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闻札记-波卡罗克特[1]的菲利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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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第安人传略一则

    他的面容犹如铜像永无改变,

    他的心灵不动摇虽然也有可怜。

    从树上晃动的摇篮[2]到棺材一生之中,

    他学会承受天大的悲欢。

    他冷静漠然,唯有惧怕的耻辱使其惊恐,

    他是林中的禁欲者,从无眼泪颤动。

    坎贝尔[3]

    早期作家,论及美洲的发现与开拓时,对活跃于原始生活中的显赫人物,未能更加坦然公正地详加描述,此为一憾。我们所获知的轶闻虽然不多,却也颇为新奇,富有情趣,使我们对人性看得更为清楚;那些轶闻反映出人处于相对原始的状态时,是个什么样子,对社会文明有何贡献。当人性中未经探测的荒凉地带呈现于眼前,我们便似乎目睹人的道德情操产生于朴实自然中,发觉慷慨而浪漫的品格——现代社会人为地加以培养——自发

    地茁壮成长,表现出原始的壮美;此时,我们就会感受到某种迷人的魅力。

    在文明生活中,人的幸福乃至于生存,都颇受同胞的看法左右,他常蓄意扮演着某一角色。无拘无束、富有特色的朴素品格,由于受到普遍要求的所谓良好教养的影响,而荡然无存或淡化下去。于是,为了随大流,他也做出众多欺骗卑鄙之事,将其丰富高洁的情感掩饰起来,以致其品性何真何假都难以分辨。相反,印第安人却不受文明优雅生活的种种限制,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孑然独立,随心所欲,自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做,所以其天性能够自由发展,变得伟大而引人注目。社会犹如草坪,凡粗糙之处无不加以平整,每一荆棘必将根除,从而使之青葱明媚,犹如天鹅绒一般,令人悦目;不过,若要对自然细加观察,欣赏其粗犷与多彩之处,则必须深入密林,探索于幽谷,逆流而上,并且勇于攀上悬崖峭壁去探险一番。

    我偶然翻阅一部早期的殖民史时,便产生了上述反思,这部书十分辛酸地记载着对印第安人的蹂躏行径,以及他们与新英格兰殖民者的战争。即便这些零星的叙述,也让我们看到文明的足迹如何置土著们于血泊之中;殖民者如何急于征服,动辄为敌;战争如何残酷无情,导致毁灭——这些,怎不令人痛心。多少智慧之士被赶出人世,多少高尚无畏的人——他们是大自然纯正的产物——被摧毁践踏,致于死地。每想到这些,我总会不寒而栗。

    波卡罗克特的菲利普的命运即如此,他是一位印第安武士,其名在整个马萨诸塞州和康涅狄格州一度使人胆战。在众多同时代的酋长里面,他最出类拔萃;这些酋长在新英格兰殖民初期,统领着佩科特人[4]、纳拉干西特人[5]、万帕诺亚格人[6]和东面其余的部落。他们是一群天然而成的英雄,富于人性所具有的拼搏精神和豪迈意志,能够为领土的事业战斗到最后一息,即使胜利无望,也根本想不到荣誉的事。他们无愧于充满诗意的时代,足可以写入本地历史和浪漫故事,然而在历史的书页上,他们却几乎未留下真正可信的痕迹,只是像一个个巨大的幽灵,在昏暗的传说中忽隐忽现。[7]

    普利茅斯的殖民者,被后裔们称为清教徒前辈移民;他们在旧世界[8]深受宗教迫害,登上新大陆[9]海岸寻求庇护时,处境极其可悲,令人沮丧。他们人数不多,并且由于陷入困境,疾病缠身,不少人很快命归西天。他们来到荒山野林之中,处处是原始部落。这里冬天寒冷无比,犹如北极,气候变化无常。他们心里充满凶兆,只是因为宗教狂热才未悲观绝望。正当他们孤独凄凉之际,万帕诺亚格酋长马萨索特来到身边,他势力强大,统领着广阔区域。他并未因为他乡异客人少而仗势欺人,将其赶出入侵的土地,而似乎立即对他们宽厚友好,施以原始的待客礼节。时值初春,他仅由几人相随,来到他们在新普利茅斯的拓居地,与之庄严达成和平共处盟约,并卖给他们一部分土地,保证他那些野性十足的同胞会对他们心怀善意。无论人们怎样说印第安人背信弃义,马萨索特的真诚正直当然是不容置疑的。他始终是白人忠实宽厚的朋友,任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扩展领地,增强势力,眼见他们不断壮大繁荣,也毫无嫉妒之心。就在临终之前,他还带着儿子亚历山大再次来到新普利茅斯,以期让和平盟约延续下去,把它传给子孙后代。

    在这次会谈中,他极力维护祖先的宗教信仰,使之不受传教士们的狂热侵害。他要求白人别再让他的人民放弃古老信仰,可是发觉英国人固执己见,对任何此类条件予以反对,便适当放宽了要求。他一生最后所做之事,几乎只是带着儿子亚历山大和菲利普(如英国人所称),到一位殖民者首领的住处,以期求得彼此友好的信任,希望他与白人之间的友爱与和睦,今后能与其孩子们延续下去。仁慈的老酋长安然死去,幸福地与祖先们团聚,未曾见到悲哀降临于部落头上;但他身后的孩子们所面对的却是忘恩负义的白人。

    他的长子亚历山大继任酋长。他性情急躁暴烈,傲然坚守着世袭的权利与尊严。外国人的侵略政策与专横行为,使他义愤填膺,眼见他们与邻近部落展开的毁灭性战争,他心烦不安。这样他注定很快会引起敌意,被指控与纳拉干西特人密谋反抗英国人,要把英国人赶走。这一指控是否有事实依据,或仅凭猜疑,均难以断定。不过,殖民者此时意识到其势力迅猛增长,举止粗暴蛮横,对土著人苛刻严厉,毫不体谅,这却是明白无误的。他们立即派出一支武装力量抓捕亚历山大,要将他送上法庭。他们把他追至他常去的林中,向猎屋袭击——他和一队随从追猎之后已经疲乏,正在休息,手无寸铁。这位傲然的印第安人突然被捕,至高无上的尊严受到凌辱,暴躁的心痛苦万分,他因此勃然大怒。白人允许他回去,条件是以儿子作人质,他必须返回。但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他尚未到家便因为心灵破碎,悲痛欲绝,一命呜呼。

    亚历山大之后由梅塔莫塞特继任酋长,殖民者称他为“菲利普王”[10],因为他性情高傲,雄心勃勃。再加上众所周知,他精力旺盛,勇于冒险,尤其让英国人嫉恨和恐惧;他被指控对白人始终暗藏敌意,不可饶恕。此种情况极有可能,也非常自然。他一开始就只把他们视为入侵者,肆无忌惮,给印第安人的生活造成恶劣影响。他亲眼目睹同胞们不断从大地上消失,领土从手中溜走,部落变得十分弱小,四分五裂,受到奴役。我们可以认为,土地最初是由殖民者买下的,但殖民初期印第安人从中的获益情况,何人不知?欧洲人由于更加精明,交易中总是大占便宜,他们动辄挑起敌对事端,使其领土广为扩张。一个野性十足的人从不善了解法律细节,所以在法律上会逐渐受到伤害。他判断事物只以主要事实为依据;菲利普只需知道如下情况就已足够了:欧洲人入侵以前,同胞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而如今在自己祖先的领土上,他们倒成了流浪汉。

    但是,无论他怎样满怀敌意——尤其对兄长所受迫害愤怒不已——他都暂时克制着,与殖民者延续盟约,多年里平静地生活在波卡罗克特,或如英国人所称“希望山”[11],这儿是他的部落古老的领地。不过,最初朦胧模糊的猜疑,此时变得明白具体起来,他终于被指控唆使东面的各部落奋起反抗,齐心协力推翻白人的统治。时隔遥远,早期对印第安人的指控是真是假,实难断定。就白人而言,他们动辄产生猜疑,实施暴力,因此即便毫无根据的谎话也举足轻重。凡流言蜚语受到鼓励奖赏之处,告密者比比皆是;当用剑必胜无疑时,它便会出鞘而去,杀出一个帝国。

    据记载,指控菲利普的唯一确凿证据,是一个叫索莎曼的印第安叛徒的证词,他天生奸诈,加之在殖民者中受到有偏见的教育,恶性有增无减。他两三次改变信仰,背叛部落,其行为如此轻率,表明他生活原则散漫随便。一段时间,他曾是菲利普的“机要秘书”和顾问,颇得恩惠和保护。然而,他发现灾难的疑云正笼罩着主人,于是叛离,投向白人,为了博得他们的欢心而控告先前的恩主谋反。一场严密的调查开始了。菲利普及其几个属下受到审查,却毫无不利的证据。可殖民者既然弄到如此地步,怎能善罢甘休;他们早就认定菲利普是个危险的邻居,曾公开表示怀疑,并且他们行为过激,致使他产生敌意。因此,按照类似情况通常的推理,他们若要安全必须将他消灭。不久,背信弃义的告密者索莎曼遭到部落仇杀,被发现死于池塘。有三个印第安人,其中一个是菲利普的朋友和顾问,由于有一个并不可靠的证人而被逮捕审判,作为凶手处以死刑。

    属下受到这般虐待,朋友招致如此可鄙的惩罚,菲利普大受伤害,怒不可遏。霹雳就落到脚旁,他如梦初醒,看见聚集起来的风暴,从此断然决定别再受制于白人。哥哥深受凌辱,心碎悲伤,其命运仍然使他痛恨万分。纳拉干西特人中有一位了不起的酋长,名叫米安托尼莫,其悲惨的故事给了他又一次警告。米安托尼莫被指控谋反,他在殖民者的法庭上,面对控告者大义凛然进行辩护,并获得和睦共处的保证。但他终于在一些殖民者怂恿下,遭到奸诈不义的白人杀害。所以菲利普召集起武士们,又极力说服其余部落的人加入他所从事的事业,把妇女儿童送到纳拉干西特人处躲避,凡他所到之处必有武士云集。

    双方处于如此怀疑和愤怒状态,一星火花也足以使之燃起熊熊大火。印第安人手中有武器,对白人越来越反感,时时搞些小破坏。在一次抢掠中,有个武士遭到枪杀。这是公然敌对的信号,印第安人被迫为死去的战友报仇,于是战斗的号角响彻普利茅斯殖民地。

    这是一个黑暗阴沉的时代,在其早年的编年史里,我们不难看出公众那种尚未健全的心理。宗教处于抽象朦胧之中,殖民者们置身于荒凉境地、毫无人迹的森林和原始部落,因而产生种种迷信,满脑子是有关巫术鬼怪的可怕幻想。他们还对种种预兆深信不疑。据说,在与菲利普及其属下发生矛盾之前,即有过不少凶兆,预示大灾难将普天而降。假若印第安人的一支完好的弓出现于新普利茅斯上空,它便被居民们视为“不祥的幽灵”。在哈德勒、罗斯安普托以及邻近其他镇,他们“听见大炮的爆炸声,地动山摇,回荡不已。”[12]在一个宁静明媚的上午,突然传来枪炮声,让一些人极为惊恐,似乎觉得子弹呼啸而过;锣鼓声回响于空中,向西飞去。另一些人则以为听见马从头上飞驰而过,这时产生了某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让迷信在有的镇充满不祥之兆。而这些奇声怪物,大多可归因于自然现象:北极光明亮地出现于此处;闪电划过天空;一股强风偶然从树顶刮过;倒塌的树木或碎裂的石头发出撞击声;在这万籁俱寂的荒山野林中,有时会响起异样的怪声。这些现象,或许令人震惊,产生可悲的想象;或许因为人们对奇迹的爱好而得到夸张,人人怀着贪婪之心,细加倾听——凡可怕神秘的事物,人们无不极力听取饱览。这些迷信幻想广为流传,加之被当时某位学者一本正经地记录下来,使那时的情况得以充分反映。

    随后发生的矛盾,常引起文明人与原始人之间的战争。白人更为精明,必然取胜,但造成大量伤亡,他们漠视对手的正当权利。就印第安人而言,他们则处于绝望之中,对死亡无所畏惧,因为和平带来的唯有屈辱、依赖和衰亡。

    我们从当时一位知名的牧师[13]那里得知战斗情况。他带着恐惧和愤怒对印第安人的反抗详加叙述,无论这反抗多么正当;而对白人的血腥屠杀,却拍手称赞。菲利普被谩骂成凶手和叛徒,人们却未想到他是一个地道的王子,率领臣民们冲锋在前,英勇战斗,以此为家族所受到的屈辱报仇雪恨,夺回家系那摇摇欲坠的权力,力求将自己的领地从掠夺成性的压迫者手中收回。

    他思想开阔,制定出一个同时发起全面起义的计划,这也在情理之中;假若真有其事,又假若计划未被泄漏,后果不堪设想。实际上,战斗零零星星,不过是又一些偶然的英雄壮举和互不相关的冒险行为。可我们仍然从中看到菲利普的军事天才和英勇精神,虽然有关描述带有偏见和愤怒,但只要是纯粹的事实,我们均不难发现他们多么富有魄力与计策,对艰难险阻不屑一顾,并且不屈不挠——这些,都值得我们赞赏。

    他被赶出希望山那片父辈的土地,钻进殖民地周边广袤无边的密林深处,这儿除野兽或印第安人外,几乎无法进入。他聚集起力量,犹如风暴将灾难潜藏于雷雨里面,于人们毫不提防的时间和地点突然出现,在村子里大肆破坏,让白人胆战心惊。不时有迹象表明他们会来袭击,使得殖民者满怀恐惧担忧。也许有时从远处寂静的林中传来枪响,而那里并无白人;在林中游荡的牲口,有时会负伤归来;或可看见一两个印第安人潜行于林边,忽然消失,仿佛时而在云边悄然显现的闪电,预示着一场大风暴将会到来。

    菲利普虽然有时被殖民者追踪甚至包围,不过常几乎奇迹般地逃脱罗网,他钻入荒野,无法搜寻,只留下一片荒凉地方,最后又在某个远处出现。他有一些坚强堡垒,广阔的沼泽便是其中之一;它们出现在新英格兰某些地带,泥沼既黑又深,十分松软;灌木丛、荆棘、繁密的荒草和碎裂倒下的朽树混杂其中,阴郁的铁杉使之一片黯然。因为脚下摇晃不定,凌乱的荒野如迷宫般错综复杂,白人几乎难行,尽管印第安人能像鹿一样敏捷地穿过。有一次,菲利普和一群属下被赶入波卡塞特颈大沼泽里。英国人不敢紧追,怕闯入阴暗可怕的幽深地方,丧生于稀泥烂窖里,或被潜伏的敌人追杀。于是他们把去沼泽的入口包围,修建要塞,一心想把敌人饿死。但夜深人静时,菲利普和武士们留下妇女儿童,乘着筏子漂过海湾,向西逃去,把战火点到马萨诸塞州和尼普穆克一带的部落,给康涅狄格州的殖民地造成威慑。

    这样菲利普便成为人人恐惧的对象。而笼罩在他身上的神秘色彩,更使这恐惧有增无减。他成了穿行于黑暗中的恶魔,何时出现无法预料,谁也不知什么时候该警惕提防。处处是谣传和惊恐。菲利普几乎好像无处不在,因为在辽阔的边疆,凡自林中闯入印第安人的地方,据说为首者必然是菲利普。人们还传播许多关于他的迷信。有人说他在玩弄巫术,身边有一位年老的印第安女巫或先知给他指点,用咒语妖术帮助他。不过印第安酋长确实常有此事——他们要么本身相信,要么听信于随从:预言家和梦想家对印第安人的迷信影响之大,这从近代野蛮人战争的事例中已得到充分证明。

    菲利普从波卡塞特逃出后,命运极为可悲。不断的战斗使其力量遭到削弱,他差不多智穷才尽。正当身陷逆境时,他发现卡罗切特是一位忠实的朋友——纳拉干西特人的大酋长。此人是伟大的酋长米安托尼莫的儿子和继承人,如上所述,其父被指控谋反并荣幸地宣判无罪之后,在一些背信弃义的殖民者怂恿下,遭暗害致死。曾有编年史家称:“其父的那种自尊与傲然,以及对英国人的怨恨,他无不继承下来。”——无疑,父亲所受到的侮辱与伤害也不例外,他必然要为被杀害的父亲报仇。这是一场无望的战争,尽管卡罗切特消极被动,但仍然热情接待菲利普及其残余力量,给他们以极大的鼓励和支持。英国人因此立即产生敌意,决定大肆进攻,让两个酋长同归于尽。于是他们从马萨诸塞、普利茅斯和康涅狄格调来大批武力,在隆冬时节进入纳拉干西特一带,这个时候沼泽地已结冰,光秃无叶,相对而言更容易穿过,不再成为印第安人隐秘难破的藏身处。

    卡罗切特担心敌人袭击,将大部分尚存的力量和老弱妇幼转移到一个坚强的堡垒,并同菲利普一道再次将精锐的战士进行整编。印第安人认为这座堡垒坚不可摧,它位于一座山冈或类似小岛之上,约有五六英亩宽,周围全是沼泽。其建造显得颇为明智,技艺高超,远胜过一般印第安人的堡垒,表现出两位酋长的军事天才。

    但是在一个印第安叛徒的带领下,英国人得以穿过12月的积雪,向堡垒靠近,朝印第安武士发动袭击。战斗激烈而残酷。最初敌人被打退,几个英勇无比的军官在猛攻堡垒时被击毙,手中仍然握着剑。随后敌人再次反攻,取得一些胜利。他们占领了一个点。印第安人被迫从一处转移到另一处,一寸寸夺回土地,满腔怒火地展开殊死搏斗。不少老兵惨遭砍杀,经过长久的血战,菲利普和卡罗切特带着一小群残余武士撤离要塞,逃往周围的密林里。

    胜利的白人把印第安人的棚屋和要塞点燃,使之转眼间全部燃起熊熊大火,老人、妇女和儿童大多葬身火海。这最后的暴行使印第安人忍无可忍。逃亡的武士眼见住屋被毁,听见妻子儿女痛苦地喊叫,不禁在附近发出狂怒绝望的哀号,声音回荡于林中。“棚屋被烧,”一位当代作家说,“妇女儿童尖叫哭喊,武士们在哀号,其情景多么恐怖惊人,连白人士兵都大为震动。”这位作家又谨慎地补充道:“他们那时满怀疑心,后来又严肃地问,把敌人活活烧死,是否与人道主义和《福音》中的仁慈博爱相符合。”[14]

    勇敢豪侠的卡罗切特的结局特别值得一提——据记载,他人生的最后一幕,堪称印第安人那种高尚品性最可贵的一例。

    此次大败,他人力物力丧失殆尽,但仍然忠实于自己支持的同盟者和不幸的事业,拒绝一切和平的提议——条件是出卖菲利普及其随从——宣告“他宁愿战斗到最后一人,也不做英国人的奴才”。他的家被毁掉,领土遭到入侵者扰乱破坏;他不得不转移到康涅狄格州沿河一带,使其成为整个西部印第安人的聚集点,将几个英国殖民地摧毁。

    早春到来,他冒险远征,仅带三十名武士精英,深入希望山附近的斯考克,打算弄取玉米种给队伍种植粮食。这一小队勇士安全穿过佩奎德地区,来到纳拉干西特中部,正在波塔克特河近旁的棚屋里休息时,忽然听见敌人逼近的警报。此刻卡罗切特身边只有七人,他急忙派两人去邻近的一座山上,报告敌情。

    眼见一大队英军和印第安人猛冲过来,两个侦察员惊恐万状,气喘吁吁从酋长身边逃之夭夭,也没停一下告诉他危险将至。卡罗切特又派去一名侦察员,结果同样。他再派去两个,其中一个匆忙返回,惊惶失措,说大批英军正在逼近。卡罗切特明白已无路可走,唯有立即出逃。他试图绕山躲避,但被发现,敌对的印第安人和几个冲得最快的英国人紧追不放。看见最前面的敌人即将追上时,他先脱掉身上的衣毯,再脱掉银色花边服,并取下贝壳串珠——敌人以此知道他就是卡罗切特,所以加倍猛追。终于,他匆忙涉水而过时,脚踩溜一块石头,使他沉入水中,枪被打湿。这使他大为绝望,深受打击,正如他后来承认的,“我心烦意乱,像一根朽枝,浑身无力”。

    他万分沮丧,在河附近被一个佩奎德印第安人抓住时,毫不反抗,尽管他是一位颇有魄力、英勇无畏的人。可此刻成了囚徒,心中的尊严油然而生,我们从敌方的传闻中得知,他身上只可见崇高威严的英雄品质,不断闪耀。第一个追上来的英国人不到二十岁,当他质问酋长时,这位自豪的武士对颇为稚气的小伙子不屑一顾,回答道:“你还小,不懂战争,把你兄长或头儿叫来,我和他说话。”

    尽管白人一次次提出,只要他率领部落向英国人投降,就不杀他,但他予以鄙弃,拒不向庞大的部落发出类似要求,说他知道没人会服从。他被指责对白人不忠,扬言一个万帕诺亚格人也不交出,包括他们剪下的指甲也不交,还威胁要把英国人活活烧死在屋里:对这些指责他均不屑于辩护,傲然地回答说同胞们和他一样积极参战,“因此他不想再听别的。”

    他的精神如此崇高,不可动摇,他对事业和朋友忠实有加,凡宽宏勇敢的人无不为之动心。可卡罗切特是个印第安人,对于他,战争无礼节可以施予,人类无法律可以执行,宗教无同情可以表示——他注定要被处死。据记载,他的临终之言无愧于其伟大的灵魂。他被判处死刑时,说:“我心甘情愿,以期望坚强地死去,没有任何可鄙的言语。”敌人把他处以军人的死刑,由三个年轻的印第安酋长在斯图林托将他枪决。

    纳拉干西特要塞失守,卡罗切特被害,使“菲利普王”遭到致命打击。他试图发动战斗,激励莫霍克人[15]拿起武器,但无济于事。尽管他生来有政治家的天才,可却不如精明的敌人诡计多端,他们的军事战术令人惧怕,邻近的部落为之丧胆。不幸的酋长眼见势力日益削弱,战士大减,有的被白人收买,有的因为饥饿疲劳,常遭敌人袭击,而命归西天。他贮存的物资被掠夺,最好的朋友死于眼前,叔叔被击毙于身边,妹妹被俘,在一次虎口脱险中他不得不抛弃爱妻和独子,任凭敌人去虐待。历史学家这样说:“他渐渐遭到毁灭,其苦难并未停止,反而加剧,因为他在死亡以前,切身感受着孩子被俘、朋友丧失、属下遭杀、亲人分离和生活无着的痛苦。”

    使他万分不幸的是,一些随从也开始谋害他,因为牺牲他即可使他们苟且偷安,尽管那样卑鄙无耻。在一次叛乱中,菲利普不少忠实的随从和维塔莫(波卡塞特一位印第安女王,菲利普的一位近亲和盟友)的属下,被出卖给敌人。当时维塔莫也在其中,她极力横穿邻近的一条河流出逃,但后来被发现赤身裸体死于河边,这或因为她游得精疲力竭,或因为饥寒交迫所致。可是人虽然已死,迫害却并未停止。阴间是不幸者的庇护所,恶人一般不到此处扰乱,然而这位被弃尸野外的女性,也无法在此处获得保护,她所犯下的弥天大罪,就在于对亲友满怀深情,忠贞不渝。她的尸体受到惨无人道、可耻透顶的报复,头被割下挂在汤顿[16]的一根柱上,向她那些被俘的臣民示众。他们立即认出不幸女王的面容,深为这野蛮的场面震惊,据说由此发出“恶魔般异常可怕的悲号”。

    菲利普陷入重重苦难和不幸之中,无论他怎样抗争,属下的背叛似乎尤其使他悲痛欲绝,万念俱灰。据说,“他从此郁郁寡欢,节节败退。”希望的春天毁灭,雄心壮志荡然无存——他环顾四周,只见危机四伏,黑暗笼罩,“没有同情的眼睛,也无力挽狂澜的手臂。”此时随从所剩无几,尽管悲惨的菲利普陷入绝境,他们仍然一片忠心;他带着他们回到希望山附近,这是其祖先们古老的生息之地。他像个幽灵四处潜行,这儿一度繁荣昌盛,如今却一片荒凉,无家可归,无亲无友。编年史家用朴实无华的笔调,把他贫困可怜的处境极为栩栩如生地展现于读者面前,无意中竟然使得读者同情这位不幸的武士,而史家本意是要予以指责。“菲利普,”他说,“像一只野兽,让英国军队在林中来回追击一百多英里,最后被赶至希望山穴居地。他同几个最优秀的朋友退入沼泽,这儿不过像一座监狱,将他牢牢关在里面,直到死亡的使者得到神的许可,向他复仇。”

    即便落入最后这十分险恶、令人绝望的避难所,他也给我们留下了虽然使人忧郁但却不同寻常的记忆。我们想象着,他置身于忧心忡忡的随从中间,郁郁沉思着该死的命运,于荒凉寂寞的隐居处显示出原始人的伟大。他尽管被打败,但并不沮丧,可杀而不可辱——面对灾难他似乎更加傲然,定要把苦头吃尽而后快。卑微者屈服于挫折,高尚者则将其战胜。连投降这一想法也会使菲利普勃然大怒,有一随从提出求和的权宜之计,被他杀死。该随从的哥哥逃跑,为报私仇把酋长的藏身处泄漏。一群白人和印第安人立即被派往菲利普躲藏的地方,他眼里露出愤怒与绝望的目光。当发现敌人靠近时,他已被包围,转眼间即看到五个最可靠的属下死于脚旁。一切抵抗都无济于事,他冲出隐身处,试图冒险出逃,却被自己部落的一个叛徒射穿心脏。

    这便是英勇而不幸的“菲利普王”不多的故事,他活着时惨遭迫害,死后还受到诽谤侮辱。然而,即使我们对敌人不无偏见的轶闻细加思考,也会从中发现其高尚可爱的品性,这足以让人对他的命运产生同情,对其名声表示敬意。我们发现,尽管战斗不止,他忧郁不堪,满腔怒火,但仍然不乏温柔的爱情、父亲的体贴和高洁的友谊。白人提到他的“爱妻和独子”被俘时感到喜悦,因为这使他无比悲伤。凡是他的密友的死,都被白人洋洋得意地记录下来,这对他的心灵是又一个打击。而许多随从背叛逃离——尽管他曾对他们寄予真情——据说使他心灰意冷,从此永无快乐之日。他是一位爱国者,热爱自己的故土;是一位君王,为臣民所信赖,而对其邪恶满怀愤怒;他也是一位战士,在战场上英勇无畏,逆境中坚定不移,面对疲劳、饥饿和各种肉体折磨,均坚忍不拔,甘愿为自己拥护的事业献身。他充满自豪,不屈不挠地热爱着天然应有的自由,宁愿与林中野兽为伍,或置身阴郁的沼泽深处——那样虽然忍饥挨饿却自由自在——也不卑躬屈膝,依赖白人,在殖民地中过安逸舒适的日子,遭人唾弃。他富有英雄品质,超凡出众,一个文明社会的武士会因之熠熠生辉,成为诗人和史学家写作的主题。而他在自己本土上却四处流浪逃亡,像一只孤独的小船淹没于黑暗风暴之中——没有同情的眼睛为之流泪,也无一只只友爱的手将其斗争的事迹予以记载。

    注释

    [1]美洲印第安人一个部落的居住地。

    [2]印第安妇女常把婴儿悬挂在树上的摇篮里,任风吹动。

    [3]托马斯·坎贝尔(1777-1844),苏格兰诗人,主要作品有《希望的乐趣》和《英国水手之歌》等。

    [4]康涅狄格州东南部的北美印第安人。

    [5]分布在罗得岛州大部分地区的美洲印第安人,现已灭种。

    [6]马萨诸塞州东南部阿耳冈昆印第安人一部落。

    [7]在修正本文的校样时,笔者得知,有一位著名的英国诗人已根据菲利普的故事,将很快写完一首英雄史诗。――原注

    [8]即欧洲、亚洲、非洲、澳洲,尤指欧洲。

    [9]即美洲。

    [10]死于1676年。

    [11]如今罗得岛州的布里斯托尔。——原注

    [12]引自新英格兰清教徒英克里斯·马瑟(1639-1723)的《新英格兰与印第安人之战简史》一书。

    [13]指威廉·哈伯德(1621-1704)牧师。著有《在新英格兰与印第安人的冲突》,后面的数处引文即出自本书。

    [14]引自W.拉格尔斯牧师的手稿。——原注

    [15]当时居住在现今位于美国纽约州和加拿大的北美印第安人。

    [16]马萨诸塞州东南部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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