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初-一朝梦醒,爱恨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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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训练场住久了,再回白园初阳竟有些不习惯了,不习惯这样的安静,不习惯如此舒适安逸的环境。

    桂巧倒是欢喜的。女孩子大抵都是这样吧,许是因为跟初阳说了很多心事,除却她是夫人以外,桂巧觉得初阳就跟自己的姐妹似的,打从心眼儿里喜欢她,见她一回来,便赶紧张罗着厨房去准备膳食,见她瘦了些都心疼得不行。

    仇少白却一如既往地忙碌,只是差人将初阳送了回来,他却去了仇氏林。唐汉生吩咐了一些事便也离开了。

    桂巧侍候着初阳刚从盥洗室里出来,她发上还湿漉漉地滴着水,趁着桂巧去取电吹风的空当,她便跑到了窗边去,外面正漫天飞着柳絮,棉花似的小球纷纷扬扬地落在地面上,染在别的树枝上。初阳刚一张开手掌,便有几颗轻柔的小棉球落在指尖,只是还未拿至眼前的,一阵风来便又吹走了。

    都说“春尽絮花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倒是没错,初阳不死心地又伸手抓了抓,到底是没能留住一个。桂巧见她这样,忍不住笑了起来,赶紧把她扶回梳洗台,道:“夫人,你刚刚洗完澡,身上尚未干呢,去窗边吹冷风仔细要生病。”

    她扬了扬眉,道:“只是觉得不知不觉柳絮都飘满城了,桂巧,今天是几号了?”

    桂巧一边给她吹着头发,一边道:“夫人,今天已经三月初六了。”

    初阳拨弄小锦盒的手顿了顿,低声道:“今天已是初六了吗?”

    桂巧喜道:“是啊,这天儿越来越暖和,人也就精神多了。咱后院的梨花都开了,如雪海一般,真是美极了,夫人一会儿可要去看看?”

    初阳眼神直直的,似是在想什么入神,过了好半晌才道:“桂巧,一会儿陪我出去一趟吧。”

    桂巧眉色一怔,道:“夫人,您想去哪儿?白爷说在他回来之前,要您在家里等着他的。”

    她道:“今天是爸爸的寿辰,我想回家了。”

    桂巧到底是没能拦住初阳的,本想让阿征以车子出毛病为由再拖延一下的,初阳却是等不及,趁着两人忙活之时,竟偷偷从后门跑出去,直接招了辆东洋车离开。

    没了秦宝莲之后的于公馆越发冷清了,暖暖春意都无法驱散于公馆那经历了大挫之后的萧条感。初阳的逃婚之举,李洪山的突然倒台,曾让于氏一度陷入低谷,或许是又找了什么新的合作人吧,在卖掉一些子公司的股份之后,于氏主打做洋货买卖,生意才稍稍好转了一些。

    初阳回到于公馆的时候,于正业并没有在家,独剩了在家待产的四姨太,月香也被分到了四姨太的房里伺候着,从月香满是伤口的手上可以看出,四姨太对她很不好,甚至把以前对初阳的不满全数报在了一个丫头身上。

    因为初阳是一个人回来的,所以四姨太的态度更是刁钻傲慢,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现在是这所大宅院的女主人一般。只见她穿了一身极轻盈的家居长裙,慵懒地半躺在那墨绿法式拉扣沙发上,道:“哟,真是稀奇,这大名鼎鼎的仇夫人怎么有空来我于公馆了?”复又装作恍然大悟似的笑了笑,“哦,仇夫人这是来给我们家老爷贺寿来了?”

    初阳的手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提包抓紧了些,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月香在一边小声道:“小姐,老爷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今年晦气,不在家里过寿了。”

    初阳方才意识到父亲是真的还没原谅自己。她很是心疼地将月香的手拿了起来,从提包里拿出一些随身带的药膏来,对四姨太道:“四姨娘,以前是初阳太过任性了,初阳向你道歉,只是希望你不要把气撒在月香身上,她只是个丫头罢了。”

    那四姨太却突然笑了,拿手绢扫了扫身上的褶皱,道:“真是稀奇,从你走上那白爷婚车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是个背惠怒邻的不孝女了,老爷认不认你这个女儿都还是个未知数,你这又是以什么身份来管我们的家事?我自己的丫头我乐意怎么着就怎么着。”说着便使劲儿朝着月香的胳膊拧了一把。

    月香吃痛地低呼一声,初阳气愤地走到四姨太的跟前去扬起了手。四姨太抬起来头来,笑道:“怎么,仇夫人这是要打我啊。”说着,将那圆鼓鼓的肚子往前挺了挺,“来啊,我倒要看看,你想让于家怎么灭种!”

    月香当即上去抱住她,道:“小姐,二太太出事之后,老爷本是要把月香卖了的,是四姨太把月香留了下来,月香没事的,总还有条活路。”

    初阳突然觉得胸口犹如被堵上一块千金重的大石头,不能呼吸,生生憋出眼泪来。她抬眼看着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家,看着院子里那长长的一排迎春花,娇小的黄蕊随着细枝在微风中轻轻晃着,她觉得好难受,自己会不会真的做错了?怎么好端端的一个家竟成了现在这般样子?

    她终是把自己变成了最最可笑的局外人,仇少白在做什么,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做什么,她也没了资格去问。

    初阳自于公馆里出来,混混沌沌地走了好久,一直走到了达山电影院前,门口尽是卖小玩意儿的商贩,左右两排的书架前挤满了换书看的小孩子,那样吵吵闹闹的险些要将她撞到一边去。她这才回过神来,忙抓了停在一边的车把站稳,脚上的高跟鞋却是咔嚓一声裂开了,脚腕子狠狠地崴了一下,钻心的疼便立刻让她冒出了汗来。

    “哟,这不是于小姐吗?”

    她正疼得冒汗之时,身后却是突然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待回了身才发现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极寻常的粗衣打扮,她只觉得眼熟,却又着实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道:“您是?”

    那妇人摆了摆手,让身后推着菜的伙计停了下来,上前扶着她道:“于小姐,怎么你不记得我了呀?早些时候,你跟高少爷来过我家包子铺的。”

    初阳方才记起来眼前这个妇人是那小笼包店的张嫂,脸上当即有些不好意思。

    张嫂笑了笑,道:“没事,你们是大户人家,不记得也正常。怎么,脚受伤了?”

    初阳点了点头,道:“刚才不小心扭到了。”

    张嫂本就是豪爽的北方人,便扶着她坐到那菜车上,道:“你看也巧,正好让我给遇上了,早些时候我们当家的在沙场干重活,可没少错骨伤筋,走吧,去我铺子里,我给你捏捏。”

    初阳看着张嫂热情的模样,竟不知如何推辞,加上那脚腕子确实疼得厉害,只好道:“那就谢谢张嫂了。”

    仇文海终于要对于正业下手了,就在于正业的五十大寿之时。经过前段时间的事情,于正业在行事上越发的谨慎周密,几个月来,除了与几个洋人谈生意,很少与外人交际,聚餐言事更是少之又少。

    所幸仇文海等来了这一天,所幸于正业对伶皇信芳的兴趣还未消散,这最后一张牌终究还是用上了。而这一切还要感谢宋志年,他倒真是选了于正业的寿辰来运送新的军火。因为秦特派员尚还在上海,于正业自是不敢声张,只道是旧友贺寿表表心意。

    仇少白一直等在仇氏林的别院里,门外候着的也都是蓄势待发的兄弟。陈力水匆匆从广阙楼里赶回来,刚一进门,便有兄弟道:“陈老板。”

    陈力水顾不得说话,直直踏进了门内,才道:“仇先生,少爷,路途与通道已问出来了。”

    仇文海双眸微眯,道:“说。”

    陈力水赶紧道:“米字分叉中间行,坐穿牢底补天石。”

    这是于正业与那接头人说的暗语,那底下军库分八个通口,正好成米字型分布。

    仇少白当即从木椅上站起身来,道:“义父,这于正业是想从正南水路运,正北山口进。”

    仇文海沉默半晌,也站起身来,道:“少白,你手下的人可是埋伏好了?”

    仇少白道:“是,原本八个通道口都有兄弟候着,只要确定一方便可迅速调动。”

    仇文海笑了一声,道:“好,不愧我是仇文海养大的孩子,你能在最后一刻清醒了,着实可贺。”

    仇少白弯了弯腰道:“孩儿从来就没有忘记过报仇之心,只不过先前太害怕失去初阳罢了。”

    仇文海扬眉道:“怎么,现在就不害怕了?”

    仇少白道:“现在她已经有了足够的能力杀我,所以反而不怕了,我与她终是要有那么一天的。”

    仇文海摇了摇头,“若你真舍不得,又何必非得死?女人嘛,一辈子老公孩子热被窝,她已经是你的妻子了,给你白家留个后也是情理之中,让她怀上你的孩子,兴许会有第二条路。”见仇少白久久未说话,他低叹一声,对身边的人道:“去,再挂电话,把城西训练场的石鼎叫来,他的水上功夫总是比你的强。”说完便将身边一直佩戴的手枪递到仇少白手中,道:“这把枪你拿着,首先我得要你活着。”

    仇少白方才回过神来,将那把特制四筒轮握在手里,却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少白定不负义父。”

    所幸初阳脚上的伤是刚刚崴到的,加上张嫂手法熟练,初阳并未受多大的罪脚便正了位。时间也到了晌午,初阳脚上敷的毛巾还没撤去,张嫂便嚷着要她留在这里吃午饭。

    初阳推辞不得,便应了下来,只是在沙发上坐久了,那舒适的三月阳光照在身上,竟让她有些发困,又觉得在别人家打瞌睡太不礼貌,所以倚在沙发背上,硬睁着双眼看着桌上正燃着的一炷熏香,那氤氲香气在她的周围幽幽散开,终是如魔咒一般让她抵不住困意,周围的一切也都像是被橡皮擦去了一般,竟都模糊了起来…

    昏昏沉沉中,她只觉得自己像是来到了一大片荒地上,狂风呼啸,尘土漫天飞扬。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是放眼望去百里之间竟是连一棵树都没有,强烈的恐惧瞬时袭遍全身,她想要大喊救命,待开口了才发现自己竟是发不出声音来,她害怕极了,似是一只掉入猎人陷阱的小鹿,任凭她怎么挣扎,身体却像是被什么固住了一般原地不动。慌乱之中,只听身后又传来阵阵踏地的马蹄声,竟有上千匹马正朝着她奔驰而来,而那为首的不是别人,竟是她的丈夫--仇少白。她无声地喊着他的名字,要他停下,可他却是仿若未闻,双眼血红十分吓人,那汹涌气势只让她吓得丧魂失魄,终是哭喊出声来:“少白,快停下,我是初阳…”

    “初阳,初阳。”有人重复地叫着她的名字,那马队如云烟一般忽然散去。她心有余悸地缓缓睁开双眼,待感受到那温暖阳光时,眼中的泪却又再次模糊了视线,原来她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初阳,你醒了。”

    初阳将眼中的泪拭去,方才看清眼前的人,竟是高天磊。

    他瘦了,也黑了,就连下巴上的胡楂都密了许多,可唯独那双乌黑的眸子还一如既往的明亮。

    高天磊见她虽是醒来了,却又直直盯着自己看,便好笑地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指,“怎么,不过是几个月不见就不认识我了?”

    初阳方才回过神来,话语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她道:“高大哥,你回来了。”

    高天磊笑笑,“是啊,回来了,本来想在张嫂这儿讨点饭吃,却没想到会碰到你。你刚才的样子可是要吓死我了。”

    张嫂在一边笑着,将早就准备好的午饭端了上来,除却招牌小笼包之外,她还特意炒了些小菜,道:“既然都醒了,就吃饭吧,还热乎着呢。”

    高天磊便取了一个小碟子来,帮着初阳夹菜,道:“我这人真是有口福,今天就跟着你沾个光,你呀就多吃点。”

    初阳笑着道了谢,只是那小笼包里浓浓肉香刚一入鼻,胃里突然就涌出了一阵恶心来,她迅速地站起身子往一边走去,拿手捂在嘴边,止不住的难受。

    高天磊立刻跟了过去,担心地问:“初阳你怎么了?刚才就看你脸色不好,可是生病了?”

    她摇摇手,道:“没事,许是被刚才的梦惊了,过一会儿就会好…”只是这话还未说完,胃里又翻滚起来,她的面色一下变得很差。

    高天磊面露忧色地抚着她坐回去,张嫂却在一边看着她笑了。初阳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压了压那股子难受,问:“张嫂,你干什么这样看着我?”

    张嫂便把她眼前的油腻菜都往后撤了,换上了些清淡的蔬菜,道:“惊梦有喜,我看你啊是怀孕了,这分明是害喜。”

    初阳的双颊一下子红了起来,道:“张嫂,你在说什么呢!”

    张嫂道:“你这丫头,原本之前我误会你跟高少爷是一对儿的时候就爱脸红,现在都成了仇夫人,这怀孕也是必然,怎么就不好意思了?等吃完饭,去医院检查一下,保准没错,你那位啊就等着高兴吧。”

    高天磊本是在给初阳倒水,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双手竟是莫名一颤,好容易才让脸上的笑看起来不那么生硬,将水递到她身前,道:“恭喜啊,看来少白真是苦尽甘来了。”

    正在说话间,原本安静的午后突然震天一响,整个上海都要晃动了一般,初阳吓得大喊一声,忙用手去捂耳朵。张嫂赶紧跑到楼下去看,还未走至楼梯,便又是砰砰几声,震耳欲聋。高天磊下意识地将初阳抱进怀里,大喊:“常胜!”

    常胜本是在楼下歇息的,听到他的喊声,便赶紧在下面应了一声,又慌慌张张地跑了上来,道:“少爷,爆炸了,城南那边突然冒了好浓的烟。”

    街市上有人吆喝:“是跑马场,于家的跑马场爆炸了!”

    初阳倏地从高天磊的怀里挣脱出来,跑到窗口前往外望了望,果真正是爸爸付出全部心血建成的跑马场的方向。她低喃一声:“爸爸…”转了身便要朝着楼下跑去。

    高天磊追上去,问:“初阳,现在什么都还没弄清楚,你这是要干什么?”

    她道:“跑马场是爸爸倾尽了一切才建成的,我要去找他。”

    高天磊道:“你疯了?!现在爆炸还未停,我不能让你去。”

    两人争执间,已是跑到了街上来,正到了广阙楼的门前。初阳本是不顾一切往前面跑的,在朝着那泊车处望了一眼之后,却是突然停了下来,“是爸爸的车。”说着便急急地朝着那辆黑色轿车跑去。那轿车已是发动了,因为她出现得突然,刹车未及时,竟就要直直朝着她撞过去。

    “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高天磊又做了一次她的保护神,将她牢牢地抱进怀里,车身掠过,他的身子却是被实实地刮了一下,虽是连带着她一起摔到了地上,可因为高天磊一直弓着腰保护着她,所以初阳并未摔着,但他的腿上却是瞬时流出了血。

    “高大哥!”

    “少爷!”常胜一直跟在两人后面的,见到这番场景,都要被吓坏了,赶紧跑了上来。

    那车子也终于停了。初阳与常胜将高天磊扶到一边后,便赶紧跑了过去,用力地拍打着车窗,道:“爸爸,爸爸你开开门!”

    里面坐着的正是于正业,当他看到突然出现的初阳时,脸上尽是不可置信。到底是血浓于水,当看到她胳膊上擦破的那一大块皮时,立刻将车门打开来,怒道:“你这是做什么?谁让你来的?!”

    初阳双眼通红,道:“爸爸,他们说跑马场出事了,您是不是要过去?”

    于正业瞪她一眼,“你不是已经全心全意嫁给了仇少白,不要爸爸不要于家了吗?我出了什么事,你干什么还要关心?!”

    初阳眼中的泪一下子流了出来,道:“爸爸,姨母已经没有了,我不想爸爸再出事。”

    于正业冷哼一声,道:“已经晚了!不光是你姨母,现在连整个于家都要被你的丈夫--仇少白毁了!”

    初阳身子一怔,问:“爸爸是什么意思?”

    于正业道:“什么意思?从李洪山到你姨母,再到如今炸了我的跑马场,件件都是你那毒狼夫婿所为!他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你,他想整死我,整死于家!”

    于正业顿了顿,方才看到被常胜扶在一边的高天磊,道:“还有你!你们都等着吧,我于正业要死也要拉着你老子垫背!”说完便将车门关上,大喊一声:“走!”

    “爸爸!”

    初阳方才从于正业那番如晴天霹雳的话中清醒过来,抬腿就要去追,那广阙楼里却突然出现一个她如何都想不到的身影。

    正是已经卸了妆的沈曼芸,她走到高天磊的身前,道:“臭小子,白爷就等着你手里的证据呢,你可不能出事。”说完便对着一直站在戏院门前的侍从招了招手,道:“去,把车子开过来,送高少爷去医院。”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高天磊,道:“高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曼芸却是轻笑一声,走到她的身边来,伸手抚了抚她额尖的汗,道:“傻丫头,就像你爸爸说的,于正业完了,于家完了。是白爷做的,而你,从一开始,便只是被我牵扯进来的一颗棋子。”

    “不…”

    初阳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她眼睁睁地看着高天磊被人扶上了车子,看着他双唇闭合地说着话,可是耳边却犹如万支油罐轰然炸开。她现在只想问一句:“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变了模样?”

    沈曼芸的眼睛里原本是带着怨恨的,在看到她痛苦地慢慢蹲到地上时,却是突然笑了,笑得凄惨,笑得可怕,她说:“于初阳,我才是于家的大小姐。可这又怎么样?于正业对我母亲做出禽兽之事时,他甚至不知道我母亲的名字,只因一次堂会便毁了她的一辈子。母亲忍辱受欺将我做徒儿养着,不敢承认,直到断气那一刻都不让我喊一声‘娘’!我曾发过誓,若我这辈子没办法杀了他,那我沈曼芸定要找个脚一跺,上海滩都要动一动的男人,所幸我遇到了仇先生,所幸我遇到了这么多想置于正业于死地的人。于初阳,你的父亲,那个丧尽天良,禽兽不如的男人,活该遭到这样的报应!他活该!”

    那一瞬间的天旋地转,初阳的身子不住地发颤,竟就那样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原本已是暖了的天竟下起了连夜的雨来,淅沥的雨声都要苍凉了整个春天,昨日还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今日却布满让人看不清方向的阴霾,从柳枝中穿过的风,终是吹散了那片温暖,带回了连绵不断的寒。

    三月梨花雪漫天,绵雨相来扮霜冷。医院里种着的几颗观赏梨树本已花开满枝了,在这样的风雨洗礼中,也都纷纷落下。吊瓶里的药水滴答作响,风声雨声拍打着玻璃,只让这一片白色更显凄凉。

    仇少白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衬衣,神色冷峻地坐在病床前面,虽是极平静地呼吸着,可额前那凸起的青筋血管却已显示出他内心的翻涌。

    阿征与桂巧两个人也从白园赶了过来,正手足无措地站在边上,见有护士进来换药便赶紧上前帮忙,仇少白却是冷冷地将两人喝住:“都别动,我自己来照顾她。”

    桂巧急得都要哭了,抬眼看了看一直等在一边的唐汉生,道:“都是桂巧的错,是桂巧没有看住夫人,白爷,你就打我骂我吧,你这个样子,让人心里好疼。”

    唐汉生一个大男人,眼中莫名也有些湿润,他把桂巧往身边拉了拉,也上前道:“白…”可是话尚未说出口便被仇少白挥手止住了。他拿着湿毛巾擦拭着她滚烫的额头,手指摩挲着她无血色的脸颊,道:“我说了,不关你们的事,这是我与她的命,该来的总是躲不掉,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区别?”

    阿征叹了一口气,道:“还有我,白爷每次都是那么信任我把我留下照顾夫人,可我总是办不好。幸亏这次夫人跟肚子里的孩子没事,否则阿征就算是死也不能赎罪了。”

    仇少白听后,将手轻轻抚到她的小腹上去,仇文海的话便又一句一句地回响在耳边,是啊,至少现在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此时的初阳是昏迷着的,苍白的脸庞,浅浅的呼吸,在感受到他指尖上的温度之时,她的双眉却是突然蹙了起来,似是在梦中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双手竟紧紧地握到了一起,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就连额上也冒出了层层冷汗。

    “不--”她突然大喊出声,仇少白下意识地将她的双手握住,将耳朵凑近她的唇边,却听她道:“少白,你还我爸爸…”他的身子倏地停在了那里,正在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不敢出声的时候,昏迷多时的初阳却终是醒了。

    她的身子还是止不住地颤抖,当那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迎来时,她的双眸中才有了一点点的光亮,而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仇少白那眉头紧蹙,满是担忧的面庞,她苍白的双唇动了动,胸口却一阵恶心。

    “初阳,你怎么样?”仇少白赶紧上去抚着她的胸膛,随后又怒气冲冲地对一边的护士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我叫医生!”

    那护士便如逃一般跑出了病房。

    初阳的双手被他紧紧地握着,看着他眼底的关心,感受到自他手掌传来的温暖,那些往日里他对她的柔情,对她的爱意一遍遍地在脑海中回放,现在竟变得那样可笑,原来所有的过去,所有的爱与呵护都不过是他为了得到自己、利用自己的伎俩。

    那些噩梦中没来得及流下的泪,在这一刻终是决堤了,从她的脸颊滑过打湿他的衣袖,她极力地压抑着,开口却是冻彻心骨的寒,“仇少白,真的是你害了爸爸吗?”

    雨连绵不断地下了几日,非但没有停的迹象,反而下得越发大了起来,漫天的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竟让这本应和煦温暖的春天像极了狂风暴雨洗礼的夏天,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本就已是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于家再次成了报纸上、流言中的主角,整个上海都知道于家这次是彻底完了,通敌卖国,私藏军火,数罪并罚,已是不可挽回。

    初阳将自己的身子紧紧地蜷缩在病床上,有护士来给她喂药,她却始终紧闭着双唇。桂巧在一边急得直打转,道:“夫人,千错万错,你肚子里的孩子总归是没错的,夫人身子弱,为了孩子就把药喝了吧。”

    她却是仿若未闻,犹如失了魂魄一般,眼睛直直地看着那白色的床单。

    桂巧从桌上端起刚刚新热的牛乳,哄道:“若夫人嫌药太苦,那就把牛乳喝了吧。”说着便坐到病床上,将那装着牛乳的杯子递到她面前。

    初阳眼中涣散的光终是一点点地凝聚了起来,她看着桂巧,唇角竟是向上扬了起来。

    她那样的眼神只让桂巧有些打怵,小心地叫她:“夫人?”

    她却笑出了声,抓着那牛乳杯子放到放药的托盘上,又突然爆发一样地全数推到了地上,道:“孩子?他把我骗到了如此不堪的境地,竟还想让我给他生个孩子?”

    桂巧被她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赶紧去擦溅到她身上的牛乳,又弯了腰去收拾地上被摔得粉碎的玻璃碴儿,“夫人…”

    初阳伸手将枕头也一并扔了下去,大喊道:“去告诉他,这辈子都不要再妄想了!我会亲手杀了这个孩子!”

    原本紧闭着的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伴随着那高跟鞋笃笃踏地的声音,一身光鲜的孟丽丽却是不请自来了。

    短短半年的时间,她像是已经完全蜕变成了另一个人,黑蕾丝的束腰长裙将她的身材修饰得越发高挑,白色的短披肩上配着一条亮丽的水晶项链,那大围的西洋礼帽盖住栗色卷发,红唇艳丽,正如所有的电影女明星一样,光鲜亮丽。

    桂巧知道这孟丽丽与初阳是同学兼好友,见她进来,如同见了救星一样赶紧上前,道:“孟小姐,孟小姐您快些劝劝夫人吧,若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孟丽丽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吧,我正好有些话要对你家夫人说。”

    桂巧点点头便下去了。

    孟丽丽眼中突然起了笑意,一步一步走近初阳床边,看着她极近憔悴的脸,道:“于初阳,我早就说过的,在这个世上能救自己的并不是那些所谓的神佛,而是自己。在你于大小姐终是从云尖儿落到泥土里的时候,我孟丽丽却是上来了,所以,我赢了。”

    这一番话只让初阳记起那时校庆后台的一些情景来,胸口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原来就连孟丽丽对自己的情义也都是假的。她极力地控制着情绪,不让眼中的泪落下,看着她,问:“丽丽,你又是为了什么…”

    孟丽丽将那花团手包放到桌上,缓缓坐下身来看着她,笑道:“我也想问问老天到底是为什么,凭什么你于初阳一出生便是高高在上的,而我却要辗转几人之手最后被卖到孟家做养女。从我进圣玛利亚的那天起,我就发了誓,若我孟丽丽以后要嫁人,那就一定要嫁给一个叱咤上海滩的大人物。可到头来,我却只能做个交际场上的女子。而你于初阳什么都没做,却依旧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一切,我不甘心。”她一边说着,一边从那手包里拿出了一盒香烟来,细细长长夹在手指之间,“对了,其实替白爷挡那一枪是我故意的,我就是想要赌一把,拿着自己的命赌一把,我要让白爷认识我,记得我,需要我!他就是我孟丽丽想要嫁的男人。”

    初阳听着她说的这些话,心里却出奇的平静,像是在听一个原本就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她看了看窗外的雨,如往常一样叫了她一声:“丽丽。”

    孟丽丽原本要按打火匣的手顿了顿,抬起头来看着她,似是不相信她现在还能这般冷静。

    初阳却是轻笑了一声,继续道:“丽丽,你帮我逃出去好不好,如此,仇少白的身边没了我,你不是赢得更彻底?”

    孟丽丽道:“别说是你的病房外,现在整个医院外面都是白爷的人,放你走?别痴人说梦了。”

    初阳远远地看着窗外那些在门口徘徊着的人,道:“我现在不就是个痴傻之人?若你答应帮我,总是有办法的。”

    孟丽丽抬头看着她,道:“什么办法,你还会变戏法不成?”

    初阳摇摇头,指了指她身上光鲜亮丽的衣服,道:“偷梁换柱。”

    孟丽丽大惊,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道:“你疯了?!”随后又警惕地看了看门外,见没什么动静才又小声道:“你倒是可以仗着白爷不舍得对你怎样,若真是这样把你放出去了,我还有命活?”

    初阳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来,“你只要在这好生躺着,一切都推给我便是。”

    孟丽丽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于初阳,你这是说真的?”

    初阳没有答话,似是认定了孟丽丽一定会答应一般,竟先自己将外衣的扣子解开了。

    孟丽丽低叹一声,道:“罢了,本来我是不想告诉你的,你爹本来是要被抓起来枪毙的,却因有一个宋志年做靠山,昨天夜里已经逃了,白爷带着的人终是没能追上。你若真的出去,于公馆能别回就别回,我可不想你刚刚跑出去又被抓回来。”

    孟丽丽一边说着就要去拉自己衣裙上的拉链,初阳却突然将她的手抓住,“爸爸逃了?那于家其余的人呢?”

    孟丽丽轻蔑地哼了一声,道:“你们于家走的走,死的死,哪还有什么人?就只剩了一个挺着大肚子待产的四姨娘了。”她啧了啧嘴,又道:“你老子可真是够绝的,好歹那肚子里可是你们于家的血脉,竟就这样抛下不管了。”

    初阳怔道:“于家的血脉…”

    孟丽丽见她又是这样一副神情,便道:“于初阳,你到底还逃不逃了?仔细门外那丫头就要进来了!”

    初阳方才回过神来,极快速地将孟丽丽的衣服换上,又将她放在桌上的大礼帽取了过来戴上。

    待孟丽丽躺好了,初阳才开口对着门外喊道:“桂巧,替我送送孟小姐,我要休息了,不要再让任何人进来。”

    桂巧听她终是说话了,便高兴道:“是,夫人。”

    孟丽丽便挥了挥手,小声道:“不愧是老狐狸的女儿,快走吧,走得远远的,永远都别回来。”

    尽管孟丽丽千叮咛万嘱咐让初阳别回于公馆,可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初阳自医院里逃出来之后,还是第一时间去了于公馆。

    一连多日连绵细雨,偌大的上海城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于公馆本有着最美的空中雨阁,现时却已成了一座死城,到处都充斥着摧枯拉朽之气,独有那不知人间冷暖变数的夜明珠还依旧在顶尖上转着,亮着。

    于公馆门前冷冷清清,真的有些青帮的人在那守着。这毕竟是初阳再熟悉不过的家,自是能找到法子进去。除却前后门,于公馆后那半圆的月亮湾与墙壁之间还是有些距离的,正好是一条供得下一人通行的小路,而中间有一棵长了几十年的老糖槭树,小时候初阳曾与月香爬上去玩过。记得有一次被姨母撞见了,因为离水极近,姨母怕她顽皮会出事,便让人在旁边种了密密的一层红枣树。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枣树早已所剩无几,除却还在拼命生根的野草,其余早就同这于公馆里的人和事一样,已萧条殆尽了。

    初阳站在糖槭树下,用手抚摸着那枣树上新生的嫩刺,想起往昔姨母那些带着爱意的责骂,眼泪便唰地一下流了出来。原本她以为姨母跟母亲一样,都是被爸爸那些私欲所害,而现在想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自己,是她错把孽缘当良缘,是她亲手害死了姨母…

    “四姨太,你坚持住,我这就去请大夫来。”悲伤之时,墙内突然传来月香焦急的声音,随后便是四姨太极痛苦的大喊。

    初阳手中的嫩刺倏地被她无意识地掰断,她的身子一怔,四姨娘要生了?

    她再也站不住,拼了全部的力气去爬那枣树,只要爬上去,就能翻过围墙进到于公馆了。枣树的新刺再嫩,终究是尖锐的,她腿上露出的肌肤已被划破了口子,却已是来不及管。孟丽丽的话始终在她的耳边回响,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弟弟,而这一次,她就算是死也要保住于家最后一点血脉。

    所幸于公馆的墙不高,当她的脚终是够到地面的时候,四姨太那痛苦的喊声也更大了。初阳顾不得理身上被刺刮得七零八落的裙子,就要往楼上跑。可还未跑至楼梯处,便听到门口传来的一阵阵争吵。她复又退回身去看,正是月香在向那些青帮的小弟哀求,她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苦苦哀求道:“各位大爷就行行好吧,我家四姨太就要生了,就让月香出去叫产婆来吧。”

    初阳在白园在训练场住久了,自是一眼就看出这些守着的人不是什么上等帮员,只是一些刚刚入帮的低层小弟,素质并不高,是百姓口中极其卑劣的瘪三流氓。她心中一紧,仇少白竟如此狠心,派这样的人来看守分明就是想断了于家的后路。

    月香的话尚未说完,那些人就面露不悦地将其打断,恶言道:“臭娘儿们,出什么出,白爷说了,这于老爷跑了,这于公馆里的就一个都别想出去!你就乖乖待在里面吧,你不要命我们还想活呢!”

    月香哭道:“大爷,你看我们四姨太就在里面,我就是去把产婆请来,跑不掉的。”

    那人往地上啐了一口痰,猛地一脚将月香又踹到了一边去,地上的雨水瞬时溅到了她的脸上,“老子说不能就是不能,你再在这里啰唆,小心老子一枪崩了你。”

    正在几人争吵之时,楼上四姨太的哭喊声再次大了起来,那些人便朝着这边看,初阳下意识地朝着身后的围栏躲了躲。原本已是摔倒在地上的月香趁着那些人分神的时候突然又从地上爬了起来,迈开了步子就要往门外跑。可她终究不过是个弱女子,为首的那男人倏地回过神来,骂道:“臭娘们儿,找死!”门外守着的那些人也纷纷从腰间掏出枪来。

    “给我毙了!”

    “月香!”

    一切都已是来不及了。

    那原本就乌蒙蒙的天空竟突然打起了一道刺眼的闪电,那响彻天空的枪声与雷鸣同时响起,血从月香的身体里喷涌而出,那纤弱的身子朝地面倒去,如夏末的月季花在风雨中飘散凋零…

    初阳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她想伸手将月香的身体紧紧地抱住,那些人却倏地将枪对上了她的额头,“真是见了鬼,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想找死是不是?!”

    初阳却仿若未闻,颤抖着跪在泥水里,血从月香的身体里流出来,混在成洼的雨水中,触目惊心。

    月香见到她,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用极微弱的声音对她道:“小姐,你回来了…救救…救救四…”

    月香终是没能把最后一句话说完便去了。那几个人听到那一句“小姐”都愣住了,道:“你是夫人?”

    初阳将月香睁着的双眼缓缓合上,身上已经被血染透。她站起身来,面色清冷,道:“我是于初阳。”说完这一句便决绝地转了身,“去给我把产婆请来,若这孩子活不了,我便死在你们面前,到时候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那些人果真不敢再说什么,只悄悄地派了几个人出去。初阳知道,除去请产婆的,剩余的怕是去给仇少白报信的,可她已顾不得这些了,现在的她只要四姨太与孩子好好活着。

    于正业被缉捕之后,于公馆里的下人也跑得差不多了,除却刚刚死在枪下的月香,偌大的家里便只剩下了几个还未来得及找到下家的男丁,而四姨太的房间里,更是只剩了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小丫头。

    初阳进去的时候,小丫头正在手忙脚乱地给四姨太擦汗,嘴里一直低喃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见初阳一身鲜血地进了门,她吓了一跳,忙问:“你是什么人?”那丫头是初阳走后进的于公馆,所以并不认得初阳。初阳并不回答她,只是从她手中接过了毛巾轻轻地坐到了床边去。四姨太是歌女出身,原本是极爱美的,而这一刻,为了一个小生命的出生却已是头发凌乱,全身都已被汗水浸透。她的面色苍白,痛苦地喊叫着,待睁眼看到是初阳时,却是倏地将她的手抓住,哀求道:“初阳,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高天磊手中的证据与黄得利的亲口供认,终是让陈白两家十余年的沉冤得以大报,而于正业的罪行也终是得到了报应。可因为此事涉及面极广,驻守上海的军阀陆向天终是也掺和了进来。

    跑马场一事曝光后,日本人在上海的气焰越发嚣张起来,上海时局一夜之间动荡至极,内忧外患之下,秦永昌不得不与陆向天商议,任命仇文海为驻沪大军军委参议,而仇少白便也被委任为临时军事参谋。这无疑是正面承认了青帮在军政中的地位,青帮上下弟兄本就是有血性的汉子,这样一来更是个个激情昂扬,誓与大上海共存亡,而战争已如在弦之箭,一触即发。

    仇少白从陆向天行辕处回来的时候太阳已是要落山了,他虽已疲惫不堪却依旧让唐汉生将车子先开到了医院。

    桂巧将“孟丽丽”送走之后,果真谨遵初阳的吩咐,就守在病房门外,一步未曾离开,当然,也一步也未敢踏进去。所以看到仇少白回来的时候,她远远就欢喜地从那木椅上站起身来迎上去,“白爷。”

    仇少白点点头,嗯了一声,便把身上的大衣解开,问:“夫人今日如何?”

    桂巧接过衣服,叹气道:“还是没有吃东西,药都给摔了。”见仇少白面色凝重,又接着道:“不过今日孟小姐来过了,跟夫人谈了谈,夫人果真是平静了许多,现在正在休息呢。”

    仇少白松了松袖口的扣子,道:“孟小姐?那她睡了有多长时间了?”

    桂巧道:“已经有两个时辰了,夫人说不想人打扰,所以我就一直在外面守着了,不知不觉这天都要黑了。”

    仇少白透过窗子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人,双眉却是倏地皱了起来,低咒一声:“该死!”

    桂巧被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问他是什么意思,便见那房门已被他一脚踹开。

    唐汉生赶紧跟了进去,道:“白爷,你这是做什么?”

    仇少白却是不理,眼神里都要冒出火来,他快步走到床前,不由分说地抓住床上那人的衣领。

    孟丽丽本是背对着房门的,被他一抓,那张脸方才转过来,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桂巧大叫了一声,恐慌道:“孟小姐,怎么会是你?”

    仇少白更是怒火中烧,将她从床上摔到地上来,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初阳呢?!”

    那样狠绝的眼神是孟丽丽从未见到过的,她的头重重地磕在了椅背上,可再痛也抵不过心里的恐惧,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却依旧将那早就在脑海中想了八百遍的话说了出来:“白爷,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我是来看初阳的,我怎么会在这里?”

    仇少白怒不可遏地又将她按到了窗边去,窗台上原本放着的一盆姬胧月被无情地推了下去,那样高的位置,花盆一下便摔得粉碎。他的声音十分骇人,问:“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她去了哪里?!”

    孟丽丽吓得大气不敢出,紧紧地抓着仇少白的衣袖,道:“白爷,丽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一句话显然更激怒了已是控制不住的怒狮,只见孟丽丽面色一青,脖子已被仇少白狠狠掐住。

    唐汉生赶紧上前道:“白爷,许是孟小姐真的不知道,您不要动怒,汉生这就去挨个讯问医院里的人!”

    孟丽丽眼睛里已是溢出了泪水来,“白爷,你放过我吧,我是无辜的。”

    “白爷!”争执之时,老远便听到了一个小弟朝着这边跑来。

    唐汉生赶紧将他堵在门口,道:“没看到现在里面是什么情形嘛,慌慌张张你不要命了?!”

    那小弟赶紧唯唯诺诺地后退了几步,道:“汉生哥,不是我不要命,是夫人,夫人她…”

    仇少白听到声音,倏地将孟丽丽用力地摔到了床上去,他大步地走到门前,用枪指了那小弟的头,“说,夫人怎么了,她在哪里?”

    那小弟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忙道:“王麻子的人刚刚来说,于家四姨太要生了,夫人不知怎么跑到了于公馆去,现在正在给四姨太接产呢,还有个叫月香的丫头要强行出馆,被王麻子的人拿枪崩了,就在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夫人还说若四姨太的孩子活不成,她…她便死在他们面前…”

    仇少白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将那小弟猛地推出去好远,怒道:“都是废物,备车!晚一分,我要你们全部陪葬!”

    孩子终是在这个冰冷的雨夜里降生了,是一个健健康康的男孩儿,取名“天明”,是于正业之前就起好的名字,寓意初阳天明,长世晴空。然而那原本娇艳美丽的四姨太却为了于家的最后一根血脉香消玉殒了。

    初阳拿着四姨太临终前交给她的船票,本是要远远地逃了,东洋车在码头停下的那一刻她却后悔了,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弟弟了,或许真的是父亲的报应,妈妈曾经为了给于家生下儿子难产而死,十几年后的今天,四姨太也步了妈妈的后尘。那个孩子才刚刚出世,她不能丢下他不管。

    她踏上船板的脚又收了回来,码头上人来人往,险些将她挤入江中,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身体稳住。脚上的鞋跟已折断了,她便干脆将鞋子脱下,就那样赤着脚在码头上奔跑。

    “初阳!”

    人海茫茫中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初阳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只见高天磊正将头探出车窗在车水马龙之中远远望着她。

    常胜快速地将车子开到了她的身前,道:“于小姐,终于找到你了!我家少爷在医院听闻你不见了,便疯了一样地满上海城找你,没想到你竟是真的来了码头。”

    高天磊从车上下来,他的小腿上还包着未撤去的纱布,走起路来还有些跛。他走到初阳的身前,“初…”然而话刚出口却是被她冷冷地打断,她苦笑着哼了一声,道:“不用说了,我知道是仇少白让你来抓我的,好,我不跑了,我跟你回去。”

    高天磊怔了一怔,道:“初阳,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却带着笑意深吸了一口气,道:“好啊,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样的?你与仇少白卑鄙勾结,于家已经毁了!”

    高天磊看着她眼底的泪,内心的痛楚翻涌而至,他道:“是,我是想让你跟我回去,可这一切与仇少白无关,与于家无关,你现在已是怀了身孕,孩子总是无辜的。”

    她突然笑了,似癫狂的疯子,来往的行人纷纷侧目。她看着高天磊,道:“原来一向光明磊落的高少爷竟是这样的,好一个与仇少白无关,与于家无关,那是与什么有关?”这样说着,她却是慢慢地走近他,倏地从他的腰间摸出枪来,他总是有带枪的习惯的。待高天磊想要阻止之时,她已将那枪口指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常胜吓得惊呼一声:“于小姐!”

    “别过来!”此时的于初阳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天真,拿着枪的手,盯着他的双眸,满满的都是恨意,她冷冷地道:“高少爷,我还未亲手杀了仇少白,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话音刚落,她便把高天磊用力地朝着常胜推去,在两人都未反应过来之时,她已迅速地坐到车里去。

    高天磊大喊:“初阳,你快下来!”

    她却仿若未闻,已是发动了车子,将手里的枪朝着他举了举,道:“高少爷,谢谢你的倾情,更谢谢你的车与枪。”

    仇少白到底是将她等回来了,哪怕是就那样生生挨了她的三枪。因为她的枪法是他教的,打得有多好也只有他知道,而这三枪看着枪枪决绝,却没有一枪是能要他性命的。她就如同他心底唯一还能抓得住的阳光,这一次的失而复得,若想叫他放手,除非他亡。

    她在夺回孩子之后,终是又开着车子离开了,然而他知道她开车的技术只不过是皮毛罢了,远远没有开枪来得精准,所以相对于怕她再次消失,这一次他更担心她的安危。

    在唐汉生赶紧跑上来查看他伤势之际,他却挥手阻住,只道:“去告诉运昌街的人,截下她的车,我要她毫发无伤地回来。”

    唐汉生道:“是!”

    早在几天前,林德贵的人就已经在运昌街上守着了,自然不是为了等候于初阳,他们要等的,是一个最近总是出现在于公馆门前的男人。仇文海道,若猜得没错,那男人便是李洪山之后,第二个与于正业接线响应宋志年的黑手,而在于正业逃跑之后他之所以还来于公馆,原因只有一个,于公馆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这时已经很晚了,大多人家都要准备睡觉了,几个当差巡捕转到运昌街这边的时候,见林德贵几人正窝在墙根上打盹儿,便上前道:“林老兄,怎么在这里睡了?”

    林德贵搓了搓酸涩的双眼,朝着地上啐了一口,道:“自从那秦永昌来上海之后,巡捕房不是抓人就是关人,就没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这不,要兄弟们在这里埋伏,说是与于正业接头的人会出现,可这都几天了,哪有个屁影儿啊?!”

    旁边一并坐在地上的人也纷纷应和。

    那小巡捕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绣着芙蓉花的钱袋来,道:“那还在这里守什么啊,哥几个刚从一个娘们儿那里收了些钱,走吧,状元楼喝酒去。”

    林德贵瞪他一眼,道:“这可不行,这事儿不光是我们几个,仇先生那边也是派了些人暗中守着呢,在这个时候摸鱼,仔细白爷回头要了哥儿几个的命。”

    正在闲聊着,远处突然射过一阵刺眼的光,林德贵拿手在眼前挡了挡,却见那竟是稽查局的车,而那车子来的方向分明就是于公馆。这个时间,这个敏感地点,见那车子开得极快,林德贵下意识地将手放到了腰间的枪袋上,道:“去截住那辆车!”

    林德贵一喊,不仅是原本候在那里的兄弟,就连刚刚还在插科打诨的那个小巡捕也赶紧招呼着跑了上去。

    初阳原本只想快点带着孩子离开这个地方,车子开得自是极快,这些突然拥上的人只让她一时慌了神,怀里的婴儿虽是紧闭着双眼,却也被这突然的哄乱吓得大哭了起来。

    初阳极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所幸这条街她是熟悉的,在距离那些人不远处便是一条能通往大路的小胡同,这个时间本就没什么行人了,她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一只手握着反向盘,趁着那些人还未跑到车前之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车子猛地拐进了那本就不宽敞的小胡同。

    因为自始至终车子都是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所以林德贵并没看清她的面目,加上那边正好是没有路灯的,见车子开到无人胡同里,他便认定开车的人就是他们要等的可疑男子。林德贵对身后的人道:“去,你们几个开着车从前面堵,抓活的!”

    那几个人应了一声便赶紧钻上车子追去,林德贵则带着其余的人朝前追去。只是他还未赶至胡同口便被另外一辆车拦住了去路,正是奉仇少白之命前来的唐汉生。

    唐汉生匆匆自车上下来,喊住他,道:“林队长,刚才可有一辆黑色轿车从这边过去?”

    林德贵知道他说的就是刚才那一辆,便道:“正往胡同里过去,我已经派了其余的兄弟从前面去拦。小唐兄弟,这人是不是就是那位于正业的爪牙?”

    唐汉生道:“什么爪牙,那是夫人!”

    林德贵一惊,道:“什么,是夫人?”

    唐汉生道:“夫人的车里还有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告诉你的人万不能伤着半分,否则就别想活命了。”

    林德贵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便听那胡同口前方突然响起一阵极为刺耳的碰撞声,那骇人的声响只让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唐汉生瞪着林德贵的眼似是能冒出火来,他大喊:“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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