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初-磐石蒲苇,痴心赴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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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冬之后,白园里那些寒梅便早早地开放了,虽还未到大雪漫天时,却也红得耀眼,让身后一片绿竹都黯然许多。

    仇少白握着那一缕青丝,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双眼微闭,四周的空气都像是被冻住了一般。他那样独坐着,便没有人敢出声,整个书房都是嘀嘀嗒嗒洋钟赛时的声音。

    阳光一点一点地消失,夜色便如淡墨一般层层晕染下来,凉风吹动着窗帘飘扬晃动,打在了那釉色书桌上,本是轻微的摩擦声却显得那样惊人。

    陈力水见他那样坐着,终是忍不住了,做好赴死的心理准备,上前道:“少爷,自古红颜皆祸水,你若是放弃了,那于初阳嫁到了高家去尚还有一线生机活着,你若真跟这于初阳私奔了,我敢打赌先生也定不会让你们出得了这上海城。少爷,你忍辱负重十余年不就是为了给陈、白两家报仇?现在先生为了大义而对付于正业,于公于私对少爷你都是有利的!”

    仇少白倏地将手边地一盆文竹挥到了地上去,咆哮道:“报仇报仇报仇!陈力水,你想让我做一辈子的复仇傀儡是不是?!我是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心会疼的人!”

    陈力水却是不怕死地上前将那被摔得七零八落的花盆碎片捡起来,拿在掌心里,道:“少爷,当年陈、白两家死在于正业手里的人,哪个不是活生生,哪个不是有血有肉有心会疼的?少爷,你这样做,老爷太太会心寒的…”

    仇少白胸口一紧,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陈力水又道:“少爷,我在于正业身边这几年,不也是个傀儡吗?我也会累,甚至也会有一枪结束自己一了百了的念头,可是我都挺过来了,我跟少爷一样,我也想给陈、白两家所有的人报仇。”

    仇少白只觉得脑子里猛然一下炸开了,耳朵里都是呼天抢地的呼救声,仿佛那一夜在上海会场,在浙江老宅,枪声火海在眼前重现了一般。

    陈力水又道:“少爷,我知道你还年轻,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可是这美人谁都可以做,唯独这于初阳万万不行!这一步,若是走错了,前功尽弃不说,少爷定也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仰头大喝一声,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双眸紧闭,又伸手指向门处,道:“滚。”

    陈力水也不再说什么,只道:“那我先回采仙斋,有情况再向少爷汇报。”走出门后,陈力水对一直候在楼下的桂巧道:“去,上去收拾收拾,天也凉了,给白爷准备碗驱寒汤。”

    于、高两家联姻的报道一出,高天磊便成了所有人眼中于家的准姑爷,高、于两家的走动便越发频繁起来,有时是李洪山,有时是高中义,但不管谁来与于正业谈事情,必是要高天磊同行的。

    初阳被禁了足,那样每日挨着盼着,又害了病。她向来怕冷,所以屋子里早早地便烧了热水汀,就连本是阳光普照的阳台上都扯着一根长长的热水管子。她似是上了年纪的老妈子,懒懒地躺在竹椅上,目光都是涣散的,任由萌萌在她怀里撒欢,她却是一点兴趣都没了。

    高天磊自会客厅出来的时候,总是会朝着楼上望上一眼,有时候也会上去看看她,她却毅然将他当成了看不见的空气,任由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回应。此时于公馆后院的那颗玉蝶梅已是盛开了,阳光透过晶莹花瓣落在她的眉间,只让高天磊觉得有些恍惚,那个天真爽朗,总是笑着的于初阳,去哪儿了…

    月香见他上楼的时候,总是会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姑爷”。他点了点头,脸上有些尴尬,走到阳台边上,极力地挤出一个笑来,道:“初阳。”她却依旧仿若未闻,脸色苍白极了。那钢琴上还放着一碗未喝的汤药,他走上前去拿手指探了探,已是冰凉。他低叹一声,道:“我知道你不想嫁给我,可就算是逃,也要先把身体养好的。”

    她笑了笑,轻声道:“逃?我连这于公馆都出不去,如何逃,又往哪儿逃?”

    高天磊将那药递到月香手里,道:“去,给你家小姐把药再热热。”月香应声下去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去,拿手轻轻地在钢琴上按下了几个键,悦耳的音符便流淌出来。他看着面色淡然的她,道:“半年前,你曾帮着我逃过一次,那么这次,我帮你逃,好不好?”

    她原本木然的眼睛动了动,像是回了魂,从那竹椅上坐起,看着他,道:“你要帮我?”

    高天磊凝望着她眼睛里的那份期待,心里竟有些痛楚,道:“是,我帮你,你从来都只是我的妹妹,我会想办法把送你到他的身边。”

    她的眼眶不知为何竟有些发红,却又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瞒你说,之前我已经让月香托人给他带过信了,若他心里有我,早就来带我走了,又何须让我再等这么长时间?或许一开始就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高天磊道:“不可能的,他正是因为心里有你才不会贸然地带你走,换句话说,你是上海响当当的于家大小姐,若真的随着他离开,将会背负不孝不忠不信之名,你可会后悔?”

    她脸上的表情方才不那么冰冷,道:“若真是如此,哪怕拼上了所有,只要能与他在一起,我都不后悔。”

    月香很快将那晚药汤热好了,还未走近,便能闻到那苦涩难咽的味道,高天磊极自然地将药取了过来,放在唇边吹了吹,递到她的嘴边,道:“好,高大哥定会把幸福还给你,只是在此之前,伤要养,病要医,这药也是要喝的。”

    他说出的话犹如姨母手中的盘珠,颗颗落在初阳的心里,让她感到莫名踏实。她点了点头,竟真的张了嘴将那碗难以下咽的良药喝尽。

    时逢多事之秋,上海滩的乱事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当李洪山匆匆赶到于氏集团的时候,于正业正与一帮洋人谈着入股香料行的生意,见他面色紧张突然跑来,心里也倏地打起了鼓来。那些洋人以为他是对价格不满意,还在极力劝说,他却挥了挥手,道:“各位,生意之事本就急不得,这样,就再容于某考虑三日,三日后定亲约菲德列先生。”

    那些洋人便作惋惜状离开了。

    李洪山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做什么香料买卖。”

    于正业忙问:“方才我便想问了,李兄你这个时候跑到我公司里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洪山将头上的毡帽摘下,坐到沙发上去,哼了一声,道:“南京政府突然派了一个专门严查官商联资的特派员来,山东已有几个老朋友被翻了底儿,不出几日便到上海了。”

    于正业道:“李兄可是已经打听好了这位特派员的喜好?”

    李洪山道:“喜好?这姓秦的就是一个铁葫芦,不好色不好财,这一路上来全是公事公办。”正见陈力水端了茶上来,他便喝了一口,又道:“得了,这位身上定是用不得那些手段。我来就是想来问你,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跟高家把婚事办了,若是那特派员查出什么,也好推到我那妹夫身上。宋帅那边也正是紧急,咱俩总是不能出事儿的。”

    站在一边的陈力水身子顿了一顿,下意识地朝着两人的方向看了一眼。仇少白早就让他去查过于正业与李洪山的关系,除却这世人皆知的跑马场一事,他俩可是假借他人之名,做了不少黑心买卖,原来他从一开始做的就是这样的打算,那高中义是上海稽查局局长,凡事都是要与商人打交道的,贪污受贿一事若查出来自是逃不了干系。这李洪山竟是比于正业还要狠上几倍的老狐狸,为了自己的周全竟亲手设计陷害自己的妹夫。

    于正业问:“那照李兄的意思…”

    李洪山道:“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便是越早越好,在那姓秦的到上海之前,赶紧办妥!”

    于正业道:“可若到时候高局长真的被弹劾,轻则入狱半生,重则性命不保,初阳岂不是也要受连累,那我于某不真成了为了利益陷害亲生女儿的禽兽?”

    李洪山唉了一声,道:“现在又不是大清朝,没有株连九族也没有满门抄斩,这不也是缓兵之计嘛,大不了到时候让他们接着离婚,先过了这关再说。”

    于正业沉默片刻,终是叹口气,道:“此事就按李兄说的办吧。”

    突然得了这样的消息,陈力水自是要去汇报的,不过如今他的心里已不仅仅只有一个主子,除却仇少白,他更想仰仗的便是那真正的枭雄--仇文海。仇少白到底也是要告诉的,但去的人换成了他的新娇,一个心比天高的女人--孟丽丽。

    仇少白坐在会客厅里,将手里的清茶晃了晃,抬眼看着不请自来的人,笑道:“听说已是有导演找了孟小姐拍戏,真是恭喜。”

    今日孟丽丽穿了一件极好看的墨绿色长裙,脸上化着精致的妆,本是端坐在沙发上的,听到仇少白问话之后,双眼却是生出了埋怨,“白爷当真就与丽丽这样生疏?”

    仇少白扬了扬眉,反问道:“不然呢?”

    孟丽丽道:“白爷,丽丽冒着性命之危替你挡了那一枪,你却只是将我丢在了医院里,甚至不闻不问,事后只报了我一出戏就抹平了吗?”

    仇少白轻笑一声,道:“我给孟小姐找的都是最好的医生,自是不会让孟小姐出事,再说有陈力水帮着你,连我义父都暗暗将你收进了仇氏林,这还不够吗?”

    孟丽丽道:“不够!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能留在你身边。左右初阳是不可能与你在一起的,就算你坚持,仇先生也不会留下她!”

    站在一边的唐汉生听闻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倏地从腰间摸出枪来,仇少白却是摆摆手。

    孟丽丽道:“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一些事,你若是不欢迎,我走就是。”

    仇少白双眉一扬,道:“什么事?”

    她顿了顿,才道:“白爷让陈力水留着我在身边是为了什么,当个倌人养着?”说着自嘲似的笑了笑,“说起来,陈力水可比你这个主子要厉害得多,上次日本人绑架初阳的事,他与日本女人说的话我全都听得懂,从小养父便找先生教我各国语言,孟家本就不多的家底大都花在了我身上。”

    仇少白问:“就为了能让你当电影明星?”

    孟丽丽却是自嘲一样笑了笑,“准确地说,是为了让我能成一颗真正的摇钱树。不是每个女孩子都像于初阳一样幸运的,我们这种人,生来就没有资格去享受幸运,只有自己去争、去抢了,方才让人看上去不可怜。”

    仇少白倒是没想到这些话从一个十几岁的女生嘴里说出来,便道:“既然如此,孟小姐要来跟仇某说些什么,尽管讲就是。”

    孟丽丽起身坐到他的身边来,道:“在我说之前,白爷能否先答应丽丽一个要求?”

    仇少白轻笑一声,“说来听听。”

    孟丽丽便道:“白爷,我为你挡的那一枪,本就是拿着自己这条命做的赌,我想白爷能记住我,我想做白爷的女人。”

    仇少白顺势将她揽至身上,看着她的眼睛,笑道:“那你在我身边又能替我做什么?若只是个空皮囊的废物,就算你替我挡了一百枪又有什么用,在我眼里一样是愚蠢至极。”

    孟丽丽到底也是个未出校门的女学生,仇少白冷冷地说出这番话来,只让她觉得心有些发颤,她道:“于初阳能做的,我也一样可以做到。她不过是你身边的一个‘士’,只能暂且挡一挡于会长对你的敌意,而我孟丽丽愿意成为你的一个‘车’,进退都只会听白爷的吩咐,与那些达官贵人巨贾富商周旋。”

    仇少白沉默了几秒钟的光景,竟大笑了起来,将她有些散开的衣领拢了拢,道:“听起来好像还不错,不过女孩子太狠毒了不好,男人不喜欢这样。”说着便将她扶起来,对唐汉生道:“罢了,既然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孟小姐都不说到底是什么事,汉生,就送孟小姐回去吧。”

    唐汉生应了一声。孟丽丽却又突然跑到仇少白前面去,“白爷,初阳就要与高少爷成亲了。”

    仇少白看着她,道:“我早就知道,上次还要谢谢你帮忙带了信来。”

    孟丽丽道:“这次不一样,于正业会在这几天就把婚事办了,中央秦特派员就要来了,李洪山想要拉高局长背黑锅!陈力水就是要我再告诉白爷,先生那边肯定会有所动作了,白爷要想得一个周全,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仇少白双眉收紧,孟丽丽却是突然向前将他拥住,“白爷,初阳只能是个牺牲者。”

    高天磊却偏是这个时候到了白园里,正立在客厅门口,看到这一幕,脸上净是错愕,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仇少白将孟丽丽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拿下,一字一句道:“汉生,送客。”

    唐汉生将人带了出去,走到老远还能听到孟丽丽那声近似乞求的“白爷”。

    高天磊一直看着孟丽丽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直到人已看不见了方才转过身来,道:“仇少白,若你还把我当作兄弟,就告诉我,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仇少白抬起头来看着他,极淡然的模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还能做什么,不就是每天忙活义父交代的营生。”

    高天磊道:“或者我应该问你,这些年来,你谋划的是什么?你与于家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仇少白看着他义愤填膺的神情,突然笑了,道:“高局长正与人商量着你的婚姻大事,你倒跑来问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看你还是快回去吧,否则免不了又是一顿责骂。”

    高天磊怒道:“你都知道?还这样无动于衷?”见仇少白只是极淡然地点了点头,高天磊方才好不容易压下的火又全数涌了上来,他道:“仇少白,你竟是这样冷漠的人,还是你只把初阳当作你在风月场合养的倌人?或者像对这位孟丽丽,从来都只是一时兴起?”

    仇少白却始终不说话。

    高天磊又道:“她都拼了女儿的矜持写书信让你带她走,日日夜夜在于公馆等着。而你呢?视她的情义如粪土,甚至今日还与孟丽丽拉扯不清!还有,我早就想问你,你与信芳先生的联系从来都是隐蔽的,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或者初阳在悬崖上出事本就是你的计划之一?仇少白,你告诉我,这一切的一切背后到底是什么?”

    仇少白面色突然一沉,“我看你是疯了!”

    高天磊道:“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于会长在校庆遇刺,初阳被人掳走却独独是你将她救了出来,你又如何知道她是被日本人抓了去?我看这幕后的主使不是别人,也正是你仇少白吧!”

    “高天磊!”仇少白伸手用力指着他的头,仿佛是一把无形的枪,道,“好,你若真的那么想知道,我便告诉你,只是,从此,你都只能站在我身后,如若背叛,兄弟情尽。”

    时间在挣扎与期盼中就这样过去了两天,于公馆果真是开始张罗起婚事了。初阳抱着萌萌坐在阳台的竹藤椅上,看着院子里忙忙碌碌的用人与车辆,只觉得心里也一同被密密麻麻地封住了,不能喘息。

    月香突然噔噔噔地跑了上来,手里捧着高家刚刚送来的纯白婚纱,喜道:“小姐,高局长知道你是受过西洋教育的,定是看不上咱大红的喜服,所以特地让人定做了一套婚纱,二太太让我伺候小姐试穿一下。”

    初阳却是未吱声,甚至都没回头看一眼,只是拿手轻轻地抚着怀里的萌萌,语气极淡,道:“就放在那里吧。”

    月香道:“小姐,你还是试试吧,哪里不合身现在还来得及改,等到明天出门了才发现不合适,可就闹笑话了。”

    她道:“要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婚纱就算合身了又有什么用。”月香张了嘴刚要再劝说什么,又被她止住,“好了,月香我心里好乱,你就下去吧。”

    月香无奈,只得应着退出去。

    初阳从阳台里出来,那中西合璧的绣香婚纱静静地躺在床榻上,伸手摸上去,华丽的布料却只让她觉得干涩,蕾丝外摆上的纯白苏绣微微凸起,竟分不清这到底是陪衬了婚纱的美,还是阻隔了它的柔软。

    她走到那高出她一大截的衣橱前,小心翼翼地将藏在最里面的锦盒拿出来,正是被她一点一点粘贴起来的小红人,还有那把赌上了他性命的短刀。

    她将那婚纱慢慢地伸展开,不可否认,它美到极致。她将那把短刀轻轻地放到了它的腰间,伸手摩挲着上面刻着的纹路,默默地在心里问:仇少白,你当真是要负我吗?

    高天磊一直都知道在仇少白心里藏着一个秘密,却是没想到那秘密的背后竟是这样的黑暗,更没有想到那个让他背着父母两家灭门之仇,忍辱负重十余年的人竟就是于正业。如此血海深仇之下,他与初阳的相遇、相知、相恋便是命运弄人吧。

    十几年前,当于正业还是盐城的一个寻常商人时,曾与仇少白的亲生父亲白学卿熟识。白家当时为浙江一带的富商,加之太太陈氏娘家也为政界要领,所以家产雄厚,为江南一代颇有声望的大户人家。白学卿有着南方人对商业的敏锐,亦有北方人的豪爽和热情,因他本是孤儿,所以对岳父很是重视,不仅同住一个府邸,更拿他当亲生父亲一样孝顺。那一年岳父六十岁寿诞,他便邀请了商界政界众多好友于上海的花园别墅相聚,于正业自是也在这邀请宾客名单之中。

    当钦差官员带着人闯进上海别墅之时,白学卿正与岳父对着宾客把酒言欢,尚未问清缘由之时,已被那长长枪管射中,行刑之由竟是走私死罪,说已有人向政府提供了证据,陈、白两家借由官职之便通商走私,走私的军火、西药数量之大,已是害国害民,文件明曰:当场击毙,以儆效尤。

    而那一夜,仇少白因被困在外滩耽误了回家时间,捡回一条命。当他被死里逃生的陈力水寻见,匆匆赶回浙江之时,却发现白府竟于一夜之间被熊熊大火烧尽,府邸里的人无一生还。

    三日之后,于正业手拿白家产业正式加入江南商会,原来那日他千里迢迢来相贺,赠的竟是一颗贪婪凶残的狼子之心。他竟在宴会前设了这样一计,陷害在先,除根于后。

    婚车摇摇晃晃,只让想着仇少白身世的高天磊有些发晕,他抬了头看了看窗外的奏乐队,只觉得可笑,他竟真的答应了仇少白,来做这伤害于家,伤害初阳的蠢事。

    常胜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眉头紧皱的样子,便问道:“少爷啊,你都要跟初阳小姐成亲了,怎么还是这样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难道你不喜欢初阳小姐?”

    他将手中的花束捧在鼻下嗅了嗅,哼笑一声,道:“喜欢,可是喜欢又有什么用呢,她的心终究不在我身上。”

    常胜道:“少爷混世魔王的本事还怕管不住一个女人吗?再说了,白爷不是已经退出让给你了?”

    高天磊笑笑,“让?他这叫釜底抽薪,以退为进。”

    常胜扬了扬脖子,“这又是什么意思?”

    高天磊却不再说话了,只摆摆手,“开你的车吧,误了时辰当心你的狗腿!”

    伴着洋洋喜乐,没一会儿的工夫,车队便到了于公馆的门前。于正业嫁女儿,又早就登过报,自是热闹非凡,大门敞开着,管家说,凡是来的人不管是什么身份都可进去吃喜酒。见高天磊正从车上下来,管家赶紧扯开嗓子大喊了一声:“姑爷入门!吉时喜开!”

    月香本是陪着初阳候坐在闺房的,听到这么一句,赶紧跑到窗口往下看,道:“小姐,高少爷来了。”

    初阳穿着特制的白色婚纱,坐在软榻之上,脸上虽是已被化上了精致的新娘妆,眼神却是空洞的,她也不抬头,只轻轻扯着那黑缎钱夹子上的红缨,竟有些害怕,声音极轻,问:“月香,这几日真的没有什么人来找我吗?”

    月香叹一口气,道:“小姐,你已经问了月香无数遍了,没有没有没有,他没来。若是那白爷真的在乎你,早就来带你走了,怎么还会迟迟不露面?”

    她道:“兴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他向来是这样的,忙起来几日都不见人。”

    月香急道:“小姐!今日此时,高少爷都已经站在楼下了,你怎么还说这样的傻话?月香虽不知道那白爷是不是真的有事,但是月香看得出高少爷是真心喜欢小姐的,你病着那几日,高少爷一天下来总要到于公馆问上几遍才安心,那眼神里的爱意是藏都藏不住的。”

    楼下突然喧闹起来,紧接着便是噔噔的上楼声,月香呀了一声,赶紧上前去给她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头发,又去拿她手中的钱夹子,道:“是高少爷来接小姐出门了,小姐还是快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吧。”

    初阳也不反对,侧了侧身子任由月香把它收进了抽屉里。

    高天磊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了进来,倒是十足的新郎官打扮,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就连那领口的领结都似是能带出笑脸来。他将手中的花束递到初阳的身前,轻笑道:“初阳,我来娶你了。”

    短短一句话,说得极深情,让他自己都险些相信今日真是他与她的大喜之日。

    初阳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高天磊见她站起身来,赶紧去扶她,她却是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子躲过,轻声地说了一句:“高大哥,我原本以为你至少是光明磊落的,原来你竟是这样帮我的。”

    高天磊的身子一愣,像是被人拿冰裹在了心上,再抬眼,却见她已是径自下楼去了。

    自于公馆出来,长长一条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一些妇人抱着孩子站在车边,透过车窗瞧了一眼,便笑呵呵地对着旁边的人道:“这新娘子真漂亮啊,新郎官也是生得俊俏,郎才女貌的好登对,真是有福气。”

    高天磊就坐在初阳的身边,本想跟她说句什么,却又觉得现在竟有些怕了她,怕了她这突然的冷,之前那个单纯爱笑的于初阳仿佛已经随着某些事某个人消失了一般。他张了张嘴,却终是什么都没说,将身上的衣服脱下小心地披到她的肩上,轻声道:“天凉。”

    那一声卑微的关心,只让初阳双眸有些发疼,也不去推辞,依旧是以那样的姿态坐着,手捧花束,指缠红缨,双眼通红却只倔强地望着前方。

    婚车摇摇晃晃,绕着上海滩行了一圈,待回到城区,要往高公馆进了,高天磊却是突然出声道:“常胜,去华懋饭店。”

    常胜回过头来道:“少爷,老爷太太都在府里等着呢,干什么这个时候去华懋饭店?”

    他摆摆手,道:“让你去你就去。”

    常胜见他那强硬的样子,也只好悻悻地回过头开车。水门汀的路很是平坦,走的速度也快了些。

    初阳抬起头来看着高天磊,那双盈眸似是无声地问他到底要做什么。高天磊却只是对着她笑了笑,将她发上挂住的彩纸拿下,她刚要躲,却被他拉住,轻唤一声她的名字:“初阳。”之后便再无其他话。他的手放在她的发上,久久没有拿下,就那样望着她。初阳有些抵触将头往一边歪了歪,避开了那双眼睛里如水的温柔。

    车子到达华懋饭店的时候,出奇的热闹,竟比高公馆府装扮得还要喜庆。一直在喜车两边的奏乐队与饭店前的西洋乐手站成一排,让这黄浦江里的水都显得喜庆欢快起来。

    高天磊握着初阳的手自车上下来,那些拿着相机的记者便蜂拥围了上来。初阳没想过会有这样大的场面,那相机镁光灯的光极亮,只让她莫名有些害怕。高天磊看出她的慌乱,便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拍照的记者、看热闹的百姓,一直从饭店门口挤到了宴会厅处。宴会厅里的灯向来亮如白昼,走进去的时候,初阳下意识地将头低了低,高天磊却在这个时候将她的手放开了。

    他道:“初阳,谢谢你又陪我演了这最后一场戏,高大哥祝你幸福。”

    他的声音极轻,却让初阳听得一怔,方才又抬起头来,目光在他的脸上扫过一秒,疑问的话尚未问出口,手中的花捧便重重地朝着地面摔去。

    偌大的礼厅在那一刻竟像是突然成了一个封闭的容器,喜乐笑语,人声嘈杂,全都静止了。仇少白正一步一步地走到初阳面前来,伸手将落至半空的花捧重新送到她的面前。她竟没了力气去接,只觉得胸口怦怦跳得厉害,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发颤,“少白,你这是…”

    仇少白见她的双眼有些发红了,便轻笑了一声,牵着她的手走到礼厅中央,道:“傻丫头,今天是你我大喜的日子,可是哭不得。”

    她终是选择了顺从自己的心,最后不管不顾一次。她破涕为笑,看着他那双深邃又让人眷恋的眼睛,问:“仇少白,我要的是一个正大光明的婚礼,你这算什么,抢婚吗?”

    仇少白笑了笑,变戏法似的自口袋里拿出一张红色的折本,交到她的手里,道:“红纸黑字,你是我仇少白再光明不过的妻子,何来抢婚之罪?”初阳将那折本打开,果真见上面写着的是他们两个的名字:“仇少白、于初阳,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她一字一句地念着,他便笑着听着,只觉得此生都不会再有更美妙的声音。不管明天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至少现在他是庆幸的,她成了他的妻子。

    初阳本是带着感动念完这些誓词的,在看到誓词左边的时候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念着:“‘主婚人仇少白,介绍人仇少白’,仇少白,哪有人把这些都写成自己名字的。”

    仇少白却是突然低下头来亲了亲她的额头,身后的记者们便抓住机会拍个不停。他道:“我的婚礼,当然要由我自己来主持,而证婚人那里也随了你的愿,我请了所有报社的记者来,明天的报纸,全上海的人就都可以看到了。官印私印,有媒有证,于初阳,这辈子你都逃不了了。”

    她将那画着鸳鸯符的婚书握在手里,想起当时在耳目山,在尘园任性的玩笑,抬起头来看着他,道:“少白,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绝望,我那样期盼你能来于家带我走,可是直到我要坐上婚车了,你都没有出现,我以为这辈子都要恨你了。你怎么就能这么沉得住气呢?万一我真的改了主意偏要嫁给别人了呢…”

    未说完的千万种可能,被仇少白深深地埋进了缠绵的吻里,仇少白紧紧地拥着她,任由记者手里的相机闪个不停。过了一会儿,他才停下,看着她道:“我说过的,这辈子,你只能是我仇少白的女人。”

    高天磊一直退到了人群的最后面,常胜看着厅里的热闹喜庆,急得直叹气,道:“少爷,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高天磊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从口袋里拿出香烟来点上,“我可不就是傻吗,你知道那婚书上的印章是怎么来的?是我亲自帮他骗来的,那上面,那上面本是我的名字。”

    “啊?”常胜大叫一声,“少爷,你不要命了?!”

    高天磊道:“要,当然要,所以本少爷就只能逃了。”说着,变戏法似的拿出两张船票来,晃了晃,“不过我要是自己逃了呢,你回去免不了也得受罚,按照父亲的脾气,估计连骨头都给你拆了。”见常胜眼睛都直了,便搂住他的肩道:“你对我这样忠心耿耿,少爷我又怎么忍心丢下你不管呢,所以,我要领着你一起逃,走不走一句话。”

    常胜先是不假思索地大喊一声“走”,然后才问道:“可是少爷,我们要去哪里,去多久啊?常胜没有出过远门,要是去国外,我不会说鸟语会死的,还有还有,听说…”

    “啰唆。”高天磊扬起手来作势要打他,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在宴会厅与仇少白相拥而舞的初阳,灯光旖旎,旋律美妙,那一身华丽的婚纱将她雪白的肌肤衬得越发无暇。仇少白将唇附到了她的耳朵上,像是说了什么有趣的事,只让她颊上露出了甜蜜笑意来,眉眼弯弯,轻盈灵秀。

    高天磊的心跳随着她的笑有些乱了节奏,他无奈地笑了笑,拉了常胜坐到车里,道:“你想得美,还去国外,走吧,随我去趟江苏。”

    白园里已重新装饰了一番,不再是之前冷冷清清的模样,人也多了起来,除了桂巧,还有几个被唤来侍奉初阳的老妈子。自初阳那次在尘园小住之后,桂巧与初阳也算熟识了,见她进了门,便赶紧上前,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夫人好。”

    那一声“夫人”都要把初阳叫得红了脸,仇少白笑着道:“好了,折腾到这么晚,夫人也该累了,就陪夫人去沐浴吧。”又转过头来看着初阳,“我跟汉生去处理些事,一会儿就回来,你洗完澡在房里等我。”

    初阳羞着脸点点头,刚要随口而出一句“快些回来”,却又觉得这个时候说有些难为情,便道:“好。”

    桂巧带着初阳到了楼上的盥洗室,洗澡的温水早就放好了,上面浮着些许粉色的花瓣,旁边的木格衣桁上挂着一件绣着木兰花样的绸缎睡裙,那样静静地垂在那里,伴着花香,尽显旖旎之气。

    桂巧侍候着她脱去了那长长的婚纱,当初阳双脚踏入那木桶中时,那温热的水便宛如小孩子柔软的小手,将她这几日的身心疲惫都拭了去,剩下的便只是那蜿蜒至血脉的安心。

    她拿手轻轻撩着水面,不自禁地闭上双眼唱起仇少白教她的那首情歌来。桂巧在一边咯咯地笑,道:“夫人,你唱得真好听。”

    她闭着眼睛,调皮地将那花瓣盖在额头上,道:“桂巧,你们都是怎么认识他的呀?”

    桂巧道:“夫人可是说白爷?”初阳点点头,桂巧便又道:“这个说来可就话长了。那一年呢,我们乡下发洪水,死了很多人,汉生哥的父母也是死在了那天灾里。政府命令未下之前,是白爷带着人去抢的险,还带了好多好多干粮去。汉生哥敬他是救命恩人,便誓死追随,所以便一直随着白爷来到了这大上海。”

    初阳突然睁开了眼,脸蛋被热气蒸得红红的,她坐起身来,问:“那你呢,你就这么跟着汉生一起来了?你的家人呢?”

    桂巧害羞地点了点头,道:“我从小便跟汉生哥定了娃娃亲,但是大上海毕竟不是我们乡下,地方大诱惑大,危险也多,我大哥大嫂自是不同意,还想与唐家解除婚约,但是…但是我想着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比他还要好的人了,所以,我便悄悄地随着汉生哥私奔了…”

    桂巧的声音越来越小,初阳却觉得一切太过不可思议,喃喃重复着:“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比他更好的人了。”她又问:“那你大哥大嫂又是怎么同意的呢?”

    桂巧笑道:“因为汉生哥有本事啊,他跟着白爷做事从来不嫌苦累,白爷拿汉生哥当亲兄弟,给了他好多好东西,汉生哥便全数寄回了老家。我大哥大嫂虽还是有顾虑,但知道汉生哥起码能养活我,不让我受苦,便也同意了。”

    原来,当女人面对爱情的时候真的都是勇敢的,无关身份地位与家世,爱上了便是爱上了,而放弃一切地追随,也只因为心里那句坚定的话: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比他还要好的人。

    初阳洗完澡,便回了房间等着,那身白色的睡裙用的是极好的绸缎面料,穿在身上软软的。她穿了一双棉布的拖鞋,在那米白色的地毯上走来走去,那软绵绵的感觉让她觉得舒畅极了,走累了便一下子躺到床上去。

    她傻笑着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与寻常夫妻的卧房大抵相同,有丈夫临时办公的简易书桌,有妻子梳理打扮的梳妆台,有以后盛挂他们两个衣衫的衣橱,还有摆放小玩意的床头柜。

    她的目光突然在一处停了下来,她翻了个身爬到那床头柜的旁边,上面摆放着的是一个精心特制的相册,而里面再无其他,全部都是她的照片。

    这样一张张地看着,一张张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她甚至都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拍下的这些,心中满满都是感动,便又抱着这相册坐起来。看着屋子里的一切,还有窗上那大大的喜字,她的心里暖暖的。原来,他城府是这样深,竟真不动声色地准备了这一切。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上楼的脚步声,她不由得一个激灵,竟有些紧张起来,赶紧将相册放回到桌子上去,又以十二万分急地速度钻进了被子中。

    仇少白已是推了门进来,见她小小的身子缩在床上,便笑着叫了一声:“夫人。”紧接着便是脱长衣的声音。她紧张得赶紧闭上了眼睛,手心里都是汗。仇少白知道她还没睡,也知道她在躲避什么,却偏坏心眼地钻到了被子里,从背后紧紧地将她抱住,“夫人怎么可以不等为夫便先睡了?”

    初阳只觉得后背都要冒出汗来,他的气息就那样在周围弥散开来,她连呼吸都要停止了,却依旧装着熟睡的样子。仇少白便干脆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紧紧地压在了身下。

    初阳果真吓得一下子睁圆了眼,大喊:“仇少白,你要干什么?”

    仇少白吻了吻她的鼻尖,笑道:“今天是你我大喜之日,你说我要干什么?”

    初阳脸红得都要能煮熟一个生鸡蛋了,被他这样看着,竟有些口吃,道:“你…你先下来,我…我又不想知道你要干什么了。”

    这一句却正中仇少白的计,又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在那宽大的软床上滚了一个圈。

    “安儿…”

    他的耳边却似是突然有人叫了他一声,只让他原本已是收不住也不想收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初阳被他这个样子吓了一跳,道:“少白,你怎么了?”他却仿若未闻,双眼里竟透出些恐慌来,他转头看了看这屋子的四周,似是在寻找着什么,半晌才俯下身子看着同样看着四周的初阳。他的眼眶里莫名有些发红,只让初阳有些失措,“少白。”他却只是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将她身上的衣衫重新覆好,道:“傻丫头,是我太鲁莽了,我等你好不好,等你不害怕…”

    窗架上挂着的窗帘突然被一阵晚风吹得浮动起来,把原本本在案桌上的一支竹编笔筒也拂到了地上,里面的毛笔洒落一地,犹如她现在的心情,越发慌张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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