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北京前门史话-春风又度前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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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从大碗茶到老舍茶馆的蝶变

    1979年6月,前门外仍是人头攒动。人们的表情轻松了许多,“文革”十年积郁心头的块垒似乎还没有彻底清除,一双双目光略带迷茫和迟滞。他们来到前门是看热闹的,商店里的柜台空空如也。尤其是千里迢迢慕名而来的外地客,不到这里转一圈走个形式,觉得是人生的遗憾,可是来到这里更觉遗憾。此时的前门,就像人们千篇一律的深蓝色服装一样,与任何其他商业大街已没有什么区别。既往的商业饕餮大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散发着数百年岁月幽香的京味美食也变得味同嚼蜡。

    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落幕不久,全会要求全党把工作重点转向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并郑重宣布中国已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代。

    人们一时还难以领悟到它的划时代意义,更不会想到此后的中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1.隐秘在大碗茶里的高情商基因

    不过,在箭楼下有一个新开的茶摊格外吸引眼球,熙攘的人群,大声的吆喝,打破了前门的沉闷。一块木板上贴着大字招牌,分外醒目:“大碗茶——二分”。人们排起了长队,这也是前门唯一排起长队的地方。在暑热的当口,喝下一碗茶水,确实透心的舒服。

    那时,饮料的品种少得可怜。中国人根本就没听说过可乐、雪碧一类的洋饮料,咖啡虽然耳熟能详,但喝过的人很少。一毛多钱一瓶的国产名牌“北冰洋”汽水算是高档消费,对于月工资只有三五十块钱的普通人来说,是不会轻易喝的。再就是几分钱一根的冰棍,那也不解渴呀!人们常常是忍饥挨渴地逛着乏味的前门。好在,多年的清贫生活已经让大家习以为常,无欲无求。

    领头大声吆喝卖茶的是个中年人,身材微胖,嗓门嘹亮,喊起来像是京剧中在念道白。他就是“青年茶社”的创办人尹盛喜,刚刚辞去大栅栏街道办事处国家干部的铁饭碗,带领十几个无业的返城知青卖起了大碗茶。

    在办事处,他分管回城知青的工作安排,那时百业萧条,所有门店不论大小都养着一堆人,无事可做。虽然守着大栅栏这座金山,也很难找到能插进个把人的地方。大批返城知青不得不天天泡在街道办事处,祈求着哪天能够掉下一个馅饼来。

    尹盛喜生在前门、长在前门,父亲是个手艺人。儿时的一个记忆,影响了他的一生。开国大典前夕,他随父亲到天安门城楼上帮助扎制红灯笼。一天,周恩来走过来说了句:“你们辛苦了!”那和蔼亲切的声音和灿烂的笑容永远定格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他感到自己突然长大,感到整个生命与国家最高领导人,以至这个国家都息息相通。

    此时此刻,面对这些有的已经成家但仍然两手空空的知青,尹盛喜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为国分忧,为民分愁。一个大胆想法跳出脑海,挥之不去:辞职创业,带着知青自己找饭吃!

    尹盛喜毕竟不是生意人,他还无力洞察市场那些玄妙的商机,更无法捕捉拥有诱人附加值的项目。他的想法非常直白,逛前门的人没地方喝水——那就卖大碗茶吧!然而,就这个直白而浅显的选项,透露出尹盛喜可贵的高情商:能够按市场的需求作出决策;处事大胆果断。日后就凭这些,他不仅在前门打出一片天地,而且走向了全国乃至世界。

    1995年,美国哈佛大学心理学博士丹尼尔·戈尔曼出版了《情商:为什么情商比智商更重要》一书,引起全球性的情商研究与讨论,此后,丹尼尔·戈尔曼被誉为“情商之父”。丹尼尔认为,情商高低对一个人事业成败有着重要影响。情商高的主要特点是:判断、认知能力强,社交能力强,外向而愉快,不易陷入恐惧或伤感,对事业较投入,为人正直,富于同情心,情感生活较丰富但不逾矩。尹盛喜在日后的创业路途中,这些特点都显露无遗。

    不过,眼下的尹盛喜并不知道自己拥有过人的情商,更没有想到他的传奇人生已经开启。

    传奇故事的开始并不浪漫,甚至很蹩脚。尹盛喜正在大碗茶创业的泥潭中苦苦挣扎。昔日衣食无忧,手握小小权力,且有着不错仕途、优哉游哉的日子,与他已经一刀两断。现在,每一分钱都要靠打拼才能挣来,更何况还有十几个一贫如洗的知青!尹盛喜像是失去罗盘的出海者,孤零零地站在茫然无助的小船上。

    原来,就是卖碗茶水也非易事:先是七拼八凑了一千元,算是全部家当。从找茶摊的铺子、批营业执照、找茶桌茶椅到买茶缸茶碗,尹盛喜几乎全是事必躬亲。买不起锅炉,就动手砌土灶支铁锅;没有茶桶,只好用一个大盆来取代。这是当年创业时尴尬的一幕。按照中国茶馆的传统分类,像尹盛喜“血拼”出的这种摆在路边喝茶的地方,只能算是最低档的“野茶馆”。

    所谓“野茶馆”,古代是指在荒郊野外、大道边上和各个城门外头开的茶馆。过去卖野茶是下等人做的事,如今在前门卖野茶,首先得过“脸面”这一关。“我不怕别人笑话,好面子的事我从不干,好多小知青脸上都挂不住,我就硬是扯开了嗓子在前门吆喝。”十年后有记者采访尹盛喜,他如此回忆说。

    其实扯着嗓子吆喝,还不是最丢脸的事,闹心的是由此而生发的、诸多牵强附会的谣传。“别人都笑话我,说我是不是犯错误了,怎么给发配到大街上卖大碗茶了?”尹盛喜继续回忆说,当时流行一个有意思的说法——“官要越做越高”,所谓的“高”,指的是在整个办公大楼里,一层是业务干部,二层是管理干部,三层是主要领导,一层比一层的级别高,老同事跟他开玩笑:“老尹呀,人家的官是越做越高,你怎么反而做到大街上了?”

    那时的人们不看重金钱,最打紧的是政治生命。如果说一个人犯了政治错误,那就是掐住了这个人的死穴,一家人都要背黑锅。在大街上卖茶,不是个正经职业,只有坐过牢或是犯过事遭开除的人,不得已而为之的差事。尽管过路的人们不认识你,这种差事就会为你贴上一个极不光彩的标签。难怪尹盛喜当时正在上学的女儿尹智君,每每放学都要绕开茶摊回家,她不愿意看见爸爸扯着嗓子卖茶的样子,更不愿意让人知道那就是自己的父亲。富有戏剧性的是,1993年尹智君大学毕业后,也加入了大碗茶的行列,最终成为续写大碗茶传奇的扛鼎之人。

    或许是前门这块特殊土壤的滋养,或许看多了、听多了商界的生死沉浮,尹盛喜以超强的心理承受力,扛住了舆论压力。

    尽管二分大碗茶的生意极好,天天排队,也难以养活十几个大活人。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尹盛喜又创办了北京大栅栏贸易公司,向百货、服装、珠宝玉器等14个领域大举进发。此时的尹盛喜已不是初出茅庐的生瓜蛋子,他的情商呈喷射状向外释放。借助前门超旺的商业人气,大栅栏贸易公司一个劲地野蛮生长。仅仅过了3年,年盈利就达到两百多万元。大碗茶不再是取笑的对象了,人们挤破脑袋都想加入这家民营企业。

    “大碗茶”一个土得掉了渣的名字,居然频繁登上报刊头条,成为北京无人不知的品牌,到前门喝大碗茶成了一种时尚。

    美国《世界新闻与报道》记者詹姆斯·华莱士匆匆赶来采访尹盛喜,在他的报道中,有一句精彩的结束语:“中国‘大碗茶’的发展速度之快,令美国的企业家们羡慕不已,这是中国速度的一个缩影。”

    华莱士确实眼光独到,他从大碗茶预感到一个大国的崛起,一个令美国感到不安的速度。

    大碗茶为什么偏偏诞生在前门?而搅动这场风潮的又偏偏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尹盛喜?一个被岁月风尘洗濯得面目全非的商业帝国,重又回归人们的视线,显示出它的灵异之光。

    2.老舍茶馆的文化脉象

    1988年12月15日,是尹盛喜大喜的日子,“老舍茶馆”在前门西大街正阳市场三号楼开业。老舍夫人胡絜青亲自为茶馆题匾,市政府、区政府以及各界名流都来捧场祝贺。这是大碗茶的第一次蝶变,经过十年的吐丝作茧,终于破茧化蝶。

    老舍茶馆是一栋三层楼,拥有2700平方米营业面积,包括茶馆、餐茶馆、茶艺馆和演艺大厅四个部分。这是北京的第一家现代茶馆,它已脱去野茶馆的旧茧。

    不过,这次蜕变同样窘态百出。

    此时的大碗茶家底日渐雄厚,已经生存无忧。尹盛喜那个不安分的心灵却开始日日纠结:大碗茶不能只停留在为路人解渴的层面上,它应该成为展示京味文化的一个窗口,一个具有一定档次和品位的现代化茶馆。

    茶馆是爱茶者的乐园,也是人们休息、消遣和交际的场所。据记载,两晋时期(265-420)中国就有了茶馆。经过近两千年的发展演绎,茶馆的脉系变得丰盈错落,中国的茶馆逐渐形成四大派系:川派茶馆、粤派茶馆、杭派茶馆和京派茶馆。

    北京人饮茶者众,从皇帝贵族、达官贵人到市井小民,都有大批嗜茶者。自然,不同阶层的饮者有不同的茶俗,这便使北京的茶文化具有多层次多样性的鲜明特点。市民茶文化、文人茶文化、宫廷茶文化共同构成了北京茶文化。

    明清以来,北京人品茶渐成盛事,名目繁多的大茶馆、清茶馆、书茶馆、茶饭馆、棋茶馆和野茶馆,遍布京城,季节性的茶棚更是难以计数。茶馆成了民众交朋会友,传承民俗文化以及议论国计民生的重要场所。老舍先生的话剧《茶馆》,便是以茶馆为剖面,反映了三个时代(清朝、民初、国民党统治)必然衰败的重大主题。这也从另一个角度体现出茶馆所担当的不可替代的社会角色。

    尹盛喜所钟情的正是在北京有着辉煌历史和广泛影响的大茶馆。

    清同治时期京城出现了着名的“天”字头“八大轩”大茶馆,其中就有三个“轩”在前门:天全轩、天启轩和天仁轩。

    那时的大茶馆最多的能容纳四五百人,临街多为五间面房,六七进身,称前厅。前设柜台和大灶,中为罩棚,后为过厅,再后为后堂,两旁侧房为雅座。

    社会上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都到这里饮茶,形成了各自的“片区”。八旗子弟自然是最为引人注目的一群,此外还有商人、没落闲散人等的片区。话剧《茶馆》所展示的就是大茶馆的一角。雅座则是那些高官名流聚会之所,他们在那里谈诗论文,猜谜唱曲,很是热闹。

    大茶馆茶具讲究,一律都用盖碗。一则卫生,二则保温。北京人讲礼仪,喝茶要不露口。

    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侵,其后大茶馆逐渐萧条,相继歇业。

    新中国成立后,北京的茶馆也不多见,更多的是把茶馆与餐馆合二为一了。

    改革开放让北京的茶馆出现复苏迹象,时至20世纪80年代后期,已有几十家正规茶馆浮出水面,但是个个赔钱。有人断言,老尹要是开高档茶馆,过不了三年准倒闭。也有人劝他,凭着这块黄金地段,还是开个高档歌舞厅吧,肯定赚得钵满盆满。当时,迪斯科、霹雳舞、卡拉OK风行全国,歌厅开一个火一个。束缚已久的人们需要火辣辣的释放场所。

    尹盛喜从小在前门一带的庆乐宫、庆和园、三庆宫、广德楼、同乐轩等戏院来回串,看京剧、听说书、学戏操琴,成为童年最大的乐趣,民族艺术已在心灵深处扎下根须。

    他在戏曲曲艺界有许多朋友。一次和魏喜奎、孙书筠、马增蕙等几个曲艺大腕聊天,他们的一句话——“中国文化完了!”让尹盛喜心如刀剜。他明白,此时的民族艺术正受到西洋文化的冲击,不仅京剧国粹,众多流传数百年的戏曲、曲艺都没有观众,岌岌可危。许多名角、老艺人多年没有演出,看不到前途,有的开始抽烟喝酒,不练功。“日箫月笛半年笙、一年的胡子没法听”啊!

    尹盛喜不是见利忘义的人,决心要把茶馆办成这些艺术家的舞台。他放出豪言:“我要和迪斯科、霹雳舞、卡拉OK比试比试,中国几千年的文化积淀,不信斗不过舶来的流行文化。我不是唱高调说我不想挣钱,但我更希望社会效益、经济效益两全其美。我要把自己的茶馆搭成一个民族艺术的舞台,并做成一项产业。”

    一个投资500多万元、700平方米的演艺茶餐厅建起来了,然而这里却是门庭冷落。有时候偌大的演艺厅,观众就那么几个人,让人心寒。台上唱着的大都是国内屈指可数的艺术家、大师呀!为了让他们唱得下去,一到演出开始,尹盛喜都是亲自坐到台下“压阵”,员工们也经常提前结束工作,把听戏当成加班。

    他们一方面往机关、企事业单位、使馆、酒店、旅行社赠票,免费邀请观众;一方面加大资金投入与电视、广播等新闻媒体合办栏目,组织策划文艺活动,广泛宣传;还通过各种渠道在中国香港、台湾地区和新加坡、美国的当地华文报纸常年刊登广告,吸引海外客人。

    当时的演出可以说是顶级阵容,侯宝林、骆玉笙、马三立、马季、梅葆玖、袁世海、姜昆、李文华、冯巩、马玉萍、关学增、马增蕙、孙书筠等一大批响当当的人物,在这里登场亮相。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目标:振兴民族艺术。许多演员主动提出不要演出费,尹盛喜说:“如果这次不给,下次您还来不来?放心吧,我还扛得住。”就这样一扛就是3年。

    应该承认,那时候人们的生活水平不高,即使有点钱也要放进存折里才算踏实,花15元到茶馆喝茶、看戏、聊天,还是一件奢侈的事。

    经过三年的亏损,三年的持平,老舍茶馆终于闯过严冬,开始赢利,2000年达到了600万元的销售额。

    演艺大厅摆的是硬木八仙桌、太师椅,宫灯高悬;细瓷盖碗,用锃亮的铜茶壶沏茶,桌上摆着的是老舍茶馆自制的宫廷细点和应时京味小吃;台上是京腔京韵,余音绕梁……这地道的京味实在是久违了。

    在茶餐厅,茶艺表演队可为你进行乌龙茶、文式茶、农家茶、茉莉花茶及八宝茶等各类名茶茶艺表演,人们各取所需。

    一天上午,一对黄发碧眼的夫妇,从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问服务员:“这上面说外国人到北京,‘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吃烤鸭真遗憾’,吃北京烤鸭,到哪家饭店?”洋人又问:“你们为什么不卖烤鸭?”

    尹盛喜当时就站在一旁,思路豁然开朗:外宾的建议提得好!为方便宾客,也为弘扬中国的饮食文化,应该增加名菜佳肴。他连夜筹划:把三楼东侧最早开办的宾馆,改为既保留茶馆,又增设名菜佳肴、北京烤鸭,让顾客不仅能品茶就餐,还能欣赏到京剧清唱和民乐合奏的酒家。经过紧张的筹备,“大碗茶酒家”于1994年6月15日开业,既有特级厨师掌勺的相当于星级饭店的酒席宴会,又有散座的中档价码的饭菜,还接待只吃一碗刀削面的客人。

    有人心疼尹盛喜日渐消瘦,他乐呵呵回答道:“身上的肉虽然少了,骨头可一根也不见轻。”

    市场并不吝啬,有时慷慨得像个百万富翁。“大碗茶酒家”从一开业就异常火爆,不事先预定,别想进门就吃。

    老舍茶馆每年要组织六百多场活动,接待中外宾客十万多人,成为北京的一张文化名片。用一句话可以概括尹盛喜这次蝶变:用商业化模式,完成了一个文化产业的构架。

    前门不是靠金钱堆积而成的。历数每一个成功的品牌,无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者和创造者:同仁堂的中成药、全聚德的烤鸭、瑞蚨祥的绸布、内联升的鞋艺、张一元的茶叶、六必居的酱菜……它们都把弘扬中华文化作为自己的使命,才得以创建中国商业圣殿的辉煌。

    这使人不期然想起远在天国的,孔子的得意门生子贡(前520-前446)。他不仅有卓越的政治才华,被誉为孔门十哲之一,还是着名富商,有着中华儒商第一人之称。《史记·货殖列传》共记载了17个杰出的商人,将子贡列在第二,足见他的商业成就斐然。不过,子贡经商并不是为了自己发财致富,而是为孔子周游列国提供坚强的经济后盾。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子贡,就没有孔子哲学思想和文化思想的发展与传播。

    如今,尹盛喜也沿着先贤的道路走来,那是一条能够走得更远、更为辉煌的道路。

    3.世界的老舍茶馆

    2003年6月,尹盛喜为大碗茶熬尽了最后一滴精血,仙逝了。

    他的女儿尹智君接管了父亲的权杖。

    其实早在1993年,尹智君大学毕业后就加入了大碗茶的团队。

    父亲做的第一件事,是扔给她一件黄色黑边的旧旗袍和一个写着演员联系方式的本子,什么都没说。尹智君穿上旗袍,站在三楼领位,她明白自己必须从最底层做起,必须付出比别人更多,因为自己是尹盛喜的女儿。

    有父亲的耳濡目染,加上也是在胡同长大,接受过系统的高等教育,在尹智君的血脉里已积淀了足够的中国传统文化,对大碗茶的挚爱,除了激情比父亲更增加了些许理性和哲思。

    老天并没有给尹智君施以厚爱,她接手老舍茶馆时正值“非典”时期,茶馆停业,员工几个月领不到工资。看着空无一人的大街,尹智君欲哭无泪。茶馆不能坐以待毙——“卖茶叶!”在尹智君带领下,大家四处推销,很快回笼几十万元,员工拿到了工资,茶馆开始运转。

    接着她又遍访京城的大小茶馆,请专家、学者为老舍茶馆把脉,很快梳理出一条清晰的思路:办茶馆既要保持特色,又要与时俱进,绝对不能墨守成规,吃父亲的老本。

    她的胆儿似乎比父亲还大,先是果断投资一百多万元,愣是在二楼盖起一个古色古香的四合院茶馆。接着,又花费几十万,全面开发北京小吃,什么爆肚、羊头肉、面茶、驴蹄烧饼、奶豆腐等名家小吃,都被她请到老舍茶馆。这些举措,让老舍茶馆成了京味文化博物馆。

    尹智君明白,老舍茶馆的立馆之本还是“茶”,她的神来之笔“四合院”,正是为饮茶营造一个独特的环境。工艺造型茶则是尹智君的第二个神来之笔。经过特殊设计、精心制作的造型茶,幻化成一个个花朵在玻璃杯中开放,美妙无比的造型茶把茶的质朴与花的妩媚相结合,茶的清香与花的浓香相交融,外形美丽、口味别具,一连串出神入化的名字:丹桂飘香、富贵花开、花之心语、擎天一柱、七子献寿……足令前来品茶者心旌摇荡。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些茶配比科学,还具有保健功效。

    老舍茶馆还开发了清雅时尚的茶宴,其中经典的菜品有以碧螺春、干贝、芦笋制成的“农夫春运”;取材于鲍鱼、鸡丝、铁观音的“观音献宝”;用黄山毛峰制作的“炸雀舌”,等等。

    在北京举办008年奥运会之际,尹智君推出五环茶、五环茶艺和五环龙嘴壶茶艺,巧妙地把中国五大茶类与奥林匹克旗帜相连;同年,老舍茶馆投资打造演出精品剧目《四季北京·茶》。剧目以北京四季为背景,以春夏秋冬四种茶艺为段落,将京剧、皮影、中国功夫、京韵大鼓等民族艺术精品汇聚其中;2010年上海世博会举办前夕,再次创意推出世博茶艺《盛世茶香》,并在世博会进行展演……

    在老舍茶馆,中国茶文化幻化出一个全新境界。

    尹智君发现来到老舍茶馆的多是中老年,她决心让青年也成为这里的常客。改革首先从曲艺节目入手,含灯大鼓、单弦、京韵大鼓等等虽然意蕴悠远,但节奏缓慢,缺乏视觉美感。她把京韵大鼓改编成一边唱大鼓,一边用现代舞蹈表现意境。改革遭到老艺人们铺天盖地的抨击:“这是瞎胡闹!”“这是搅场!”尹智君就让新旧表演形式都出现在舞台上,请观众各择其好。不久,她又与在北京风靡一时的黑祥子时空艺术团合作。黑祥子时空艺术团是一个通过真人涂绘、配以肢体语言并借鉴纯雕塑风格来演绎老北京市井风俗的演出团体。

    尹智君还把奥地利施特劳斯乐团等一批外国演出团体请到老舍茶馆,舞台上呈现出绚烂的异国风情。观众中青年人多了,外国人多了,人气陡增,他们在欢愉的心情中让中国传统文化慢慢浸润。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在雄伟气派的老舍茶馆门前,仍然卖着两分钱的大碗茶。当初两分钱一碗的大碗茶,卖了几十年还是两分钱。有人做过一个有趣的统计,两分钱在20世纪80年代初可以买到冰棍儿、糖球、扣子、钉子等小东西;但是如今,大碗茶恐怕是用两分钱能买到的唯一商品了。按照尹智君的思路,之所以几十年从不涨价,固然是赢利点已经转移,但更重要的是,两分钱的大碗茶所具有的象征意义已经不可替代。

    据不完全统计,喝过大碗茶的客人至少有四五百万,小小茶摊还进入北京奥运村和世博园,服务世界各地的游客。

    在老舍茶馆的贵宾签名簿上,可以看到一串闪闪发光的名字:美国前总统布什、前国务卿基辛格,德国前总理科尔,日本前首相中曾根、竹下登、海部俊树、细川护熙……一位乌拉圭副总统写道:“具有‘天方夜谭’式的晚会给我留下回忆”;斯洛伐克的一位议会副主席说:“我为中国艺术和美妙茶香而沉醉。”自开业以来,老舍茶馆接待了近40位外国首脑、两百多万中外宾客。

    老舍茶馆创造了历史,也走进历史:2005年7月29日中国国家博物馆将茶馆的三百多件珍贵史料和实物,包括当年创始人尹盛喜卖大碗茶的水舀子、白瓷碗,收作馆藏。

    老舍茶馆先后被评为国家文化产业示范基地、国家3A级景区(点)、全国百佳茶馆之首。

    成绩已属历史的藏品,未来则是一片尚待描画的空白。老舍茶馆早不是一家独秀了,新世纪来临,在它的周边已呈群雄争霸之势:国家大剧院、长安大戏院、赵本山的“刘老根大舞台”、湖广会馆、梨园剧场、天桥乐相继建起,也有刚成立不久的菖蒲河戏楼,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文化战争”。

    面对咄咄逼人的竞争态势,尹智君的发展战略显露出令人咋舌的锋芒:老舍茶馆必将是国际的茶馆。通过国际化的管理,国际化的融资合作,实现老舍茶馆的国际化战略。将具有“京味”文化为主导的老舍茶馆推广到全世界。我的目标和父亲一样,让老舍茶馆像星巴克那样在世界各个角落安家落户。

    人们没有理由不相信尹智君的誓言,因为这对父女是商界传奇的创造者。

    每天,路过老舍茶馆的人们,无不停下匆忙的脚步,瞅一眼门前那一对威风凛凛的汉白玉石狮,瞧一瞧那雕梁画栋的中式门楼,欣赏一会儿它门口墙上展示着“老二分”精神的紫铜浮雕。你还会忍不住与守在大门口“趴活儿”的黄包车师傅聊两句,再听听那位穿一件长可及地的灰布大褂、戴一顶黑色瓜皮帽的“店小二”,嚷嚷一嗓子:“来了您呐,里边请!”

    只是这一瞬,你的记忆中就会永远染上北京的味道,一种世界独一无二的味道,一种不可能被时光磨灭的味道。

    这就是老舍茶馆终将走向世界的全部缘由。

    二、前门肯德基店开启中国快餐时代

    1987年11月12日,是前门,也是中国餐饮业应该永远铭记的日子:美国肯德基快餐店在前门大街16号开业。

    这一天,飘着淡淡的雪花,人们冒着严寒排起长蛇阵,需要等待两个小时才能尝到美国炸鸡块。

    门店上高悬着“美国肯德基家乡鸡”和“美式快餐”的大字招牌,一个真人高矮的山德士上校塑像笑容可掬地立在一旁。门前不大的广场上却是一派中国气象:秧歌队、锣鼓队和舞龙队闹得喧天震响,陌生的山德士与普通中国人的距离一下拉近了许多。

    几十年的闭关锁国,让人们对外部世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其实,中国人烹制家乡鸡有着丰富经验,品种繁多,诸如德州扒鸡、道口烧鸡、符离集烧鸡等,而且味道都相当不错。但是人们宁愿花二元五角买一个小小鸡块(那时一只德州整鸡不到10元钱),也要开洋荤,尝尝美国鸡块的味道。人们的趋之若鹜,成全了美国人叩开中国快餐大门的如意算盘。前门肯德基店也成为中美快餐业共同的骄傲:

    ——前门肯德基店是中国大陆第一家洋快餐店;

    ——这座三层楼、面积达1460平方米、共有505个座位的门店,是当时全球7700家肯德基店中最大的快餐店;

    ——前门肯德基店是中国餐饮业第一家合资企业;

    ——前门肯德基店的开业,也开启了中国的快餐时代。

    然而在这诸多光鲜“第一”的背后,却有着不为人知的艰辛。当时,距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吹响改革开放的号角已有十年,但让封冻已久的土地全然化开,远非人们想象得那么容易。前门肯德基店是一束剪开春寒的迎春花,率先摇曳出耀眼的鹅黄。

    为这束鹅黄披荆斩棘的有两位关键先生,他们是:时任北京市畜牧局副局长、副书记夏觉;时任美国肯德基远东地区总裁、美籍华人王大东。

    1.快餐荒野上的突围

    1981年,王大东第一次来到改革开放后的中国。他的飞机降落在深夜的上海,虹桥机场一片漆黑,只在远处有零星的灯火。凭着职业的敏感,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伟大的市场。

    “那时候到中国来是需要邀请函的,不是随便谁都能来。”王大东回忆说。他是时任天津市市长李瑞环的客人,受邀到天津考察快餐业。合作出奇的顺利,1982年底,王大东的第一家连锁快餐店“傲奇”在天津劝业场开业,蜂拥而至的食客让他喜出望外。第二年又开了“傲奇”第二家店,同样生意兴隆。

    这位在美国快餐业小有名气的华人,1944年出生于四川,在台湾长大,20世纪60年代末到美国读MBA。1975年,进入肯德基公司工作,1979年成为肯德基南加州区域经理,主要负责市场开发。在天津小试牛刀的胜利,并没有让他脑袋发昏。

    “我获得了宝贵的经验,同时也意识到,中国市场绝不是任何个人力量所能打开的。”观念和制度的差异,让“傲奇”做大很困难。

    1986年,王大东以肯德基远东地区总裁的身份来到北京。他野心勃勃,想借助肯德基强大的品牌力量,撬开中国快餐市场这扇紧锁的大门。

    他知道,不少世界着名的餐饮大佬都先他而来,结果一一铩羽而归。

    已有近百年历史的肯德基,分店遍布全球,但在人口世界第一,且以讲究美食而着称的中国,对这个洋“老字号”却浑然不知。几十年间,有机会走出国门的人凤毛麟角。

    在所有肯德基店门口,都会看到一个老人的笑脸:花白的胡须,白色的西装,黑色的眼镜。这个笑容,恐怕是世界上最着名、最昂贵的笑容了。这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就是着名快餐连锁店“肯德基”的招牌和标志——哈·山德士上校,他是这个品牌的创造者。

    山德士上校出生于1890年9月9日,是美国印第安纳州亨利维尔的一个农家子弟。长大后迫于生活,尝试过无数个行业。他是个远近闻名的烹饪高手,40岁时钻研出一种大受欢迎的炸鸡,也就是今天肯德基炸鸡的雏形。但他没有想到以此为生,此后仍然穷困不堪,靠政府救济度日。62岁那年,迫于生计他尝试着靠出卖炸鸡配方赚钱。

    在经历过一千多次碰壁后,有人终于接纳了这个绝妙的配方,山德士迅速走红并发迹,最终建立起肯德基食品帝国。截至2013年底,肯德基在世界各国拥有17000个门市,90万名员工。主要出售炸鸡、汉堡、薯条、蛋挞、汽水等西式快餐食品。

    肯德基的开店速度和选址的精准性,令世界各国的餐饮业折服。

    王大东便是其间的精英,他深知第一家肯德基店选址的优劣,将关系着整个中国拓展战略的成败。他首先把目光瞄准天津、上海、广州、北京四大城市,从地理优势、原料保证、客户群等方面综合考量,最终选择了北京。

    北京是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教育中心、高等学府聚集地,外来人口数量众多,文化层次高、思想超前的潜在顾客群多,这对肯德基这一“舶来品”十分有利;其次,北京是旅游胜地,将有稳定的外汇收入。若选址北京,将更大地吸引消费者注意,而且不言而喻地表明中国政府的赞同态度,这将有助于今后往其他城市进一步发展。

    然而这个时候的肯德基,在亚洲市场的发展正遭遇滑铁卢。早在20世纪70年代初,肯德基就尝试进入香港,但是失败了。直到1980年卷土重来,勉强开起3家店,还是不成气候。对这家美国快餐企业来说,中国内地无疑是一块诱人的处女地。但是众多不确定因素,令不少手握大把钞票的投资者望而却步。

    尽管王大东是个老“江湖”,在皇城脚下做生意所遇到的困难,还是超出了预想,他的努力随时都会打了水漂。

    当时舌尖上的北京,单调而乏味。不要说西餐,更不要说连锁,就是传统的中餐经营,也只是刚刚从废墟中起步。很长一个时期,讲究美食被斥为资产阶级腐朽堕落的生活方式,人们常常被提醒,不要忘本,不要忘记吃糠咽菜的日子。

    王大东发现可以找到的饭店都是国营的,菜单上的菜大半做不出来,服务员的脸色也很难看,“巴不得你不要来”。

    快餐店到底准开不准开,在哪里可以开,到哪里审批、由谁管理,几乎所有问题都没有答案。有关部门一听是“西餐”,说好啊,你就开在使馆区吧,专门给在华的外国人吃。王大东郁闷地解释:“我要卖给外国人吃的话,干吗来中国?”

    当时中国的改革开放还有诸多限制,尤其作为第三产业的餐饮业,还没有引进外资的先例。政府官员宁可不作为,也不愿意犯“路线性”错误。

    接下来还有更奇怪的事情:“外国企业进入中国需要有合作伙伴,这个合作伙伴还不能是你自己找,而是政府给你找。”王大东在这里遇到的问题,都是在美国闻所未闻的。

    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王大东得到时任北京市副市长孙孚凌和轻工业部部长杨波的支持,他被分配了个合作伙伴北京市畜牧局,主要原因是畜牧局分管养鸡场。

    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看似关公战秦琼式的拉郎配,却让王大东交了好运。代表畜牧局谈判的是副局长夏觉,那一天局长恰好生病。尽管夏觉已不年轻,从未搞过餐饮,且是多年的政治宣传工作者,但他思想开放,极力支持肯德基进入中国。

    两个年龄、经历、背景、观念迥异的人,被历史性地却又是非常偶然地捏合在一起,联手书写中国快餐业未来的篇章。

    2.为拿下前门宝地,王大东一口气干了15杯茅台

    偌大的北京,中国首家肯德基店到底开在哪?在夏觉的带领下,先后看了动物园、展览馆和人民大学对面当代商城一带,都被王大东否定了。他所梦寐以求的前门地区已是难有立锥之地。几个月过去,选址毫无进展。

    或是冥冥中老天伸出了援手——夏觉突然得知前门大街16号的二号楼要转让。原来,北京市劳改局花380万元买下了二号楼10年的经营权,但是国家刚刚下发文件,规定政府部门不能经商,劳改局只能忍痛割爱。

    王大东说:“前门这块地方,寸土寸金,我做梦都想拿到啊!”

    他设宴五桌,邀请的都是前门正阳门市场的业主们。王大东举着茅台一路喝下来,15杯下肚,宾主尽欢,店面出租的事基本谈妥:每天租金1000元,一年就是36.5万元人民币,租期10年。王大东心里暗喜,想这15杯酒没白喝。

    不料这时,业主突然提出,10年的房租要一次付清。这个要求让酒桌上肯德基一方的人都大吃一惊,整个公司的注册资本一共才有100万美元,按照当时汇率,折合人民币370万元,如果交掉10年的房租,只剩5万元,这店还怎么开?借着酒劲,王大东的回答让所有人更加吃惊:“没问题,成交!”

    事后,王大东谈起当时的“壮举”,依旧得意不已:“做生意要讲商机,我刚好在对的时间碰到对的位置,运气很好,这时候就需要一点魄力。”酒桌上拍了板,当天晚上王大东醉得头晕眼花,第二天起来就往美国总部打电话求援:“再汇100万美元过来。”

    这个地点千金不换,事实上也换来了日进千金。开业10个月,肯德基前门店就收回了全部投资。按照王大东的计算,如果在北京开店,房租占到营业额的20%就能盈利,而前门店当时房租占营业额的比例不到2%。

    从开始酝酿合作起,中方就有反对的声音:一个小炸鸡有什么了不起,中国人比他们做得强多了,还让美国人来这里赚钱;肯德基还跑到前门,跑到天安门对面开店,合适吗;你们赶快把山德士的像撤了,毛主席像你们不立,挂山德士一个外国人的像,还放在天安门毛主席像的对立面,这是反对毛主席!……这些今天只能当作笑柄的言谈,在当时还是具有相当的杀伤力。

    极左思潮在中国盘踞了多时,任何一件小事都会上升到国家存亡的高度,让人们不寒而栗。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尽管那时极左思潮还在一次次抓狂,但无奈大势已去。

    3.前门肯德基店在肯德基历史上是一个奇迹

    开业的盛况,又给王大东来了个出乎预料。“本来说让客人进店里来排队,可是不行,一下就挤满了大堂,买到食物的人也走不出去,像火车站春运一样。”店里的十几个收银台全部打开,还是招呼不过来,公安人员也没办法,只好把客人都请出店外。“当时也有外卖,可没有人愿意带走吃,都要坐在店里感受气氛。”回顾当年的情景,王大东既无奈又兴奋。

    前门肯德基店开业时供应的食品很简单,除了可乐一类的饮料,只卖4种食物:原味鸡块、鸡汁土豆泥、菜丝沙拉、面包。一块原味鸡售价二元五角,在1987年的中国,是不折不扣的高消费,国家干部和大学教授的月薪也不过六七十元。

    为了让全世界都知道肯德基在天安门对面开了一家快餐厅,王大东不仅举办了盛大的中外记者招待会,还花10万美元租用通信卫星向世界实况转播。

    很长一段时间,前门肯德基店颠覆了国外快餐店的定位,因为快餐只不过是一种大众化、速食、便捷的食品,常常立于路边街头,或是高速公路服务区。但此时的前门肯德基店,却成了时尚和高端的象征,三楼经常被大型聚会或是婚礼包下,在这里很有面子。

    前门肯德基店甚至成了北京的一个旅游景点,因为那时全国独此一家,到北京的人都想看看美国的快餐店到底是什么样。到里面转一圈,不吃也算是看到了西洋景,过过眼瘾。

    《北京晚报》发表了一篇文章,惊呼为什么肯德基的厕所比我们的食堂还干净?

    让人们更不可思议的是,肯德基员工每月的奖金多达一两百元,是父母工资的几倍。

    前门肯德基店开业后连创销售佳绩:头三个月,平均日销售额达四万多元,日卖炸鸡300只,为全球肯德基店之首;

    1988年全年营业额高达1430万元,同样获得全球肯德基店冠军。身为北京肯德基有限公司董事长的夏觉,为此被邀请到美国拉斯维加斯,在总公司年会上介绍经验。他的大幅照片挂在会场上,成为肯德基的英雄,他的登台获得尤为热烈的掌声。

    前门肯德基店的轰动效应还在持续发酵。

    夏觉回忆说,当时全国有四十多个大、中城市要求和北京公司联办肯德基快餐厅:有的寄来了合作意向书,有的亲自送来可行性报告,有的说快餐厅已经建好,就等你们到来。至于在北京主动提供场地,愿意和我们联营的就更多了。仅1989年一年,就连续有东四店、南河沿店、新街口店三家开业。

    此后,肯德基在中国强劲发力,意图吞下整个快餐市场:1996年,肯德基中国第100家店在北京开业;2004年达到1000家;2007年又翻了一倍,突破2000家;截至2013年12月31日,达到3321家,占全球总店数的1/5。这一连串惊人的数字,让人难以置信。

    撬开中国市场,王大东无疑是肯德基的头号功臣。他常戴着一副宽边眼镜,圆圆滚滚的脸上总是放着红光,活脱脱美食家的模样。他善于言辞,但不伶牙俐齿,让人感到宽厚而坦诚。他不无得意地说,打开中国的市场,是我善于沟通。这不仅仅因为我会说中国话,更重要的是我了解中国国情。

    美国另一家快餐大亨麦当劳坐不住了,1990年他们首先在深圳登陆中国内地,1992年4月,在北京王府井开设了世界面积最大的麦当劳餐厅。截至2013年1月,麦当劳在中国内地的门店已越过2000家大关。

    中国内地快餐市场之大出乎世界的预料,肯德基与麦当劳是这场群虎争食的主角。

    与其说他们蚕食、分割了中国的快餐市场,不如说中国的百姓在蚕食与分割中,认识了洋快餐,爱上了洋快餐,在家门口与世界实现了对接。

    4.中国员工与美国老板的碰撞

    然而成立门店,才是中国与洋快餐对接的开始。前门肯德基店,这个中国洋快餐的第一个活样本,很长一段时间在经历着对接的阵痛。中国员工与美方经理就像总也咬合不上的一对齿轮,不时发出“嘎嘎”的噪音。

    肯德基要求每一个服务员都必须微笑服务,而且是随时随地。很多服务员笑不出来,“董事长,这么要求谁受得了呢?一天连续笑8个小时,到晚间脸上的肌肉都疼。”有人向夏觉抱怨。这也难怪,一场场政治运动叠加而至,人们无暇微笑,甚至都不会微笑了。王大东解释说,微笑就是要给客人一个温暖、轻松的环境,在美国这一项要求更严。他曾让自己的太太担任过专门挑剔肯德基员工服务质量的“神秘顾客”,一旦发现员工没有微笑迎宾,这家店就会遭受公司的严厉处罚。“店员当月的奖金全免,这个办法是我想出来的。”王大东笑道,“以至于后来整个南加州的肯德基,店员见到东方面孔的女人就吓得赶紧笑。”

    有个女工小张很能干,工作无可挑剔,但就是老迟到。肯德基有规定,迟到一次口头警告,第二次就书面警告,第三次除名。当时北京还是铁饭碗盛行的时候,哪有开除一说。他爸爸是屠宰场的,听说女儿要被开除,拿着屠宰刀就来了,非得见到外方经理不可:“你们美国人凭什么跑到这儿来,说把我们孩子开除就开除了,有这个规矩吗?”夏觉跟他解释,拿出合同条例给他看,最终还是开除了。从那以后没人再敢迟到。

    中国的烧鸡是靠师傅的眼力和手艺制作,一个师傅一个味,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都是如此。“肯德基的成功就在于它严格的制度、原料、设备、火候,甚至食物的重量等方面都有规定,保证你在任何一家店吃到的每一块鸡都是同样的味道。”王大东说。例如,一只鸡只养47天,重2.3斤至2.4斤,差距不能超过1两;一只鸡切九块,大小相差无几,连使用的盐粒大小都有规定……这让中国的供应商叫苦不迭,感到莫名其妙。

    肯德基还有一项规定令中国人唏嘘不已:肯德基炸鸡越热越香,过两个小时后味道就会有点变化。为保证质量,肯德基公司规定:炸鸡块超过两个小时,就不能再卖,不管剩多少都要倒掉,不准廉价处理,也不准给员工吃。大家对这种“浪费”感到不解。美方经理说,绝不能给职工分,这次分了,下次剩得更多。你倒掉,职工就对炸鸡的人有意见了,为什么要一下炸那么多?果真,以后就很少出现要倒掉的炸鸡了。

    肯德基的制作程序明确、量化且易操作,员工学炸鸡一个星期准会。而中国的炸鸡,要成为一个上乘的师父,没有几年的工夫是拿不下来的。据说,肯德基炸鸡的配料是合成的,合成的秘方在全世界只有四个人知道。

    王大东不停地灌输着他的理念:餐厅应该营造一个优质的与餐饮有关的整套生活品位。不仅是菜品的口味,包括餐厅的装潢、温度、灯光、音乐,以及吃什么菜配什么酒、饭后要不要抽支雪茄之类。王大东说,有的餐厅搞很豪华的装修,但内在的品位却没有提升上来。

    这些理念对于员工来说,犹如囫囵吞枣,真正消化还需假以时日。

    5.中式快餐已经觉醒

    从前门肯德基店不断有新闻像一层层涟漪般扩散开来。人们津津乐道的不再仅仅是炸鸡的味道,更多的是重重涟漪带给心灵的冲撞。

    不错,肯德基叩开中国快餐市场获得了巨额利润,它的成功经验也成为世界商界的经典。其实,中国才是最大的受益者,人们惯有的餐饮习惯和生活方式受到质疑,中式快餐业也随之迅速觉醒。

    中式快餐有着悠久历史,中国人在烹饪方面的智慧绝不亚于西洋人。兰州牛肉拉面、上海小笼包、天津狗不理、北京小吃等一代代传承,成为宝贵的民族遗产,只不过人们还没有把它们冠以“快餐”的概念。

    例如北京小吃,旧时的买卖人,或是逛街景、赶庙会的百姓,在路上碰到小吃摊贩或店家,买点品尝,图个新鲜。北京人称小吃为“碰头食品”,与今天的快餐概念大致相仿。

    然而,这些有着浓郁地方特色,又深受寻常百姓喜爱的中式快餐,始终恪守着小作坊式生产,以“酒香不怕巷子深”而自居,远没有也不愿意实现标准化、机械化和产业化生产。这和中国长期处于封建农耕社会,没有经历过工业革命不无关系。诸多宝贵的民族传承无法走出地方,就更别说国际化了。

    以兰州牛肉拉面为例,现在出了兰州城,就根本吃不到它的正宗味道。这种拉面据说起源于唐代,以“汤镜者清,肉烂者香,面细者精”的独特风味和“一清(汤清)、二白(萝卜白)、三红(辣椒油红)、四绿(香菜、蒜苗绿)、五黄(面条黄亮)”,历经千年不衰,有着“中华第一面”的美誉。如今挂其名的门店遍及全国,但名声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常常是清汤寡水,沦为人们不得已而食之的低档餐品。即使在兰州,也主要出现在人们的早餐桌上,用它请客迎宾显得有点寒酸。

    领风气之先的北京,也一样如是。

    李金龙在《中轴线上的百姓口福儿》一文中介绍说,清代始,仅前门大街上驰名全国的小吃店就有十几家:致美斋的馄饨、都一处的烧麦、天兴居的炒肝、一条龙的羊肉,以及羊头马、奶酪魏、茶汤李、豆腐脑白、年糕杨、爆肚冯、爆肚张、馅饼周,等等,这些都是家喻户晓的百年以上的老字号。

    然而如今它们大都已淡出人们的生活,有的关门倒闭,有的惨淡经营,真正火爆的几乎没有,年轻人对他们更是知之甚少。前门地区的几家小吃名店,20世纪0年代后陆续遭遇房屋拆迁,12家拥有百年历史的老字号小吃便联手在着名风景区什刹海北沿,开了个“九门小吃”店,以防因拆迁断了烟火。尽管在这个拥有3000平方米的四合院中,汇集了三百多个品种的名吃,叫卖声此起彼伏,还不时安排有戏曲、曲艺表演,营造出当年前门嘈杂热闹的市井风光,但生意却并不红火。人们实在难以抽暇千里迢迢,穿越堵城,非要尝你这一口不可,家门口的美食多着呢!

    这些“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名小吃或曰中式快餐,上百年来都是纯手工制作,费时费工,利润微薄,以不变应万变,而人们的生活方式和口味都在不断发生变化。肯德基百年不衰的要诀之一就是求“变”,他们不断地变换着品种和口味,不断地把客人请到店里试吃,甚至还不断地在肯德基中加入中国元素,实现本地化。有一家门店竟然在门口竖起一座中国牌楼。

    据中国快餐网统计,目前全国拥有400万个快餐门店,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中式快餐。肯德基、麦当劳尽管在中国门店数量惊人,但所占的市场份额微乎其微。

    过去中国多是大家庭,家里有人专管做饭,无须到饭馆。现在则是两人世界,巨大的工作压力、生活的快节奏、现代生活的多样性,使年轻人已不愿意围着锅台转了——快餐便成为首选。这是中国快餐市场发展最重要的动力,想必400万个门店这个数字不会静止。

    如今,洋快餐已不是当年初登大陆市场时的那副骄人面孔了,媒体上爆出其负面新闻已有多次。例如,洋快餐具有潜在的上瘾物质,经常吃洋快餐易使人发胖,同时增加患2型糖尿病的风险,是垃圾食品。美国媒体更是爆料:肯德基豆浆被检出转基因成分;麦当劳出售的麦乐鸡,含有泥胶和石油成分的化学物质,即聚二甲基硅氧烷和特丁基对苯二酚。

    洋快餐的连连受挫,给振兴中式快餐带来信心和机遇。专家们多方论证:中式快餐比洋快餐营养丰富得多且食用安全。企业家们则联手探讨,如何打造中国的“肯德基”,如何更快地实现标准化、机械化和产业化生产,如何使中式快餐走向世界。令人欣喜的是一批民族品牌的中式快餐已经小露锋芒,例如,嘉和一品、宏状元、永和豆浆、味千拉面,等等。他们不仅已拥有众多连锁店,而且可以网上订餐或微信订餐。

    如今,前门肯德基店依然食客盈门,它终结了一个时代,也开启了一个时代;既是一座纪念碑,也是一座里程碑。它似乎在向过往的人们,述说着1987年那些难忘又令人忍俊不禁的故事。它的门面不再闪烁着神秘而奇异的光泽,人们踏进它的门槛,就像走进其他商店一样自然。时间还原了它本来的面目,它在中国遭遇着越来越多的挑战。

    三、“中国布鞋第一家”内联升:老字号复活的样本

    1.新大楼窖藏百年风光

    1988年8月8日,恐怕是商家最宠爱的日子了。就在这一天,前门大栅栏商业街34号一座四层楼披红挂彩。这座刚刚改建落成的营业大楼为清代风格,黄瓦红柱,描金彩绘,巍峨壮观。这恰好寓意着由清代创建的鞋业巨鳄内联升的重新崛起。

    内联升以生产制作千层底布鞋闻名中外,是目前国内规模最大的手工制作布鞋的生产企业,中华工商联合会命名为“中国布鞋第一家”。

    新建营业楼的装点布置匠心独具,似乎处处都散发着百年时光的幽香。

    大楼营业面积1700平方米,正门上方悬挂的匾额“内联升”三个字遒劲有力,为人大常委会原副委员长、着名书法家郭沫若的手书,让人顿生敬意。大堂内宫灯高悬,货柜家什一律清式风韵,恍如穿越百年。

    进入店门,左手边有一个工艺鞋展柜,都是内联升的杰作,不过它们皆为缩小版,煞是可爱。各种各样代表不同身份、不同时代的鞋子,静静地卧在展示柜中,看着那些如今在大街上都难以见到的云鞋、靸鞋、朝靴、格格鞋……不禁让人惊讶鞋世界的纷繁美丽。而当专营手纳布鞋的内联升,历经百年风雨仍然巍然屹立。你的目光触摸到三寸金莲鞋的时候,一种冷艳的寒气会骤然袭来,封建社会对妇女的摧残已到了发指的地步。

    展柜旁边有两位师傅正在现场制作布鞋,让人们目睹传承数千年的中国传统技艺,也领略到内联升制鞋的精湛与独特。在现代科技与工业化的围城中,人们只知亲近皮鞋和休闲鞋,与千针万纳的布底鞋犹如隔世,只在教科书或农村才能见到。如今内联升为他们打开了全然陌生而新奇的世界。许多顾客与制鞋师傅热络起来,像是相见恨晚的朋友。

    两位师傅中最吸引眼球的莫过于那位20岁出头的女孩子了。她有一头顺直时尚的长发,脸上的稚气还未褪尽,与手中古董级的千层底毫不搭界。女孩说自己姓王,来自河北,因为爱好老布鞋的工艺,成了内联升历史上唯一的女学徒。小王做的工序一开始是纳鞋底,最近一年开始绱鞋,就是把鞋帮和鞋底缝在一起,这是制作老布鞋的最后一道大工序。她说,即使自己已经很熟练,一天最快也只能做两双鞋子。师傅手把手教了她三年多时间,如果要做出真正的精品鞋,至少还要制作一千双鞋子的磨炼才能达到。她说她的收入就是从做好的鞋子中提成。

    王姑娘的双手已不纤细,手掌略显粗糙,且有几处薄薄的茧子。

    人们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王姑娘只是因为爱,才甘愿付出。毫无功利,她的生命因此而美丽,祖国的传承技艺才得以永不凋谢。

    一楼售卖的全部是内联升的产品。开始采用的是现代商业模式的开架售鞋,为了保护传统,现在改成了闭架。旧时的闭架购物虽然隔着柜台,却能享受售货员周到而人性化的服务,双方可以进行更多更充分的语言和感情交流。

    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楼过程中,可以看到墙上一幅幅介绍内联升历史的风情画。人们不期然间走进内联升辉煌的过去,在认知和情感上悄悄经历了一次浸染。

    上得楼梯,一个造型奇特的试鞋椅进入眼帘:椅背很高,椅面像是一个“田”字形,共分成四个座位,试鞋时顾客们背对背坐着,底座是八面方形镜子。每个椅背上还拴着一个鞋拔子。这可是个“古董级”的物件,一直都在店里,国内恐怕不会再有第二把了。

    二楼和一楼不同,仍然在使用开架销售。整个二楼只有南面一个小小的区域是内联升特价商品专柜,别的柜台都是代售其他品牌的鞋子。

    三层还专门设置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展厅,面积两百余平方米,顾客可以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自行参观,像是走进自己家里。2008年,内联升的制鞋技艺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这里,内联升的发展脉络清晰地呈现在顾客面前——由原来单一的朝(音潮)靴店,到后来逐渐增加品种,制作靸鞋、千层底布鞋等,如今又增加了女鞋和皮鞋。内联升无疑是站在了中国布鞋制作技艺的峰顶,那是无以遮挡的辉煌,一个民族的骄傲和宝贵财富。

    《履中备载》是件饶有兴味的展品,据说当年内联升把朝中要员的鞋子尺寸和样式逐一登记在册,如再次买鞋,只要派人告知,便可根据资料按要求迅速做好送去。同时,也为下级官员晋见朝官送礼提供了方便。一本详录京城王公贵族制鞋尺寸、爱好式样的《履中备载》由此而生。

    《履中备载》应该是中国最早的“客户关系管理档案”,已被今天的北大光华管理学院编入MBA课程案例库。可惜的是,那本书已经散失,展出的这本是根据原样复制的,里面还记载有毛泽东、周恩来等人穿鞋的尺寸。如今,每位来到内联升做鞋的顾客,他们的资料都会完整地记载备案,这就是《履中备载》的现代篇吧。

    内联升所度过的时光是会发酵的,它不仅能丈量出百年道路的艰辛,也会烛照着中国制鞋业前行的里程。

    2.“爷不爷,先看鞋”的商业秘籍

    内联升创建于清咸丰三年(1853),创始人赵廷是天津武清县人。

    他勤奋好学、聪明过人,早年在鞋作坊学得一手高超技术,又积累了不少管理经验。他对市场的慧眼独识更是常人难及。京城的一位达官丁大将军对赵廷颇为赏识,出资千两白银入股,帮助他开办鞋店。

    其实那时的鞋店已是遍布京城,鞋业大亨们早把市场瓜分干净,新店很难立足。赵廷却另辟蹊径,斗胆办起了朝靴店,专门伺候皇亲国戚和朝廷文武百官。一个乳臭味干的毛头小子,竟敢打皇帝的主意,一时成为业界的笑柄。

    在中国古代社会,鞋一直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衣服乃遮羞保暖之用,不可或缺。鞋则不是,在那时并不是人人都有条件穿的,它被视为生活的“奢侈品”。人们对根据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改编的电影《东邪西毒》应该记忆犹新。这是一部20世纪90年代,由王家卫导演,张国荣、梁家辉、林青霞、梁朝伟、刘嘉玲、张学友等一干明星主演,香港艺术电影历史上少有的大制作。电影中有这样一个情节:作为杀手经纪人的张国荣带着初为杀手的张学友对村民们说:你们是相信一群连鞋都没有的杀手,还是相信他?张学友穿着张国荣刚刚买给他的鞋,表情惶惑,这是他第一次穿鞋。正是这双鞋,使村民们最终选择相信这个初出茅庐的杀手。

    时至近代,鞋在京城仍有着至高的地位,请听听如下两句流传甚广的俚语:“爷不爷,先看鞋”,“没有鞋穷半截”。就是今天,那些型男靓女们,在鞋上的花销也是毫不手软的,动辄数千,甚至上万。菲律宾前总统马科斯的夫人,鞋柜中竟有几千双高档鞋。

    赵廷把消费群瞄准有钱人,或曰打“坐轿人”而非“抬轿人”的主意,可谓棋高一着。就连他的字号也是为达官贵人定制:“内联升”——“内”指大内即宫廷,“联升”示意顾客穿上此店制作的朝靴,可以在朝廷官运亨通,连升三级。

    然而赵廷的创业之路并不平坦,鞋店屡遭战乱,不得不多次搬迁:先是落脚在东江米巷(今东交民巷),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东江米巷被焚,内联升也毁于一旦;辗转奶子房后,又被抢劫一空;之后来到前门廊房头条,1956年,公私合营时才算最终落定大栅栏街。

    尽管一再迁徙是商家大忌,到了清朝末年,内联升在赵廷的手中竟然变成京城鞋业的老大,如日中天:洋车夫穿的是内联升的靸鞋,朝廷文武大员穿的是内联升的朝靴,就连那末代皇帝登基坐殿,穿的也是内联升做的龙靴。一双内联升千层底布鞋,要花去几十两白银,很是提面儿,就好比现在手上挎一个LV包一样拉风。一个鞋店拥有如此绝对的统治力,在中国鞋业恐怕绝无仅有。

    “头顶马聚源,脚踩内联升,身穿八大祥,腰缠四大恒”——这句家喻户晓的顺口溜,是当时京城最时髦有钱人的画像:戴马聚源的帽子,最尊贵;穿八大祥的衣服,最光彩;脚蹬内联升的布鞋,最荣耀;腰中缠着四大恒钱庄的银票,最富有。

    然而到了民国,内联升突然从云中雾里摔下来:封建王朝土崩瓦解,朝鞋没了市场;大批官员和富商迁往新都南京,“坐轿人”骤减。子承父业的赵云书立即调整经营方向和产品款式,坚持主打“坐轿人的生意”:制作的礼服呢面和缎子面的千层底布鞋,尤其是小牛皮底礼服呢圆口鞋,成为当权新贵、军阀政要和旧朝遗老、富贾豪商的时尚新宠。同时,内联升扩大服务对象,其生产的缎面小圆口千层底布鞋,就是专门为文化教育界人士、公务人员等穿长衫的群体设计制作的。

    内联升再次躲过市场的暗礁,企业的“奢侈品”旗帜仍然鲜艳。

    3.名牌是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百年来,令内联升在市场激烈的博弈中,立于不败之地的另一个法宝是“品质”。用内联升人的话说:我们的名牌是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中国制鞋的历史可以追溯到5000年前的仰韶文化时期,在新疆楼兰出土的羊毛女靴,距今有4000多年了,堪称“世界第一靴”。据考证,手工千层底布鞋最早出现于3000多年前的周代,从山西省侯马市出土的武士跪像的鞋底上,明显可见一行行规整的线迹,与现在的纳底布鞋完全一致。

    中国千层底布鞋制作技艺传承至清末已十分纯熟,内联升就是最杰出的承继者。他们最值得历史铭记的不是市场占有,而是品质的坚守。据说,过去在内联升柜台上有一把铡刀,如果哪个顾客怀疑内联升千层底的底子用料掺杂,或是质量有瑕疵,立刻用铡刀铡开,让顾客亲自检验。

    制作一双完整的千层底布鞋,大的工序有三十多道,总工序要经过九十余道才能完成。纳制鞋底工艺,达到每平方寸用麻绳纳制81针,且麻绳粗、针孔细,刹手紧,针码分布均匀。制作一双“一”字底布鞋至少纳制2000针。男鞋千层底的层数多达34层。一个熟练的技师纳一双普通底子需要两三天时间,纳制一双十字工艺底则要四五天。

    接着是锤底,将纳好的鞋底经热水浸泡及热闷后,用铁锤锤平,不能走样。这样的鞋底坚固耐用,柔软舒适、不起层、不变形,即便有汗脚毛病的人穿用,鞋底也不会湿。绱鞋的技术则更为细致严格,鞋模子造型要美观、大方,绱鞋的针码得间距齐整,鞋帮与鞋底要严合饱满,吃帮均匀。

    如此复杂的工艺是任何机械都无法取代的,即使比尔·盖茨的编程也束手无策。人,仍然是这个世界最美妙的精灵。中国布鞋制作几千年来传承方式都是师传徒的老模式,像一盘日晷永远循规蹈矩。每道工序都有严格明确的标准,讲究尺寸、手法和力度。技艺高超的老师傅通过口传心授,将制鞋经验和窍门教给徒弟,徒弟除了要苦练基本功,还必须有足够的悟性,这决定着他究竟能够走多远。

    难怪被称作中国当代时尚教父的韩火火也成了内联升的死忠。这个经常出没于世界顶级时装周、满身名牌的“妖孽”年轻人,以脚蹬内联升千层底为荣耀。他认为,在纽约、伦敦、巴黎、香港这些时尚之都,中国千层底布鞋与那些大牌名鞋相比毫不逊色。

    世界有时变得很小——似乎是事先约定,在遥远的法国首都巴黎,有一个名为路易·威登的制箱学徒,创办了日后享誉全球、以他名字命名的箱包品牌。其创办日期只比内联升晚了一年,像是孪生兄弟一样携手来到这个世界。他们有着同样贫穷的家境,又同样出身于手工艺学徒,其后几乎是同时走上了创业道路,而且产品定位和经营理念又出奇地一致。

    一百多年来,路易·威登对质料的坚持、细节的讲究、精湛工艺的追求,始终未曾放弃当初的承诺,全心致力于高端客户,为他们提供完美的奢华体验。现在的路易·威登已经到了第六代传人帕特里克·威登,他拥有1.36万名工匠,14个作坊,产品延伸到时装、鞋履、腕表、配饰、珠宝及个性化定制,并在52个国家开设了314家箱包专卖店,仅在中国就开了9家。不过,制作箱包80%的活儿都一直坚持手工,在高度现代化的西方国家延续着古老的传奇。现在,全世界的王后公主、达官贵人、亿万富翁、影视明星、超级模特,都以拥有路易·威登的箱包为自豪。

    路易·威登的旗舰店设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而内联升的旗舰店则在北京前门大栅栏大街,它们像两颗星座,东、西方遥相呼应,令这个世界变得更有魅力。

    4.再次与青春晤面

    历史仿佛总在捉弄内联升。

    新中国成立前夕,内联升到了气息将尽的可怜地步。1956年的公私合营,虽然把它从破产的边缘拯救过来,却又掉进计划经济的窠臼,原有的市场定位和营销理念,被当作资产阶级尾巴被彻底割掉。

    内联升失去市场经济的滋养,像躺在襁褓中的婴儿,从产品品种、生产计划、材料采购,一直到最后的销售,都由国家统一包下。这种没有自主权,不需要竞争,干好干坏一个样的日子,让内联升完全丧失了富有活力的生命体征。

    “文化大革命”来袭,内联升一度改名为“东方红鞋店”和“长风鞋店”,曾经叱咤国内外的名牌顷刻人间蒸发了,那只旧时王谢堂前“燕”,已飞入寻常百姓家了无踪迹——“为工农兵服务”,制作大众简易布鞋,成为内联升的任务,祖传工艺被当作封建垃圾而遭唾弃。

    “文革”是个千人一面的时代,一个没有色彩、杜绝欲望的时代,从心灵到仪表都像是同一个工厂生产的同一个品牌的产品。男人大都穿黑布面白塑料底“懒汉鞋”,所谓“懒汉”,就是没有鞋带,鞋面上有两片松紧带用以控制鞋与脚的松紧度,脚往鞋里一插就算穿上了;而女人则是一码的一字扣襻黑布面白塑料底鞋。这就是那个时代时髦男女的足上风光,人们对它的喜爱淡淡的、浅浅的,漾着一丝隐隐的炫耀和慰藉。很多人在“扫四旧”风暴突至时,乘夜深人静把可能引来灾祸的皮鞋,偷偷沉入河底。

    那时生产工农兵布鞋最好的厂家在上海。所有出差上海的人,都会肩负重托,背回一大兜沪产布鞋。内联升那时生产这类布鞋,还处于小学生描红模子阶段。

    1978年,是北京老字号枯木逢春的年月,内联升像众多老字号一样,重新挂出了尘封已久的牌匾。但此时的内联升,像是患上肌肉萎缩症,已无力施展拳脚在市场博弈了。

    那是个内外交困的日子,老师傅纷纷退休,年轻人谁还有心思纳鞋底?更何况整个中国都被卷入“快时尚”时代,人们拼命地追逐各种时尚,甚至以怪异为荣,似乎在有意反叛“禁欲”岁月。尖头鞋、高跟鞋成为新宠,随之而来的是休闲鞋、运动鞋竞相作秀,轻便、新颖、漂亮让人们爱不释脚。年轻人像不断变换发型一样,变换着足下风光。各种各样的鞋城星罗棋布,让你眼花缭乱,直挑到筋疲力尽。

    然而,穿布鞋太丢分了——那是外祖母脚上的老古董!从高贵到卑微像是电影中的蒙太奇镜头,瞬间即可切换,人们实在是读不懂时代的怪异。

    “快时尚”有时会失去理智,随意涂改着这个世界,让传统丧失尊严,让延续千年的伦理面目全非。人们钟情高楼大厦,便围剿胡同与四合院;人们寻求快捷,便粗暴地拆掉城墙和城楼;人们热衷舒适和炫酷,便大肆掠夺资源、破坏自然……人类在自我作践,为自己挖掘坟墓,却浑然不知。当然“快时尚”更多地会产生正效应,促进社会变革,让人们品尝更新鲜的生活。

    不过,在“快时尚”的冲击下,内联升正身处生与死的临界点:要么逆势而上,为老字号拼尽最后一口气;要么缴械投降,随波逐流。不少老字号选择了后者,最终被历史彻底淹没。

    幸好,内联升选择了前者。其实眼前的挑战,绝不亚于1900年八国联军那把大火,也不逊于封建王朝的崩盘,然而在内联升的典籍中,永远找不到“妥协”和“求败”几个字,那是百年前赵廷留下的企业魂魄。

    请看看内联升在生死抉择中留下的一个个脚印吧:先是进行股份制改造,所有员工都是股东,打破了“铁饭碗”和“铁交椅”,整个运行机制以市场为轴心。

    在企业管理上,从粗放式变为精细化,过去都凭经验、拍脑门决策,现在建立起分销系统、生产系统,由局域网、计算机掌控流程和质量,向现代企业迈出了第一步。

    内联升固然有一批老粉丝,但这个群体在日渐缩小,赢得年轻人的青睐,才有未来。由内联升第四代传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何凯英组成设计团队,很快将脸谱、民族、水墨、狂野等八大主题系列产品摆上了柜台,让人眼前一亮。这不是转基因产品,而是由民族传统派生的新生儿。

    销售成为内联升的一大瓶颈,长期以来都靠实体门店销售,能走进门店的人毕竟十分有限。他们巧施“鲶鱼效应”,尝试办了个网站,让网站与实体门店来个PK。

    让内联升没有想到的是,网站的创办竟催生了一个全新的销售模式。网上售卖不仅省去了开办实体店的大量费用,而且可以迅速跨越地域甚至国界,走进每一个家庭。青年人更是热衷于线上生活。内联升就这样加入了电商大家庭,一座“尚履鞋城”成为中国鞋业的着名电子商务品牌。

    内联升的双线销售,既赢得了老主顾,又“网”住了主流消费群体。

    内联升俨然成为一个网上老手,与乐淘鞋网、淘宝网、天猫网等网界大佬进行各种形式的合作,并接连利用新浪微博、百度贴吧、大众点评等平台,与客户展开互动。

    为了吸引年轻的拥趸,内联升在“尚履”中提供“个性手绘鞋”和“设计师定制”服务。顾客可以在“个性手绘鞋”专区,线上选择图案和款式,甚至可以自主提交图案、文字甚至自己的头像,让工厂进行个性化定制。这些个性化服务,让年轻人对老布鞋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

    有一组数据可以勾勒出内联升改革后的骄人面貌:除了传统手工布鞋之外,还有皮鞋、休闲鞋,品种多达三千多个,而且每周、每月都要推出一部分新品上市;内联升售卖的产品主要分为三大类。最主要的仍为手工制作布鞋,占据商品总量的80%左右。其余的20%为时尚布鞋和休闲皮鞋。

    现在一天大约就可以卖出1000双,仅手工布鞋产值就达十几万元。

    人们完全不用担心手工布鞋的未来;除了线上网站,实体销售网点遍布全国各大中城市,分店、加盟连锁店、专柜、经销网点四百多个,并拥有三千多名高端会员。年销售总额近亿元。

    ……

    新一代掌门人,内联升鞋业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程来祥说:“在我心里,内联升的老布鞋不仅仅是传统式样的老布鞋,它应该能够和路易·威登、普拉达这样国际品牌站在一起,成为一个代表中国鞋业的高端时尚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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