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凡处-学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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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中国传统之于学

    终身为学,此中国士大夫之传统。孔子一生,不认为自己是个圣人,但是自我认定学习是自己的长处。“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说随便挑出十户人家,可能有忠信者有像我孔丘的,但是像我这么好学的可能没有。所以孔子“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必也学而不倦,诲人不倦乎”。

    中国没有形成像西方那样的宗教,我认为“学习”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准宗教。我们中国人,教子也好,为人也好,建功也好,德艺也好,一再地强调学习。中华民族之所以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民族,土地活动区域也是最大的国家之一,文明几千年延续未断,都是因为善于学习,以学为宝。为官治政,更要去学。

    “日月两轮天地眼,诗书万卷圣贤心。”这是古人对为官的一个期待。日和月是天地的两个眼睛,它照亮着天地。《诗经》和《尚书》是圣人心,蕴含着圣人亲民的心思。为官一定要像日月眼,公平公正,无私照耀。你看太阳月亮什么时候照了东边就不照西边了?它不会选择性的照耀。日月无私照,天地无私覆。为官一定要学日月两轮天地眼,无私照,无私覆,给阳光,给温暖,是为百姓之父母。做官更要“诗书万卷圣贤心”,更要读书学习。中国的历史,大知识分子,你像孔孟、董仲舒、朱熹、范仲淹都是大人物、大政治家,官员和学者的身份在中国自古是结合在一起的。你看《四库全书》,乾隆皇帝很多都亲自审定。单《诗经》这一部经,几百个学者坐在一起,一首诗一首诗探讨,乾隆也参加。过去皇帝会专设经筵,就是请大知识分子给他们讲课。我以为,中国传统之于学,有以下独特处:

    第一,中国传统的学风是自上而下的学习。“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自上而下带头学,天子庶民共修身。教天子读书的南书房里,那是全国最好的经学老师,如张居正教万历皇帝,都是特别地认真。张居正的《四书直解》,就是张居正为万历皇帝逐字逐句讲解的大白话解释。此书深受康熙皇帝赏识。认为义理精妙,无泛设之词。

    第二,从体制上,从乡学到太学;太学之后,学而优则仕,官做得好,仕而优则学。一切社会体制安排以及社会风尚倡导,都在学习。《学记》里有详细的记录。了凡不也是由乡学而太学的吗?了凡为官,其中倡导学习也是他为政的一部分。《训士书》就是他倡导如何学的典范之作。我们的政府官员应当成为学习的表率,这是我们中国的传统。

    第三,中国之学,学为师,学为长,然后学为君。这是学习为中国准宗教之最好证据。这个话是《学记》里说的,“能为师然后能为长,能为长然后能为君”。意思是你先要学习做老师,然后你才能学会做长官,你先学会了做长官,然后才能学习当皇上。所以,天子也要尊重老师,天子所学也是四书五经。所以为天子先学为师为长的观点也要熟诵。

    汉刘向《说苑》里说,“触情纵欲,谓之禽兽;苟可而行,谓之野人;安故重迁,谓之众庶;辩然否,通古今之道,谓之士;进贤达能,谓之大夫;敬上爱下,谓之诸侯;天覆地载,谓之天子。”说的是不同的人在学习对象、学习要求以及学习实践上的要求是不一样的。可见,你是天子,责任越大你越要学习。我们对文化和文明的认识,由于文化的中断变得很狭窄。有人说,听老师您的课看老师您的文章,会对中国传统有新的认识。我的很多观点不是臆说,都是以经典为依据的。中国传统儒家义理之丰赡,由于不学习不读书而妄论者多矣。熊十力先生,他觉得自己是很寂寞的一个人,他是从民国到现代,应当是学问最大的先生之一。我很喜欢读他的书,他把中国这些最好的政治与哲学传统,给梳理出来了。在那个年代,中国的思想是最优秀的最先进的,到现在还是一座思想富矿,值得挖掘。

    了凡先生对宝坻的学风有过什么样的影响呢?《训士书》的编辑者有一段说明:

    “本县文风久衰。宇内习铅椠者,素以先生为宗。至则人人自以为得师,亦谆谆以教化为务。朔望至学,亲为诸生讲解,陈其大义,往往皆出寻常训课之外,听者莫不心领而神怡。又约诸生为课,躬为点阅,就时文中悬断其心术之邪正,若烛照数计。诸生咸欣欣兴起,始知文行合一之学云。其所著《会约》,实艺林之指南也。辑《训士书》”

    这段文字可以看出了凡的学风谨严而活泼。我们来看看它具体的内容所显现的事实。铅椠,实际上就是这个书,专门刻木板这个,实际上就是读书人的意思。说宝坻的文风有些衰落了,读书人由此纷纷都以了凡先生为师之范。到了了凡那里,大家觉得终于找到好老师了。了凡呢,也谆谆教化他们。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亲自为诸生讲解经义。了凡先生的见解,往往皆出寻常训课之外,使听者无不心领而神怡。这说明了凡讲课有特点,跟一般老师讲的不一样。一般的官员讲课吧,有可能像作报告,或者是学术化的、知识性的。而了凡不一样,“皆出寻常训课之外”,使听的人心领神会,而且很愉悦,神怡。

    而且了凡陪着大家做作业,做完还帮着改大家的作业。从他们写的文章作业里面透露出来的心术之正邪、好与坏,作几句批语。这批语就能直入人心,就能解决问题。了凡是个很通达的人。大家都特别爱听了凡的课。听了了凡的课,“始知文行合一之学云”,才知道文和行是合一的。

    了凡先生所著的《会约》,被认为是“艺林之指南也”,也是了凡学风观的真正体现。而了凡论学风,又主要体现在《训士书》的《会约》里。《会约》大概有十则,其中有六则就是讲学风,讲怎么学。还有四则论怎么写文章。我把那四则列入文风里,把这六则分两大主题:一是学业到底要解决学习为了什么。我们现在很多人,不知道学习到底是为了什么。二是怎么有效地去学。这是被我挑选出来、归纳整理的两大主题。

    第二章 了凡论学习为何

    学习为何?学来学去到底为了什么?这是任何一个学习者,任何一次学习都要解决的问题。如果学习是为了完成一个履历,获得一个资格,这就太浅了。但现在中国千千万万的学习者有很多人就停留在这个思路上。有一点觉悟的,会认为学习是为了明理。这就进了一步,但还是没有触及学习真正的意义。我们来看看了凡对此的见解。

    一、学习的意义:举业为通经义,出豪杰。

    今天的学校教育,古代叫官学,就是公办学校,其教育的目的,让人学习的意义何在呢?了凡认为,学习是为了通达经义,出豪杰的。也就是为了明理,发明心地,然后成就人才。可见学习不是为了当官,而是为了通经明义,为了出真正的人才。了凡说:

    经义最细,人品高下一阅可知。国家设此,以磨砻一世之豪杰。而豪杰之士童而习之,殚精毕虑而工之,遂亦能以心之精微形之副墨。凡习是者,率以存心明理为本领,文字曲折,具心鹄中,不复赘。兹特揭其有关于心理者数端,约而守之,匪独为举业也。

    了凡说这个考试啊,通过经义的考核最为精细了,一考就能看出这个人的高下。你比如出个题目,关于孝,让你写,根据你的实践体验你来写孝。你写了半天,你想不起来你对你爸妈做了什么,你记起来的只是你自己买房子的时候你爸妈给了你半生的积蓄,或者给你带孩子带到了上学。你再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三年前你给爸妈买了一双鞋。你说这个文章怎么下手,怎么写?你没法写啊。你只能编吧。编的是假的,假的东西想写出好文章来,不可能。

    过去考试,都是四书五经里面拎出一句话,你比如“学而时习之”。有时考得厉害,故意中间取几个字,比如只有两个字“而时”,经书不明不熟的,你就会觉得莫名其妙,什么叫“而时”?你首先要知道前面的字是什么,后面的字是什么,你才知道他要考你的主题是什么。你把前面的“学”字和后面的“习之”补上,你才知道今天考试考的是对“学而时习之”的理解,你才知道要根据“学而时习之”写文章。好多考生,如果对四书五经不通透的话,再没有实践的话,一上来面对“而习”两个字就傻了,就交白卷了,没法下笔。有了“学而时习之”的题目,没有真正的学习体会,从来不爱学习的人,你有高见吗?一看文章就知道这个人学习太差劲,不通。所以“经义最细,人品高下,一阅可知”,从文字一看就知道你的水平了。国家以文章取士,是有道理的。现在没有对天下、人性、治理等通识的考核,只是写些个政论、时论,或者其他公文写作,看不出被考者的人品与见地来。

    “国家设此,以磨砻一世之豪杰”,国家开科取士啊,就是打磨豪杰。注意了,原来古人是通过科考来磨砺人才。你非经磨砺,文章就难以有真见地。“豪杰之士童而习之,殚精毕虑而工之”。那些人才从小就学,文章越写越好,一生殚精毕虑。“遂亦能以心之精微形之副墨。”我觉得这句话特别好,就是你心里有,笔下才有,你心里没有,笔下根本就写不出来好东西。心里的精微能“形之副墨”,通过笔墨表达出来。

    “凡习是者,率以存心明理为本领”。学了这个东西,就能够存心了,明理了。我一直强调这个,“瞬有养,息有存。”这是存心明理之大本领。有了这个大本领之后,“文字曲折,具心鹄中,不复赘。”你通过文字的丰富性,以心为目标,一发即中。古人通过六艺之射,来知道心物合一的深致。王阳明说,射者,以心为鹄的。“兹特揭其有关于心理者数端,约而守之,匪独为举业也。”所以了凡试图探索出这种由经义训至的存心明理,然后概括出来,是为培养豪杰培养人才而用,而不是仅仅为了考试。《训士书》的《会约》就是了凡的总结,了凡认为,学习的意义绝对是为了成就人才。

    二、学习目的:真才实学,立志求道

    学习的意义在于成就人才,那么学习的目的就是要培养真才实学。对于读书人来说是要下决心求道的,不是为了获取荣华富贵,或者别的东西,要理解经义是做什么的。了凡说:

    国家设科目,欲求真才实能,共理天下;设学校,亦欲教养真才实能,进于科目,非具文而已。然士之应科目、处学校者,往往谓取经义论策耳。善为是,虽士行扫地,何害于高科?他无以为也。持此心以读书,不惟失古先圣贤立言之意,亦大非朝廷今日育才之意矣。予谓士子,披青衿、入黉宫,以远大自期。周子曰: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希天一事,旷世不谈;即希圣、希贤,姑亦未论尔;诸生且先希士。士志于道,不耻衣食之恶,今能志道否?士无恒产而有恒心,今有恒心否?果能立志求道,则胸中物累自不能留。果知恒心之不可忘,则三旬九食,男子常事;爱养廉节,之死靡他。由是而作举业,则源清流润,气实生华矣。

    了凡认为,国家设经义科目,是想求真才实能之人,来共同治理天下。皇帝一个人治理不了天下。过去皇帝为什么设三公、六部,是想让人帮着他一起来治理天下。不是说设荣华富贵,让你来享受的。但你既来共同治理天下,你就自然而然有荣华富贵了。但是后来的人思想变了,变成科考当官就有荣华富贵,当了县委书记就有钱有势,就变了。变了就没有不偏的。但凡存这个思想的人,走不远。功利化方面太浓烈,他就很容易下手要权要钱。

    所以古人设学校的目的,也是想教养真才实能。所以那些科目,不是摆设的具文。“然士之应科目、处学校者,往往谓取经义论策耳。”但是对于读书人来说,应科目呀,在学校里学呀,往往取经义论策,把经义做成一个国策国论,就是以文章为文章了。“善为是,虽士行扫地,何害于高科?”这样只要你会作策作论,会写文章,而士行扫地,品质太低劣,却不妨他高中进士。考上了,文章好,做表面文章,但是品行很低劣,“他无以为也”,除了会写些个表面文章,没有其他东西。

    “持此心以读书”,用这种举业科考的目的读书,“不惟失古先圣贤立言之意,亦大非朝廷今日育才之意矣。”为了功名利禄去读书,为了得富贵而为文,不但是失掉了古圣先贤立论为言的深意,也不是国家教育的目的。比如官位不是给你解决级别的,给你级别是因为看重你的能力,可以为百姓服务,可以在这个层级上干对应的事。你有济世之才,就要参透级别的意义。一个只盯着级别的人是很痛苦的。今天解决了副厅,高兴几天,过段时间就可能因为升迁无路而更难受了。

    “予谓士子,披青衿、入黉宫,以远大自期。周子曰: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我说读书人呀,披青衿,青衿是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诗经》里面讲的青衿,是指穿着青布衣裳的没有官位的读书人。入黉宫,黉宫就是私塾之学,国家的学校。“以远大自期”,指的是读书人穿着青裳,进入官学,往往以远大目标作为自己的一个期待。“周子曰”,周子就是周敦颐,北宋五子之首,太极文化的首倡者。“斯是陋室,惟吾独馨。”这是周子的境界。在这里引用他的话“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就是读书人希望成为贤人,贤人希望成为圣人,圣人希望成为天眷,就是以己合天意。这是国家开科取士的一个目的。要搞清楚学习的目的。

    “希天一事,旷世不谈;即希圣、希贤,姑亦未论尔;诸生且先希士。”希天是干吗的?那是圣人的境界。且旷世不谈,因为高远难及,一般不要说希天了,能做到希圣希贤,那就已经很不错了。而你们且先做到希士吧,先把做人的本分理解好。

    “士”呢?孔子讲过,“士志于道,不耻衣食之恶,今能志道否?”作为一个读书人,也就是士,是过去古代官员的主要来源。你要志于道,不要以今天的衣服穿得好不好,饭好不好吃,条件好不好,作为荣辱的象征。“组织上让我来培训,这个午餐不好,哥几个到外面吃去,不在这里吃。”这就是耻“衣食之恶”了。“今能志道否?”要经常不断自问能不能志道?

    “士无恒产而有恒心,今有恒心否?”要经常自己问自己,作为士没有恒产而有恒心,你现在有没有恒心呢?“果能立志求道,则胸中物累自不能留。”你如真正能立下志向求道,心里就不会留什么事情,就不会被物欲所牵累。“果知恒心之不可忘,则三旬九食,男子常事;爱养廉节,之死靡他。”知道这个恒心不忘,吃饭衣食上虽然穷一点,但是对男人来说应当是个平常事,不要被这些东西所累。在内心崇尚廉节,到死不变。我们现在很多人就是在衣食住行上太在意。前段时间北京有个官员,就是因为待遇超标不改正,被中央免了职务。

    “由是而作举业,则源清流润,气实生华矣。”真正能够按此而作,你的整个气质就能够改变。因为在思想源头上纯净了,气质就会发生变化。古人认为,腹有诗书气自华。了凡认为,读书在目的上确立崇高的学习目的,这样才是做举业的真正意义。

    三、学习方式:读书交涉身心,验之日用

    真正的学习该怎么学?了凡认为要交涉身心,在日常中运用。这也是儒家修行的一大重点。过去二程说,读《论语》未读前是这等人,读后还是这等人,便是未读。意思是读《论语》每读一遍要上一个层次才行。如果读来读去,自己没什么变化,读了等于没读,不如一边歇着去。了凡说:

    士人不肖者,类束书不观,游谈无根。间有读书者,又汩于帖括,专事饾饤,拘牵讲说以合注,又拘牵训诂以合经,而圣贤之意远矣。读书之法,将本文朗诵精思,先会通章大意,识其指归;次一句一字求其下落,皆须体之于心身,验之于日用,灼见其句句可行、字字不妄;然后将大注一体贴之,再将大全诸贤之说一考索之。有所不合,不妨再思,不可轻悖前贤,自是已说。极之而果有所不通,则当尊经以略传,不可信传以疑经;当借传以明经,不可驱经以从传。此尤北方学者所当知也。

    有一些不好好读书的人,把书捆起来,不看。说话呢也没边际,没着没落。稍微读点书的人呢,他又汩于帖括。帖括,就是模拟别人写文章。“专事饾饤”,饾饤呢就是果盘里面拼好各种果实,表面装点,堆砌辞藻。“拘牵讲说以合注”,他拘泥于、受牵于经书的讲说以合乎注解。“又拘牵训诂以合经”,又根据这个注解去推这个经文的意思。路子完全颠倒了。也就是以后人对经典的诠释为主,不求实证于古人之原意,老死章句之下。类如颜习斋所谓“全以章句误苍生”,这必然“而圣贤之意远矣”,这就是指那些人专门去背解释,背训诂,没有理解经义。

    中国的文化,活就活在后人读先贤经典如孟子所言要有自得之意。我小时候读四书,基本大段初读即心有所通,从来不看训诂。听家里老人说,25岁之前先秦以下的文章与解释先不要读,董仲舒、二程、朱熹、王阳明他们解的经书,先不要读。我25岁之前那个时候,还真的是看不起先秦以下的文化,直接在十三经里打转。25岁之后我把董仲舒《春秋繁露》《周敦颐集》《张载集》《二程集》《朱熹全集》《陆九渊集》《王阳明全集》《黄宗羲全集》《日知录》《船山全书》等等,我都点校了一遍,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到现在,我才发现以前自己有偏见。先秦一定要学,在这个源头上要学。但是后来的程朱也是一座座高峰。尤其是朱熹,那是绝代大家,是新一轮文化综合的祖师级人物,后人浅谬无知,妄下评议。历史的时代变化,新的问题出现,所以他们提出的解决方案不一样,都一并构成中华文明的大花园,都不能偏。不能说先秦的就如何,朱熹的就不行。

    好多人不懂朱熹。朱熹像大海一样,朱熹比王阳明更为深广。王阳明是一个高峰,朱熹是大山脉;朱熹像孔子一样,是绵延不绝的大山脉,像孔子一样,像一个大海。历史自古而今,除了孔子,第二人就是朱熹。朱熹而后,像王夫之都没有到朱熹的高度。但是王夫之也是不世出的第三人。因为我看他们的东西是反反复复地体会,就能看出来高低。比如看了凡。了凡的著作,是属于士子们特别好的读物,了凡的普及工作做得特别好,他为普通百姓读儒佛义理层面的东西,提供了一个通俗性的路径,自有他的学术价值。但是在经义上,有些不究竟的地方,但对于我们国故精微衰落的今天,已经非常之高妙了。我给你们挑的东西,都是了凡很究竟的通儒层面的东西。

    “读书之法,将本文朗诵精思,先会通章大意,识其指归;次一句一字求其下落,皆须体之于心身,验之于日用,灼见其句句可行、字字不妄。”读书的方法是将本文大声朗读,精细思考,先要会通大意,看它到底是讲什么,领会它的意思。然后一字一句,求其下落。注意底下,在身心上发生变化,用心去感格它,在你平时生活中去做它。

    了凡此论极高,朱熹也曾论此法,即《论语》要一字一句读,一字一句体会。我从十四五岁读《论语》,到现在快30年了,我现在还在读,而且我每天都在读。我是正着读,反着读,前后读,真的是字字句句找下落。有人说《论语》里面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是封建时代农耕文明的产物。那是不懂文化、没有学问之辈的谬论。我不是说《论语》什么都好,但作为影响了中国社会几千年的文本,它已经内化到我们的历史和现实的方方面面,绝不能轻易否定。否定也否定不了。孔子是个通达之人,通天道之人。就像一个特别明了的人,让他去做日常的小事,他也会是很清晰明了地去呈现。我们现在有几个通天道的?现在很多教授没有中国学问这个体认功夫,这个功夫要“体之于心身,验之于日用”。所以他们很容易陷入知识分析与辩论。

    “然后将大注一体贴之,再将大全诸贤之说一考索之。”然后在日常日用中用有代表性的注释去验证它,再将大全诸贤之说,比如王通怎么说,欧阳修怎么说,黄宗羲怎么说,这些贤人之说考索之。跟你认识上有所不合,再想,不合,再思,过后再思考。记住这句话,“不可轻悖前贤,自是已说。”就是不要轻易认为前人说错了,以为自己的就对了。这说得特别好。我们现在很多人就是虚妄得很,国内好多人讲《论语》,讲各种经典,就是“轻悖前贤,自是已说”,孔子这儿说的不对,那说的不对。上次有个国学院的院长来找我,说这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是愚民政策,这是孔子学问的一个败笔。那是国学院的院长啊。但凡碰上这样的学者,我不会客气。我说这句话你根本就没读懂。他说我怎么没读懂啊,“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老百姓让他怎样干就怎样干,别告诉他为什么这么干。

    确实,这百年以来都是这么翻译注解的。我对他说,那你先听我讲讲这句话什么意思。我给他讲,李白是诗人,李白能教会儿子写诗吗?为什么尧能那么厉害,而他儿子却不一定那么厉害?为什么佛陀,佛说一切法,讲了八万四千法门,实际上只是一个道,他干吗要讲那么多经?因为很难让人明白呀。“不可使知之”,我也不能让你们彻底地明白了凡的意思,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了凡是怎么做的。“民可使由之”,百姓或者别人,你可以告诉他往左走、往右走,但是你没法告诉他,这个红灯为什么就要设在这个城市的这个经纬度上,没法让他彻底明白这个道理。懂我的意思吗?孔子说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做事,要告诉百姓具体的路径,怎么走,怎么干,但你无法去告诉他们背后的原理,去打开他的智慧,让他彻底明白。如果“民可使知之”的话,李白肯定把他儿子教出又一个李白,那天下诗文都是李家的了,别家就别写诗了。为什么还能出来杜甫和他不一样?这么一句话,古代的大知识分子,朱熹、王阳明、包括颜习斋,他们都是这样理解的,都是这样注解的。可为什么百年以来的文献,包括各地正式出版的,包括中华书局出版的,都要注解成“愚民”这个东西?这是批判儒家的时候要故意做成的证据。我们所谓的国学院院长用这个东西去教大家,这怎么得了。

    “极之而果有所不通,则当尊经以略传,不可信传以疑经;当借传以明经,不可驱经以从传。此尤北方学者所当知也。”说实在的,到清朝、到明清啊,学问南移,江西、湖南,江浙一带的学问家很多,北方的知识水平下降了很多。明朝初期的科举发榜,几乎每次都南方考生占据满榜。后来北方士子们开始提意见,才开始南北分配名额。中国文化自西晋以后,文化开始陆续南移。了凡到了宝坻以后,发现读书人就有这个毛病,读经读注,挖这个小东西。他就告诉他们,北方学者要克服这个毛病。考虑东西,你要反复考虑,如果真的是不通,首先要“尊经以略传”,经摆在第一位,传摆在第二位。比如《春秋三传》,都是以《春秋》本经作基础而来的,公羊传、谷梁传、左传,这些都是对本经的解释。当经与传有误差时,不能信传而怀疑经的说法,要借传来明经书。不可“驱经以从传”,不可以生拽着经文来服从于这个传,不能本末倒置。

    古人云,“若成一代经纶手,须读数本紧要书”。我读书,从来不读垃圾书,只读一流的经典书,而且反复读,下功夫反复看。说这书很好,大家都说很好,我拿来一看,翻前三页,我基本知道了。连这个人长什么样我都知道了,脾气秉性怎么样,他的思维缺点是什么,从他的文字中都能看到。人生光阴有限,一定要读一流的书。像《春秋三传》,都是大经典,值得好好读。

    第三章 了凡论学习三道

    了凡认为,学习要有主见,学习要有朋友,学习要有恒心,这三者构成了凡的学习三道。这些论点看上去简单,但了凡的论述很是深刻。上次学习《了凡四训》时,有人对我说,了凡的文章表面一看,文字上好像都懂,但我们只能看到表面的文字。老师讲的东西,总是把那深层次的东西,把后面的那个光华点给呈现出来了。那个珍珠越擦越亮。

    古人的东西就是这样,越平实越深邃。《论语》里面看上去特别简单的一句话,其实蕴含非常深刻的历史教训,或者非常适用的心理常识。那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宝珠,它本来就那么好。古人讲,“我有明珠一颗”,我的内在有一颗珠。“久被尘劳关锁”,时间很长盖上了很多灰尘,看不出这是明珠。“今朝尘尽光生”,今天擦亮明珠。“照破山河万朵”,那光华四射,照耀天地。所以要去参透它。

    一、学贵主见

    学任何东西时,都要培养自己的主见。这就是孟子所谓的“自得”。没有自得之见,再好的东西也是别人的,再好的东西你也领略不到。我们看了凡怎么说:

    前辈文字,其词甚拙,其理甚精。如荆川“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一节,其束云“师以及师友以观友”等句,真发朱传所未发。

    了凡认为,古人或者前辈的文字,用词往往很朴实无华,但道理很是精妙。他举了个例子。如明朝之学者唐荆川,评论孟子“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认为“师以及师,友以观友”。了凡认为,这个评论“发朱传所未发”。朱传,就是朱熹所作的评论。了凡认为,唐荆川的评论很独到,阐述了朱熹没有阐述到的精彩。

    “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是孟子讨论一个历史事件时,援引的一个历史故事。

    传说,后羿在古代神话里是个为民除害的英雄形象。后羿的家臣逢蒙向后羿学射箭。学完之后,逢蒙心里一思谋,天下只有后羿比我射得好,我如果杀了他,我就是天下第一了。于是逢蒙就用箭暗暗地把后羿给射死了。对于这件事,我们一般人都会觉得逢蒙可恶可杀,他居然出于自私把老师兼主人给杀了。可是孟子却说错误也在羿。为了论证后羿有什么错,孟子援引了一个历史事件“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来说明。

    这一个事件是春秋时,郑国派子濯孺子去进攻卫国,卫国派庾公之斯去抗击。子濯孺子正好突然发病,就感叹说:今天我发病了,不能拿弓,看来我活不成了!然后问给他驾车的人说:追我的是谁?给他驾车的人说:是庾公之斯。子濯孺子便说:啊,那我死不了啦。驾车人说;庾公之斯可是卫国最优秀的射手,您却说您死不了,怎么可能?子濯孺子说:庾公之斯的师父是尹公之他,而尹公之他的箭术是向我学的。尹公之他是正派人,他选择的朋友也一定很正派。言下之意是正派的人是不会杀死他的师公的。果然,庾公之斯追上来后,问:您为什么不拿弓?子濯孺子说:今天我发病了,不能拿弓。庾公之斯说:我向尹公之他学射箭,尹公之他又向您学射箭,我不忍心用您的箭道反过来伤害您。虽如此,今日之事是国之大事,我不敢废弃职责。于是庾公之斯拔出箭,在车轮上敲了几下,拔掉箭头,射了四箭,然后回去了。

    孟子举的这个故事想说明什么?他举这个故事想说,羿也有错。如果羿所教非人,你是引狼入室,就是这个意思。那么对这个故事,朱熹的评论是什么呢?朱熹认为,逢蒙在后羿篡位的时候是附逆,都不是什么好人。孟子援引这个例子想说明,如果后羿能像尹公之他收虞公之斯一样以品质论,就不会遭到陷害了。而虞公之斯为全私恩而废公义,也是不足取的。孟子论此,只是想说明取友要慎重。所以坏蛋,总是跟坏蛋在一起玩,好人总是跟好人做朋友。西方有一话叫,观察一个人要看他交往什么样的朋友。孔子说,损者三友,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你的朋友总是给你提点意见,友直,又很博学,你交这些人你就是这样的人。“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友便辟,你的朋友老是拍你的马屁,跟你和颜悦色,这种朋友是害你的。你跟这种人交朋友,你也是这种人。友道大有学问。这是朱熹的观点。

    但唐荆川认为,“师以及师,友以观友”。意思是,什么样的老师会投拜在什么样的老师门下,什么样的朋友会看见朋友什么样的特点。此典故讲的不全是友道,其实也是讲师道。而师道是要看传承的,友道只要看交情。唐荆川认为,孟子论此想说明的是后羿教逢蒙,是以友道代替了师道,所以自己也是有过失的。只不过与逢蒙杀自己相比,过失小些。

    确实,我们通过师徒之礼开始教一个人,这个人应当对我有敬意。而没有师生名分,只是朋友,却兼而传艺,这样的关系不当不正,少了一层师生的约束。确实一个人交什么样的朋友,与一个人跟什么样的人学习,是两回事,都可以考验一个人的智慧。了凡认为荆川所论,发朱熹之所未发。从我们今天来看,唐荆川所论确实有主见。

    昆湖讲“君子务本”云“培吾未漓之天,防吾未萌之欲。”亦胜朱传数倍。其讲“不迁怒”数语,非悖注也,乃超于注而深得经义者也。

    昆湖,也是明朝的一个学者。讲“君子务本”时,这个“君子务本”是《论语》里的一句话,讲君子要在根本上下功夫。如孝,就是行仁的根本。朱熹的评论是,“君子之凡事专用力于根本。”那么昆湖把这句话挖掘出什么意思呢?昆湖说,“培吾未漓之天,防吾未萌之欲。”意思是君子务本,就是要培育在本性没有浇漓之前的先天纯粹性,在那欲望没有萌芽之前就防范。这个解法注重的是事物本身要先行固本。比如孩子在最需要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候一定要在一起,这样天性比较完满。如果错过黄金期,比如五岁前离开父母交给老人带,日后再补这份情怎么也补不上。同时,在这个欲望刚刚起来的时候,就把枝叶给它剔除掉,防止事物的萌芽。这也是培本固元的一个手段。

    这个确实也很好。事物起于萌芽。就好像刚刚生病,刚刚开始感冒,这个萌芽时候,如果不剔除的话,也会伤其根本。很多时候万病从寒起。小时候我妈给我刮痧,老跟我说这话。那个时候,我爸在大学教书,暑假才能回来,我妈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我一感冒,她就给我刮痧。我力气很大,她又制不住我,就把我绑着,两个手就动不了了。她边刮痧边跟我说,孩子啊,你外公给我刮痧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万病从寒起”。她还给我举个例子。有个女孩18岁,感冒了不刮痧,害羞,不刮,没几天就死了。发现萌芽,就把它制住,就好了。这实际上是一种培根固本的方法。朱熹的解法注重的是专力于根本,未触及培本与防萌,与昆湖相比似乎有一种后天的补牢思维。相对来说,了凡认为昆湖的解释更高妙。

    “其讲‘不迁怒’数语,非悖注也,乃超于注而深得经义者也。”“不迁怒”也是《论语》里的一句话。孔子夸颜回,不迁怒,不二过。自己生气不迁怒于他人。比如领导在家里跟老婆吵架了,到单位,下属来汇报工作,他就对下属发火,这就叫迁怒于人。昆湖对这句话也有独得之见。了凡认为,昆湖不是与朱熹之注有不同,而是超越了朱熹之注,真正得了经典的本义。此处了凡没有引证,我们也无从比较。大抵是主张发明本心,无倚于注的意思。

    老程文中,如陕西“君子之于天下”一节,以尽性立说;“中也者”二节“天地万物、不分中和”,此皆独得之见,可以一洗世儒之陋。

    什么是老程文?就是过去类似于高考复习资料中备考参考用的范文。在陕西的一篇老程文中对“君子之于天下也”一节,用“以尽性立说”来解释。这说的什么意思呢?这是说《论语》里面讲:“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一般认为这句话的观点是:君子在处理一个事情的时候,胸中不存什么先见,不存什么成见。就是在处理任何事情之前,没有先入之见,不先判断这个人好,这个人不好,这个事是好事还是坏事。这是孔子讲的话,“君子之于天下”,就是君子对于天下应当什么态度呢,“无适也,无莫也”。适,就是一定要遵从一个普遍的原则;莫,就是一定不能这样。既不偏向这儿,也不偏向那儿。“惟义与比也”,惟有适宜为最合适。这个事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对这句话,陕西的老程文中“以尽性立说”,就是认为这句话不仅仅是对事物要有灵活性,更是与《中庸》的“尽性”之说相关。《中庸》的“尽性”说是什么主张呢?这个说起来还真有点复杂。

    《中庸》认为,“唯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下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说的是只有回到至诚,才能尽己尽人尽物之性,才可以赞化育参天地。而君子对天下事,无非就是个尽性。能尽性,则自然能“惟义与比”。提示人在处理事情的时候,恢复天性,实事求是,就能符合恰当性和合理性。这个解法也非常好。这其实是古人以经证经的方法。

    又如“中也者”二节,老程文中用“‘天地万物、不分中和’”来诠释,“此皆独得之见,可以一洗世儒之陋。”中也者,在《中庸》中的原话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讲“中”是天下的大根本,“和”是天下的大实践。老程文说“天地万物,不分中和”,太妙了。天地万物,确实没有把“中”与“和”分开来,天地万物都是体用一如,显微无间。分开来说,就是为了让你好理解。天地万物原没有分中和,中了就能和,和了就能中。特别好。这次我选文章的时候,看到这个论述,很是欢喜。只有通经学的人,才能看到这个妙处。了凡也看到这个妙处了,觉得特别好。所以感叹“此皆独得之见,可以一洗世儒之陋。”我于此也不免要赞叹。可见,学贵主见,有主见,便有无穷之高见,合于天地之正见。

    李石麓先生戊辰主试“由,诲汝,知之乎,”一节,语众考官曰:“夫子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便是知!”何等简易!何等直截!若依注言,况由此而求之,又有可知之理,则夫子之言反是不完之语矣。其程文见在,当细观之。

    李石麓先生在戊辰年主试时,对“由,诲汝,知之乎”这一节,对众考官说:“‘夫子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便是知!’何等简易!何等直截!”但是如果按照朱熹的解释,就解释得比较复杂。比如按照朱熹的解释,里面好像还蕴含着另外的可知之理。如果是这样,这不就说明孔夫子所言反而是不够完整的观点吗?这个意思就是不要过多的解释,有批判朱熹的注有时把简单问题复杂化的弊病。“其程文见在,当细观之。”这些程文还可以见到,你们要学习观察甄别。

    辛未张太岳主试“先进于礼乐”,全章注重“中”字,其程式独重“质”字,分明得旨。

    辛未年,张太岳主试“先进于礼乐”一节,在朱熹的注解中,整个章节认为要注重“中”字,而有一篇老程文却认为要重视“质”字。了凡认为,“质”明显符合主旨。

    我们从孔子的原话来看,“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什么意思呢?孔子认为先学礼乐后学习文化,这是乡村的孩子。后学习礼乐先学习文化,这是贵族家的孩子。采用哪种教育方式更好,孔子认为应当要先进于礼乐。所以孔子主张“行有余力,然后学文”。朱熹采用的是二程的解释,就是借用孔子另一个文与质的观点来互证。证明野人的质与君子的文要得其中,所以认为孔子这里强调的还是文质不要偏废,要求其中。但老程文却认为孔子此处强调的是“质”。我以为,孔子此处确实是强调“质”,因为对一个人的培养,本质的朴素要先于文化的光华。所以《论语》主张“绘事后素”。但我个人深入研读朱熹之注觉得,训此章为“中”,也未为失偏。因为程朱是从人才培养的最终结果来谈的,也符合孔子教育之意。强调“质”,是强调培养的先后路径,强调“中”,是强调培养的目标。王阳明反朱熹,了凡自称阳明之徒,有时矫枉过正也是有的。

    甲戌“学如不及”一节,注言:“人之为学,既如有不及矣;而其心犹悚然,惟恐其或失之。”从来讲说泥注,皆分上句为功,下句为心,不知学者岂有无心之功哉?此俗儒派头,牢不可破。孙月峰诸公直就心上说,足破千古之疑。

    甲戌年“学如不及”一节,原话是“学如不及,犹恐失之”。出于《论语·泰伯》,是指学的过程中的一种心态。学的过程中有时候总觉得还没达到,然后就担心一会儿就忘记了。其实这个心态恰恰是掌握的契机,是孔子认为学习的一种好现象,一定要抓住这种感觉“学而时习之”。这句话朱熹的注解是“人之为学,既如有不及矣;而其心犹悚然,惟恐其或失之”。说的是人为学过程中,如果有感觉到还没学到,这时候要内心警惕,惟恐错过放过。朱注是很好的。但后人的讲说却拘泥于注解,非得要分上句是用功,下句是用心。难道学者可以无所用心而用功吗?这是因为俗儒泥于注解,为了考试就背这个文章,牢不可破,拘于注解。孙月峰诸公就直接心上而说,可谓足破千古之疑。这是了凡批评注解之可能产生的流弊。

    丁丑,“子贡问士”三节,予在场中,告同年常兄:“须重本,做常言。”三节注云:“此言本末皆无足观,”若重本则悖注矣。及揭榜,则程墨皆重本。此类甚众,不能悉举。凡世事愈传则愈薄,惟理性愈讲则愈明。今当理学大明之日,毋信程朱而疑孔孟也。

    丁丑年,考的是“子贡问士”第三节。这句话是子贡问孔子“士的标准”。孔子举了三种人作为例子。第一种人:“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第二种人:“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第三种就是“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那次考的就是如何评价这第三种人。这第三种人就是:说话一定要守信用,行为一定要求效果,固化坚定一如小人物的执着。

    当时了凡在场中考试,他告诉同一榜考的姓常的一个兄弟,这句话强调的是要重视根本,是对一般人而言的。意思是孔子说的第三种士,还是应当得到孔子肯定的。可是朱熹的三节注云:“此言本末皆无足观”,意思是说这样的人从头到尾都不足取,就是无论是“言必信,行必果,还是硁硁然小人”都不可取。如果按照朱熹之注,则强调肯定这种人还有重视根本的优点,那么就与朱熹之注相反了。后来呢,一揭榜,则果然成为优良范本的程文都强调的是“重本”。

    我对了凡这一段的论述仔细研习了一下,觉得了凡此例有些牵强。因为朱熹此解并无不重本之意。朱熹的意思也是接近孔子描述的本意的。因为这一类士人太固执,无论是言行还是态度都不足取法。朱熹在“此其本末皆无足观”的下面还说了一句,“然亦不害其为自守也,故圣人犹有取焉。下此则市井之人不复可为士矣。”朱熹的意思是,虽然这第三类士从言上,从行上,从态度上,皆不足取,但不妨碍其坚持自守,从这一点来说孔子是肯定他们的。这不就是肯定这类人重本的坚持吗?朱熹甚至说,这第三类人之下的市井之徒,孔子就不把他们列入士的行列了。单单了凡截取朱熹一句注,很容易对朱熹产生误解,这也反映了明末阳明学风反朱熹,阵营意识已经有了。惜哉,但瑕不掩瑜。

    “此类甚众,不能悉举。”类似于这些东西很多,不能举太多例子。了凡认为,凡是世事愈流传则愈容易浮薄难考,而只有道理德性则愈讲愈明了。如今是理学大明之日,千万不要过于相信程朱而怀疑孔孟。这一篇特别不好解,细微之处见曲直,我之考据与辩理,也算一种主见吧。

    二、学贵有友

    儒家非常注重论学取友,认为“学而无友,则孤陋寡闻”。宋明书院形式颇多,适足以成为砥砺学问的场所。了凡认为:

    以文会友,原是圣门成法。南方诸生,俱立文会。尔辈须随便立会,不拘人数。宜遵白鹿洞教规,彼此以实心相与。友有未善,则开诚告之,善则舍己从之。又须于文字之外,质疑问难,相与开发心胸;显示默观。相与砥砺名节;不矜不伐,下拜昌言,若无若虚。追思昔友,虞廷、孔门相与之益,可想而知矣。

    以文作为会友方法,原是儒学的传统做法。切磋学问,这是儒家学习成就的一大奥秘。现在为什么卓越的学者少了,学者都单打独斗。其实一起学,与大家一起分析探讨疑问,效果特别好。你教孩子也是这样,你教两三个孩子,孩子之间相互一启发,特别好,这是个学习的秘诀。

    学习有几大秘诀,最重要的就是教学相长。你学完之后,再教一下,你教的过程中你又懂得很多了。这是《学记》里面最核心倡导的学法。我专门在北京教过孩子们《学记》。我有一套让孩子们爱上学习的方法,很多孩子都讨厌学习,《学记》里面有一套教学相长的方法。

    像南方当时这些读书人啊,他们喜欢成立文会。了凡到宝坻来呢,也希望宝坻成立文会,人数多少没关系,可以按照朱熹在白鹿洞制定的教规来施行。“彼此以实心相与”,相互认认真真对待,推心置腹。“友有未善”,朋友有不对的地方,你就真诚地告诉他。善呢,你就跟着他学。要在文字之外大家一起充分讨论,彼此打开自己的心胸,或者把领悟到的东西说出来。

    “相与砥砺名节”,彼此之间砥砺名节,提高品行。“不矜不伐”,即不矜持,也不夸耀。“下拜昌言,若无若虚。”下拜昌言,这个来自于孟子讲舜,闻善则拜,闻一善若决江河。就是遇到好的文章,我就下拜。子路也是这么做的。子路闻善则喜,一听说别人好,他就手舞足蹈跟着学了。“若无若虚”,也是《论语》里的一句话,就是君子若无若虚,君子有学问,可是看上去,他不怎么显摆。

    “追思昔友,虞廷、孔门相与之益,可想而知矣。”追思以前的好友,类如舜之门庭,孔门弟子相互激发所带来的益处,可以想象其盛。

    三、学贵有恒

    学习还要有恒,这个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一个道理。但了凡没有只从理论出发,他引了古人的一份读书图来保证士子的恒心。我们看:

    民生于勤、死于逸。农及工商,皆终岁勤动,士独何人,可以自逸?先辈读书,有三年之图,每月下列三十日,日作三分。如清晨修业无旷,即用笔抹上一分;午间无旷,即抹中一分;薄暮无旷,即抹下一分。旷则空之,用以自检。

    恒心很重要,勤奋能够带来生机,散逸就只有等死了。你看农民工人商人一年到头都要勤奋工作,你读书人怎么可能放弃自己呢?前辈人读书,有读书三年图,每月根据天数画30行。每天也画早中晚三格。比如清晨没有停止读书,就在上面格子添上一笔,中午没有停,就在中间格子添上一笔,晚上没有停,就在下面格子添上一笔。停了就空着,用来掌握检查。这个图非常直观,一个月,一年下来,勤懒一望即知。

    第四章 思考与启发:如何才能真正好学

    我们通过了凡的学风,能够想到什么?中国传统儒家在如何好学上作过很多探索,我总结了儒家五点好学法。

    第一择处仁。就是你要确立起你的学习环境。过去孟子的母亲为什么带孟子到有读书人的地方居住?弄到市井里,孟子去学各种市井之事,人是受环境影响的。所以好学,环境是个保证。而环境不仅仅是与人相处,和周围的环境,就是你屋子里的学习环境也要收拾好。比如我读书,眼前一定要两三米是开阔的,而且还要能看见天空。环境与心灵是相应的,你在一尺见方的范围内,一定要给自己一个舒服的感觉,几净窗明。你说你在那读书,书堆了一堆,臭袜子堆了一堆,这种人我就知道没学问。心物一如,外在的环境完全是你内心的投影,物乃心之投影。

    第二学择友。跟三五好友,一起交往。人其实就是最重要的环境。孔子说无友不如己者,就是不要与道德不如你的人交友。取友要看对象,孔子讲:“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你对不合适的人说什么,他都不会懂的。孔子说:“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比如20个人可以在一起学习,但20个人中可能只有10个人可以适道,把学的东西去实践。但“可与适道,未可与立”,你可以去实践,但老在那实践,形不成理论总结与规律,就无法有自己的立的东西。“可与立,未可与权”,可与立的人,他未必可以灵活运用。人和人的差距大了,所以学一定要择好友。古人评价学习的效果之一就是看你能否论学取友。友人取好了,相互砥砺,必然越学越有感觉。

    第三得良师。“圣人出而万物睹”,良师出来,你能看见自己的自性。碰到好的老师,就像碰到你的父亲一样的感觉。我们有些老人,过去见到一些先生,有光风霁月的感觉。什么是光风霁月?你看现在下雪了,太阳冒出来了,太阳照在雪上的那个亮光的感觉,或者是白雪皑皑,明月当空大地清白的那个感觉。古人说有澡雪精神,也就是这种感觉。过去,古人说王夷甫,《世说新语》里的王夷甫,说他往那一站,就觉得他像个玉器。或者我们说嵇康,嵇康往那一站,就是玉树临风,风仪不一样。所以得良师很难,老师的气象很重要。好的老师教出来的学生自然不一样。孔子的学生,才性不一样,像高柴有些愚笨,曾参有些迟钝,子张有些偏僻,子路有些粗鲁,但都被孔子教出来了。

    第四是保证好致良知。王阳明说致良知就是知止。知止而后有定。不要小看这句话。知止而后有定,这对于保证学习者的效果与兴趣非常关键。比如说三个人跟着我一起学古琴。当三个人把外在的东西剥离,完全放下的时候,学习是简单而快乐的事情。可是在学的过程中,有个女同学跟男朋友吵架了,有一个正惦记自己的孩子,第三个很单纯在学。这三个在一起学的时候,节奏就分出了快慢。那个单纯学习的人就知止,知道我今天来学,就学那么两段,目标很明确,达到目的,没有别的想法,刷,就进去了。这个呢?在学的过程中,又怕老师批评,又跟男朋友吵架了,老师当时教她的时候,她还害羞。林林总总的,在学的过程中掺杂了很多多余的东西。这就导致了一个人学习效果很不好。人一旦致良知而知止,学习就是一件快乐的事。

    第五一定要意识到要为自己学。“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我在《光明日报》写过一篇文章《阅读史就是心灵成长史》,我就举了这么一个例子,说读书与书无关。他们觉得很奇怪,读书为什么与书无关。书其实是你心灵的映照,好多人翻一本书永远只翻前三页,就一直停留在这几页上。读书能与书无关,读书就有极大快乐。王阳明就讲了这样一个观点。那个人说,读书太累了,考功名看到三更半夜,焚膏继晷的。王阳明说,因为你读书是为了考取功名,有这么一个目标和外在的取向,自然就很累。读书是为己之学,这才是正确的,这才有真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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