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恪
一
小说和历史的关系永远纠缠不清。巴尔扎克说自己是历史的书记员。中国自古至今都强调以历史为镜,发展到当代,毛泽东对《水浒传》和《红楼梦》的评价都离不开对历史的估评。这里含有一个特别有意味的美学原则,而且是一个美学悖论。其一,历史小说家强调历史的真实性,还原历史的真实面貌,表明小说有史的价值。其二,任何写历史的小说家都不会满足于历史的陈述,借古讽今,小说的落脚点最终还在现实生活中。这刚好构成了历史与现实的矛盾性。现实是当下的进行时,而历史早已结束,如果二者都求其真,刚好是一个绝妙的悖论,唯其有了这种悖论,历史叙事才有了张力,有了特殊的美学意味,有了我们称之为历史与现实的修辞术。因而历史叙事中象征、隐喻、幽默、反讽等策略的运用必不可少。张晓林的历史小说便是在这个悖论中寻找自身前行的路径。十多年走来,他已贡献了不少优秀的小说,有些甚至是精品妙作。
张晓林曾写过圉镇系列,从明清跨越到民国,在这个漫长的历史时段内,他的笔触主要指向两个端点:一方面是文人雅士;另一方面是民间众生,三教九流,特别是那些被称之为草民的人。这是一种在变化的时间中写不变的空间,用民俗手法勾画了一幅幅众生相图。其中《木钗》最具有震撼的力量。故事极简单,寡妇鹿娘人生仅有两样珍贵的东西:木钗与儿子。可是瘟疫要夺走她的儿子,她只好捐了木钗。用最珍贵的东西去铸佛钟,却又被僧值不重视,扔掉了,致使铸好的钟上留下了一个钗洞。儿子病愈后,鹿娘还愿时,木钗却从佛像的头顶掉了下来。这篇小说始终都在人类生存的深处寻找,这种寻找构成了生命与物、与情、与遗传,贵重的与低贱的,环境的与个人生存的矛盾,并在如此复杂的矛盾中提炼出最深浓的生命意义。一切矛盾都服从生命的再生。鹿娘一名别有意味,动物,哺乳情深。在写木匠情与儿子生命时,以情衬生命。小说还写了一种人生的执著,卑贱者最终赢得情的高贵。
《诗棺》的绝处在于,奇丑的于之渔热爱的却是两样绝美的东西:一梅花,二诗歌。其生存状态以哭死人之棺而换得苟活。这是极为隐深的,美产生不容易,艺术产生不容易,二者均以生命为代价。小说之眼落在最后,于之渔用诗做了一个奇特的棺材葬了自己。一切艺术之最高境界均由生命而换得。同时艺术是人生的最高规则,我们牺牲了人的日常性而创造了艺术的典范。这篇小说可和史蒂文斯的《坛子轶事》相媲美。
《陈白丁》是一篇欧·亨利式的小说。这类小说的奇处在文的结尾,一般采用的方法是误会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反论手法等等。这篇小说把抑扬手法两相颠倒而用,先扬陈白丁,抑土匪,后扬土匪而抑陈白丁,写古人的一种反省精神。题旨隐深地指向当下我们每个人应该注意的,我们是否真正对人类社会有所贡献呢?很可能自己引以为得意的英雄主义则正好危害了人民。旧式文人的自我批判精神却正是当代文化中的自我认同问题。在张晓林的小说中还有一类特别手法的运用,那就是戏仿的手法。《西游拾遗》和《从良》,这两篇小说的原创都出于我国古代的经典名著《西游记》和《卖油郎独占花魁》,戏仿的目的是把人物滑稽漫画化,消解传统的价值观,而落脚点却在讽刺与今天相关的现实。前者说的是在今天的社会中,你无论是怎样的本领高强,若作法自毙则是无人可救的,他救均是表象,人只能自救,这便使小说的核心指向了人格的内在修为。人的自我完善,对于今天追名逐利的社会观实无疑是极具现实意义。后者本是一个极可读的故事,作者并没有去艳俗化,原作的从良是美娘从欲望世界里摆脱出来,含有一些纯情主义的写作。这里指向的是县令和屠夫,县令暗示权力,屠夫类如今天的暴发户,暗示为金钱。在权力和金钱中争取自由,对今天虽然近乎一种乌托邦,但仍然表达了作者对人性美好的吁求。晓林为什么选择圉镇作为一种历史叙事背景呢?作者一方面避开了浅白直接的意识形态批判而升华为一种文化反省,另一方面由于历史的距离感,写作时可以更加游刃有余,能够获得某种创作上的自由。更主要的,历史叙事明白地告诉我们,作为事典,昨天已经存在,这真正是一种史鉴,洞彻今人的肺腑,是一种警世的文学,同时又含有作者的美学追求。
二
从2005年开始,张晓林雄心勃勃地开始打造《宋朝故事》系列,计划写一千篇。过去借明清时代背景写普通人的众生相,有时让人感到只要把时空一换,仍是今天的现实故事。当下他索性实施一种严格的历史叙事。据作者自己表述,他要打造一种汴京味儿的小说,发扬一种地方文化。因此,他以二十五史为依据,参照各种野史、笔记,广泛收集与宋朝有关的一切史料与逸闻,同时还注意在今天的开封搜索一些民间轶闻。这样做一方面尽量还历史一些真实的面貌,同时又可以看到古老都城的遗韵。
最重要的是,在一位伟大的小说家手上,完美的虚构可能创造出真正的历史(彼得·盖伊语)。那么我们现在要追问,我们所谓的真正的历史,到底是怎样的历史?而小说在怎样的维度上才算真正的历史?首先我们看到的是作家强调的史实。他选择的是北宋时期的历史,特别是近期的小说锁定在赵恒做皇帝的那一段,主要写王公大臣,如吕蒙正、寇准、李遵勖、丁谓、吕端、李沆、张齐贤、杨砺、邢昺、陈尧咨等人。而这些人的故事仅是大体遵循了历史事件相连的真实,如亲征、变革,包括职务的升降等。每个小故事则仅为当时之事的佐料,并无正史佐证。因而我们从时间上看,它一定是历史的。
其次作品反映出了北宋时期的社会状态。特别是人物命运的状态,基本依据他的所作所为及政治业绩。这种个人的社会命运是已经发生过了的,有不可更改性,例如吕蒙正和赵普三次任相。上述两个方面是我们传统思维中所谓人证如山的历史真实。
其三,历史人物可能有的心理动机,决定了当时朝政与人物命运的变迁。丁谓和寇准的矛盾,在历史上可能有更多的说法,这个冤结到底在什么地方?阴谋又是怎样制造的?在正史上是冠冕堂皇的一些事,在《宋朝故事》中却发生了变化。如《佞臣》中通过陈恕与丁谓两人的处世方式不一样,又补出了七条玉带轶事,揭示了丁谓心理的阴暗多于谋算。那么乾佑天书仅提点了一下,巧说寇准命运,推及其死。宋史寇准之死或许另有权威的说法,但《佞臣》中丁谓的故事可能更接近历史真实。这些心理动机虽属推测,但根据当事人做事的方式法则,丁谓害寇准可能更顺理成章,因此在心理的维度上说,《佞臣》更具有历史的真实感。
其四,历史是独裁者专制的话语。从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性质来看,最能显示出历史本质的,便是独裁者的专制。如果历史小说忽略或歪曲了这点,所谓历史的真实就会荡然无存。无论多么开明的封建帝王,他最终还是把国家视为自己的家天下。晓林笔下的赵恒大体还是位开明君主,很能用人纳言,对贪婪腐朽也有所警惕,但本质上他仍然是独裁者,喜欢阿谀逢迎。他知道丁谓口蜜腹剑,搞阴谋,仍然重用他;王钦若是个吹牛拍马高手,人品极坏,最后却做了执政大臣。独裁者喜欢这些人,而潜意识中排斥才华卓越的能臣,如贬寇准,把陈尧咨视为玩物等。在历史评述上帝王也有为人民大众的,但落脚点却在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古训上,因此历史叙事的真实性,其本质是非常残酷的反人性。赵恒是封建君主,晓林在《九经邢昺》《射箭》《战栗》等小说中都对他作了历史真实的反映。
晓林在他的《宋朝故事》系列中基本采用了历史叙事和现实主义原则,是一种历史的纪实,我以为这是一种镜像写法。司汤达曾经说小说是沿着公路移动的一面镜子,《宋朝故事》便是用这面镜子映照我们开封曾在数百年前发生的历史故事。但他没有把宋代前三朝写成一本宫廷生活演义,或者宋代政治事件的纲鉴,而是采取了一种网络结构,把庞大的历史分割成一个个的空间框,展示每个框内的奥秘,使每个框之间产生一种互文性联系,有如一面棱形的镜子从不同角度映射,《脆弱》中的事件与人物分别延续到《佞臣》和《闲云魏野》之中,晏殊和吕端分别在几个小说里关联出现,采用不同的环扣把历史人物与事件连在一起,缀成了一串价值连城的项链。
三
作为笔记体小说,接续了唐宋传奇与《聊斋志异》的艺术特征。写得精紧简约是晓林小说的首要特征。从篇幅上看少则一千余字,多则五千字,人物不多,故事压缩,往往把故事结构在一个核心事件上,或者人物的某个行为方式上。他的结体为什么会如此紧凑呢?原因在他采取了删省与集中两种方法,也即对立辩证的方法。例如寇准作为贤相可以写上一本厚厚的传记,而在小说《脆弱》中,却把他登相拜将前的故事均删省掉了,只写了他在权力高峰时的故事,这里从选帝、治贪、廉政、亲征等事件上突出寇准的智慧,还有人格力量。但从《脆弱》的命题看,他仍有性格上的毛病,大到澶渊之盟,小到退避朝野,细节很多但非常集中地突出了寇准性格的两个侧面。
其次,精紧简约还来自作者语言别出心裁的提炼上。一方面他继承了宋元话本中的精白,多用短句,把看似闲散的句子纳入到故事中来透出人物的智慧。魏野作诗以白鹤为题,前两句是闲笔,到后两句便成了一种智慧。晓林爱用这种貌似闲笔的东西,笔锋一转又另出新意。《枷锁》先写九公主之贤,人厨为丈夫的朋友烧菜,焚掉颂扬她的诗歌,初看觉得入厨焚诗着墨较多,应简写,但文在最后赵恒要砍李遵勖的头,九公主以家事驳哥哥命令救了丈夫,再回头看,要渲染出九公主之贤,烧诗文字便不多了。
文字太精紧简白便会显得质木无文。这种情况在晓林的小说中不存在,他的小说均显得很丰润,柔和。《汴门三柳》写得文彩沛然,趣味悠扬。《柳白藤》文人情怀,韵味十足。《柳诗寒》写命运起伏跌宕,几动衷肠。在《枷锁》中并没用文字描绘九公主,小说着力写行为,重细节,把九公主写得淋漓尽致。当然我们也可以质疑,一个封建贵妇人是否太村妇性情了呢?估且不作价值评判,文字塑造人物的力度却是跃然纸上。
当代小说写作中聂鑫森、谈歌、阿成、孙方友均有不少笔记小说,他们似乎承接了汪曾祺、林斤澜的韵味。张晓林是如何把自己和他们区别开来的呢?这方面晓林作了努力。例如他选择了宋朝故事,使材料与当代笔记小说作家都区别开了。他侧重写了一些文人墨客的故事,透露出了汴京作为古都的文化味。但从目前看到的小说而言,大多还是集中在意识形态的思考上,这又和当代笔记小说家混合起来了。文化的独特性在小说中不够,文化不是写几个文人墨客或民俗生活,而是特定的宋朝大都市滋养起来的宋代市民的生活方式,心理矛盾与思维方式。这一点是晓林要特别注意的,不然,汴京味在哪儿?特点何在?《宋朝故事》要重现的是960一1279年间人们的生活方式,特别是大都会兴起的市民生活的风俗民情,要找到那种文化的精神实质所在。除此,晓林似乎还应加强语言的个性化训练,要吸收部分宋代城市中的市民语言。
晓林的小说已经取得了很好的成绩,被很多人所注意,而且在河南省内有了自已的创作特色。我想,他在书法上浸润已经多年,把书法的文化意味也融入小说,会使他的文化味更浓。等到他的一千篇《宋朝故事》全部完成,我们将会完整地看到一个汴京味小说集的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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