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痴日记-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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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水(三月五日)

    怪不得老人总把大串钥匙挂在腰上,那才是真正吸引众妻妾儿女的东西,他虽是守财奴,但不笨,就用这『守财』,使子女须臾不敢离开。

    电视新闻说日本、瑞典和德国都有水患,又播出许多惊人的画面,原本住宅区之间的台阶成了瀑布、街道成了河流,好多车子在水里漂来漂去。还有一只狗熊,在笼子里挣扎,不断伸出爪子抓旁边的树干,所幸被人发现,把笼子吊上岸。今天纽约的气象部门也警告,会下大雨,低洼的地区可能有水患……

    中国画论里说“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清辉,冬岭秀孤松”。中国人自古就喜欢把一切东西格式化、形式化,好像画四季非抓住那几个要点不成。春天不画水,夏天不画云,秋天不画皓月,冬天不画雪松,就显不出神韵。不过现在听新闻气象,再看看窗外,倒自然想起“春水满四泽”这个句子,如同近日看湖上的绿头鸭在嬉戏,自然想到“春江水暖鸭先知”一般。

    刚来美国的几年,对每到春天常有泛滥,连地下室也容易渗水十分不解。起初想,必因为春天的雨多。但是又想:夏天的雷雨更大,为什么反不怎么淹水,偏偏要在春天刚解冻的时候发生呢?这件事让我思忖了许多年,首先搞通的是因为冬天积了太多雪,雪不像雨,一落地就被大地吸收或流往低处;它一层层积在那儿,如同好几场大雨,或几十场大雨的量,结果天气突然变暖,甚至来一场暖雨,那大量的雪“零存整付”瞬间变成水,就一下子涨了大水。

    不过这只是浮面的了解,对于雨雪和大地的关系交代得不够。我后来发现,冬天虽然大地上覆了一层雪,下面的土地并不湿,又由露天存放的木柴观察,发现那些柴被冰封雪冻了两个月,应该很不易燃,但是放进火炉,没两下就冒出火焰,可见木柴外面虽覆了雪,里面却甚干。怪不得有谓“天干物燥”,那应该专讲北方的冬天——“天公”不是不给零花钱,只是都存在冰雪的账户里,不准大家提出来使用,所以空气是干的,冰雪是厚的,万物是燥的。

    听来这是多矛盾的事啊!如同腰缠万贯的富翁,却过得像贫户。但这世上“捧着金饭碗乞讨”的人有多少?我认识一个家财数十亿的老先生,每天几乎穿着同一件衣服,坐在同一张烂沙发里,腰上挂了一大串钥匙,接受妻妾儿女的供奉。老人在世的时候,连太太买菜都只准坐公交车,不得招出租车;可是他才死,儿女就各以名车代步、名厨为炊,又为了争产,进出公堂。没多久,几十亿的财产已经不知去向。有个孩子还对我哭穷,我说,你不是继承了几亿的财富吗?他说只怪他不会理财。我说,为什么那么拙于理财呢?他居然怪死掉的爸爸:“只怪他从来不给我们钱,都锁在他的柜子和银行里,所以我连钱都没见过几文,突然拿到那么多,当然乱了方寸。”

    这下我懂了,怪不得老人总把大串钥匙挂在腰上,那才是真正吸引众妻妾儿女的东西。他虽是守财奴,但不笨,就用这“守财”,使子女须臾不敢离开,唯恐这个偷偷先拿了一文,那个偷偷讨了好处,于是老人颐养天年,被供奉得如同老佛爷。他哪儿是“老佛爷”?他是真“财神”!

    眼前的大地就如此,当冬天老人一下子死了,万贯家财突然发下来,大地仓促间竟不知如何是好。更糟糕的是,土地已经冻坏了,地表下面没几厘米全是冰,虽不像北极圈的“永冻层”,能冻上十几米,但一时也不易融,十足像块水泥地,容不得水分往下渗。上面的雪,夹着雨水,一下子融解,先把地表几厘米泡得如同稀泥一样湿软,接下来,就不知往何处去。于是大地好像用冰打底的游泳池,加上高山的雪水往低处流,怎能不一下子泛滥成灾呢?

    正因此,早春我是不太敢在草地上走动的,因为下面全是松软的稀泥,非但一步一脚印,每一脚都可能陷下几厘米,而且只要走得稍快,就会把上面的草皮踩得“脱了位”,直到有一天,草地又恢复了“实在”的感觉,才能上去跑跳,也才能说大地真正回春了。

    看着湖里高兴得要死的绿头鸭,我突然有些得意,因为春江水暖固然它们先知道,但是大地是不是真解冻,那解冻又够不够彻底,我的脚丫却能感觉。所以我要说“春江水暖鸭先知,春原地暖丫先知”。

    观火(三月八日)

    十三岁那年大年初二,家遭祝融,我从火里逃出来,眉毛都烧掉了,回头看,火舌已经蹿出屋顶。

    晚上去附近餐馆吃饭,因为客满,只好坐在前面等,才发现他们有个壁炉,里面正烧着熊熊的炉火。壁炉外罩了两层很大的铁网,为的是防止里面的火星爆出来造成灾害。不过我认为他们过虑了,因为里面烧的全是人工造的假材,这种“化工柴”,既没什么烟也绝不爆火花,十分安全。也正因此,我不爱用,因为太没戏剧性,也太没意外的惊喜。

    当然在早期我也试过,那是因为当时的功力不够,不借助火引子,点不起真柴。火引子的种类很多,有泡过蜡油的桧木条、泡过煤油的小炭球、直接往柴上浇的“助燃油”,以及这种“化工柴”。我以前总是先把化工柴点着,等它冒出熊熊的火焰,再将真正的木头放上去,借助假柴,点燃真柴。

    谈到真柴,美国人很妙,院子里处处有断枝,他们还是要去店里买一捆捆的木柴,那些都是经过分解的,也就是将一大块树干劈开,呈三角柱的木块。这木柴能因为时节变化,随时调整价钱。圣诞节前后,家家围炉,制造年节气氛时特别贵,七美元不过六块木头;到了暮冬又大减价,两块钱也脱手了。我想老美之所以宁愿买这种现成东西,一是因为懒,不愿亲自捡柴劈柴;一是因为不放心,生恐捡来的朽柴不干净。这好比他们可以任院子里的苹果落满地,再花钱请园丁清除,却又去超市买苹果吃。当然啦!还有个原因,是买来的柴经过干燥,比较易燃,也少烟。

    但我恰恰相反。我点火,就在寻找挑战。想想,当我把一大块树干,直接抱进屋子,有时连劈都不劈,竟能借助一些枯枝朽叶作火引子,就烧得精光,那不是挑战是什么?点火很妙,以前我怎么下功夫都点不着,现在却轻轻松松就能引起一炉好火。以前非借助人工火引子不可,现在则只要用些枯枝朽叶和报纸就大功告成。

    当然这中间还是有学问的,譬如把报纸撕开和揉成团,就已经不简单,许多人以为纸愈多,火愈大,于是把整叠报纸往里塞,却怎么都点不着,或点着了却烧不透。这是因为他没给纸张燃烧的空间,也可以说因为“不透风”,纸张没有足够的氧气助燃。所以我一定将报纸先撕成四开,再略略扭着揉成团,目的是不使任何地方的纸张有“紧紧贴在一起”的情况。据我观察,只要纸与纸贴在一起,就不易燃,即使下面一张烧光了,上面一张都可能烧不起来,这是因为纸张烧完之后会变成灰灰白白的一片。只要它不碎裂,就会阻挡下面的空气,既然没有氧气,上面的当然不易燃烧。

    对这一点,我有个痛心的经验——十三岁那年大年初二,家遭祝融,我从火里逃出来,眉毛都烧掉了,回头看,火舌已经蹿出屋顶。火灭了之后,我去废墟上找,我的猫烧成一块塑料样的东西,我的铅兵玩具烧成一片,我家值钱的东西已经被陌生人早一步挖走了。倒是我的书架还在,整面墙的书,有我老爸留下的医学书,也有我的故事书,每本都只烧掉外边四分之一。拉出我的集邮簿,更走运,大部分值钱的邮票都完好如初。而且因为那面书架的阻隔,邻居房子距离不过一米多,居然没被波及。

    心理学研究,许多恐惧可以经由重新经历那恐惧来化解。不知是否因为我由火场逃出来,小时候反而特爱玩火,加上住在废墟上,四周已经烧得只剩断垣残壁,再无失火之虞,反能让我发挥。日式房子的前院有个装沙的圆形水泥缸子,我便把各种树皮杂草放在里面点燃,甚至丢进硫黄,再放进扶桑花,看那二氧化硫把红花漂白的效果。有一回,硫黄气吸多了,胸口痛,不能呼吸,差点丢了小命。这事我老娘全不知道,所幸我没把爱点火的兴趣遗传给儿女,女儿连对火炉都没兴趣,唯有当薪柴爆出火星,像是烟花盛会时,才过来叫两声好。

    说到爆火星,起先我只能在它偶然发生时,惊艳与惊喜,后来才摸索出来,只要把木柴烧透,成为橘红色的炭火,再打开炉门,让大量空气进去,使火苗突然变大,就会有爆炸的效果。劈劈啪啪,千万点火星向四方飞溅,有才飞出半尺就消失不见的小星星,也有迸到火炉外,还半天不熄灭的大炭块。所幸我用的是玻璃门的壁炉,一要失控,赶快关门,就可以隔窗观火,看它们在里面放肆。

    “关门”的学问甚大。我的壁炉有两面,一边朝着客厅,一边对着起居室,两边各有门,下面也各有小气窗,我如果希望火苗往客厅方向蹿,只要先把客厅那边关紧,再将起居室炉下的小气窗打开就成了。只见空气由这一侧进去,往上助长火势,火苗全朝对面腾跃。就靠这功夫,我可以随时调整炉火的大小和方位,使火苗往没有燃烧的地方移动,终于点起一炉好火。

    人们常说水是生命之源,所有的生物没水都不能生存,最初也都从水里孕育,所以至今我们眼泪中盐的比例,还是与海水相近;胎儿在发育的过程中,也都有个阶段,看来跟鱼差不多。这理论我认同,但觉得火也不可被忽略,没火跟没水同样严重。(此处所说的火包括阳光)因为没有阳光,就没有热,这地球会冷死。没有阳光,植物也难行“光合作用”;没了植物,草食类的动物不能生存;没了牛羊兔子,肉食类又怎么维生?

    所以我说“火”跟“水”一样重要。从某个角度看,火跟水像极了,子观水于川上,觉得“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要是有个好壁炉,又有闲暇、有傻劲,像我一样观火,保证同样感触。水去了,无形无痕地流远了;火去了,不但远了,而且不见了,留下一团暖一点烟一片灰烬,那奉献不是更大,那余情不是更耐人追索吗?

    其实所有的生命都是火与水的结合,看柴火就知道,想想树怎么形成的?是吸收大地的水分,再受天上的阳光,行光合作用,储存建立的。当有一天那些树被埋在地下,经过千年万载,变成煤,被挖出来燃烧,又将水与火还诸天地。所以,看木柴在火焰中一点一点崩解,一丝丝把它的材质转变为火,真是令人感触。我甚至能在里面看到宇宙的诞生。瞧!下面引火的报纸先点起小树枝,发出火苗,再往上腾升,叫那大块的树干交出水分。于是树干表面开始冒泡,从缝隙里喷烟,渐渐水分被烤干了,树皮由拒绝到接受,成为火的一部分。树皮蜷曲扭动剥落了,“韧皮部”开始崩溃;火如水般穿透“形成层”,向“木质部”每个小小的缝隙渗透侵蚀,于是原本平滑的树干开始有了凹凸,并由凹的地方裂,形成高山与深谷。火在谷里奔流,冲刷两岸,溅起火花,如同水之“漱白”,并将灰烬像泥沙一样带往下游。渐渐地,深谷平缓了,两岸开阔了,下面积起灰烬和零零落落的残火,多像“老年期地形”上留下的巨石。此刻,若用火钳把分散的小炭块聚在一起,可能重新蹿起一些火苗,直到剩下的一点都燃尽了,炉子里只留下空空的铁架和下面白色的灰烬。

    我很喜欢点火、守火、救火、观火,由那一根火柴,点起报纸的一角开始,直到把大树干烧光,我感受的不正是宇宙诞生和生命的过程吗?

    每次将送进火炉的柴烧得精光,我都觉得功德圆满。人生就要这样,把父母给我们的身体在这世界上完全发挥,产生最大的光与热,而且在死的那一刻,不要有一点遗憾。

    有位犹太朋友说得妙——

    “你知道为什么有那样多犹太人捐的慈善医院、慈善团体吗?因为我们教义虽不反对人活着的时候想尽办法赚钱,但强调走的那天,要两手空空地离开。”

    突然又想起最近报载,南美一位闻名的花花公子,年轻时能赚能花,包船宴客、美女不断,晚年靠政府的救济金度日,倒也不怨不艾,十分潇洒。他说得好——

    “最成功的人生,就是在死时正好把生时赚的钱花光。”

    自恋(三月十一日)

    怪不得神话里说『水仙少年』,这水仙就像『惨绿少年』,一天到晚临水照镜子,偏偏站没站相,终于照着照着,落水而死。

    已经连着好几年没有水仙应景,这次因为离开北京时有朋友送了两盆,回到纽约就开始栽植,居然赶在“新正”开了。

    水仙的香味说不上高还是不高,她香,大有“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优美,但是论品,却比国兰和蜡梅差一截。那差,差得很微妙,是“幽又不够幽”,也就是说她虽然属于冷香,有偷偷散布的感觉,却偷得不够技巧,容易被抓。打个比喻——好像哪家小女生,偷偷搽了妈妈的香水,走过你身边,让你嗅到那么一股香,却香得不妥当。如果不小心搽多了,更因为香得令你头晕,有些惹人嫌。

    所以养水仙不宜多,就算手上的球根甚伙,也不能种成一盆,否则就该放在窗边,宁可“远而幽”而勿“近而狎”。水仙放窗边还有个好处,就是因为有光,叶子生得绿,也长得慢。许多植物很聪明,当阳光不足时,尽量把叶子长得大些,来增加受光的面积。水仙也如此,当你把她放在暗处,过不了多久,花没开,叶子已经逾尺,而且白白绿绿,耷拉了。任何东西,一耷拉就没精神,显得乱,好像没见面容,先睹一头乱发。所以人们养水仙除了知道临窗栽植,还常圈上红纸,好像系红腰带的绿衣女子,既显得喜气,又能防她早早倒下。至于更内行的人则用修切球根的方法,先把水仙叶片的养分切掉些,好比怕“一丈之外不是丈夫”的女人,既不控制丈夫的心,也不控制丈夫的交往,她控制丈夫的口袋!

    看那雕切过球根的水仙,真令人惊叹,如果只是“平切”,还不稀奇。最妙的是用斜削的技巧,使叶子的一侧长得快,一侧长得慢,又有些多切、有些少切,于是叶子生出来,袅袅娜娜、长长短短、扭来扭去,甚至能交叉作“兰花指”状。说实话,这对水仙是残酷的,那是故意将她摧残,使她产生畸形与病态。但许多被我们认为值得赏玩的兰花或观叶植物不都如此吗?兰叶上的金线、银线是什么?变种的黛粉叶、秋海棠,乃至廉价的斑纹黄金葛、巴西铁树和星点木,哪个不是缺陷美?还有,什么叫“瘿子木”?单单看“瘿”这个字就能知道,那是个婴儿生了病。当树木生了病、长了瘤,反被人认为是大好的东西,切下来雕磨成艺术品,或刨成薄皮,贴在木器上。因为肿瘤里的生长变异、纤维交错,由不同方向看,能显出不一样的纹理,教人看了欢喜。

    盆景又是什么?盆景也是摧残,小树要往上长,偏偏横里一刀,使它不得不“另谋发展”;才发展出一点局面,又迎面一刀,使它得“另找出路”。于是长得左弯右拐、奇形怪状,而且因为少给吃、少给喝,造成营养不良、侏儒矮小,也耐人欣赏。“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话何止用在人身上,我看哪!用在盆景的身上反而更恰当些。

    我的水仙正因为没有经过摧残,所以像失了管教的孩子,放肆无礼。才开几朵花,已经欹斜欲倒,所幸靠在窗边,要倒也有玻璃挡着。只是,每次看那花都让我觉得好像见到十五六岁时的儿子,整天没精打采,站着都像要倒下,斜靠在门框上的“恹相”。

    这下我懂了!怪不得神话里说“水仙少年”。这水仙就像“惨绿少年”,一天到晚临水照镜子,偏偏站没站相,终于照着照着,落水而死。编神话的人真伟大,我今天才悟到的事,他几千年前非但悟了,而且创造了纳西萨斯(Narcissus)自恋的故事。

    暂厝(三月十二日)

    英雄就算病得将死,美女就算青春不再,红颜已老,也该挺着,给昔日的崇拜者看……

    “老兵不死,他只是逐渐隐退。”我的水仙也是老兵,她没死,只是在我不知觉中萎缩。

    花就像人,名花异卉与名将红颜一样,只有好端端的就“落花犹似坠楼人”地凋零,或“狂风挽断最长条”地猝逝,才能给人不尽的感伤与怀念。想想黛安娜王妃不就如此吗?她若非车祸死掉,果如传言说的怀了法耶的孩子,改天腆着大肚子,还能被人拥戴吗?只怕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一切过去跟马术教练、心脏科医生的“耳语”都成为“咒骂”,浪漫都成为淫荡。如此说来,她那意外岂不恰巧;是造化弄人,弄人巧!

    至于“不许人间见白头”的名将红颜,如果舍不得死,只好偷偷与崇拜他的群众一起老去。群众见自己视为天王的英雄与“不老的尹雪艳”居然也鹤了发、鸡了皮,就更自叹岁月不待人,更不敢多想。于是他们把英雄与美女遗忘了;那是有意的遗忘、故意的忽略,因为不忍回头,不堪回首,不愿接受人人都会老的现实。而当有一天,那英雄与美女居然忍不住孤寂地重出江湖,把早年红遍大江南北的《魂萦旧梦》再唱一遍的时候,只怕非但不能勾起人们的旧梦,反而破碎了梦。

    我的水仙,在窗台,一日日蓬了头、垂了发,虽然还硬伸出一两茎,开了几朵小花,也偶尔送来一些幽香,但是我已经故意把她遗忘。水仙是最不堪“春去”的;因为一般花凋了还有叶,甚至更加枝繁叶茂,令人就算不惊艳,也欣然。水仙却花与叶俱老,仿佛土崩瓦解的政局,才塌了一角就连带了半壁,不堪回首也不忍卒睹。

    我之所以不去理睬她,一方面因为不忍,一方面因为我要救她。当然,我知道人老了,再加工也年轻不起来,但是我可以把她带入好的轮回,而且带出她的下一代啊!所以每天午后我都抱着大部头的参考书,查看怎样栽植花期已过的水仙球。中文版《植物大辞典》谈得不多,完全没讲怎么栽培;英文的《园艺百科全书》说得挺复杂,杂得令人眼花缭乱;譬如说如何在六七月把花球挖出来杀菌之后收藏,又如何在十一月间再放在暖房中促生花芽。他们说得太复杂了,我只知道公园里的洋水仙,年年到时候就开,一大片、一大片的,那是早种的花球,根本不费心。最起码邻居在我赞美她的水仙花园时,笑答:“种水仙,简单!挖个大坑,丢一堆花球下去,盖上肥土,就不用管了,保证年年自己开。”她的花园足有一公顷,中间散置着许多大石头;早春,石上刚显苔痕,旁边钻出一束束深绿色的水仙;再过不久,黄白橙各色的洋水仙,已经吹着喇叭登场。那阳刚的岩石与阴柔的水仙,不动的盘石与摇曳的花茎对比,真是羡煞我也。但我今天面对的不是肥硕的洋水仙,是婀娜多姿的中国水仙,是否也能挖个洞往下一扔就算了?还有,邻居种洋水仙是让她自然开花,我这中国水仙,因为作“岁朝清供”,是“催花”,而今外面还冷,我如果就把这才生完孩子的妈妈扔出去,她能不死吗?于是问题来了,我该怎么在屋里“为她坐月子”?

    我也查了一本几十年前由台湾地区花卉发展协会出版的水仙小册子,但不知是作者文笔太差,还是学问太大,我怎么看都如雾中花。大约弄懂的是,水仙在一九五〇年由英国皇家园艺协会(RHS)依照“花被”和“副冠”的长度比例,分为十大类。又讲水仙原来长在山上,雪融时泥土变得特别潮湿的时候开花,春天过后,高山上的雨水少了,于是又旱,所以水仙的习性是早春要湿,夏天要干。书里又说必须在六七月间掘起,并用高温催花芽。只是,水仙不是常生在水边吗?水边多半一年四季都湿,夏天如何干旱?我也由最近种的水仙球上,粘了一堆臭泥,想象得出,她们是在臭泥塘里繁殖的,怎么会说原生在高山呢?

    还是台湾出版的一本《园艺百科系列》写得干脆——在“繁殖”那一项,它说“种球每年秋季都自荷兰引进,花市或花店均可购得”,到了“开花后之处理”一节,又说“本省平地气温高,母球开花后不易再培养成开花球,所以花谢后即予废弃,待来年再重新购买球根栽培”。天哪!这好比医学书上谈某病如何医治时写:“此病本地不易治,可任其死。”岂不令人笑掉大牙。

    把手边几本“大书”翻了又翻,实在不得其解,但眼前的水仙盆中已经一片错乱,不得不处理。只好在香蕉树的大盆里找块小地方,把土挖开,将那几个干干瘪瘪的水仙球放下去。照书上说水仙应种在四五个花球高的深处,但这盆里因为已经有香蕉,挖不深,便只能将土略略掩过花球,再好好浇了两遍水。这不是“安葬”,是“暂厝”,让那些花球能先在有营养的地方休息,最起码维持生机,待我这医生去“学习”够了,找到医治的方法,再回头做大手术。

    几丛过气的水仙挤在香蕉旁,细细长长的叶子已经泛白,说多零乱有多零乱,我坐在前面看报喝咖啡,每次眼角余光扫到,都不爽;实在受不了,只好起身,找来几根红色的塑料绳,先把那些错乱的叶子理顺,再用绳子圈住,绑在香蕉树上。

    英雄就算病得将死,美女就算青春不再、红颜已老,也该挺着,给昔日的崇拜者看看。不是吗?

    世子(三月十四日)

    大概植物也像人,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父母吃父母,永远长不大。也不是长不大,是假长大。

    浇水,走到窗前,一惊,原本高高的海棠居然矮了半截,低头看,断枝萎了,却还立在花盆里,想当然,是早上清洁工不小心弄断的。

    不过我没生气,也不怪她,因为我知道这瘦瘦高高的海棠迟早得断,甚至可以说早该断了,只因为她靠窗,从半米多高就倚在玻璃上,不努力“长壮”,却一路“长高”,所以半年来爬成这两米多高的怪物。

    前年种过一棵海棠,长得更高,我站在椅子上,还够不到她的枝梢。要不是够不着了,无法增加更多支架,她能蹿上两层楼高的天花板。没错!加“支架”,瓜藤、紫藤要支架,很多草本的花卉蔬果,像是海棠、大理、西红柿,如果枝茎不够结实,也得支撑。植物很鬼,知道有仗恃,不怕折断,就拼命长高。好像监考老师走开,又有同学帮忙守望,坏学生就可以大胆地打开书本照抄。当然,作弊得来的分数禁不起考验,靠着支架长高的多半瘦弱,离开支架就完蛋。

    最记得十多年前,我种了许多西红柿,阳光好、肥料足,长得奇快。因为怕风折断,我就一路插竹竿,再小心翼翼地把那西红柿枝绑在竹竿上。我确实是小心翼翼,因为以前有经验,如果绑得太紧,枝茎变粗时,线绳会嵌入其中,把植物活活勒死。所以我绑西红柿都留些空间。后来才发现,她们居然只顾长高,全不变粗。这也教我想起女儿,十五岁,还没什么胸围,朋友都安慰:“抽长的时候不长宽;如果早早发育,往横发展,就不再长高了。”

    那西红柿确实“抽长”。我一路绑,先用细竹竿,发现不足,又在上面加,加了之后不够强,再由四边支上高高的柱子,横着拉铁丝。我真佩服西红柿,三伏天,大太阳,不小心碰到铁丝,烫得能起泡,那西红柿搭在上面居然不受伤。就这样一路支,到后来,不得不站在梯子上绑。女儿最高兴,在下面钻来钻去,说是进了小森林,还可以躲在中间摘果子。只是谈到果子,那七八棵足有三米半高的“西红柿树”,居然结实不多。反不如我左邻的洋老太婆,每棵西红柿只在中间加个两米的木棍,施一般的化肥,结出的果实比我种的既大且多。

    眼前这棵海棠,显然犯了同样的毛病,既然有窗子可以倚靠,她就拼命长高,不开花。大概植物也像人,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父母吃父母,永远长不大。也不是长不大,是假长大,好比娇生惯养的孩子,长得细皮嫩肉,十分英挺的样子,却银样镴枪头,不能担大任,甚至只要离开父母的羽翼就完蛋了。真是十足的好高骛远、眼高手低。我的西红柿与海棠,多高啊!多封建啊!多可以在亲友面前炫耀啊!但是一离开支撑,就断了。即使不离支撑,也难开几朵花、结几粒果。

    怪不得说“富不过三代”,那些豪门巨贾,常养出纨绔子弟,勉强继承父业,没几年,就“玩儿完了”。不过这说法,我最近有了修正,因为发现台湾好多企业家、土财主,早年黑手出身,居然能养出一票不凡的孩子;非但孩子干练,能接掌事业,连娶的媳妇、嫁的女婿都不差,可以各自独当一面。更棒的是有些土财主后来跟不上时代,事业走下坡了,交到“后辈”手里,居然能起死回生。

    最初我不懂,为什么一眼望去,豪门出了这许多俊彦,后来跟他们吃饭聊天,才知道那些老家伙虽然是老粗,却重视教育。他们人粗、嘴粗、管教也粗,对孩子严得要死,当着人面,开口就骂,动手就打,居然有奇效,教出一批好子弟。我也是由种花种菜的经验中悟出来——愈是家大业大的豪门,对子女愈得严苛,好比我绑西红柿、海棠,我可以绑,让她们尽量发展,但是更得好好修剪。只要看到弱茎,就剪掉;只要见到太多花苞,就摘掉。甚至看她们太高,便横里一刀,让植物好好检讨,是不是头大腿细、强枝弱干。那些豪门老粗,狠狠地管孩子、逼孩子,再动用关系和银子,送进国外名校。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即使在名校表现不怎么样,可是耳濡目染,也便不差,加上接触的都是王公贵冑世子,建立不错的国际关系,就近找到的女朋友、男朋友,更是上上之选,当然回国之后能表现杰出。甚而有“优生”的效果,连孙子女都过人一等。

    也怪不得蒙古民族入主中原没几年就垮,大清帝国却能垂统二百六十七年。过去因为“驱除鞑虏”,历史课本全在丑化清帝国,好像那一票关外来的人,只会签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却没想到他们有多棒的帝王教育。开玩笑,清代宫廷教育有多严哪!世祖(福临)、圣祖(玄烨)能读书读到呕血,非但要学满文、蒙文、汉文,还得兼习几何、天文、骑射。非但由老师教,跟着老师朗读,而且一读就是一百二十遍。连清末光绪都得在翁同龢的监督下背书。那些做老子的皇帝也不简单,规定太子们读书的地方,要离自己不远,所谓“上书房在乾清宫左……近在禁御,以便上稽查也”。皇帝不但总到皇子读书的地方突击检查,而且指着书考试。又为皇子们改作文,碰到不满意的地方,就大笔一挥“抹掉、重写”!当个皇帝容易吗?愈是家大业大江山大、环境好、有得倚靠,愈得严以自律!

    我先把断掉的海棠枝子扔进垃圾桶,又找来剪刀,咔咔咔咔,接连数剪,把其他不上路的小枝子剪断。等到发新芽,我再也不准她们靠在窗子上生长。没骨头!

    湿雪(三月十七日)

    总想起日本浮世绘大师广重在东海道五十三次里画的,半撑着雨伞和深深低着头、披着蓑衣的旅者。

    已经三月十七,算算该是初春了,居然从昨天上午落下密密的雪花。这是湿雪,也就是当天气已暖,只略低于“冰点”时,小雪花在下降的过程中不断粘黏,成为大片大片或一团团的雪。古人诗中说的“燕山雪花大如席”,便是指湿雪。“苏州画派”画雪中芭蕉,厚厚的白雪压垂芭蕉宽宽的叶子,也是突然遇上寒流才能见到的雪景。因为苏州已在江南,温度不可能极低,即使三九天下雪,也当属于湿雪。话说回来,若非南方,冬天怎见得到芭蕉?

    下午六点,拿着相机出去。昨日的脚印,已经被雪覆盖而几不可辨。斜树干上的积雪更厚了,但是枝丫间的雪花并未增加,那是因为树枝只能承受一定的重量,再多就会坠落;加上小鸟们飞来飞去,每次穿林,都见一林坠雪,仿佛落英缤纷。

    湖边的雪树最美,因为湖早解冻,在傍晚的雪天,一抹暗暗的湖光与岸上的雪树对比,就如同画“雪景”——前景的树枝不必勾勒,只消用水墨作底,留出一条条白,就成了。作画时用笔也不必太细,因为这湿雪在树上都是大大小小或聚或散,远不似粉雪那般雕琢。也可以用“刻印章”作比喻——粉雪是“细朱文”,每一画都要圆滑工谨;湿雪则是“大白文”,用大刀巨斧斫去,任那石材崩裂,产生拙朴的趣味。

    天已渐长,因为门灯是昼短夜长的时候设定,现在就亮得显早了;灯上顶着厚厚的雪,下面一抹黄晕透出来,活像个雪中人家。总记得看《欢乐满人间》那部电影,雪天里的伦敦,暗暗的天空、黄黄的灯火,说不上是明还是暗的蓝蓝的雪。也总想起日本浮世绘大师广重在《东海道五十三次》里画的“蒲原”,半撑着雨伞和深深低着头、披着蓑衣的旅者。半撑伞是因为雪太大、风太紧,人们必须把头藏在伞里摸索着前进,怪不得画中人还拿了根拐杖。

    雪中行拄杖,除了因为密雪中景物不清晰,还有个原因,是当雪太厚的时候,即使深坑裂缝也被掩盖,稍不小心就要跌落。至于栅栏之类就更不留痕迹了;几年前听说台湾观光客到北海道赏雪,有人才出机场,看到路边厚厚的积雪,就兴奋得整个人往雪上躺下去,但是接着进了医院。因为他没想到路边有铁栅栏,跳上去,受了伤。

    我小心地走下湖边的台阶,其实落了厚雪,反比前几天冰雪解冻时来得安全。因为台阶的边缘都是木造的,春天才暖一下,原本灰灰褐褐的木梯已经生满苔藓,变成绿色,走上去滑不留足。现在则软绵绵,一点也不滑,甚至就算滚下去,也不至于受伤。

    “马苹果”树上的长春藤,今年是不会“长春”了,因为怕藤伤树,去年秋天我已经把她们从低处剪断。这些藤子真厉害,即使断了地面的水源,仍能从上面树干的缝隙中取水、吸营养。只是今年太冷了,加上湖面的风寒,终于无法承受。整个冬天我都没看见,直到而今落下湿雪,在那些朽叶上一一堆积,才好像浮雕一样显现。雪确实是浮雕者,从湖滨看远方的林子,平日模糊交错,见林不见木,而今则千万枝条清清楚楚。早春的寒林与深冬毕竟不同,虽然寒,但是有股生气,与李白写的“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的荒寒大不相同,倒令人想起唐伯虎的《函关雪霁图》,画的虽是雪山,但是溪中小湍已经奔流,路上牛车赶路,车上的人还拉着辕东张西望;既然不畏风寒,可见天气已暖。

    早春也可以由柳梢看出来,柳条在未生叶之前,先变成黄色,所以北方人说柳梢黄了,就表示春天近了。园中的萱草更是知春的,洋水仙和郁金香还没露头,萱草已经冒出几厘米的嫩芽;在台北常吃萱草芽,相信把这芽剪下,更可口。寒天生长的植物含糖多半较高,因为含了糖,就不易结冻,那是植物自保的方法。所以高山蔬菜特别甜美,至于中国东北的霜天萝卜,更有“赛梨”的美誉。不知杜甫的“夜雨剪春韭”,那春天的韭菜是否也甜?

    在湖边拍了些照片,又转往前院。柏油地上黑黑的,妙的是其中有些小小的白色斑块;细看,雪下面都是朽叶或枯枝。因为已经多日春暖,大地温度高,直接落下的雪花,多半才接触地面就融解了,反而掉在朽叶上的,有寒风托着,能堆起厚厚的一簇。水松和小柏树上的积雪就更不用说了,足足有十几厘米厚。湿雪远比粉雪来得重,加上黏,便把下面的树丛压得东倒西歪。西方庭园中的灌木常被精心修剪得如同蛋糕,但是经过冬天,蛋糕都会变形,就是因为被雪压的。

    走过去年春天曾有知更鸟筑巢的那棵山杜鹃,树上空空的,倒是林中大大小小的鸟,唱得十分带劲。情人节已过去一个多月,如果说小鸟由情人节开始求偶,现在该是抱窝育雏的时候;或许纽约太偏北,今年又严寒,如同经济不景气时连结婚的人都变少了吧!但是由群鸟的争鸣,可以听得出欣喜,甚至听得出那是在唱情歌,高高低低、抑扬顿挫,只是见我走过,众鸟突然一起飞开,震落半林树梢的积雪,淋得我满头满脸……

    呵护(三月十九日)

    看一簇簇水仙新绿,有一种感动,觉得那一根根叶子,就像人的手指,拱着、托着、呵着、护着中间的小娃娃。

    一夜没睡好,因为女儿病了。

    我和太太是分工的,因为我是“夜猫族”,睡得又轻,所以从女儿出生,就由她管白天,我管夜晚,最得意的是有一次女儿从床上掉下来,我由梦中惊醒,跳下床,跑去她床边,把她抱起来,不过八秒的工夫。可见我的反应有多快,跟女儿又有多“心连心”了。

    在静静的夜里,听小丫头的鼾声,是门学问,我可以猜:她是不是鼻子不通?是不是又敏感了?有没有感冒的前兆?还有,她床头围着的软垫和栏杆是不是积了灰尘?至于当她鼾声大作、呼吸顺畅的时候,则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与满足。

    自从女儿六年级,自己搬到楼上住,我就失去了“听声数息”的享受,但又练出另一个本事——听她的脚步声,由她移动椅子在地板上的摩擦,猜她是在做功课;由她走来走去,猜她正收书包;再由她放水声的长短,猜她是不是洗澡又洗头。

    今夜女儿没洗澡就睡了,因为感冒发烧。对于孩子生病,我发现太太远比我“处变不惊”,她只是摸一摸,给退烧药,叮嘱一声“快点睡觉”就成了。我问太太要不要带去看医生,她居然一笑:“喉咙不怎么痛,不会是链球菌,小感冒,睡睡就好了。”然后,她也很快进入梦乡,由我一个人在半睡半醒之间操心。

    昨夜,我起来四次,先悄悄溜出卧室,摸上楼,进女儿房间,再用手背贴在她太阳穴上试探。女儿几乎维持同一个姿势,斜斜地躺在近床边的地方。外面的水银灯光映在她脸上,很苍白,虽然睡前服药后没再烧,仍令我心情沉重。慢慢摸下楼,屋里黑黑的,那些深绿的植物全隐藏了色彩,只有临窗的芭蕉,反射外面的天光和积雪。还有,就是芭蕉下面绑的那堆黄草——我一个多月前种下去的“开完花的水仙”。

    她们确实成为干稻草的样子,所有的生意都不见了,由起初的泛白泛黄,渐渐干缩,而今只剩下一条条朽叶。倒是上面的平行脉,变得更鲜明。太太多次看不顺眼,问我为什么不把叶子剪去,我说学问就在这儿,水仙、郁金香、番红花这些植物开完花,下面的球根会把叶子里的养分再吸回去。

    窗外的雪还一直下,尤其映着路灯,霏霏雪花看得特别明显。我盯着看了半天,因为私心希望雪下大些,明天不上学,女儿正好可以在家养病。只是毕竟三月下旬了,天寒地却不冻,每片雪花都落在马路上立刻融解,只在树梢和草地上堆积。还看见大团大团的雪由屋檐坠落,天沟里则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多矛盾哪!一边降雪,一边融雪。

    上午十点多,女儿仍在睡,我却被电视播报新闻的声音吵醒,岳父、岳母和太太都在看电视。偏偏电视画面一下有、一下无,大概是“小耳朵”积了雪吧!我决定出去看看,是不是能想办法清理。

    套上雪靴,穿上羽绒大衣走到屋外。雪早停了,阳光灿烂,处处都在滴水,原本平平的雪地,变成坑坑洞洞,原来是上面树梢滴水造成。有些凹处还带红红的颜色,令人惊心,近看又一惊;再抬头,才发现原本光秃秃的树梢已经开了小小的红花。走到檐下看屋顶上架的天线碟子,果然沾了湿雪。想用个长树枝去拨,却被屋檐滴下的雪水弄得满头满脸。低下头清理,看见由于雪水不断滴落,已经露出的泥土地上,居然立着一排又一排绿色的芽。那些芽不是尖的,是圆的,才想起是去年“美华防癌协会”送我的水仙。

    那是他们募款义卖剩下的,箱子未开封,里面的花却已经偷偷绽放,又偷偷地凋萎。美华防癌协会的朋友知道我爱种花,就送来看我还能不能种。六大箱“过气水仙”,花了我好几天时间,先挖下去二十厘米深的坑,再一球球摆下去。说实话,我没指望她们能活,因为关在纸箱里,叶子没接触阳光,苍白得有点像韭黄。怎料一年过去,她们居然能由十几厘米深的泥土深处,一点一点钻上来。

    我蹲下身,用手拨弄叶尖,硬硬的,一簇簇,有点像牙刷。大概正因为这叶子硬,所以能钻土;也为了钻土有力,所以叶尖长得圆。我把小叶子用两手分开,看看其间有没有花。试了一丛又一丛,都不见花,有点失望。只是接着想,我春节时水皿中养的水仙,不是叶子长得老高,才生出花茎吗?

    突然间,我懂了!水仙的叶子生得长,是有道理的,因为她们的球根在十几厘米深的地下,叶子就算长达三十厘米,露在地面的也不过十几厘米。我发现水仙、郁金香、番红花,那些最早由冰雪中钻出地表的花,都有这样长长的叶子打头阵。那真是“打头阵”,由叶子使出全力往上钻,先冲出泥土,再呵护着叶子中间的花梗,轻轻松松到地表绽放。也正因此,花开完了,叶子们也功成身退;甚至可以说只要花一登场,叶子就完成了重责大任。

    蹲在屋檐下,看一簇簇绿绿的水仙新绿,有一种感动,觉得那一根根叶子,就像人的手指,拱着、托着、呵着、护着中间的小娃娃。

    转身,进屋,女儿已经下楼吃午饭;我过去,摸摸她的额头,又用自己的太阳穴贴贴她的太阳穴,再伸出双手托着她的脸颊端详,觉得自己的手成了水仙叶,女儿变作了水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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