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初-凌霄落雨,一曲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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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天磊自打靶场回来之后,并没有回稽查局,更没有同什么莺莺小姐燕燕姑娘约会,而是独自进了舞月堂的包间,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

    常胜把孟丽丽送回去之后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不要命似的喝法,心惊胆战,道:“少爷,别喝了,你不要命了啊。”

    高天磊喝得有些上了头,双颊红红的,他抬起头来看着常胜,因为喝得太多,说话也有些大舌头,他道:“常胜啊,少爷我…少爷我心里好难受…”话刚说完,便是一阵恶心的干呕声。

    常胜赶紧拿了一边的痰盂来给他接着,道:“少爷少爷,痰盂在这里啊,你那是醉了堵的,吐出来就好了啊。”

    他却像是小孩子似的嘿嘿笑了,站起身来,有些摇摇晃晃地走到常胜跟前,一手搭着他的肩,道:“吐什么吐,少爷我根本就…根本就没醉…”话尚未说利索,胃里的秽物又涌了上来,全吐在了常胜的身上。

    常胜哎哟一声,脸色都变了,自己也忍不住干呕了几声,赶紧把高天磊拉开,道:“少爷,你一定是故意整常胜的吧?常胜怎么就这么命苦呢,偏被分到少爷房里了!”

    一边说着一边又小心地将罪魁祸首扶到沙发上去,却听他已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嘴里低喃着:“是我活该,是我…活该,偏偏对…对你…是我活该…”

    初阳回到于公馆的时候,正好是吃晚饭的时间,她因为刚刚跟仇少白吃了东西,所以不饿,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回到了房间里。

    她像是对待稀世珍宝似的将那把佩刀装到了一个镂空的蔷薇锦盒里,又给锦盒上了锁,拿着锦盒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遍,才找到了一个自认为是稳妥的藏匿之处。藏好后,她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一样,双手拍了拍,十分惬意地朝着身后的软床躺下去。

    萌萌平时最喜欢爬到衣橱顶上的一个小盒子里趴着,这会儿正露出一个小脑袋朝下看,她心情大好,便将还在纸袋里的那对小红人拿出来,对着萌萌喵喵叫了几声,引它跳下来。

    小家伙果真是随了主人,一点定力都没有,也或许是因为它把那小红人当作了吃的,眼睛一亮便真的跳了下来。它的指甲都被剪平了,所以当它的四只小肉团按在初阳肚子上的时候,只让她又软又痒地笑了起来。

    二太太推门进来的时候,正见她与萌萌在床上闹成一团,便咳了咳,道:“你这孩子,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当心它再咬你。”

    她抱着萌萌坐起身来,脸上是还没有撤去的笑,撒娇道:“姨母,怎么连你也说这样的话了?萌萌很乖的,我让它给你跳舞看。”

    说着便拉起萌萌的两只前爪,嘴里哼着乱七八糟的调子要小猫跳舞。

    二太太道:“好了好了,你好好坐着,姨母有些话要问你。”

    二太太很少有这样正色跟她说话的时候,初阳的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把萌萌放到一边去,端端正正地坐好,道:“姨母你要问什么,干什么这么严肃啊?比爸爸还要吓人。”

    二太太坐到她的身边,将她散乱的头发捋顺,叹了一口气,问:“阳阳,你老实跟姨母说,你跟高少爷到底走到哪一步了?”

    初阳道:“什么哪一步啊,姨母,我跟高大哥清清白白,什么关系都没有。”

    二太太双眉蹙了蹙,道:“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之前遭人绑架,与他同住了那么久,今天回来的时候又这样开心,还说什么关系都没有?”

    初阳急忙道:“不是的,之前根本就不是高大哥,是仇…”她话说了一半,赶紧又捂住了嘴。

    二太太道:“不是高少爷,难道是你之前说的那个救你的先生?”

    她似是做错事的小孩子似的点了点头。

    二太太双眉皱得更紧了,又指了指她身后的那对小人,“那么,今天你出去见的也是他?”见她又是那样点了点头,二太太直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孩子,姨母早就让你收收心的,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已经开始在跟高局长商议你们的婚事了?”

    “什么?”她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为什么?高伯伯不是已经同意高大哥的话,说明年再谈这件事吗?”

    二太太道:“等不及的是你爸爸,于氏公司出了问题,跑马场一直没能开建,总商会会长选举一事又迫在眉睫,老爷也是没办法。”

    这样一番话,只让初阳觉得血管里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她道:“利益利益,他心里想的永远都是他自己的利益。姨母,我这就去跟爸爸说明白!”

    初阳说着便下了床,就要拉开门出去了,却又被二太太拉了回来,她道:“阳阳,不要再闹了,若是没有李总长的帮助,你爸爸拼了一辈子的心血就要毁了!”

    她大喊一声:“可是姨母,爸爸若真的为了利益,为了那些虚名而与高家联姻,毁的就是我一辈子的幸福!”

    窗外突然刮起了大风,原本关着的窗户咣当一声被有力地吹开,她眼中的泪也终是随着呼啸而进的凉风落了下来。

    二太太却是将她拉回床上去,道:“月香,还不快去把窗子关上!”

    初阳只觉得心里头委屈极了,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那对小红人身上,她喃喃道:“姨母,我不可能嫁给别人的,他就要来娶我了…”

    于氏公司真的出事了,一大清早便有一群人聚集在于公馆的门口,他们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家伙,情绪狂躁地喊着:“奸商于正业还我血汗钱!奸商于正业还我血汗钱!”

    初阳本就因为姨母的话而一夜未睡,听到这些喊声时便赶紧下了床,从阳台往外边看了看,匆匆套了件衣裳就下了楼。

    陈力水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正在沙发上唉声叹气。二太太坐在一边捻着佛珠,一脸担忧。初阳几步跑到了于正业的身边,问:“爸爸,这是怎么回事?”

    四姨太在一边抚着肚子,抢道:“也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干的好事,竟一夜之间…”

    “闭嘴!”本还是一脸平静吸着烟斗的于正业突然怒喝一声,“老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了?!”

    四姨太当即闭了嘴,脸上有些发讪。

    初阳抬头看了看二太太,却见她正在对自己摇头,示意不要问。可初阳偏是不听劝,又问于正业,道:“爸爸,我是你唯一的女儿,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于正业看了看她,只低叹了一声,将烟斗扣在茶几上,道:“这是大人的事,不用你管。早上这么冷,怎么只穿了这么一件衣服就出来了?月香,快扶小姐上去。”

    初阳却不从,道:“爸爸,你都要把我当作筹码嫁出去了,我难道还不算是大人吗?你就告诉我吧。”

    于正业没料到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怒气冲冲地瞪了二太太一眼,道:“你听谁胡说八道的?你是爸爸的宝贝女儿,爸爸怎么可能拿你作筹码?你快回房去吧,爸爸还有事。”又朝着坐在客厅里的一干人都挥了挥手,“都走,都走,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下来。”

    他的态度强硬,所以一家人也就乖乖地回到了楼上的小客厅去,这小客厅向来是亲朋家眷打牌的地方,这会儿桌子都还密密麻麻地摆着。

    四姨太鄙夷地瞪了一眼一直在捻佛珠的二太太,嘴里嘟囔道:“真是念佛念傻了。”

    初阳听见了,气得上前道:“你说什么呢?!”

    “阳阳!”二太太开口把她叫住,道,“你四姨娘有孕在身,脾气不好情有可原,你这是做什么?”

    初阳只觉得头都大了,一个是什么委屈都吞到肚子里的老好人,一个是整天想着算计人的风尘女,心情越不好就越觉得这于公馆里没有一个正常人。她道:“要说母亲我只有一个,姨母我也只有一个,她算我哪门子的姨娘!”

    四姨太哎哟一声,刚想说什么,初阳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闭嘴!”那一眼便让四姨太的气焰瞬时消了大半,只顾装可怜地摸着肚子叹气。

    初阳坐到二太太身边去,道:“姨母,你昨天就跟我说过爸爸公司出了事,你快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些人为什么堵在我们家门口说那些话?”

    二太太叹一口气,道:“原本这上海除了那些洋人开的银行,华人最信任的便是咱于家的银行了,可是这几天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有人到处散播咱于氏银行已被亏空,说里面的钱被老爷全都投进了跑马场,现在出现了变故,于家就要破产了。”

    初阳道:“那爸爸把钱提给大家就是,怎么还会被人无缘无故地扣了这样的帽子?”

    四姨太在一边轻笑了一声,道:“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要是真有钱,我们于家能让人闹到家门口来?”

    初阳心头一惊,“那是什么意思,跑马场真的出事了?经营权不是都已经登报了?”

    二太太摇摇头,道:“自然不是。我听陈力水说,是一个叫白少安的人,一天之内把存在于氏银行的五十万全部取走了,一些跟于氏有来往的大客户也纷纷提了钱,剩下的钱已是寥寥无几。放出这样的流言,定是别有用心。”

    “白少安?”初阳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只觉得是在哪儿听过。她道:“全上海家世显赫的姓白的人家没有几个,爸爸可是又得罪了什么人?”

    二太太道:“我只听到了这里,那些人便到门口闹事了,不过听老爷的口气,倒好像是真的认识这位姓白的。”

    初阳思索片刻,倏地站起身来,道:“月香,你让司机去后门等我,我要去趟稽查局。”

    二太太道:“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去稽查局做什么?”

    初阳道:“姨母,您不是也说爸爸已经在向高伯伯、李总长寻求帮助了吗,我想要自己去弄明白。”说完便转身回了房换衣服。

    闹事的人都聚在于氏的前门,后门倒十分清静。等初阳换好衣裳到了后门的时候,车子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坐上去,道:“载我去趟稽查局。”

    高天磊昨夜在舞月堂里喝得烂醉,很晚才回到稽查局,这个时辰自然是还没醒。初阳走近稽查局的时候,常胜简直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大叫着:“于小姐,你总算是来了!你快去看看我家少爷吧。”

    初阳眉头蹙了蹙,问:“高大哥怎么了?”

    常胜道:“我也不知道啊,昨天自靶场回来之后就一头栽进了舞月堂…”说到这里,又赶紧改口,道:“不是,少爷是去了舞月堂喝酒,昨晚很晚才回来,就只是喝酒,一直喝一直喝,拼了命地喝,到现在都还没醒呢,嘴里嘟嘟囔囔地直叫你跟白爷的名字。”

    常胜一边说着,一边引初阳到里面去。稽查局后边附设的卧房自是没高公馆那般敞亮,简简单单的水门汀地面上摆放着一些桌椅,粉白墙边种了些小盆栽,虽不讲究,却也雅致。

    常胜带着初阳一路往里走,便是高天磊的卧房了。门一被打开,便是扑鼻的酒气。初阳拿手扇了扇,抬眼见屋子的窗户都还是紧闭的,便道:“常胜,你去把窗子打开吧,透透气。”

    常胜便赶紧应了去开窗,初阳径直走到高天磊的床边来,只见他身上还穿着昨日他送她去见仇少白时穿的那件羊毛薄衫,领带歪歪扭扭被扯得不像样子。他的脸上还泛着红,一看便知昨晚醉得有多厉害。

    他的眉头紧皱着,拿手抓了抓脖子,突然一个翻身,将身上的被子踢开,有一半都被踢到了地上。常胜哎呀一声,刚想跑过去捡,就见初阳已伸手捡了起来,很是自然地替高天磊重新盖了回去,他便站在了墙边上,不再吱声,生怕一说话就会让气氛尴尬似的。

    “水,我要喝水…”

    高天磊迷迷糊糊地大喊了一声,吓了初阳一跳。常胜赶紧去倒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又帮着初阳把高天磊的身子扶了起来。初阳从口袋里拿出随身带着的帕子来,像是对小孩子似的挡在他的胸前,一只手又小心地将杯沿压到了他的唇边上。她的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随着茶水的雾气齐齐涌进高天磊的鼻腔,只让他倏地一把抓住了那双还握着茶杯的手,本是眯缝的双眼也一下子睁开了。

    “高大哥。”初阳被他这冷不丁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把手抽出来。

    他却是将她握得更紧了,看着她,含糊不清地问:“你是谁?”

    常胜在一边替他捏了一把汗,赶紧上前道:“少爷,少爷你到底是醒了还是没醒啊?这是于小姐,特意来找你的。”

    他依旧盯着初阳看,原本微蹙的双眉却突然展开了,唇角也露出一个笑来,道:“我真是醉了,初阳只看得到少白,才不会…才不会来看我。”只是这样一边否定着,却又突然将她的手举了起来,杯子里的水到底是洒到了他的身上,亦打在了他那双长长的睫毛上,正像是从他眼里涌出的泪。

    他有些鲁莽地将她的手瞬时拉到自己的胸前,她的身子便也随着离他近了些。初阳有些发蒙,他却是突然拿手捧着她的脸,就要亲上去。初阳下意识地将他猛地推开,反手打在了他的脸上,却没想到他的身子竟就这么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头也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床沿上。

    “少爷!”常胜赶紧上去扶他。

    初阳觉得难堪极了,便起身退到一边去,被他抓过的手紧握在胸前,到底还是担心自己那一推真伤了他,见常胜又将他扶回床上躺好,便压着气,问:“他没事吧?”

    常胜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少爷是魔王出身,哪那么容易有事,挨了于小姐这一巴掌,又睡过去了。”

    想着他毕竟是醉了的,不能当真,初阳便无奈地笑了笑,道:“他身上好像有些烫,要不你去煮碗驱寒汤吧,我还有事需要他的帮忙,可别在这个时候病了。”

    “哎!”常胜才不管后半句是什么呢,只当是初阳对他家少爷的关心,应了一声便跑开了。

    高天磊睡过一觉,不到晌午的时候就醒了,喝了常胜端来的驱寒汤,他整个人也精神了不少。这一次初阳倒是不敢再向前,坐在沙发上,隔着老远地叫了他一声:“高大哥。”

    高天磊头还有些发疼,听到有人叫他,便揉了揉脑袋往这边看,待看清了是谁的时候,心里一下子打了一个激灵,早上的事也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演了起来。他极力掩饰心里的尴尬,装作没事一样,道:“初阳,你怎么来了?”说着便要下床来,却因为躺得太久,猛地一下有些头晕,险些摔到地上去。

    常胜赶紧将他扶住,忍不住唉了一声,尽是嫌弃之色。初阳忍不住笑了,她站起身来,揶揄道:“高大哥,你还好吧?”

    高天磊自嘲地笑了,道:“还好,还好,就是有些找不到南北。”他一边说着,一边也坐到了沙发上去,看着她,道:“怎么,找我有事吗?”

    初阳见他是真醒了,方才坐直了身子,道:“高大哥,我爸爸的银行出事了。”

    高天磊的身子一顿,道:“出事?”

    她点点头,手指轻轻划着手包上的流苏,道:“姨母说,是一个叫白少安的人在爸爸银行存了五十万之后又在昨天一天之内取了出来,那些大客户也不知听了什么谣言,把账户上的钱全都取走了,那些取不到钱的老百姓今天早上都堵在了于公馆的门口,他们大骂爸爸是奸商。”

    高天磊道:“白少安?你是想让我帮你查一下这个人的背景吗?”

    初阳点点头,道:“或许他跟爸爸有什么误会,我想帮爸爸去谈谈。”

    高天磊眉头蹙了蹙,在上海滩姓白的,又家世显赫的不是没有,但是在这个总会长选举的节骨眼上,能明目张胆跟于正业唱对台戏的却绝对没有。那么这个白少安,要么是于家劲敌化名所为,要么便是一只隐藏极深的黑手,能让于正业毫无防备被将了军。无论是哪一种,对方怕是早就有了详细计划,说查,谈何容易?

    初阳见他半晌没有说话,有些心急地叫了一声:“高大哥,是不是初阳的要求太鲁莽了?”

    高天磊啊了一声,道:“不会,你叫我一声高大哥,我定会全力帮你。”

    初阳听他答应了,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道:“谢谢高大哥。我是偷偷跑出来的,那我就先回去了。”

    高天磊道:“这个时辰了,要不我请你吃过午饭再回去。”

    初阳道:“姨母还在等着我,我叫了家里的车子来。”

    高天磊道:“那好吧,路上小心,有消息我会往于公馆挂电话的。”

    初阳点点头,起身往门外走去。高天磊也跟着一起走到了门边,刚要迈开步子送她至车前,却是被她拒绝,她道:“高大哥,你还有些发烧的,就不要出来了,谢谢你。”

    稠李树上突然掉下一片发黄的叶子来,随着秋风转了一个圈,正巧落到了她的发上。高天磊跨出一步想要去帮她摘下来,她却不自知,似是孩子一样笑了笑,转身甩着手里的牙黄色提包便走出了门去。

    高天磊举起的手又慢慢收了回来,稠李树上的叶子似是感受到了秋风的召唤,又呼啦啦地落下了一片,盖住了她来时踩过的石子路,也挡住了她的背影。他抬首望了望湛蓝的天,秋浓寒透,那些云彩竟也不知不觉离他那样远了,只剩了那尚未散去的香气,却已是闻不尽摸不到了。

    初阳回到于公馆的时候,正门前堵着的那些人还未散去。原本司机开着车子要从小路绕到后门去了,在经过人群的时候,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是于正业的车!”那些人便又纷纷涌了上来,将车子围了个严实。

    司机下意识将车门车窗上了锁,把脚踩在了油门上。初阳却大叫一声:“不要!”司机看着她,道:“小姐,这些人现在这样狂躁,不冲出去,会有危险的。”

    她却道:“你这样将车子开出去,他们就没有危险吗?他们也是人,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存进银行却拿不回来,暴躁也是难免的。”

    “可是小姐…”

    她道:“于叔,你把车门打开,让我下去。”司机面露难色,还想说什么,她又道:“于叔,我自有分寸,你就把门打开吧。”

    那些人见是一个小女子自车上下来的时候,都有些愣住,里面似是有带头的人,率先将她认出来,道:“这是于正业的宝贝女儿,把她给绑了就不信于正业这个奸商不把钱拿出来!”说着便怂恿人们前去抓她。

    司机有些急了,忙将车里的引擎打开,汽车呜呜地叫着,他道:“谁敢动!谁敢动我就将车子从他身上压过去!”

    初阳虽是个小女子,见这般情形却是冷静得多,她的双手抬了抬,喊道:“大家听我说!于家银行并不会破产的,跑马场也没事,各位少安毋躁!”

    人群中有人道:“你说没事就没事啊!要是有钱就还给我们,让你老子不要躲在里面做缩头乌龟!”

    初阳道:“大家听我说,初阳知道大家存在于家银行的钱都是你们辛辛苦苦的血汗钱,也是因为信任于家拥护于家才将钱存到银行里的,过去这八年里,我于家可有做过对不起大家、不守信用之事?”

    其中一位年纪稍大的老太爷拄着拐杖,道:“那倒没有,可是昨日不代表今天,现在全上海都知道于老爷为了选会长之事,重金投资跑马场,我们相信关于于家银行被亏空一事并不是无风起浪!”

    “是啊,什么都别说了,要是真有钱,就把钱还给我们啊!”

    人们吵吵嚷嚷着拥了上来,初阳回过头来问司机:“于叔,是不是在银行门前也有人在闹事?”

    司机点点头,道:“这前后加起来有几百号人!”

    初阳皱了皱眉头,又对众人道:“家父是重金投资跑马场不错,可也绝不会用大家的血汗钱,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这里面的缘由恕初阳不能详细告诉大家。这样,于家在江场路有三家米铺,现在所有人都可以凭手上的存单图章去领取二十斤大米,最迟明日,明日于家便给大家一个答复!”

    “那就是真没钱咯?”

    “哎哟,还说什么,赶紧去领米吧!晚了连米都没了!”

    “是啊是啊,走走走!”

    “就是,先捞回一点是一点吧,明天再来!这么大的于公馆总是跑不了的!”

    众人一哄而散。初阳对司机道:“于叔,你快去给米铺挂电话,就说是爸爸的意思。”

    于叔是于家的老司机了,自小看着初阳长大,却从未想过她有这样大的胆子,可是这时候也顾不得了,他将车子随便找了个地方停下,便跑了进去。

    初阳面上依旧是平静的样子,双脚却早已软了下来,刚走一步,那鞋跟也像是跟她作对似的咔嚓一声断开了。她便干脆赤了脚,拎着鞋子走进了家门。

    于正业却早已站在了门口等着她,初阳吓了一跳,这会儿倒心虚了,叫了一声:“爸爸。”

    于正业盯着她,道:“你好大的能耐!你知不知道今年大旱,庄稼低产,我们米铺的大米本来可以翻倍提价的!”

    初阳将鞋子扔到地上,道:“初阳就是知道才提出的这个条件,若不是因为粮食珍贵,我大可让大家去瓷厂、衣行换东西。爸爸,他们不是你们做生意的,如今时局这么乱,能填饱肚子,活下去已是最大的奢求。你本就已拿不出钱来给他们,怎么还又想着怎样再从他们身上赚钱?!”

    于正业倒不料她能义正词严地说出这些话来,怔了怔,道:“我自是有法子让他们拿到钱,不过是时间问题。从老百姓身上赚钱那是商人的天性!你以为你是靠什么长这么大的?!”

    她的胸口有些发闷,道:“所以我用你米铺一点点的利益,换了解决问题的时间。我已经去找了高大哥,等到查出那个白少安是谁,我定会亲自去替爸爸讨一个说法。”

    她突然提到“白少安”三个字,只让于正业的眸光中突然透出些怒意来,“胡闹!谁让你掺和这些事的!今天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可是关于查什么白少安,就到此为止!”

    初阳道:“为什么?只有找到他,弄明白了背后的事,爸爸才能解这燃眉之急。”

    于正业将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我说到此为止就到此为止,哪有什么背后的事!为了你替爸爸作出的承诺,就算是卖地契,明日我也会把钱补到银行去!”

    “爸爸!”

    于正业厉声道:“上楼去!”

    初阳见父亲当真是动了怒,心里就算有着千般疑问也全都咽了回去,只能怄着一口气跑上了楼。

    因初阳的承诺,于公馆好歹得了半天的清静。于正业自刚才把初阳训斥了一顿之后便出门去了,直到天黑都还没有回来。而初阳明知道高天磊那边不会这么快就有小消息,却还是傻傻地等在了床边的电话前。萌萌就躺在她的手边上,没心没肺地正拿小爪子拨弄着枕头上的细穗,偶尔还像捕捉猎物似的弓着背喵喵直叫。

    她将萌萌抱在怀里,轻轻揪着它的小耳朵,道:“像你似的做个小猫多幸福啊,什么事都不用操心。”

    月香站在一边道:“小姐,你也不要太担心了,左右老爷说了既然你给争取了时间,他就一定有办法。小姐,你晚饭也没有吃,月香去给你热杯牛乳吧。”

    初阳点点头,“去吧。”

    月香出去后,初阳抱着萌萌从床上下来,走到了阳台上去。阳台上种了一些凌霄花,顺着花架爬了满满一杖子,原本夏天的时候开满橙色的小花很是美丽,到了这个时候,花都败了,只留了些棕黑色的残蒂在上面,应着这墨青的夜,只让人觉得越发的寒冷。

    在旁边放着一架白色的钢琴,这是在她十岁生日那年,于正业从德国找了师父做的,那盖子上面还刻着她的名字,而那一年她的生日愿望便是要爸爸娶了姨母。

    她把萌萌放到一边去,抬起手来轻轻地按了上去,随着熟悉的音符响起,小时候的往事便在脑海中翻涌而来。

    即便是现在,她还是没办法原谅自己的父亲。她清晰地记着,当年他为了赶赴那些商业之约,狠心将母亲扔在医院时的绝情。

    她的妈妈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至少在她的心目中没有谁比妈妈更温柔,更漂亮。妈妈原本是盐城大户人家的千金,因为在码头上对爸爸一见钟情而决意下嫁,外公本是不同意的,但最终拗不过妈妈的执着。爸爸生意上的精明终是得到了外公的认可,婚后,他更是借着外公家的家产在江苏盐场干出了名声。

    但自那以后,爸爸像是疯魔了一般,只顾生意,心里也只有生意。爸爸本可以有个儿子,她本来也可以不这么孤独的,然而妈妈就要临盆了,他却只道:“上海一行,必会让我翻身成龙。”

    妈妈难产,可是爸爸却要走了,初阳哭着一路追到码头,爸爸终是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那时候的她,为了妈妈才是最勇敢的吧,她甚至爬上了那艘货船跟着一路到了上海,可是上海太大了,大到让人害怕,她从船里爬出来,又饿又冷,无助地看着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唯独找不到她的爸爸。

    那时候的黄浦江上尽是做工的货船,她一路找一路哭,却被突然驶进港口的船只上的光刺痛了眼睛,竟一下子踩空了路阶,生生地摔到了江里去。她大哭着挣扎,那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妈妈的话,妈妈说过不听话的孩子会掉到大鲨鱼的嘴里。她拼尽全力地挣扎,身子却是越来越沉,她哭得更大声了,因为她不明白,她是为了救妈妈,为什么还要受到惩罚。

    当一双手紧紧地将她圈在怀里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是鲨鱼咬住了她的身体,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只剩了本能地挣扎,耳边却突然响起一句:“小不点,你再乱动我会跟你一起死的!”

    那男孩是那样的凶,只让她忘了身后可怕的鲨鱼,也忘了挣扎,所幸最后,她得救了…

    她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随意地跳动着,双眼轻轻地闭上,她已想不起当年救自己那男孩儿的模样,就记得他那一声满是怒意的“我会跟你一起死的”,还有那双虽是埋怨,却明亮的眼睛。

    她一直悠悠扬扬地将一整首《雨滴》弹奏完了,窗外竟也真的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月香其实早就端了牛乳上来了,因为不忍心打断她的弹奏便一直站在边上,这会儿看着那窗户上滴滴答答落下的雨点,她禁不住呀了一声,惊喜上前,道:“小姐,每次你弹这首曲子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入情入景,你看,今天老天爷真的派了小雨来给小姐做陪衬。”

    初阳接了她手中的牛乳,笑着打了打她的头,道:“你跟谁学的这样会说话了,可不是背着我跟哪家公子交了好?”

    月香害羞道:“哪有,月香说的是实话嘛,不信你问萌萌。”

    说来也奇怪,萌萌也像是听懂了人话似的,趴在那竹椅上张开了嘴喵呜一声,像是真的在回答她们的话。

    两个人当即笑开。初阳找了个小碟子把杯子里的牛乳倒出一些来,道:“萌萌真乖,这是赏给你的。”

    正说着,屋子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似是条件反射一般,将那牛乳往月香手里一放便急急地跑了出去。

    “高大哥!”她脱口而出的话,却是让电话那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的心陡然被提起老高,复又轻声问了一遍,“高大哥,是你吗?”

    又是久久没有得到回复,只让她原本洋溢出来的希望又渐渐消失,就要当作是谁打错了电话而挂掉了,那边才终于有了回音--

    “初阳。”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却突然有些生气,仿佛是被人耍了一道,她大喊道:“仇少白,是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仇少白道:“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又是这样一句直戳人心房的话,只让她鼻底突然有些发酸,却依旧是生硬的语气,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回来,我偏要挂了这电话。”说着便真做出了要挂的动作。

    仇少白道:“挂了我的,就是为了等他的吗?”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他是误会了,他竟误会了她与高天磊,心中本就委屈,这会儿干脆一块发作出来,道:“是啊,我就是在等高大哥的电话,等一个比你重要千倍、万倍的电话,我就是…”

    “我明天就回去了。”她原本一肚子的气话还没说完,他却再一次打断了她。

    她握着听筒的手顿了一下,她委屈极了,眼角的泪终是不争气落了下来,哽咽的声音虽小,透过听筒,却足以让他听个明白,他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到了电话边的坐簟上,她道:“我家出事了。”

    他在那边顿了一下,问:“什么意思,出什么事了?”

    她道:“爸爸的生意最近接二连三地出问题,于氏银行被一个叫‘白少安’的人突然提走了五十万,还连带着几个大客户,一天之内把所有的钱都提光了,而爸爸手里的钱都投进了选举总会长所需的地方,那些提不出钱来的人都堵到了于公馆的门口,他们喊爸爸是‘无良奸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仇少白的呼吸在那边也越发的重,他问:“你说是谁?白少安?”

    她握着听筒在这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道:“姨母说她听到陈力水跟爸爸的谈话了,我已经拜托高大哥去查了,只有查出白少安是谁,才能想办法。少白,虽然我爸爸利欲心是很重,可我不想看着他难过…”

    他却在那边沉默了下来,半晌才缓缓道:“若是天磊来电话,告诉他不用再查,等我回去,我来处理,好不好?”

    她道:“那你明天真的会回来吗?我帮爸爸把时间拖到了明天,最迟明天。”

    他笑了笑,道:“好,明天我便正式去拜会于会长。”

    他的承诺让她心里莫名踏实了下来,她抬眼看了看放在梳妆台上的那对小人儿,便道:“少白,谢谢你。”

    他道:“傻丫头,‘谢谢’这两个字,我不希望以后再听到第二遍。”

    她笑了,又问:“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要高大哥查那个白少安的事吗?爸爸也不让我问。”

    他轻声道:“没有什么,只是不想你的心装太多这样的烦心事,我想于会长也只是希望你能单纯地活着。”

    “可是…”她还要说什么,却被他打断,“好了,不要再为这些事操心了,早点休息,明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等我回去。”

    她终是妥协,在电话这边轻声道:“好,我等你。晚安。”

    他也道:“晚安。”

    电话挂断了,窗外的雨却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她抱着萌萌轻轻地躺到床上去,看着窗帘随着细缝里吹进的风微微晃动,听着屋外落地的雨声滴答不停,原本紧皱的眉头却是缓缓舒展开了。

    她多幸运,世界这么大,她遇上了一个她爱并也一样爱着她的人…

    仇氏林中,依旧青山流水景致盎然。

    仇文海半卧在那老虎椅上,大口大口地吸着手里的老烟斗。沈曼芸在一边伺候着,道:“都说姜还是老的辣,先生这一招真是绝。”

    仇文海笑笑,指了指在堂下的陈力水,道:“老姜也得需要好锄头,有这么个坏出水儿的锄头给我除草埋线,能不辣吗?”

    陈力水弯了弯腰,恭恭敬敬的态度,道:“此次力水自作主张,若是少爷回来,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沈曼芸笑了笑,“反正是死不了,若是白爷真能狠得下心,上次你从先生这儿要人绑架于初阳的时候早就死了一万次,你真是狼心狗肺,他对你下不了手,你在先生这告密倒是不含糊。”

    陈力水道:“力水自是不能看着少爷为了一个女人而误了大事。”

    仇文海半眯着眼睛笑了笑,道:“听说于家那小丫头倒是不怕事,用几斤粮食就给她老子搭了个台阶,还家丑不可外扬,她老子那些事确实是不能外扬的,你手下的人可是把事情做利索了?”

    陈力水起身,道:“先生大可放心。”

    沈曼芸看着他弓着腰的样子,问仇文海:“你们俩这是打的什么哑谜,还有什么事要去做?”

    仇文海抬了抬手,示意她把唱片机打开,那华丽的沈家腔便流淌出来,他眯着眼晃了晃头,对她的问题置若罔闻。

    虽是已经有了最坏的猜测,可是当仇少白在仇氏林见到陈力水的那一刻,还是抑不住愤怒。陈力水就坐在仇氏林的厅堂里,看着仇少白铁青的脸色,自知是难逃他的惩罚了,他抬眼看了看坐在堂上的仇文海与沈曼芸,深吸了一口气,叫了仇少白一声:“少爷。”

    然而话音未落,仇少白那双凛冽的眸子突然透出一道让人发寒的光来,陈力水甚至都未能看到他是何时从腰间摸出的枪,那子弹已是实实射入了自己的肩膀。

    血瞬间溅到椅边立着的那把白玉三镶如意上,如雪中血一般骇人。陈力水哀呼一声,扶着半边身子后退几步,撞得那摆满古董物件的木格橱当啷作响。

    仇少白道:“陈力水,你当真想死,我便送你一程!”

    仇文海大怒:“放肆!”

    沈曼芸也给仇少白递眼色,打着圆场,道:“少白,这是仇氏林,不是你的白园,有话好好说。”

    即刻便有人进来看陈力水的伤势,他的肩上汩汩往外冒着血,刚要开口跟仇少白解释,却被仇文海拦住。仇文海将烟斗重重地搁在桌上,道:“在我堂上动枪,我看你是要造反!”

    仇少白拿枪指了指在一边包扎伤口的陈力水,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放下枪,道:“义父。”

    仇文海冷哼一声,道:“还知道叫我义父,我养你这么多年,你真有拿我当过老子?”

    堂下还坐着几位爷叔长辈,这会儿都纷纷坐直了身子,即使是义亲也是一家人,他们不便插言,那偌大的屋子一下子便静了下来,独剩下那自窗缝灌进来的凉风呜呜咽咽地响。

    仇少白沉默片刻,缓缓道:“义父对少白养育之恩大于天,少白将义父视为此生至亲。”

    仇文海道:“好,那今日我们爷俩就把话说清楚了。我是个在刀尖枪口上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你以为我当年收养你的时候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可怜你的身世,赌你是个能成大事的角色。可你呢,这么多年只有忍忍忍,我看你真是被一个小丫头迷得昏了头,什么报仇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仇文海走下来,指了指仇少白的额头,道:“你也不用怪陈力水,就是你想的那样,对付于家是我的主意。上次绑架那小丫头的事也是我做的!”

    仇少白吃惊地看着他,问:“为什么?”

    仇文海道:“为什么?因为于正业已经不单单是你白家的仇人,他现在与日本人合作,将来必要祸害全天下的中国人,绝不能留!”

    这样一番话只让仇少白再一次怔在那里。

    仇文海又道:“我问你,此次你去山东不就是为了去会那秦永昌,他可有对你说过几日会到上海来?”

    仇少白面色一沉,原来仇文海真的什么都知道,甚至比自己更清楚,而这山东一行,不过是他借刀杀人的一步好棋。眼下时局正乱,日本人早就对上海滩的繁华虎视眈眈。于正业早已被军阀宋志年暗招为幕僚,于正业在财力物力上皆大力援持宋志年,宋志年的势力也在这几年的征战中不断扩大,陈力水曾说过,他假意与山本女士合作时,山本女士曾有意无意透露消息,说宋志年已与日本皇军有了暗中交易,是什么交易虽不得而知,但是没有财力是万万行不通的。如今区区五十万于正业都拿不出来的原因也就说得通了,原来跑马场一事竟是真的。

    他静了半晌,一改刚才横冲直撞的小孩气,对仇文海道:“义父,那跑马场的经营权领事馆已经登报作证了,又有李总长与宋志年在于正业左右,您何必在这个时候出手?”

    话音未落,楼上的电话却突然响了,便有女人接电话的声音自楼上传了下来,陈力水也从后房包扎好了伤口,站在堂下抬着头听着。

    两三分钟的光景,电话便挂上了,那女人竟是孟丽丽,今日的她穿得格外淡雅,糯白苏绣旗袍,整齐利索的盘发,以往带着小女孩儿的那份天真不见了踪迹,只剩了成熟女人的温柔如水。她带着淡淡的笑,走到仇少白的身边来,对着他笑了笑,又对仇文海道:“先生,于正业今早当真把钱全数补回了银行。”

    仇文海笑了笑,看着陈力水,道:“交代的事你可处理好了?”

    陈力水下意识地先看了仇少白一眼,方才点头道:“老叟失子,难妇丧夫。”

    仇少白倏地抬起头来,双眉紧蹙,问:“义父这又是做了什么?”

    仇文海道:“你的女人倒是聪明,懂得为自己的老子拖延时间,那我就将计就计,再送她一次教训。”仇少白一声“义父”刚出口,还未说出接下来的话,便被仇文海打断,他道:“你是我养大的,我绝不允许一个女人把你毁了!你没得回头!等着吧,什么是不是时候,我只知道秦特派员一来,就是这些肮脏之徒的败亡之日。”

    于家银行躲过一难,笼罩在于公馆上空的那片乌云也终于慢慢消散。

    最开心的当属初阳了,于正业就要驾车去银行之时,她便也跟着钻了进去。于正业唉了一声,道:“你跟着去干什么,就在家好好待着,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却偏不依,搂着他的胳膊撒娇道:“我就是要跟爸爸去,左右这次也有我的功劳。”

    于正业无奈地笑了笑,终是让司机开了车,却是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道:“你这么聪敏,爸爸真是舍不得把你嫁出去,我的好女儿哦。”

    已是对“嫁娶”之字很是敏感的初阳一下子从他的身边坐起,于正业方又笑道:“爸爸的意思是,你现在也已经是大姑娘了,爸爸总不能把你留在身边一辈子。”

    她脱口而道:“那我也绝不会嫁到高家去。”

    于正业唉了一声,道:“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之前不是还跟天磊很是交好,每次出去回来都开心得不得了,怎么这会儿一说起他倒跟仇人似的?”

    初阳道:“不是仇人啦。”想了想,又道:“爸爸,从小到大阳阳从来没有主动跟你要过什么对不对?”

    于正业点点头,道:“所以说你是天底下最乖的女儿。”

    初阳拉住他的手掌,道:“那这次银行的事圆满解决之后,爸爸送阳阳一个礼物好不好?”

    于正业扬了扬眉,“什么礼物?”初阳摇摇他的手,道:“你得先答应我。”

    于正业笑着揉揉她的发,道:“你这小丫头!好,爸爸答应你,就算是天上的星星,爸爸也一定给你摘下来。”

    父女两个正说着话呢,车子就到了于氏银行的门口。那门前虽还是挤满了人,可是这次却都是带着笑意的,他们虽手里还拿着要把钱提走的存折跟印章,但大多都只是来看个虚实,老百姓要的是安稳,若于氏银行倒闭不了,他们也乐意把钱继续放在里面。

    初阳跟着于正业下了车,便有人将她认出来了,大喊一声:“于大小姐来了!”

    原本排在后面的人便纷纷跑了过来,道:“想不到于老爷还有这样一个了解民间疾苦的好女儿,善良又聪明,不但能帮着自己父亲解决棘手之事,也把咱这些老百姓的利益放在了第一位,领的那些白米,可是够我们吃一阵子的。”

    便有人跟着开玩笑,道:“怕是于大小姐这一折腾,于老爷的心都要疼出血了!”

    于正业也笑开,很是宠溺地拍拍初阳的手,道:“于某也谢谢各位,小女还是个孩子,谢谢各位对她的包涵,也谢谢各位信任于某,给于某一个机会。”

    两边不再对立,自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气氛。所有人心里都是轻松的,商不为利难,民不为益愁,于正业于银行大楼前稍讲了几句抱歉的话,父女二人就一起走进了大楼里的办公厅。

    于家乐业银行虽地处上海最为繁华的地段,楼外人来人往,楼内却很是安静。楼房用时兴的玻璃面为墙,映着楼里的空间更是宽敞。墙边上摆着一些绿油油的小盆栽,在这色彩偏厚重的楼层里显得越发生机勃勃。

    于正业的办公室是很老派的装饰,深棕色的桌子、沙发,像是他这个人的影子,又刻板又严谨。想到这里,初阳便抿了嘴笑开,于正业刚要回头问她笑什么,一推开门,却见财政总长李洪山已坐在了里面。

    初阳礼貌地叫了他一声:“李伯伯好。”

    李洪山笑着点了点头。

    于正业也道:“李总长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李洪山道:“刚刚去了一趟稽查局,让中义早些做准备。”

    于正业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初阳一眼,似是有些警惕。

    李洪山笑着道:“阳阳啊,以后可不能叫我李伯伯了。”

    初阳的神经一下绷紧了,问:“李伯伯您这是什么意思?”

    李洪山看着她突然发红的双颊,只当她是会对了意害羞,便道:“你跟天磊的事也拖了这么长时间了,我们长辈就做个主,下月初八就给你们办婚礼可好?都快成一家人了,你是不是不该再喊我李伯伯,而是随着天磊叫我一声舅舅?”

    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于正业道:“不,爸爸,我不能嫁给高大哥!”

    “阳阳,”于正业上前去扶她,“这次若不是李总长拿钱存到我们银行,于家就真的要面临倒闭了,从跑马场经营权到现在,你李伯伯帮了我们于家多大的忙你可知道?”

    她大喊一声:“是帮你,不是帮我们。爸爸你说过的,不会把我当成筹码让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的!”

    她用力地甩开于正业的手就要朝着门外跑去,那柚木双开门却是猛然被人从门外推开,那坚硬的浮雕把手便直直地撞到她的小腹上,那钻心似的疼只让她瞬时倒吸了一口冷气,额头上已是冒出了细汗来。

    “阳阳!”于正业将那人一把推开,赶紧上前来扶她。

    那人是个干事员的打扮,急道:“老爷,出事了!楼下的人又闹起来了!”

    李洪山也自沙发上站起来,问:“钱不是已经看到了,这些赤佬又闹什么?”那人唯唯诺诺地看了一眼初阳,道:“他们说,王老太的儿子死了,说是因为吃了咱米铺派发的米中毒死的,他们要小姐出去,说小姐…说小姐跟您一样是黑心奸商…”

    “放屁!”于正业把初阳扶到沙发上,“这真是中了邪了,我堂堂于氏竟这样接二连三地被人陷害,我一定要将那摆弄是非之人碎尸万段!”

    他又指着刚刚进来的那人道:“你去找巡捕房的人来,这些闹事的一个也别想给我逃!”

    初阳却道:“爸爸,万万不可。王老太已是古稀之年,儿子死了本就是大不幸,若是巡捕房一来,只会让矛盾更加激化,我们于氏也必会被流言推到风口浪尖,还谈什么民中取益。”

    李洪山道:“是啊,阳阳说的不无道理,巡捕房就不要通知了,就让稽查局的人到米铺去,一来以征半年税为由,当着大家的门开仓验货表个公正,二来稽查局向来对商不对民,也让门外的百姓能平复一下情绪。”

    于正业叹了一口气,方才道:“好,快去稽查局叫人。”

    久久不见人出来说事,门外那些帮着王老太讨公道的人声音越发大了起来。

    刚才那一撞,让初阳的脸已是疼得苍白,额前也尽是密密麻麻的汗,她却还要逞强地站起身来,刚走至门口便被于正业厉声喝住:“你要干什么去?!”

    “事因我而起,我要出去给他们一个解释。”说着便头也不回地朝着楼下走去。

    刚至楼下,便有一群人朝着她蜂拥而上,他们一边大喊着“黑心奸商不得好死”,一边肆意地将手里的东西朝着她扔来。

    银行门前的侍从虽是极力地给她挡着,却还是有些碎石子落到了她的头上,不过是一个时辰的光景,刚刚那些还在夸着她聪敏善良的人,此时全都变成一副唯她死了方能解心头之恨的表情。初阳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小腹上的疼痛也越来越严重,可她却依旧倔强地直往前走,直到走到了人群中那身着麻衣的老妇人面前,方才慢慢蹲下身来。

    她看着老人满头的银发,浑浊的双目,为了儿子披麻喊冤的样子,双眸红了起来,她张了张嘴,本想说些安慰的话,嗓子却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老妇人见她离自己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将她一把推倒在了那台阶上。初阳的额头瞬时被擦破了。跟出来的于正业大叫一声:“阳阳!”就要往这边跑,门外堵着的那些人却像是疯了一般又朝着他扔起了手里的杂碎之物。

    初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地上爬起来,只是还未等站稳,那人群中便再一次发生哄乱,竟然又有一个中年妇人朝着她扑打过来,“于初阳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小贱人!你怎么能让我们去领有毒的粮食呢?我的男人也因为吃了你家的米死了!你还我的男人!!”

    初阳的小腹疼得厉害,只让她身子开始颤抖起来,看着人们手里的东西齐齐向她扔来,她的双腿却再也没有迈开的力气,刚刚被岩石台阶撞过的头竟也开始晕晕沉沉。

    “以命换命!打死这个狠毒的贱人!”

    “大家…”她只是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无奈她的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沉到已是站立不住,便那样摇摇晃晃地朝着地面摔去,那一刻在她脑海中出现的便只有一个念头:这一切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在这场阴谋中竟还让无辜的百姓丧了命…

    “阳阳!”于正业当即朝着她跑过去,却听到远处突然传来砰砰两声枪响,回头去看,竟是仇少白带着十几个拿枪的兄弟正齐齐朝着这边走来。

    仇少白依旧穿着那身从山东回来还未来得及换下的棕色夹克,一双长靴更显出他身材是那样的颀长。他的双目似是能喷出火来,将枪举在空中,大喊:“都给我住手!”

    那些人哪里受得了这真枪实弹的吓唬,大都惊慌地尖叫着朝旁边躲去。当他带着人快步地走向银行楼前时,初阳只笑自己原来是这样地依赖他,不然,怎么每当她陷入危机之时,总会看到他来救自己呢。

    “少白…”她面色越发苍白得吓人,双眼也似是没了力气再睁开,竟沉沉地闭上了。

    仇少白心急地喊:“初阳!”刚想伸手去揽她入怀,却突然被于正业伸手挡住。

    人群中有人不怕死地喊了一句:“连青帮的人都牵扯其中,还说不是奸商,奸商不得好死!”

    唐汉生马上拿枪指住那人的脑袋,“谁再胡说八道一句,我就毙了他!”

    仇少白甚至都没有回头,目光只停留在初阳那张越发苍白的脸上,道:“于会长,初阳她…”

    于正业将女儿抱紧,他的声音冰冷,抬头看着他,道:“仇少爷,请把你的人带回去,你也看到了,我们于家当真招惹不起你们大帮大派。”

    “初阳!”

    远处突然又跑来几个身着黑色制服的人,正是高天磊与他带着的稽征使。高天磊是坐着稽查局的车来的,待下了车便急急地朝着初阳跑去,进了人群才见仇少白已在她的身边,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怔了一怔,方才道:“少白。”

    于正业抓住了时机,赶紧对他道:“天磊,快带着你的人处理一下这边的事,阳阳出了事,我先送她去医院。”说着,便将初阳扶到了旁边的黑色小轿车里。

    经过仇少白身边时,于正业有过短暂的停顿,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眼眶极深,紧紧盯着他,威严锐利的目光里夹杂着些警惕,犹如冬日的冰锥,将他彻底拒绝,“仇少爷,小女已与稽查局长之子订婚,还望自重。”

    仇少白想起昨天于初阳的电话,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一边的高天磊。高天磊张了张嘴,“少”字刚出口,他却突然哼笑出声,看了看车中依旧昏迷的初阳,只道:“于会长还是快些将她送到医院的好。”

    于正业有些被他的态度惹怒,道:“我的女儿有我这个做父亲的照顾,未来也会有天磊护着,暂还用不着仇少爷操心!”

    于正业竟是在这个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高于两家联姻之事。

    初阳不知道自己迷迷糊糊睡了多久,待醒来之时发现她躺在自己那舒适的大床上。这天已变得越发冷了起来,她的床边是一个粉色的百叶窗,窗外呼呼刮着大风,那窗扇便被吹得咯吱作响。

    手背似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着,有些发痒,她偏了偏头去看,正是萌萌在手边玩弄她睡衣袖子上的花边,她手上破皮的伤口已经长出了一层薄薄的痂膜,那被撞到的小腹却还有些隐隐作痛。

    她吃痛地低呼一声,将就要睡着的月香猛地一下惊醒了,赶紧跑到她床边来,道:“小姐,你醒了?”

    她点点头,让月香扶着她慢慢坐起身来,开口问:“月香,米铺的事可查清了?”

    月香点点头,道:“原来是有人为了给老爷栽赃,竟在王老太跟齐婶家的米缸里下了毒,偏偏选了两个本就可怜的人家下手,真是丧尽天良。”

    她的胸口有些发闷,又问:“是谁将人查出来的,他可是陷害爸爸银行的那个人?”

    月香看了看她,道:“人是那个白爷查出来的,说下毒的是个曾被老爷赶出公司的小赤佬,与银行之事并无关系,只是因为记恨老爷。”

    初阳心中竟有些轻松,果真是他,她抿了抿有些苍白的唇,点点头,道:“那我呢,我怎么就病倒了?”

    月香埋怨道:“医生说你的小腹因为受到激烈碰撞有些内伤,小姐,你知不知道全府的人都要被你吓死了!对了,刚才你是不是又碰到了那里?医生说现在你身子弱,可是不能再闹事了。”

    初阳道:“干什么把我说得跟孙猴子似的。”又转了转眼睛,问:“那我昏迷的时候,他…他可有对爸爸说什么?”

    月香愣了一下便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面色稍有些不忍,半晌才回道:“他什么都没有说,小姐,以后你不要再跟那个白爷来往了。”

    初阳抬起头来瞪她一眼,“你这是什么话?左右他这次帮了我们于家,我为什么不能跟他来往?”

    月香起身,将放在她床头柜子里的红折拿出来,拆开上面缠着的红线,道:“老爷已经接了高局长送来的庚帖了。”

    “什么?”初阳大惊一声,忙从她手里夺过那庚帖来看,脸色一下变了起来,“我去找爸爸问清楚。”说着便从床上起身,要下楼去,小腹上却又是一阵绞痛,直让她痛弯了腰。

    月香忙上去扶她,道:“小姐,你就不要去了,现在高局长就在楼下呢!”

    初阳却偏咬了牙要下去,甚至都顾不得穿鞋子,就那样赤着脚走到了会客厅。

    她气得全身发抖,推开门进去的时候,果真见于正业正与高中义坐在沙发上商议婚嫁之事。

    二太太也在一边喝茶陪着,见初阳进来,站起身叫她:“阳阳,你醒了?”

    于正业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只道:“醒了就好,怎么就这样下来了?”

    初阳径自上前一步,将手里的庚帖递到高中义面前去,道:“高伯伯,请您收回庚帖,初阳不能嫁给高少爷。”

    “放肆!”于正业怒瞪着她道,“婚姻大事皆以父母为命,你身子刚刚才好,还不快回房间去!”

    初阳道:“爸爸,现在已经是民国了,你不能强迫我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您不是答应过要给阳阳一个礼物的吗,阳阳心中早有所属,我要的礼物就是…”

    “阳阳!”于正业突然出声阻住了她就要脱口而出的名字,道,“我看你是上学上得昏了头,干脆这学也不要上了,就乖乖待在家里,等着出嫁!月香,送小姐回房去!”

    “是。”月香应了一声便上前去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道:“爸爸,你不能这样,你答应过妈妈要让我幸福快乐的,我若嫁给一个自己并不爱的男人,这辈子还谈什么幸福快乐?!”

    于正业猛然将手扬起来,让人猝不及防的一掌就那样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二太太惊道:“阳阳!”便要上前,却是被于正业挡住了。他看着双眼已是发红的初阳,那双手却是又轻轻地背到身后去,低叹一声,对月香道:“月香,扶小姐上去。”

    高中义在一边略有些尴尬,只道:“于会长何必这样生气,孩子不懂事,气话说说也就算了,大事上再怎么闹,最后总归得听大人的。”

    于正业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最怕的是她一直把自己当孩子,也最怕她觉得自己不是孩子,已经本事大到顶天转!”言罢,又回首对二太太道:“宝莲啊,自她母亲死后,在这个家里,她最亲近的人就是你了,你上去劝劝,若她再这么任性下去,于家都要毁了。”

    二太太道:“阳阳还那么小,老爷怎么能将这样重的担子压在她身上。”

    于正业道:“这几天的事你还没有看到吗,不过是区区五十万,我于氏怎么会拿不出来?又怎么会被一个小赤佬耍得团团转?这背后之事远比你想的要复杂!”

    二太太道:“老爷从商这么多年,自有自己的打算,可那毕竟是男人生意场上的事,就怎么能狠心将阳阳推出去?”

    两人正说着呢,那已是挺起肚皮的四姨太却是从楼上下来了,开口依旧是那轻浮的歌女神态,“哟,二太太,我看您真是整日念佛念傻了,现在时局这么乱,谁不想使劲儿抓着根救命稻草不放?老爷这也是为了全家人着想,再说那高少爷对大小姐也真不错,不过是她自己心气儿高,心里装了不该装的人!”

    “胡说八道什么!”于正业突然冷喝一声,“别以为你有了我于家的骨肉就这么放肆,若生的不是带把的,我让你们娘俩都住进窑子去里!”

    四姨太当即吓得一愣,委屈道:“老爷,我这不是为你说话嘛。”

    于正业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你给我滚回楼上去!”

    不过是几句重话,便让四姨太的眼眶红了,抚着那圆鼓鼓的肚子便上了楼。

    二太太捻了捻手中的佛珠,道:“断欲去爱,识自心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于正业抬头看着她,皱了皱眉,打断道:“别念了!”

    二太太轻声叹一口气,她想说争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也毁了一辈子,终是离着最本真的那颗心越来越远了…

    初阳回到房间之后,脸色变得愈发苍白,身子抑不住地发抖。窗口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只扰得人心神不宁。

    月香见她目光空洞,面色苍白的样子,不禁有些心疼,便走上前去将那敞开的窗子关了,转身时衣角却不知怎么刮到了梳妆台上的角口,一个趔趄,她险些摔倒的同时,原本摆放在镜子边上的那对红衣小人儿也被双双碰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呀!”月香大叫一声,弯下身子要去捡,却是被初阳抢了个先,她将摔落在地面上的瓷片快速地抓到了手里,那碎瓷片却是十分锋利地将她的掌心割出了一个口子,血瞬间流了出来。

    “小姐,你的手!”

    二太太听到动静,推门进来,见她主仆二人正蹲在地上,初阳的手心还往外冒着血,一下子慌了神,对月香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医生来!”

    “是!”月香应了一声就要往门外跑,却被初阳喊住,“不要去!”她起身将那些碎片放到梳妆台的一个小锦盒里,道:“床边那个矮桌上有上次学校发的医药箱,月香,你拿出来帮我包扎一下就好。”

    二太太道:“真是撞了煞星,这几天接二连三地出事。阳阳,我看那高少爷也是把你放在心里的,就听你爸爸的吧,也算是冲喜去煞气。”

    月香很快便从医药箱里拿出了药棉跟纱布来,初阳便将手伸了过去。明明是那样深的口子,她面上却是看不出一丝疼痛,只是极轻淡却又坚定地道:“姨母,我发过誓的,这辈子除了仇少白我不会嫁给第二个男人,与高大哥更是不可能。”

    二太太道:“傻孩子,你父亲这次是铁了心,你又如何坚持,当真要学那王宝钏与你父亲三击掌绝了亲不成?”

    初阳看着二太太,一时无话,半晌才道:“姨母,父亲要的只是他自己的利益,而我只是想要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幸福。”

    二太太道:“一个连白天黑夜都分不开的人又何谈给你幸福?高少爷不一样,他是稽查局长的儿子,能给你真真正正的安稳。”

    “姨母…”她刚出声,却又被二太太止住,“阳阳,你妈妈还在天上看着,她也不想你走她的老路!阳阳,不要任性了,就听姨母的好不好?”

    初阳看着二太太,没再说什么,时间像是陡然静止了一般。月香给她包扎好了伤口也未敢说一句话。

    萌萌就在床边,像是极委屈地喵呜了一声,初阳方才道:“姨母,因为我是妈妈的女儿,所以我不想就这样妥协…”

    二太太无奈地哀叹一口气,道:“好,既然你这样倔强,那姨母也给你一次机会,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在你跟高少爷举行婚礼前能让那姓仇的也像你一样,不管不顾抛开一切带你走,就算是老爷责骂,我也替你顶着!”

    初阳道:“姨母…”

    二太太摆摆手,“不要再喊我,也不用告诉我你想怎么做,在你父亲察觉之前我给你顶着!”说完便起身,推门而去。

    月香上前小心地将门关好,又走到床边来,道:“小姐,二太太这是要放你跟那位白爷私奔不成?”

    初阳却是不回答她,突然从床上站起身来,走到书桌前。月香看着她匆匆地拿笔在纸上写了封信,又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把剪刀来,就要朝着那秀丽的长发剪下去了,便赶紧拦住她,道:“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初阳将她的手拿开,将耳畔最长的那缕青丝剪下,同桌上的信包在一起,交到她的手中,道:“月香,你去学校把这封信交给孟丽丽,让她去沈老师家上小课的时候带到沈老师那里去。”

    月香虽不知道这信里的内容是什么,但也能大抵猜出来,便应了一声,匆匆下了楼,从后门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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