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闻札记-小村引以为豪的人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愿狼勿嗥叫,尖声的猫头鹰

    勿在你坟旁扇起噪音!

    愿狂风暴雨勿在此吵闹不停,

    使你温柔美好的土地贫瘠挨冻!

    而让如春的爱使之永远繁荣。

    赫里克

    我曾漫游各地,某次穿过英国一个偏远的郡,转入一条叉道,通向更为幽深的地方。一日下午,我在一座小村驻足,眼见一派田园风光,宁静宜人。村民身上,无不显露出原始的朴素神气,这在大马路一带的村里无法看见。我决定在此过夜,早早吃过晚饭,便漫步而出,享受邻近的美景。

    我一如普通旅行者,悠然而行,不久来至附近教堂。教堂确系珍奇之物,古塔全让常春藤覆盖,只偶见突出的扶壁、灰暗的墙角、雕刻奇异的饰品,隐约显露于青翠的常春藤下。那是一个可爱的夜晚。上午天色昏暗,下着阵雨,但下午转晴;虽然头上仍然悬浮着阴云,不过西天上出现一片金光,落日由此把余辉洒向湿淋淋的树叶,使大自然阴郁中呈现出一丝微笑。这仿佛一个善良的基督徒于临终之时,笑对世间罪恶与悲哀,宁然而去,确信他将再度荣耀。

    一块墓石半入泥土,我坐于其上,思考着昔日情景,早年的朋友,以及各种人,无论远方的还是已故的,耽于忧郁的幻想——你在令人沉思的庄严时刻,常会如此;不过其中也包含某种甜蜜东西,甚至为快乐所不及。邻近高塔的钟声不时传来,其音调与景色和谐协调,正与我的情感合拍。一会儿后我才想起,那必定是为坟地又一死者敲响的丧钟。

    不久,我见一队出殡行列穿过村子草地,慢慢沿一条小路蜿蜒而行,然后从篱笆裂缝处时隐时现,最后从我坐的地方经过。棺材由几个身穿白衣的年轻女子抬着;另一个大约十七岁的姑娘行走在前,头戴白色花冠,表示死者为一年轻未婚女性。遗体后面跟着父母,他们是一对可敬的夫妇,优秀的农民。父亲似乎感情抑制,但他那凝视的目光,紧缩的眉头和深皱的面庞,显示其内心斗争激烈。妻子则挽住他胳膊,满怀母亲的悲哀,大声哭泣,抽动不止。

    我跟随送葬队伍步入教堂。棺材放在耳堂中间,那顶白花冠和一副白手套悬挂于死者生前的座位上方。

    人人知道在葬礼上克制情感,因为再幸运的人,亦会随爱过的人入墓;但当为一个天真美丽、青春丧命的人举行葬礼时,还有什么更催人泪下的呢?将遗体放入墓坑——“回归黄土,化为乌有”——这一简单举动庄重无比;此刻,死者年轻的朋友们会情不自禁泪如泉涌。父亲似乎仍然极力克制,确信死于上帝怀抱的人均有福气,以此自我安慰;但母亲却一心想到孩子是田野里的一朵鲜花,在最可爱时即被砍掉,枯萎;“她像拉结[1]一般,为孩子们哀悼,无法安慰。”

    回到客栈,死者的故事我尽皆获悉。故事并不复杂,属于常流传的一类。其父作为农夫,曾殷实富足,但后来境况不佳。她是家中独女,从没离开家乡,过着简朴的乡村生活。她还曾是乡村牧师的学生,为其不多羊群中一只最受喜爱的羔羊。仁慈的牧师以父爱之心,教她知识——虽然有限,但与她生活的范围相称,因为他只望她成为其环境的装饰,而无过高希求。她受父母疼爱与娇惯,从未涉足一般职业,因此养成自然优雅而娇气的品性——这与其纤巧可爱的形体互为协调。她如花园里某棵柔嫩植物,偶然生长于田野强壮的植物中间。

    她比同伴妩媚,她们对此心有所感,予以承认,但毫不嫉妒,因为她更有一种谦逊柔和、迷人善良的举止。我们真可这样描绘她:

    她出身低微,美丽无比,

    正是那少女曾奔跑于这草地;

    无论做什么或似乎做什么,

    均散发出更美妙气息——在此可贵至极。

    村子较为隐僻,仍然保留古代英国习俗的某些痕迹。它有其乡村节日和假日娱乐,仍然遵守五朔节[2]一度盛行的礼节,虽然声势有限。这确实系现任牧师所倡导;他热爱古代风俗,是一位纯朴的基督徒,视其天职即给予世间欢乐,把友好善意撒向人间。在他主持下,“五朔节杆”一年年伫立于村草地中央,节日这天便饰以花环和飘带,像古时那样,任命一位五朔节女王或小姐主持游戏,发放奖金奖品。村子这生动别致的场面,离奇非凡的乡村节日活动,常将游人吸引。其中有一位年轻军官,于五朔节来到此地,所

    在军团刚驻扎于附近。村庆典上,常见的朴素情趣把他迷住;但最使他着迷的,是那位清新可爱的五朔节女王。她深受村民喜爱,头戴花冠,面容红润,喜气洋洋,女孩的羞怯与欢乐交织在一起,美丽有加。乡村习俗天真朴实,受其影响,军官很快和她相识,渐渐与之亲密,并未深思熟虑即向她求爱——年轻军官们很易怀着乡村的纯朴情感,开开玩笑。

    他求爱的方式,一点不让人惊恐。他甚至根本不提及爱情;但有些方式,比语言更意味深长,能把爱意微妙地传至心中,无法抗拒。眼神,语调,表情,言行,无不散发出许多柔情蜜意——这些才是爱情最有力的表示,它们总能被感悟和理解,却无法言传。它们能迅速赢得一颗年轻、正直和敏锐的心,我们对此不足为奇。至于她,几乎不知不觉坠入爱河,究竟是何日益增长的激情,将她全部心思和感情吸引,究竟结果如何,她都不予过问。她的确对未来置于不顾。有他在身边时,其美貌和言语把她全然迷住;不在时,她便沉醉于他们最近见面的情景。她同他一道漫步,穿过青翠的小路和附近的乡村风光。他教她发现大自然中新的美景,用上流社会礼貌文雅的语言,把富于浪漫与诗意的魔力传入她耳里。

    男女感情,也许再没比这天真姑娘的更纯洁。年轻的恋人身躯威武,军服华丽,或许一开始就迷住她眼睛,其中包含着某种崇拜。她视他为更高尚的人,加以敬仰,和他交往时便感到自己有一颗热情的心——这心天生娇嫩,富有诗意,此刻如梦初醒,强烈感受到世间的美丽与崇高。至于社会等级与财富可鄙的划分,她不假思索;是他的才智、品行和举止,与她习惯的乡村社会的不同,使她看重他。他说话时,她总全神贯注倾听,两眼低垂,暗自喜悦,激动得面颊发红;或者,假如她心怀钦佩,羞怯地偷看他一眼,也会立即掉转视线,想到自己不如他而叹息脸红。

    她的情人同样激动不已,不过他的激情中混杂一种更粗俗的东西。他以轻浮态度开始这种关系,因为常听军官同伴吹嘘征服村子的事,认为自己也必须取得此种胜利,方能享有勇敢者的殊荣。但他太富于青春热情。他的心还没因为游闲放荡的生活,变得极其冷漠自私——这颗心,力求点燃火焰,自己也从中着火,他尚未意识到身处何境,便已坠入情网。

    何以处之?在这些无所顾忌的恋情里,旧的障碍不断出现。他生活的地位,贵族亲戚们的偏见,他对高傲顽固父亲的依赖,这一切使他无法考虑婚姻。但他低头看见这如此温柔信任、天真无邪的人儿时,发现她举止纯洁,生活洁白无瑕,面容于端庄中带着恳求,任何放荡的感情都会为之胆寒。在上流人士中,有成千上万个无情的例子,说明他要坚强不屈是徒劳无益的;而怀着冷漠可笑的轻浮态度——他即曾如此听上流人士谈论女性美德——使丰富的感情之火熄灭,也无济于事。无论何时他来到她身边,她都呈现出少女的纯洁妩媚,神秘泰然——在其神圣地方,任何邪念均无立身之地。

    这时军团忽然接到命令,奔赴欧洲大陆,他烦乱的心绪由此结束。他一时极度痛苦,犹豫不决,迟迟不把消息告诉她,直至临近出发,傍晚散步时他才和盘托出。

    她可从没想到离别。其幸福的梦想因此破灭,她视之为突如其来的弥天大罪,为此哭泣,如小孩般天真无邪。他搂抱着她,亲吻她温柔面颊上的泪水,而她并不拒绝,因为悲哀与钟爱有时交织一起,使柔情的爱抚变得神圣。他天生冲动,眼见美人儿明白无误投入自己怀抱,深信已使她倾倒,害怕永远失去她,这一切将一度支配他的情感战胜——于是贸然让她离开家乡,成为他命运的伴侣。

    就引诱女子而言,他全然是个新手,为自己卑鄙的行为脸红畏缩;但他的意中人心灵之天真,最初不明其意——为何离开家乡和父母简朴的屋子?当她纯洁的大脑忽然明白其想法时,她惶惑不安。她没有哭泣,没有责怪,一言不语——可是像遇到毒蛇一样突然被吓退,万般痛苦地看他一眼,这一眼直刺他心灵。她十指交叉,非常悲哀地紧握着,像避难似的向家逃去。

    年轻军官离她而去,心怀迷惑、羞辱和悔恨。这匆忙的离别,将他的思绪转移,否则他真不知感情的矛盾结果如何。新的情景,新的欢乐和新的朋友,不久将他的自责驱散,将他的柔情扑灭。然而,置身兵营的骚动、驻军的狂欢、部队的列阵甚至战斗的喧闹,他时而暗暗想到乡村宁静纯朴的景色:浅色的小屋,银波闪耀的小溪和山楂篱笆旁的小路,还有那位沿路漫步的村姑——她靠着他胳膊,倾听他说话,眼睛无意中流露爱意,闪闪发光。

    可怜姑娘梦想的一切毁于一旦,所受打击实为残酷。她身体柔弱,最初昏厥过去,然后歇斯底里,继而一直闷闷不乐,憔悴不堪。她从窗口看见部队离去,看见负义的情人离去,仿佛在锣鼓与喇叭声中,在雄壮的军队中凯旋而归。她深为痛苦,最后极目看他一眼;此时,晨曦照耀着他,他身上的羽饰在微风中飘动,像一个光辉的幽灵从她眼前消失,彻底把她留于黑暗里。

    她以后的故事,再加详述或许无甚新意。它和其余爱情故事一样,令人忧郁。她力求避免交往,在常和情人走过的路上独自漫步。她像一只受伤的鹿,悄然哭泣,对这可悲而富有讽刺意味的事郁郁忧思,痛恨不已。有时临近就寝时刻,人们见她还坐在村教堂门口;挤奶女工们从牧场回来,不时听见她在山楂路上哼出哀婉曲调。她对去教堂祈祷非常热心。她瘦弱不堪,但正值活泼青春,身上无不可悲地散发出神圣气息。老人们见她走来,为她让路,好像她是个幽灵,并目送她而去,愁苦地摇摇头,预感着什么。

    她深信,自己正快步走向坟墓,不过把它视为安息之地而予以期待。一条银线曾将她与生活紧连,现已松弛,似乎阳光下再无欢乐。假如她温和的胸中,曾对情人怀抱怨恨,如今也荡然无存。她已无法满怀怒气,带着悲哀而温柔的情感,给他写下一封诀别信。信的语言极为纯朴,但正是这纯朴动人心弦。她告诉他,她行将离世,毫不隐瞒因为他所致。她甚至将自己的痛苦描述一番,最后说,她必须向他表示宽恕和祝福,方能安息。

    她体力渐弱,已不能离开小屋。她只能踉跄来到窗口,支撑在椅里,喜欢在此坐一整天观赏外景。她仍然毫无怨言,也不向谁述说是何病魔在折磨她的心灵。她甚至从未提起情人的名字,总把头置于母亲胸前,默默哭泣。她可怜的父母心怀忧愁,守候在这朵凋谢的花旁(她是他们的希望),仍然以为它会再度充满生机——她的面颊有时异常鲜明红润,也许表明有康复可能。

    一个礼拜天下午,她就这样坐在父母中间,双手与之紧握,格构窗大开,和风悄然而入,送进簇簇杜鹃花的芳香——它们由她亲手栽培于窗前。

    她父亲正朗读《圣经》里一章,谈及世间虚荣和天堂欢乐,好像让她胸中充满安慰和宁静。她注视着远处的乡村教堂,晚礼拜的钟声已敲响,最后一个村民正慢慢走进教堂门廊,万物归于安息日这特别神圣的静谧。父母满怀渴望地注视她。疾病和悲哀,会使人面容变得十分粗糙,但却使她犹如天使。她温和的蓝眼里颤动着泪珠。——是想着负义的情人吗?或者,她的思绪漫游至远处教堂墓地?——不久她亦将葬于其中。

    这时忽听见得得的马蹄声,一位骑士向小屋飞奔而来,在窗前下马;可怜的姑娘发出一声微弱感叹,瘫软在椅里——原来是她悔悟的情人哪!他冲进屋去,把她紧抱在怀里;可她消瘦的身躯,死一般的面容——如此苍白,然而凄凉中又如此可爱——使他的心灵深受打击。他痛苦之至,扑倒在她脚前。她虚弱无比,无法起身,极力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嘴唇蠕动,仿佛在说话,可一字不清——她带着难以形容的温和笑容,低头看着他,永远闭上了眼睛。

    此即我搜集到的这个乡村故事。所述情况微不足道,我明知无甚新意。时下,人们凡事追求离奇,叙述讲求趣味浓厚,面对如此风尚,本故事显得平凡陈旧,不足挂齿,不过当时的确颇令我产生兴趣。我联想到目睹的动人礼仪,觉得它比许多非常引人注目的情景,给我留下更深印象。后来我又经过此地,重访教堂,并非只为好奇而已。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树木一片光秃,教堂墓地暴露无遗,令人可悲,寒风呼呼刮过干枯的草地。然而,深受村民喜爱的人之坟墓,周围则种起常绿树,柳树低垂其上,使这片草地免受损害。

    教堂门开着,我跨步而入。花冠和手套仍然如葬礼那天悬挂,虽然花已枯萎,但人们似乎时时除去尘土,以免玷污其洁白。我见过许多墓碑,艺术在上面极尽所能,以期引得参观者同情;但我觉得,最感人肺腑的,莫过于这无辜亡人纯朴而雅致的纪念品。

    注释

    [1]《圣经》故事中人物。

    [2]五朔节,英国五月举行欢庆活动的风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