿着洱海边岸的那座村庄前行。摄影师开着车,我坐在他身边,一路上到处是来自滇西广袤而神秘的自然风光。当年的中国远征军正是从滇西进入了缅北,我们当时参加远征军时,全凭着救国的一腔热血……即使相隔前世和今世的时间距离,我仍然能感觉到身体中的那一腔热血在荡漾,隔着千山万水我甚至无法跟母亲联系。当时,母亲是我在世唯一的亲人。很快我们这些来自西南联大的学生就穿上了军装,开始了一个多月军事化的训练以后,就搭乘战车进入了滇缅公路,再进入热浪翻滚的缅北战场。战争于我们是当时的社会背景,那些被热血荡漾的年轻人都穿上了军装,在国家遭遇到侵略时,心怀一腔热血荡漾的年轻人理所当然听到了天地之神的召唤……
年仅十六岁的黑娃就是其中参战的年轻人,只因为中国远征军途经了自己家的村庄,当时坐在村庄外的牧羊人黑娃就这样听从了天地之神的召唤,参加了途经村庄的远征军队伍去到了缅北。黄昏之前可以赶到黑娃所居住的那座村庄吗?我喜欢黄昏之色,它是划分白昼与黑暗来临前夕的分水岭,更重要的是我期待着在黄昏之前的光线中与黑娃再次相遇。此次见面是我生命中的事件,是我生命获得轮回以后的因果之缘。摄影师似乎意识到了我无语中的愿望,当我的目光从车窗外看着太阳渐渐地西移时,他总是安慰我道,黄昏之前我们应该就能赶到那座村庄的。
黄昏之前的滇西,万象生晖,在远离了战乱的国度,万灵们都在以自己的生命方式飞翔于空中,或者在大地之上劳作修行着。在我轮回转世的这个世界里,尽管人类的进程开始了全球化的文明,然而,在每个生命的时间史上,仍然被自己的灵魂牵引着,我就是芸芸众生之一。此刻,我们的车已经离洱海很近,当车子盘旋于山冈上时,我们欣慰地从车窗中看见了洱海,像明镜般的洱海,使我们吁了一口气,这意味着我们很快就要到达黑娃的村庄了。
黄昏前夕的洱海边岸的一座山冈上跃出了黑娃的小村庄,它就像传说一样遥远,却又如此真实地在眼前出现。车子早就已经偏离了高速公路,沿着纯粹的乡村公路在奔驰,路两边是丘陵中的果木庄稼地,偶见农夫们在山地上干活,也会见收购家禽水果的拖拉机微型车停在路边。我们的车寻找到了通往黑娃所住村庄的更窄小的一条小路,之后,我看见太阳的熔金色将山冈上的那座村庄完全地笼罩其中,落日最后的色泽将悄然谢幕。我们将车直接开到了黑娃家的门口。
黑娃听见我们的声音后走了出来,当他认出了我们时,也正是他的孙男赶着群羊来到了家门口的时辰,那位十七岁的少年李福目光羞涩地欢迎着我们的再次到来。黑娃嘱咐孙男快去山地里摘些玉米豆角蔬菜回来,他便返回堂屋中的火塘边生起了柴火,年迈的黑娃仿佛重又回到了野人山,带领我们去摘可食的野菜并从林子里找到了野薯……他仍然是当年的黑娃,我们陪着这位战争老兵坐在火塘边,支立在炉架上的那只漆黑的铜壶很快就发出了水在沸腾的声响。听见这声音,是多么温暖啊,最重要的是我们介入了这位老兵的生活方式。当黑娃要站起来为我们沏茶时,我已主动站起来从炉架上提起了被柴火完全熏黑的铜壶,黑娃嘱咐我说旁边柜子上有茶叶杯子,我就找到了茶叶杯子……我仿佛重又回到了野人山,回到了那里的原始森林深处,回到了我们彼此依偎着度过的寒冷而惊恐的一个个长夜……
少年李福很快就回来了,他从肩上放下的篮子里有玉米、土豆、瓜果等等,很快他就将土豆埋进了火塘,再将苞谷煮在了一只土锅里……我们的胃开始饥饿了,我们坐在火塘边等待着,同时也跟黑娃聊着天,他问我们是不是饿了?我们点点头,他说苞谷快要熟了,土豆也快要熟了……在黑娃的声音中我仿佛重又回到了野人山,回到了那种致命的饥饿中……突然,我看到了一只野兔从门外边跑了进来,跑到了黑娃的身边,黑娃将那只野兔抱到了怀中后告诉我们,这是我们那天离开以后,突然从山坡上跑出来的一只野兔。那天早晨,在晨光弥漫中黑娃正站在大榕树下念咒语,这只野兔就来到了他身边,并仰起头看着他……黑娃说在野人山时他曾经收留过一只野兔,那只野兔陪伴他走了很长时间,然而,在一次暴雨袭击的夜晚,那只野兔突然就消失了……黑娃说当他仔细端详这只野兔时,突然有一种感觉,那只野人山的野兔重又回到了他身边,于是,他就将这只野兔带回了家……
黑娃平静地讲述着这个故事……我又看到了轮回,因此,我深信这就是当年在野人山陪伴黑娃的那只野兔……历经了漫长的时空以后,它重又寻找到了黑娃的踪迹……它回到了黑娃的身边,回到了黑娃生活的村庄。至于它是怎样在辽阔无涯的世界上寻找到黑娃的,这是一个玄幻无穷的谜底,我们可以发挥无穷的想象力去穿梭无数种因果循环的可能。亲爱的读者,想象力是这个地球上人与神共同厮守的魔法,一旦你培植了属于自己的想象力,它无疑会让你在无数个暗淡而焦虑的白昼与黑暗之间,寻找到魔杖之光亮,去抵达世界上那些无穷无尽迷途之外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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