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闻札记-垂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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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自然”女士似乎顿生爱意,

    快乐的活力涌动不已;

    清新的汁液搅动拥抱的蔓藤,

    鸟儿唱出爱的歌声;

    嫉妒的鲑鱼趴在水下,

    游上来吃信以为真的苍蝇啦。

    我朋友伫立在旁,耐心施展技术,

    看着颤动的浮子,无比专注。[1]

    亨利·沃顿爵士[2]

    据说,许多不幸的顽童,因为读《鲁滨逊漂流记》深受诱惑,离家出走,漂泊海洋。同样,我怀疑许多高尚绅士,之所以爱手拿钓竿,常去乡村溪河,或许读过可敬的艾萨克·沃尔顿[3]迷人的篇章,从而顿时产生激情。记得几年前,我曾在美国和一群朋友研读其《高明的钓鱼者》,并且无不钓鱼成癖。时值年初,但天气一转晴朗,进入春夏之交,我们就手拿钓竿奔赴乡村,一如堂吉诃德[4]读过骑士之书,极尽疯狂。

    有一个朋友全副武装,为此次行动全身打扮,其状并不亚于堂吉诃德。他身穿粗斜纹布宽边服,上面有衣袋数十个,错综复杂;脚穿有绑腿的皮制高统靴,十分结实;一边挂一只鱼篮;另有一根专利钓竿,一副抄网和二十多种麻烦之物——这些东西,唯有在彻头彻尾的钓鱼者身上方可见到。他配备如此战斗装备,令乡下人大为注目吃惊,因为正统的钓鱼者他们从未一见,犹如在莫雷纳山的牧羊人里,出现一位全身盔甲的拉曼查英雄[5]。

    我们初次尝试,是在一条山溪边,它位于哈得孙河山岳地带。英国河流极为平静,其边缘如天鹅绒一般,人们在此发明一些捕鱼术,但很不幸这山溪里毫无用场。溪水汹涌,我们所在的幽僻处不乏浪漫色彩,鲜为人知的美景比比皆是,足以让观光赏景者写一部见闻札记。时而,溪水跃下岩石丛生的斜坡,成为小瀑,宽大均衡的树枝覆盖其上,无名的长草成流苏状从悬崖边垂落,滴下钻石般水珠。时而,它波浪翻腾,喧嚷着冲过森林掩映的山谷,哗哗之声回荡其中。一阵狂奔后,它悄然流至开阔明亮的天空下,水面极其平静安详——正如我曾见某个泼妇,在家里吵吵闹闹、大发脾气之后,脸上显露酒窝跑出家门,热泪盈眶,面带微笑,逢人便行屈膝礼。

    此时,永不停息的小溪缓缓流去,极尽平滑,穿过山中绿色草地。我们身处宁静中,只偶尔听见三叶草里,懒洋洋的牛身上传来丁当铃响,或附近森林里樵夫劈柴的声音。

    就我而言,凡需耐心或灵巧的运动,我均笨手笨脚,钓鱼不过半小时,已全然“满足此种情趣”,对艾萨克·沃尔顿的观点深信不疑——即钓鱼有些像作诗,你必须有其天赋。我鱼没钓着,却钓着了自己:鱼线常缠于树上,鱼饵丢失,钓竿折断,以致我干脆放弃,不无绝望,在树下读起老艾萨克的书,消磨时光。令我满足、使我心醉的,是他那真诚纯朴、富有乡村情感的迷人气质,而非钓鱼本身的激情。然而,我朋友对其妄想更加执着。此刻,我见他们无声地沿溪而行——此处小溪显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仅边缘偶有灌木和矮树。我看见他们闯入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时,鸟儿飞起,发出空洞的尖叫。这山峡有一个深黑的贮水池,翠鸟从悬垂其上的枯树里探看他们,神色疑虑。乌龟晒着太阳,这时侧身从石头或原木上溜走。他们走近,惊慌失措的蛙扑通跃入水中,给周围整个水域发出警报。

    我尚记得,我们辛苦跋涉,密切观察,悄然潜行约大半天后,几无所获,尽管装备完美。这时,一个粗笨的乡下顽童从山上走来,手拿树枝做的钓竿,上面系着几码长的麻线,并且带着——哎呀,老天爷!——我想是用针弯成的鱼钩吧,上面钩着区区蚯蚓——他半小时钓到的鱼,比一整天鱼咬我们鱼饵的次数还多呢!

    但尤为重要的,是那顿“美好、简朴、有益、饥饿”的餐,仍然留存于我的记忆。那是在一棵山毛榉下,旁边即有一口从山坡上静静流出的纯净清泉。餐后,一朋友同挤奶女工读起老艾萨克·沃尔顿描写的情景,而我则趴在草地上筑城堡,直至入睡,鲜明的云块飘浮于头上。这一切,仿佛是纯粹以我为中心的表现。然而,我仍然情不自禁予以讲述,它们一如乐曲正回响在我心际。不久前我曾目睹一个愉快场面,再次唤起我的这番回忆。

    那是一天早晨,我漫步在阿伦岸边,此系一条美丽的小溪,从威尔士山流下,涌入迪伊河;此刻溪边坐着几人,引我注意。走近时,我发现是一个钓鱼者和两个土气的学徒。前者是个老人,装一只木腿,衣服虽然补丁颇多,但尤为细致,说明他们贫穷,以诚实劳动换取衣物,并且倍加爱护。其面容表明他曾饱经风霜,不过眼下天气晴朗;满脸皱纹,习惯地露出微笑;铁灰色头发垂在耳旁,气质颇有哲学家的乐观风度,乐于随遇而安。一同伴衣衫褴褛,偷偷摸摸,像个十足的偷渔者,我肯定,即便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他也能摸进附近任何绅士的鱼池。另一个是乡下少年,身高笨拙,步履悠闲,显然像一位乡村花花公子。老人刚杀掉一只鲑鱼,正察看其胃,从中寻找适合做鱼饵的虫子,一边对同伴就此讲解,他们似乎在洗耳恭听。我自从读艾萨克·沃尔顿的书后,对“钓鱼兄弟”均有一种好感。他断言说,他们系“温和愉快、心灵安然”的人。我读旧文《论钓鱼》后,对其敬意有增无减,文中不乏格言,论及他们满怀友爱,互不侵犯。这篇真诚的小文说,“你自寻其乐时,若开他人之门,必使之复关。[6]再者,你切勿利用此巧妙娱乐,只贪求增加和节省钱财,而重在使你安慰,让身心康健。”[7]

    我想,自己文中所读,不正体现于这位钓鱼行家身上?他看似欢快称心,把我深深吸引。其行为举止,我不禁在此描述一番:他从小溪一处跃到另一处,颇显豪侠;钓竿挥舞空中,以免鱼线拖地或缠于灌木丛里;把虫形鱼钩抛到任何特定地点,灵巧之至,时而轻轻掠过小急流,时而投入一个黑洞——它由错综复杂的根或树枝悬垂的岸形成——大鲑鱼易潜伏于此。同时,他对两个徒弟进行指点,教他们如何握鱼竿,上鱼饵,在溪面引鱼上钩。这情景,使我想起《高明的钓鱼者》中那位贤明的钓鱼者对其门徒的指导。周围乡村一派田园风光,正属于沃尔顿喜欢描写的一类。此为紫郡大平原一部分,紧靠美丽的格斯弗德溪谷,正是在此,低矮的威尔士山从清新芳香的草地升起。天气一如他书中记载,温和明媚,不时下一点柔和的阵雨,把一颗颗钻石般的雨珠洒向大地。

    不久,我便与这位钓鱼老手攀谈起来,他待我甚佳;我借口向他学技术,几乎整天与之相伴,一面在溪边游荡,一面听他说话。他很健谈,全然是个欢快的老人,喋喋不休;我想,他为有机会展示其钓鱼才华,还有点洋洋得意吧,因为谁不想时而扮演一下贤明之士呢?

    年轻时,他曾四处漫游,在美国度过几年,尤其在萨凡纳市,在那儿经商买卖,但因为一合伙人举措不慎而致破产。他后来又饱经沧桑,最后参加海军,一只腿在坎佩当战役被炮弹炸掉。这是他唯一有过的真正好运,因为他由此获得抚恤金,加上父亲留下的不多财产,有近四十英镑的月收入。这样他回到家乡,过着平静安然、衣食无忧的生活,把余生献给“崇高的钓鱼艺术”。

    我发现,他细心读过艾萨克·沃尔顿的作品,并对其纯朴坦然的品质和无时不有的乐观性情,似乎尽皆吸取。虽然在世上深受打击,但因为世界本身愉快美好,所以仍然感到满足。尽管他曾去各个国家,像一只可怜的羊受到粗暴利用——被关在树篱围栏里剪羊毛——但谈及每个国家,他仍然心怀坦诚善意,仿佛只看事物好的一面;尤其是,他这样的人我几乎从未见过:在美国有过不幸经历,为人诚实,宽宏大量,把错误留给自己,而不诅咒国家。受他指点的少年,据悉是个胖老寡妇的儿子,显然也是其继承人(村酒店即是她开的),并且当然大有前途,深受当地无所事事、具有绅士派头的人奉承。所以,老人如此关照他,也许一只眼盯着酒店里特殊的一角,不时免费获得一杯令人欢乐的啤酒。

    钓鱼的某种情趣,可使我们精神温和,大脑纯洁安宁,如能忘记对蝗蚓和昆虫的酷刑和折磨——钓鱼者很容易如此。英国人办事井井有条,连娱乐亦不例外,是最注重科学的运动员,因此钓鱼有其完美的准则与方法。英国风景温和宜人,十分优雅,一切粗陋东西在此会变得柔和;而钓鱼这一娱乐,在如此风景中尤为适宜。沿着清澈的溪水漫步,实在令人惬意,它们像银色脉道,横穿这美丽国度的胸膛,引你走过多姿多彩、小巧玲珑的景色;时而蜿蜒曲折,穿过美化的土地;时而洋溢着经过肥沃牧场,清新的草地混合着馥郁花香;时而闯入村庄,然后流入隐僻之地,变幻多端。大自然的甜美安宁,钓鱼运动的静心注目,渐渐让人陷入阵阵愉快的沉思。你又不时听见鸟儿的歌声,远处野鸡的啭鸣,或看见某条鱼奇怪的表演——跃出平静的溪水,在明净的水面上倏地滑过——于是你感到舒心万分。“当我寻求乐趣,”艾萨克·沃尔顿说,“并力图增强对全能上帝之威力远见的信任,我就蹚着流动的溪水,漫步于草地上,观赏无忧无虑的百合花,以及许多小生物——它们不仅被仁慈的自然之神创造,也为她抚养(人们不知以何种方式),因此信任她。”

    我情不自禁,再引一位古代钓鱼冠军的诗,它表达出同样天真快乐的精神:

    让我自在生活,不受任何伤害,

    在特伦特或艾冯河畔安居;

    这儿我见浮子沉入水里,

    因为迫切咬诱饵的,有狗鱼或雅罗鱼;

    我沉思这世界和上帝:

    有人在夺取非法之物,如此卖力,

    有人卑鄙酗酒,尚有更糟之举——

    把光阴耗费到战争,或蛮横的侵略中去。

    让自愿者们继续寻求如此娱乐,

    尽情耽于其幻想——它们令人欢喜;

    如此,我可见绿色的田野和草地,

    每天自由漫步于清新的河边,

    在雏菊和蓝色的紫罗兰里,

    在红锆石和黄水仙里,多么惬意。[8]

    与钓鱼老者分别时,我问及他的住处;几天后我碰巧又来到其村附近,于是心怀好奇找到他。我见他住在一座小村舍里,仅有房屋一间,但其布置摆设非同寻常,颇为出奇。它位于村边,在青葱的河岸,离公路稍远,前面是一个小花园,贮有杂草,并点缀着鲜花。正面全为忍冬藤覆盖。屋顶上是一只船形风标。室内装配独特,颇具地道的海员风格。因为他当过海军,对于舒适与享乐自有其想法。一架吊床悬于天花板上,白天收起,以免占地。屋中间挂一只他自制的模型船。两三把椅、一张桌和一口水手贮物大箱,构成其主要的动产。四周墙上贴有海员民歌,如《霍西尔上将的幽灵》、《全体衰落》和《汤姆·鲍林》,一些海战图混杂其中,而坎佩当战役尤为显著。壁炉用海壳装饰,上面挂一个象限仪,两侧各有一幅海军军官木刻像,其状威严。老人的渔具,小心翼翼挂在屋子四周的钉和钩上。一只架上放着藏书:一本谈钓鱼的书,破旧不堪;一本用帆布包装的《圣经》;一两本稀奇古怪的航海书;一本海员历书;一本歌曲。

    他家有一只独眼大黑猫,和一只捉到并驯服的鹦鹉;鹦鹉在他的一次航海中,自学了不少东西,能用老水手长嘶哑的语调,讲出各种海员行话。此屋使我想起著名的鲁滨逊·克鲁索[9]的屋子;它井井有条,一切照军舰的正规方式“收藏”;老人还说,“我每天早晨擦净甲板,并且每顿饭后打扫。”

    我发现他坐在门前的长凳上,沐浴在柔和的晚霞里,抽着烟斗。猫在门槛边,发出悠闲的叫声,鹦鹉在笼中摆动的铁圈上,表演奇怪动作。他钓了一整天鱼,向我讲述他的钓鱼史,像将军谈论战役一般细致入微;尤其讲怎样钓起一条大鲑鱼时,显得生气勃勃——为此他们施展出浑身解数,机警之至。他还把鱼作为战利品,送给村酒店女老板。

    眼见如此一位穷苦老人饱经沧桑后,于人生末年安然停泊在宁静舒适的港湾,欢乐满足,多么令人欣慰啊!而他的幸福来于自身,不靠外在;因为其善良品性永无穷尽,这可是上天赐予的最珍贵礼物,它像油一般散布于烦恼的思想海洋,让心灵在最恶劣的天气里,保持平稳和安宁。

    我进一步了解他,得知他颇受村民喜欢,亦为村酒店中的贤人,用歌声让庄稼人极为开心;并像星巴德[10]一样讲一些神奇地方、船只失事和海战故事,令他们吃惊。他还深为邻近业余运动员注目,教会他们几招钓鱼术,并享有特权,随时去他们家用餐作客。总体而言,他的生活趋于安宁随和,天气晴朗、时节有利时,他大多在附近溪河边垂钓;其余时间呆在家里,为下次活动准备钓鱼用具,或为主顾和贵族学徒制作钓竿、渔网和虫形鱼钩。

    礼拜天,他按时去教堂做礼拜,尽管讲道时通常睡着。他已特别提出,死后埋在一块绿草地里,从他教堂的座位处即可看见,并且他当水兵时就已把此地标出。当远离家乡,置身于汹涌的海上,面临葬身鱼腹的危险,他曾想到这块地——他父母即葬于其中。

    故事到此结束,因为我担心读者生厌;不过我描绘这位可敬的“钓鱼兄弟”,实乃情不自禁,他使我对钓鱼学说喜爱有加,虽然其钓鱼术我恐怕无法灵巧地掌握。让我用真诚的艾萨克·沃尔顿的话,结束这篇散漫的小文,恳求圣彼得师傅[11]赐福于读者,赐福于“所有爱美者,他们对其远见卓识敢于信任;过宁静的生活吧,到溪边钓鱼去。”

    注释

    [1]本诗韵律为aabbccdd。

    [2]沃顿(1568-1639),英国诗人,外交家。最著名的作品有《你这夜美人》。

    [3]沃尔顿(1593-1683),英国作家,以其《高明的钓鱼者》一书最著名。

    [4]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所著小说《堂吉诃德》中的主人公。

    [5]引自《堂吉诃德》中故事。

    [6]意指不要打扰他人。

    [7]从本文中可以看出,钓鱼是一种比人们通常认为的更勤劳虔诚的运动:“因为当你打算从事这种钓鱼运动时,你不太希望有很多人一起,这样你才会专心投入进去。而且你还能虔诚地服务上帝,有效地作习以为常的祈祷。如此,你还会避免许多恶习,比如懒惰,众所周知这是让人产生许多其他恶习的主要原因。”——原注

    [8]J.达沃斯作。——原注(作者曾于1813年出版过《垂钓秘诀》一书。——译注)

    [9]英国作家笛福(1660?-1731)的代表作《鲁滨逊漂流记》中的主人翁。

    [10]《一千零一夜》故事中人物,系巴格达富人,曾作7次冒险航行。

    [11]圣彼得是耶稣十二门徒之一。圣彼得师傅即指耶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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