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都喜欢爆竹,两个孩子就能演一出“炮戏”。从父母那里“缠”了钱来,买一挂电光炮,欢天喜地跑到枯草上,拆散了,插一个在土里,点着火,叭的一响,尘土飞起,两个孩子应声仰面翻倒。路过的我看到后胆战心惊,可孩子们倒因为戏演得成功而哈哈傻笑。只有男孩子才能随机应变地演出这类妙剧,女孩子就不行,女孩子怕炮,听见炮声就尖叫、捂耳朵,过了最初的“适应关”之后,不怕了,但自个儿绝不去点火。今年环境和心境都好,况且又来了几笔稿费。有了钱,花起来就大方,对烟花也突然有了兴趣,抱着孩子到小摊子跟前,蝴蝶花、奔月旅行、火焰山、冲天雷、风水轮、天女散花,沉甸甸地买了一包带回家,饭前饭后,高兴了就引火燃捻,噼噼啪啪,喜气洋洋。
火焰腾空的一刹那,我无缘无故想起十几年前的一些往事。那时,孩子们口袋里空空如也,一过年,就跑到街上凑热闹,抢人家放过了没炸的“哑巴豆”。机关单位门前,一挂炮点着了,噼噼啪啪炸着,硝烟弥漫。孩子们不怕,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一手护住脑袋,侧着身子往烟火里冲,脚在地上乱踩,把捻子踩灭就归自己了。有时候炮捏在手里又炸了,炸得掌心一片焦黄,火辣辣地疼一个多星期;有时候一颗炮正飞在领口里,叭的一声,脖子上准得掉一层皮。抢了十几颗,喘口气,胜利了似的钻进人堆,往别的地方转移。正走着,几个大男人一齐在后边喊:“着火啦!”自己没反应过来,好心的叔叔早扑过来,往背上吐唾沫,这才知道火攻到自己身上了,棉袄已经开了天窗。满脸硝烟回到家,免不了挨一顿骂,但手还紧紧按着口袋。几分钟过后,小伙伴们又聚在院子的一个角落,互相炫耀抢来的小炮。多乎哉?不多也。能抢到一个大雷子,那必定要昂首挺胸,高兴个十天半月。
午时了,千家万户都点燃了鞭炮,天地间一阵阵响亮的齐鸣,有一种改天换地的气势。在鞭炮声中走进书屋,记下这段感怀,一边写一边想,愿每个孩子的口袋里都鼓鼓囊囊地装满烟花,愿每个孩子都能满足自己的小小心愿,愿我们的后代一代比一代幸福,愿我们今天的生活、明天的生活,更加丰富、美满、多姿多彩!
1988年1月28日发表
奇妙的红芋
合肥的烤红芋也很多,天寒地冻时,不少街头巷尾,都嗅得到红芋香喷喷的味道,孩子们不用说,大人也常常抵御不住那种热气腾腾的诱惑。
红芋是一种相貌不惊人的土物。我记得在十几年前的淮北平原,它简直“泛滥成灾”了。那时候“好面”不多,而红芋结得多、长得快,牵三连四的,于是红芋和各种红芋制品,红芋干、红芋面窝窝头、红芋粉丝,等等,一跃而成为农家主食。早上吃,中午吃,晚上也吃;人吃,猪吃,狗也吃。在农村,用那种部队行军式的大铁锅,煮大半锅,大人孩子各垒起来一碗,夹一筷子粉丝烧白菜或者几块咸萝卜干,端到向阳的墙角下,蹲着,边唠边吃,把肚皮塞得满满的。
红芋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对孩子仿佛都有特别的吸引力。在小城市家庭的早餐中,稀粥里总爱放几块红芋,甜丝丝的,勾引人的食欲,粥里的那几块红芋,也必定成为孩子们明争暗夺的对象,大家争先恐后,大点的孩子吞食得快,小点的孩子觉得吃亏了就哭闹,得叫大人哄半天,许下愿来,才算了结。而在农村,小孩子滚圆的挺起来的肚皮里,更是塞满了红芋。农村营养薄些,条件差些,全靠红芋这一类东西把孩子们撑起来,使他们长成壮小伙。1983年秋天我们刚结婚不久,一天晚上喁喁私语散步到郊外,就曾经做了一次偷儿。她放风,我潜入红芋沟子,心潮澎湃地扒起了几块红芋,揣在兜里,回到家中搞了一顿夜餐,那种美妙的享乐真叫人永生难忘。
红芋确是一种具有魅力的东西。但是再过10年、20年,这个社会里的大部分人或许不再会有关于红芋的种种奇妙的感觉、心理和记忆了,甚至都不再知道大地里还孕育过这样的一种物产,这样一种至少曾经给千百万农民以温饱的安慰的土物。但是,我的骨骼和血液,都将记着它。
1988年1月28日发表
4月30日的奇观
1988年4月30日,是一个很平常很平常的日子。
这一天似乎什么都平常,现在回忆起来毫无特别的人、事或其他印象闯入心怀。已经入夜了,好的电视节目大约也都过去了,我的妻子和女儿都睡熟了。这时我从灯下起来,开了门,到外面去伸伸腰,活动一下四肢。
我暂居的这个地方在郊区,是平房,门前有一大片空地,荒着,4月底草已经长出来很高了。我一走出门,立刻被一种宏大的月华的氛围所包围并且震慑了。夜空极其纯洁、蔚蓝且宽广无比,在无边际的天幕上有那轮月亮,光华明丽,那种光恐怕是人类所能接触到的最有益无害的一种光。我当时就这么想,因为那种光既不让人感觉到有热量存在,又不让人有任何冷的联想或感受;既不可能让人发出暗淡或微弱的私怨,也不可能有认为它过分了的念头。当时我注意到城市之夜竟这般寂静安宁,仿佛整个城市、整个生物界(特别是人)都不再是任性的、烦躁的了,仿佛他(它)们都被一种来自宇宙深处的现在尚未破译的神秘信号所安抚,悄然进入了人类社会的各项组织功能所不可能调节达到的那种境界。那时我突然感觉到风很大,是的,风确实很大,风把树枝都刮得弯向一边了。那种风完全像是从宇宙的深处刮来的,毫无声息,连树和其他被风刮向一边的东西都没有任何声音。我站在月光和大风中不能走动,我感受着这种来自宇宙最深层的神秘的暗示和触动。我立刻看见我的视界里有一幅明晰的画图,看见了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人在人类自身历史中的位置和人(个别的人)在人类中的位置。我也看见了那种无形的宇宙对地球、地球对人类和人类对地球、人类对宇宙的各种制约、作用力和反制约、反作用力。宇宙中的一切包括每一分子,都互相关联融成一个整体,这个整体是环环相扣的,难以分解。
我感觉着这一切,并且把这一切都印在脑子里。若干分钟后,我回到居室里,关了门,关了灯,上床睡觉。那一夜我非常安稳,非常踏实,但却久久不能睡去。久久地,我睁着眼,望着窗外的月光,感觉着窗外宇宙风的雄劲地刮动。
1988年
秋天的风景
同事们在办公室里吃西瓜,挺大,切开来却有些“老”了。因为这段时间西瓜越吃越少,所以大家都“奋不顾身”地吃。吃着吃着,不知谁冒了一句:“这恐怕是今年吃的最后一个瓜了。”听了这句话,我心中一动,才猛然醒悟,感觉到了秋天的来临。
秋天实际上是宇宙赠给地球的一帖镇静药。在反复无常不堪忍受的夏日里,地球上的生物都因烦躁不宁而走向一个危险的临界点。秋天,则成为一片宁静而细碎的海滩,成为一片深绿色带有迷人的女性暗示般的缓坡草地。我想许多人也会和我一样,从芜杂繁缛的心理纠缠中挣脱出来,漫步到有着浓郁而清新的冥想气氛的树林里吧。这样世界也就宁静多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才找到这样的秋天的风景:稻儿都渐次黄去,终止于一片鲜黄,一把树叶在近傍晚的算是明媚的大风里乱翻。那竟是一群雀子!调子真明丽!风愈来愈大,而后又忽大忽小,难有定型。河湾里半黄的芦苇直不起腰来,让秋天的季风吹得扑向一边。那群雀儿想落到芦苇的梢头若即若离地振着翅膀,好长时间,都立不了足……
这样的风景在夏天是看不到的,在城市的中心也是看不到的——那都是没有进入秋天的魅力圈的缘故。我从地上的草隙里找出一颗熟落的葡萄,我把它摆在手里,想了想。我想起无花果的谜一样的核心。不管怎么说,新的一年一度的历史性的季节已经来临,秋天本来就应该是宇宙之神安排的一个缓冲期,是一连串融洽和谐弹着筝的沉静厚实的日子。生命、季节和宇宙的组合是难以言说的,生命、季节和宇宙的组合像一张透明的纸一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它的因素的丝丝入扣都难以言说。
黄昏过后,新星一颗颗弹射而起,在任意作为的无垠空间里,闪耀得很。这都是新的开端,是秋天的了不起的风景。
1988年9月15日发表
四里河的秋天
停了十几天的电,生活得怪别扭的,因为一切与电有关的东西:彩电、冰箱、风扇、电饭煲、电熨斗、放像机、收录机、电灯等,都暂时成了废钢铁,毫无用处,吃的东西也不敢多买。虽然天气日渐凉爽,但食物仍然不能久放,到晚间我们就在秋凉里外出去看夜场电视,以打发情意绵绵却又失去了娱乐的生活。
秋意的凉爽确是十分明显了。秋意逐日加深,渐渐从田野间渗入市郊的结合部,再渗入到城市里去。在我们住房的前前后后,夏日里茂盛至极的野草明显地瑟缩下去,房前一大片空地本来是个“小草甸子”,现在呈现出凋零的无奈了,像一个达到了生命活力顶峰的女人,衰退下去的速度竟是异乎寻常的,几日里就显出其老态龙钟了。房后的空院里却是一派极具秋之色彩的热闹和昌盛,自发地生长起来的梅豆和丝瓜,现在正是鼎盛时期,它们笼罩了邻家的房顶和墙壁,笼罩了整棵整棵的树和空地上衰落下去的草,黄色的和淡蓝色的小花开成无数,开成铺天盖地,小小的果实也这里一串、那里一个地结得喜人,它们如此发展下去,会昌盛到深秋呢!
那种无所不在的“龙虾”也有惹人注目的新广告。后院的洼地我曾用锨挖了小坑,春末时我们果然发现里面有星星点点嫩皮的“小龙虾”在活动,不禁大吃一惊,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着实想不出来,那小水坑也就成了它们理所当然的乐园。现在我们再到小水坑旁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可就是硕大的红壳的大虾了,它们攀爬在水草上狩猎,或是从洞穴里落出半堆略为发紫的硬壳。朋友告诉我们,秋日虾肥,但到深秋它们就会打洞遁逃得不知去向。我们因此而有所犹豫,不知是该把它们全钓上来美餐一顿,还是让它们自己决定去留。这犹豫到现在也还没有结果。
这就是合肥西北郊四里河老梁庄的秋天的片断。我们从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举一动,感觉到了宇宙规则所引起的人类生存环境的不可逆变的深刻和不平静,也感觉到了科学发展所引起的人类生活方式和不可逆变的深刻和不平静。到夜晚,我们外出归来。点燃蜡烛,处理完琐事,吹灭蜡烛躺在黑暗里倾听房外的秋声时,这种感觉尤其强烈,尤其深刻。这也就是合郊四里河秋意的表面下所蕴藏的精义吧?
1988年12月2日发表
秋之黄昏
秋之黄昏的暮霭渐渐从城市的背后升起来,升起来,成为城市的意味浓厚的大背景。暮霭升上来以后,城市里的人、车、汽笛和自行车的车铃,五颜六色的城市黄昏里的一切,都显得更为忙乱,更为行色匆匆。是的,时节渐入秋之腹地了,过了傍晚,到了黄昏,暮气上来的时候,秋凉跟着就漫上来了,城市里的大部分人,都想着赶在秋凉漫上自家的台阶之前,进房子里,把门关起来,和亲人聚在一块,畅所欲言,获取一种可人心意的自我满足和宽慰。
秋之黄昏的暮霭是先从郊外的田地间升起来,聚合在一起浸入城市的。郊区的生活节奏受到自然界的影响,似乎快了半拍。在傍晚,太阳刚要落下去的时候,一个黑炭样的壮实的农民在地里忙活着,几个小孩站在田埂上啃高粱秸,咂得津津有味。靠路的那一家大院边,青青的豆角被摘到一个竹篮里,暮归的孩子们在铺着草的路上逛得很悠闲……在不易察觉的时候,暮霭就从田地里升起来,愈来愈浓地上升到显得较为宽广的天空中。一群在城市难得见到的大鸟刺穿暮霭,从城市的边缘滑过去,它们有力的身体律动着渐次消失在荫翳的暮气里。风还在地面上滑行,并且把已经浓郁了的暮霭搬运到城市的中心去,郊区就平静下来,城市也渐渐地平稳下来,进入了夜生活。
秋之黄昏不动声色地实践了它的覆盖,没有任何人想要拒绝或能够拒绝它的从容的到来。大部分人都或多或少地归于安静,想想生存、生活和发展的问题,想想物价、工作和收入的问题,代黄昏而来的秋夜实际上就因为这些问题的存在和思考的存在而变得沉甸甸了。
秋夜既已来到,秋之黄昏就理所当然地应该退去,成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秋之黄昏在务实的大部分人那里也就变得无足轻重,变成一种偶尔的回忆了?秋之黄昏真的也就逐渐地隐去了……
1988年12月2日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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