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银波闪闪的水边梦想非凡之物呀;
月光下仙女围绕着他青葱的坟墓起舞,
因为枕在神圣草地上的是他的头颅。
加里克[2]
世界虽然大,但一时无家可归者,却无一片真能称为自己的地方。因此一天旅行结束后,他疲惫不堪,蹬掉靴子,穿上拖鞋,舒服地躺在旅店炉火旁时,他便暂时产生一种独立精神,在某一个小天地里神气十足。让外面的世界任其所为吧,让一个个王国此起彼伏吧;只要手中有钱付账,他即姑且为眼前一切之君主。扶手椅是其宝座,拨火棒是其节杖,约十二平方英尺的小客厅是他无可争辩的帝国。生活中有诸多游移不定的事,而此即为从中攫取的一点确定无疑的东西,是在阴云笼罩的日子里,明媚阳光亲切地照耀大地的短暂时刻;已走过一大段人生旅程的人,深知即使能充分享受到片刻欢乐,亦颇有意义。“我何不在旅店舒适自在?”我想,拨了拨火,懒洋洋躺在扶手椅里,自鸣得意,环顾这位于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镇镇“红马”旅店的小客厅。
可爱的莎翁的话语,正回响于我脑际,这时从他长眠的教堂里的尖塔传来午夜钟声。有人轻敲一下门,然后一个漂亮侍女伸进笑脸,神态略为迟疑,问我是否按铃。我明白,她在谦恭地暗示已该就寝。我梦想至高无上的统治,只得告一段落,像个审慎的当权者离开宝座,以免被罢官革职。我把《斯特拉特福镇指南》夹于腋下,拿去放在枕边,伴我入眠,整夜梦着莎士比亚、周年纪念和戴维·加里克。
次日早晨空气清新;时值三月中旬,有时初春便有这种天气。冬日漫漫,其寒冷突然消失,北风呼尽最后一息,和风由西悄然而至,让生命气息散发入自然,使颗颗蓓蕾、朵朵鲜花芳香四溢,美丽可爱。
我到斯特拉特福镇朝圣,满怀诗意。我因此先去参观莎士比亚出生的屋子,传说他在此长大,跟随父亲学羊毛精梳手艺。这是一间普通小屋,用木料和灰泥筑成,为一位真正天才的摇篮——天才似乎喜欢于穷乡僻壤孵出小鸟。房间四壁上,用各种语言写满朝圣者的名字和题词,他们从王子到农夫,国籍、身份和地位应有尽有,体现出一种纯朴而惊人的实例——人类对大自然中这位伟大诗人,普遍怀着由衷的崇敬。
一个喋喋不休的老太太[3]领我参观房屋,她面容带红,像有霜似的,眼神淡然,忧愁焦虑,戴一副亚麻色假发,一绺绺卷发从肮脏不堪的帽下露出。对于展示古物,她尤为积极——正如所有著名的圣地,这座房子确实亦不少。有莎士比亚勇敢地偷猎时,射死鹿子的火绳枪,已经破旧;有他的烟盒,证明他抽烟不比罗利[4]逊色;有他扮演哈姆雷特所用之剑;还有弗莱尔·劳伦斯在墓旁发现罗密欧与朱莉叶的提灯!莎士比亚种的桑树生长茂盛,繁殖力强,其木足可以造一艘大舰。
然而,最讨人喜爱的古董是莎士比亚的座椅。它置于一间阴暗的小屋,紧靠壁炉,就在昔日其父的作坊后面。他小时也许常坐这把椅子,怀着顽童的迫切心情,注视烤肉叉上慢转的烤肉;或于傍晚时分,倾听斯特拉特福镇干瘪皱皮的老太婆和爱闲话聊天的人讲教堂墓地的故事,以及英国在艰难岁月的有关传说。凡参观此房者,都习惯在椅上坐一坐——是否欲吸取一点诗人灵感,我不得而知,只提出事实。女主人私下确切告诉我,椅子虽然用坚实的橡木做成(这是信徒们炽热的激情所在),但至少每隔三年底部得重修一次。另值得注意的是,这把非同寻常的座椅的经历,有些像洛雷托[5]的圣母堂,反复多变,或像阿拉伯巫士的飞椅;因为,尽管几年前它卖给北方的一位公主,但奇怪的是如今又重返归途,回到古老的壁炉旁边。
我对类似事情,总易于轻信,即便受骗也心甘情愿,因为这欺骗令人快意,并且分文不花。所以,我乐意相信有关妖怪和伟人的遗迹、传奇以及当地轶闻,并劝告所有自寻其乐的游人亦如此。只要相信这些传说,尽情享受现实的可爱,它们是真是假有何关系?唯有这些东西,令人断然而愉悦地信以为真;女主人声称她是诗人的直系后裔,我甚至对此亦毫不怀疑。不幸由于我的信赖,她把自己写的一个剧本送我,使我对她和诗人的血缘关系顿时产生疑心。
我从莎士比亚的出生地漫步而去,很快来到他的坟墓。他葬于教区教堂圣坛,这是一座悠久巨大的建筑,年久腐朽,但装饰富丽。教堂圣坛伫立在艾冯河畔,此处树荫掩映,被郊区毗连的园林隔开。它宁静隐僻:河水潺潺,从教堂墓地脚旁流过,两岸榆树将其分枝垂向明净的水面。从墓地门口到教堂门廊,有一条欧椴林荫路,树枝错落有致,每当夏季,枝叶便形成拱道。一座座坟墓绿草覆盖,墓碑灰暗,有的几乎被泥土埋没,苔藓不少,给古老可敬的教堂又添一色。小鸟在墙角和裂缝筑起巢穴,不断拍翅欢叫;白嘴鸦发出呱呱声,飞翔在黯然的高塔四周。
漫游中,我遇见头发灰白的教堂司事埃德蒙兹,并陪他回家取教堂钥匙。他从小生活在斯特拉特福镇,现已八十高龄,仿佛仍然自视身强体壮,仅有一点毛病——几年前两腿几乎不听使唤。他住的一间小村舍,面朝艾冯河以及河边肥沃的草地,外观整洁、干净、舒适——这在英国,连最简陋的住处也颇为常见。一间刷白的矮屋用作起居室、厨房和客厅,石头地板精心打磨。食具柜上,一排排白锡和陶制盘闪闪发光。一张橡木旧桌磨得极为光滑,其上放有家用《圣经》和《祈祷书》,抽屉里是家中藏书,有大约十本久经翻阅的书籍。一口古钟在屋对面嘀嗒作响,它是村舍家具中的重要物件;其一边挂着明亮的暖床器,另一边挂着老人的角柄礼拜杖。壁炉仍然又大又深,侧墙里足可容纳三五人围坐闲聊。一角处坐着老人的孙女,正在缝纫,她是个漂亮的蓝眼睛姑娘;对面角处是他的一位年老朋友,叫约翰·安杰,我发现他们从小至今即相依相随;小时一起玩耍;长大一道工作;如今进入暮年,步履蹒跚,彼此闲聊过日;不久以后,他们也许会在附近墓地并排而葬。两条生命的溪水,肩并肩流淌得如此协调平静,真难得一见——唯有在生活中宁静的“腹地”,方可有幸相遇。
我曾希望从这些讲述历史、年逾古稀者身上,搜集有关诗人的传说轶闻,但其所言千篇一律,无甚新意。很长时间,莎士比亚的作品湮没无闻,其历史罩上一层阴影;而他的传记作家们所获素材,仅为人们的一点推测猜想而已——这于他,或许既幸运又不幸。
教堂司事和他的朋友曾被雇作木匠,为著名的斯特拉特福镇周年纪念作筹备;他们仍然记得节日的创始人加里克,是他一手安排,教堂司事视之为“一个十分活跃忙碌的矮胖子”。约翰·安杰还曾参与砍掉莎士比亚的桑树,他的衣袋里尚有些许枝叶出售——毫无疑问,这是文学思想一个极好的催化剂。
带我参观莎士比亚住所的老太太,说话意味深长,但这两位可敬老人说到她时,却颇不以为然,使我不无哀愁。当我提及她搜集的许多珍贵古物,尤其是那棵桑树的遗物,约翰·安杰只摇摇头;老教堂司事甚至对莎士比亚在她屋里出生的事,也表示怀疑。我不久发觉,他看着她的住房时,眼露恶意——此房与诗人之墓互相媲美,但参观坟墓的人,相比之下寥寥无几。结果,历史学家们一开始就观点不一,仅仅那些卵石,就使真理的溪水在源头化作条条小溪,各奔东西。
我们穿过两旁是欧椴的林荫道,来到教堂,由哥特式门廊跨步而入——它装饰华贵,大橡木门精雕细刻。内面宽阔,建筑和装饰皆比许多乡村教堂高妙。有几座古代达官贵人的墓碑,一些饰有纹章的盾,作为丧葬品悬挂其上,各自的旗号从墙上零零散散,垂落而下。莎士比亚的墓即位于圣坛之中。此地神圣庄严,阴森肃穆。在突出的窗前,高大榆树舞动身姿,离墙不远的艾冯河发出经久不息的潺潺声。一块平板墓碑,即标明诗人的葬身之处。碑上刻有四行文字,据说系他亲自所写,其中意味尤为可怕。若真系他所写,那么诗人对坟墓安宁的担忧,由此可见,而这在情感敏锐、富有思想的人看来,似乎自然。
好友,看在耶稣份上,切勿
挖掘圈于此地的坟墓。
不损害墓碑者获得保佑,
移动我尸骨者必将受到诅咒。
就在坟墓上方的壁龛里,有一尊莎士比亚半身像,系他刚去世时树立,公认酷似其人。其面容愉快安详,额头突出,十分美观,我想其乐观开朗、喜善交际的性情,由此显而易见——正如他广博的才学,如此性情在同代人中颇为独特。碑文提及他去世年龄——五十三岁,对世界而言他实在离开过早:他正处金秋时节,免受人生风暴袭击,深为大众和帝王宠爱,在阳光里蓬勃生长,什么果实不能结出呢?
墓上的碑文并非无用。人们因此未将其遗骨从他出生的腹地,迁至威斯敏斯特教堂,虽然曾有此考虑。几年前,一些工人在旁挖地窖时泥土下陷,留下一条几乎如拱道的地段,穿过去也许即可进入他的坟墓。然而谁亦不敢擅自碰他的遗骨,因为它被咒语严加保护;为防止任何无所事事、心怀好奇者或古物收藏家,在诱惑之下去劫掠,老教堂司事对诗人的墓看守了两天,直至地窖完成,再次封洞。他告诉我,他曾壮胆往洞里探看,既不见棺材也不见尸骨,只有一些泥土。但我想,看见埋葬莎士比亚的泥土也了不起呀。
与此墓毗连的,是他妻子、爱女霍尔夫人和其余家人之墓。附近一座坟上另有他老友约翰·库姆的全身雕像,此人生前放高利贷,死后以此知名;据说莎翁为他写过一篇滑稽的墓志铭。周围尚有其他墓碑,但无论何物无不让人联想到莎士比亚。整个地方弥漫着他的思想:一切建筑似乎皆组成其陵墓。他的其余遗迹也许虚假,不可置信,但此处证据明白无误,确凿可靠,令我们深信不疑。道路发出声响,我步于其上,强烈感到莎士比亚的遗骸千真万确正在我脚下腐朽,并为之毛骨悚然。我逗留良久,方才离开,经过教堂墓地时折下一根紫杉树枝——这便是我从斯特拉特福镇带回的唯一纪念品。
虔诚的朝圣者常参观之物,我已饱览,但仍然想一睹露西[6]爵士全家在查尔科特的旧宅,便漫步穿过园林——莎士比亚和他在斯特拉特福镇的一些家伙,年轻时寻欢作乐,曾在此犯下偷猎鹿子一罪。据说,在这次轻率的冒险中,他被俘虏,带到主人的仆奴住处关闭了一夜,满怀悲哀。他被带到露西面前时,所受虐待一定令他恼羞成怒;因为他深受刺激,写出一首粗暴的讽刺诗,贴于查尔科特庄园的门上。[7]
爵士的尊严深受打击,露西勃然大怒,请求沃里克一位律师对偷猎鹿子的诗人依法严惩。于是,该郡一位爵士和乡村律师,对莎士比亚发起联合进攻。他没勇敢面对,而立即离弃令人愉快的艾冯河畔和父亲的营生,游荡至伦敦,先在剧团干杂活,然后当演员,最后写剧本。这样,由于露西爵士的迫害,斯特拉特福镇失去一个毫无热情的梳毛工,却让世界获得一位永垂不朽的诗人。不过很长时间,他都对查尔科特庄园主的虐待念念不忘,并将其仇恨发泄于作品之中;但他心地善良,其发泄方式也十分有趣。据说露西爵士是“法官夏禄”[8]的原型——这出讽刺剧巧妙地直指爵士,因为法官的纹章和爵士的一样,间有白斑狗鱼[9]图形。
诗人的传记作家们,曾千方百计为他这一早年的过失开脱辩解;但我认为,那不过是一种粗心大意的行为,就其处境和天性而言,均属自然。莎士比亚年轻时,无疑具有一个热情盲目、放荡不羁的天才所具有的野性和狂放。他那诗人的气质中,自然包含某些流浪汉的品性。当任其自流时,这种品性便无拘无束、桀骜不驯地漫延,以各种稀奇放纵的事为乐。命运是一种赌博,千变万化,一位天才成为大流浪汉还是大诗人,常如骰子的翻动不可预测;假如莎士比亚并非有幸偏爱文学,他亦会英勇无畏,超凡出众,因为一切戏剧性的本能他无不具有。
我几乎没有怀疑,他少年时曾像一匹未驯服的小雄马,奔驰于斯特拉特福镇,常出现在各种稀奇古怪者中间,与当地所有轻举妄动的人来往,成为一个倒霉顽童。一提到他们老人就摇头,料想这些孩子有一天会被绞死。在他看来,在露西爵士的园林偷猎,无疑像对一位苏格兰骑士的袭击,使他心里产生热切而狂放的想象,视其为某种愉快的冒险。[10]
查尔科特的这座旧宅第及其周围园林,至今仍然属于露西家族,由于它与诗人贫乏的历史中这离奇而重大的事件有关,因此特别引人关注。宅第离斯特拉特福镇只有三英里多远,我决定步行去参观一下,这样便可悠然而行,穿过那一片片景色——莎士比亚最早的乡村意象,一定由此而生。
可乡村此时尚光秃无叶。但不论怎样,英国景色总是郁郁葱葱,气温的突变会使景物活跃起来,堪称一奇。眼见春天复苏,不禁欢欣鼓舞,生气勃勃。你感到温暖气息悄然而至;发现湿润柔和的大地生出绿芽嫩叶;大树、灌木呈现出苏醒的容貌,蓓蕾初放,预示又将花叶盛开。那雪花莲——冬季边缘的小居民——出现在村舍前的小花园里,开出洁白花朵。刚出生的羔羊从田野里隐隐传来叫声。麻雀在茅屋檐和发芽的树篱上走动,嘁嘁喳喳;在刚过的冬天里,知更鸟的语调还带有怨气,现忽然欢快活泼;云雀从馥郁的草地中腾空而起,高高飞向鲜明轻盈的云块,不断发出悦耳音调。我注视这只小歌手越飞越高,直至在白云中变成一小点,而其歌声仍然回荡耳际,这时我便想起莎士比亚在《辛白林》中的那首优美小诗。
听呀!听呀!云雀歌唱于上天,
我们又见福玻斯[11]这位神,
他的骏马饮水于泉边,
脚下的杯状花儿多么旺盛。
大麻的芽开始把眼眨,
金色的眼睛西看东瞧,
万物之美谁可比呀,
我亲爱的女人又翩然出现了!
的确,这儿整个乡村都富有诗意,无不让人联想起莎士比亚。凡看见一座古旧村舍,我均想象他年少时常到此处——他即在此熟悉乡村生活与习俗,耳闻神奇传说和疯狂迷信,并将其如魔术般编织入戏里。因为据说在他有生之年,人们都喜欢于冬夜“坐在炉火旁,讲述漂泊的骑士、王后、情人、君主、小姐、巨人、侏儒、盗贼、骗子、女巫、仙女、怪人和修道士的故事,令人欢快。”[12]
有一程路,艾冯河出现于眼前,它穿过宽广肥沃的流域,弯弯曲曲,变化多姿,非常离奇,时而在沿岸柳树中闪闪发光,时而消失于树丛中或青葱的岸下,时而又漫游出来,全然显露,蓝蓝地绕着一片斜斜的草地蜿蜒而去。这片美丽的乡村腹地叫红马谷。远处,一排青山连绵起伏,仿佛为其边缘,而中间所有柔美的景色,似乎被艾冯河这条银链环环相连。
我沿此路步行三英里,转入一条小路。路绕田边,钻进一排排树篱灌木,通向一片私人园林大门;不过行人倒有一种体面,谁都可以穿过园林。我喜欢这些热情好客的庄园,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们共人人享有——至少就这条小路而言。它将庄园和娱乐场所为穷人打开,使之欣喜,这多少让其甘于命运,对邻居优越的生活毫无怨言。他自由自在地呼吸纯洁空气,舒适懒散地躺在树荫下,犹如此地的君主。假如,他无权把所见之物称为己有,那么,他同时亦不为花钱管理好它们操心。
这时,我发现已至橡木和榆树林荫道,它们身姿庞大,宏伟壮观,表明已有数百年历史。风在林中呼呼作响,庄严之至,白嘴鸦于树顶上代代相传的巢穴里呱呱叫着。这是一幅狭长的景观,只见远处有一尊塑像;我往一边看去,发现一只东游西荡的鹿子,像个幽灵大步穿过空地。
这些堂皇古老的林荫大道,受哥特式建筑风格影响,不仅形状故作相似,而且显然经久耐用——我们不禁想到,此种特征正源于那浪漫的辉煌时代。它们还表现出根深蒂固的庄严,和古老家族颇为自豪的独立。我曾听一位高贵可敬的老友谈到现代贵族的豪华宫殿时说:“金钱可买石头和大理石,建造堂皇壮观的房屋,但谢天谢地,却无法很快建起一条橡树林荫大道。”
一些莎士比亚的评论家认为,他早年曾漫游这片富饶的景色,以及邻近“福布鲁克园林”富于浪漫的幽僻地方(当时为露西庄园一部分),并由此产生绝妙的林中遐想,在《如你所愿》中写出迷人美景。人独自漫步穿过如此景物,大脑便产生灵感,吸取奥妙的宁静气息,并对大自然的美丽与雄伟深有所悟。想象被点燃,陷入沉思和狂喜;朦胧微妙的形象与思想不断袭来;我们沉浸于无声的惬意,喜悦几乎难以言传。正是怀着此情,或许恰好在我面前的一棵树下——它们将宽大影子,投到艾冯河葱绿的河岸和荡漾的水面——诗人构想出如下小诗,一个乡下人寻求欢乐时的心声,得以充分表达:
在这绿林树底,
谁愿和我躺在一起,
用他欢快的歌喉
伴奏鸟儿甜美的歌曲。
来吧,来吧,来吧,
这儿他不见
任何仇敌,
只有冬日狂暴的天气。
此刻,宅第映入眼帘。这是一座大砖房,石头外角,系伊丽莎白时代的哥特式风格,在她执政的第一年即修建。其外部几乎原封未变,可被视为当时富裕的乡村绅士典型的住所。一道大入口,从园林通往房前庭院,此处用草地、灌木和花床装点。入口形如古代外堡,是一个前哨,两侧为尖塔,显然只用于装饰而非防御。房子正面均系古老式样:石柱窗扉,巨石凸肚窗,纹章刻于门上的石头。宅第每一角处,有一座八角形尖塔,其顶有一个金色球体和风向标。
艾冯河弯曲地穿过园林,就在一处微微倾斜的河岸转道,河岸从房后蜿蜒而下。大群的鹿子在岸边吃食或休息,天鹅雄壮地翱翔于河面。我注视这古老悠久的宅第,想起福斯塔夫对法官夏禄住所的赞美言词,而法官假装无动于衷,实则心怀虚荣:
福斯塔夫:你这住房真不错,挺富丽呀。
夏禄:简陋,简陋,简陋。一副穷相,一副穷相,约翰先生——哎呀,你真神气。
这所旧宅,在莎士比亚时代显得无比欢快活泼,现在却寂寞冷清。通往庭院的大铁门被锁住;根本不见仆人忙碌的身影;我走过时,鹿子静静看着我,已不再遭斯特拉特福镇的强盗劫掠。唯有一只白猫,还显露出一点家庭生活迹象,它神色机警,偷偷向马厩走去,似乎欲干什么坏事。必须提一下,我看见一只死恶鸦悬挂在谷仓墙上,像在表明露西一家仍然如先辈一般高傲,对偷猎者深怀仇恨,继续严格实施着领土主权——这在诗人身上尤为突出。
我悄然而行,片刻后终于来到一扇边门,此系宅第日常入口。接待我的是一位可敬的老主妇,她彬彬有礼,带我参观房子里面,正如她那类人一般极为健谈。房子大多改观,以便适应现代趣味和生活方式。橡木楼梯精巧古老。大厅——这古代庄园主住宅的突出特征——仍然可见莎士比亚时代的精神风貌。天花板高耸其上,形成拱状,一端是长廊,有风琴一架。打猎武器和捕获猎物,以前用于装点乡村绅士的客厅,如今被家庭肖像取而代之。有一个宽大宜人的壁炉,据悉曾为老式木柴大炉,冬天过节时大家就聚集在它周围。大厅对面,有巨大的哥特式石柱凸肚窗,面朝庭院。秋色玻璃上,饰着露西家族多代的纹章图案,有的标记于1558年。我在纹章里看到三只“白斑狗鱼”,心中一喜——正是通过它们,露西爵士首次被视为法官夏禄的原形。《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第一幕中,对此有所提及,法官对福斯塔夫大发脾气,说他“打了他的人,杀了他的鹿,闯进他仆人的住房”。诗人当时心里,无疑和同伴们怀着怒气。夏禄家族颇有权势,十分傲然,并且恶意威胁,我们可视其为对勃然大怒的露西爵士极好的描绘。
夏 禄:休师傅,别劝我,我一定要告到御前法庭去;就算他是二十个约翰·福斯塔夫爵士,他也不能欺侮夏禄老爷。
斯兰德:夏禄老爷是葛罗斯特州的治安法官,而且还是个探子呢。
夏 禄:对了,侄儿,还是个“推事”呢。
斯兰德:对了,还是个“瘫子”呢;牧师先生,我告诉您吧,他出身就是个绅士,签起名来,总是要加上“大人”两个字,无论什么公文、笔据、账单、契约,写起来总是“夏禄大人”。
夏 禄:对了,这三百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斯兰德:他的子孙在他以前就是这样写了,他的祖宗在他以后也可以这样写;他们家里那件绣着十二条白梭子鱼的外套可以作为证明……
夏 禄:我要把这事情告到枢密院去,这简直就是暴动。
爱文斯:不要把暴动的事情告诉枢密院,暴动是不敬上帝的行为。枢密院希望听见人民个个敬畏上帝,不喜欢听见有什么暴动;您还是考虑考虑吧。
夏 禄:嘿!他妈的!要是我再年轻点儿,一定用刀子跟他解决。[13]
窗户即如此装饰,其不远处挂一幅彼特·莱利爵士[14]画的肖像,那是露西家族的一个成员,查理二世时代的一位大美人。老主妇指着画像,一边摇头,说可悲的是这位小姐曾对玩牌赌博上瘾,输掉大量家产,其中即有园林里莎士比亚和他同伴杀死鹿子的那片地。即便今日,输掉的土地亦未全部被露西家收回。这个懦弱的老太太,唯有承认她对此事多有发挥,方才公正。
最吸引我的画,要算壁炉上方那幅巨像,它与露西爵士及其家人有相似处,这些人于莎士比亚后半生身居庄园。我最初以为是怀恨在心的骑士本人,但主妇确切告诉我是他的儿子;而骑士唯一现存的像,是附近查尔科特村庄教堂里他墓上的雕像。[15]当时的服饰与风俗,在此像上面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露西爵士身穿马甲,轮状皱领既宽又硬;白鞋上饰以玫瑰花;尖尖的胡须呈黄色,或者如斯伦德少爷所说,“甘蔗色的胡须”。画像里,他太太坐在对面,同样戴着宽硬的轮状皱领,兜包很长。孩子们也衣着挺直,十分正统。一些猎狗和长毛垂耳狗混在家人中间,一只鹰停歇于突出的栖木上,一个孩拿着一支弓——这一切,无不暗示骑士打猎、带鹰狩猎和射箭的本领。而此种本领,当时富有才艺的绅士均必不可少。[16]
府第里古老的家具荡然无存,见此情景我不无遗憾。先前我尚指望一睹橡木雕刻、堂皇富丽的扶手椅——往日那位乡绅惯于挥舞君主节杖,正是坐在上面,一统自己的领地;我们可以推定,胆怯的莎士比亚被带到露西爵士面前时,他犹如登上宝座坐于其上,威严可怕。我喜欢想象各种情景,自寻其乐,所以想到:不幸的诗人被关进仆人住房后的早上,正是在这府第接受审查——此种思考令我产生兴趣。我暗自遐想,那位乡村君主身边皆为带徽章的男管家、小听差和衣着蓝服的男佣;这时不幸的罪人被带入,他垂头丧气,由猎场守护者、猎人和专赶猎狗者看守,一群乡下粗人跟随其后。我想象,好奇的女仆面带笑容,从半开的门口窥探;而长廊那边,骑士美丽的女儿们俯着优雅身姿,注视年轻罪人,心怀“女人的怜悯”。谁曾想到,就是这可怜的“恶棍”,面对乡绅一时的权威和乡下佬们的嘲笑,不久竟然博得君主欢心,成为全世界各时代的人谈论的主题,对人类思想产生深远影响,并以一幅漫画和一篇讽刺文,使惩罚他的人亦留下不朽名声!
这时男管家邀我到园林走走,我本想看看果园和凉亭,法官即在此请福斯塔夫先生和赛伦斯表弟吃“他去年自己嫁接的高级苹果”;但是,这天我已游荡颇久,只好放弃。我正欲离开,主妇和男管家客气地请我吃点心,令我欣喜——这是旧时热情好客的一个佳例,我不无可悲地说,当今去城堡寻访的人实在难得一见。我毫不怀疑,此为露西家眼前这位代表从祖先继承的一种美德,因为莎士比亚即使在其讽刺作品里,亦让法官夏禄在这方面表现坚决,正如他对福斯塔夫坚决的态度所示:
你无论如何不能睡觉,先生。我不会放你走,你走不了的,决不允许你走。任何理由都不行,我决不同意。拿一些鸽肉来,戴维,另外再拿一些短腿母鸡肉,一腿羊肉,和精美的莱肴,去告诉威廉厨师。
此刻,我依依不舍告别古老的宅第,脑里充满与之相关的情景和人物,仿佛我真的身临其境。每一样东西均好像使其呈现于我眼前;当餐室的门打开时,我几乎期待听见赛伦斯少爷微弱的声音,震颤着唱出他喜爱的小调:
大厅一片欢腾,人们说笑不止,欢迎快乐的忏悔之日!
返回旅店的路上,我不禁想到诗人的奇才——他的大脑富有魔力,将其散布于大自然,赋予事物和地点新的魅力与特性,把这“繁忙世界”变成完美仙境。他的确是一位真正的巫士,其符咒不仅对五官而且对想象与心灵发生效力。受莎士比亚魔力的影响,我整天漫步于幻想之中。诗的棱镜,使一切染上彩虹颜色,透过它我看到这片景物。我被幻想包围,被纯粹虚无缥缈的东西包围,它们均产生于诗的力量;但对我而言,它们无不具有现实的妩媚。我仿佛听见杰克斯在其橡树下独白,看见美丽的罗莎琳德和她同伴冒险穿过林地,尤其是,心中再度和胖杰克·福斯塔夫及其同代人一道——上自威严的夏禄法官,下至温和的赛伦斯和可爱的安妮·佩奇。人们给诗人成千上万荣誉和祝福——他用纯真的幻想,给单调的现实生活增添了光彩;在我曲折的道路上铺起天然的无尽乐趣;在我多少个孤独时刻,他满怀人生所有亲切愉快的同情,使我不无宽慰!
我跨过艾冯河桥返回时,又驻足凝视远方诗人葬身的教堂,不禁为他的诅咒欣喜,因为它使其骨骸在宁静而神圣的墓中安然无恙。假如其名与众多贵族布满灰尘的墓志铭、纹章和金钱换来的颂词彼此混杂,又有何荣耀?这可敬的教堂似乎美妙地独处一旁,成为他独享的陵墓,与之相比,在拥挤不堪的威斯敏斯特教堂里占得一角又算什么!诗人对其坟墓的担忧,也许因为过分敏感所致;但人性不无弱点和偏见,即使最美好温柔的爱,亦混合着人为的情感。凡在世间追求名望并深受世人宠爱者,都会发现任何爱心、赞美和掌声,对心灵而言,毕竟没有来自家乡的那么甜蜜可爱。正是在家乡,他试图与亲人和早年的朋友团聚,获得安宁与荣耀。当心力疲乏,头脑衰退,提醒他暮年降临时,他便如婴儿般天真地投入母亲怀抱,安睡于幼年生活之地的胸膛。
当这位年轻活泼的诗人,心怀耻辱走向一个充满疑惑的世界,他沉重地向家乡投去一眼;假如他能预见不出几年自己将载誉而归,其名将成为家乡的自豪与荣耀,骨灰将作为珍宝被虔诚保护,那越来越小的塔尖——他此时泪流满面,注视着它——有一天会成为灯塔,高耸于这片柔和的景色,吸引各国文人香客到他墓前——那么,他该多么欢快啊!
注释
[1]英国英格兰中部城镇,莎士比亚的故乡。
[2]加里克(1717-1779),英国演员、戏剧家,著有20余部剧本。
[3]指玛丽·霍恩比,她从1793年到1820年住在莎士比亚出生的这间屋子。
[4]沃尔特·罗利(1554?-1618),英国探险家、作家,著有《世界史》、散文和诗歌等。
[5]意大利马尔凯区城镇的主教区,著名朝圣地,其圣母堂迁移了不少地方。
[6]露西(1532-1600),查尔科特庄园主。
[7]如下是这首讽刺诗仅存的一节:一位议员,一位治安法官,在家是个可怜的稻草人,在伦敦是一头蠢驴,如果露西是放荡的,正如有人误称的那样,那么露西就是放荡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自认为了不起,但他那样子就是一头蠢驴,根据他的耳朵我们只让蠢驴与他为伴。如果露西是放荡的,正如有人误称的那样,那么歌唱放荡的露西吧,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原注
[8]按目前外国人名的正规译法应为“沙洛”。本书沿用朱生豪的译名。
[9]白斑狗鱼是一种梭子鱼或狗鱼,在查尔科特庄园附近的艾冯河里很多。——原注
[10]莎士比亚年轻时有些散漫随意的习惯和同伴,斯特拉特福镇那位年长的艾尔兰在传统的轶闻趣事里偶有发现,并在其《景色如画的艾冯河畔》中也曾提到,这些均可予以证明。大约离斯特拉特福镇七英里远,便是土地干燥的贝德福德小市镇,它以麦芽酒闻名。村里的自耕农有两个群体,常以贝德福德酒徒为名相会,向邻近村子喜欢喝好酒的人发出喝酒比赛的挑战。在这些人当中,他们让斯特拉特福镇的人证明自己酒力如何,其中的斗士就有莎士比亚;尽管有谚语“喝啤酒者总会想到啤酒”,但他忠于自己的麦芽酒,正如福斯塔夫忠于自己的萨克葡萄酒一样。斯特拉特福镇的骑士们一开始就动摇了,在还能够撤离战场时就鸣金收兵。刚走一英里远,他们就挪不动腿了,不得不躺在一棵欧洲苹果树下,在那儿过夜。这棵树至今还在,名曰莎士比亚树。早晨同伴们把诗人叫醒,提出重返贝德福德,但他拒绝了,说他喝得够多,已与如下地方的人喝过酒:吹奏管乐器的佩布沃斯,跳舞的马斯顿,闹鬼的希尔布罗,饥饿的格拉夫顿,不满的埃克霍尔,信天主教的威克斯福德,乞丐般的布鲁姆,还有喝醉了的贝德福德。“这里提到的村子,”艾尔兰说,“仍然有着如此给予它们的绰号:佩布沃斯的人仍然以其善于用管乐器和单面小鼓闻名;希尔布罗如今称为‘闹鬼的希尔布罗’;格拉夫顿则以其土地贫瘠著称。”——原注
[11]太阳神和诗歌音乐之神。
[12]司各特在其《巫术的发现》中,列举了许多人们在炉火边的想象:“他们用如下这些来吓唬我们,使得我们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公牛般的乞丐,精灵,女巫,顽童,恶作剧的孩子,丑老太婆,仙子,半人半兽的怪物,畜牧神潘,半人半羊的农牧神,持藤杖的妖女,半人半神的人鱼,半人马,侏儒,巨人,小鬼怪,距状突起的鸟,巫师,被偷换留下的丑小孩,梦淫妖,罗宾·古德费洛(英格兰民间故事中的顽皮小妖。——译注),痴心汉,母马,生活在橡树上的人,地狱里的马车,暴躁的公鸭,恶魔,大拇指汤姆,妖怪,不倒翁汤姆,无骨妖精,还有其他怪虫。”——原注
[13]引自莎士比亚的戏剧《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第一幕第一场,译文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译,方平校。
[14]莱利(1618-1680),荷兰艺术家,查理二世的第一位画家。但此画实际应为克内勒爵士作。
[15]雕像为汉白玉,表现出一位全副武装的骑士。旁边是他夫人的雕像,在她的墓上刻有如下碑文;如果的确为她丈夫所写,那么他大大高出夏禄老爷的知识水平:此地躺着乔伊斯·露西夫人,她系沃克里郡查尔科特之骑士托马斯·露西的妻子,伍斯特郡萨顿市的托马斯·阿克顿先生之女和继承人,于公元1595年2月10日离开这不幸的世界,升入天国,享年六十三岁。她终生皆为仁慈上帝之忠实可靠的仆人,从未被人发现犯下任何罪过或邪恶。其宗教信仰极为健康,对丈夫的爱无比忠实真诚,友谊始终如一。对于所托之事铭记在心。智慧方面出类拔萃。她怀着对上帝的敬畏管理家事,养儿育女,上帝确实将极为珍贵非凡的东西传授给了她。她非常热情好客,对长辈尊敬有加,除了嫉妒的人无不喜欢她。凡是人们所说的一个女人所具有的美德——这样的美德无人超越,也难以找到与之相当的人——她都无不具有。她活着时道德极其高尚,所以死亡时无比虔诚。写下上述文字者,颇知所写之情况完全属实。托马斯·露西——原注
[16]厄尔主教谈到他那个时代的乡绅时说道:“其家务管理多见于饲养一群群不同的狗,以及仆人们料理狗舍。他们嗓音低沉,就像乡绅说话那么低沉一样。他认为一只猎鹰真正负载着高贵,颇希望表现出喜欢狩猎运动的样子,并给自己的拳头套上鹰的脚带。”吉尔平描述某个黑斯廷斯先生时说,“他有各种的猎犬,它们追踪雄鹿、狐狸、野兔、水獭和獾。他还有各种长翅和短翅的鹰。他的大厅里通常摆满髓骨,到处是鹰的栖木,有不少普通猎犬、西班牙猎犬和梗类犬。在一个宽大的灶台上铺着砖,上面趴着一些他最好的梗类犬、普通犬和西班牙猎犬。”——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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