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尔音回到慈宁宫的时候，苏麻拉姑和李公公一起站在门口儿。昨夜，尔音彻夜未归，苏麻拉姑担心的一宿没睡。李公公也是，老远儿便能看见他疲惫的身影。尔音心里满是愧疚，但更多的却是不安……

    尔音低着脑袋，她不知道要如何和众人解释一夜未归的原因。此刻，他们大概已经知晓了一些吧。流言，总是比人走的要快。

    走近慈宁门儿的时候，苏麻拉姑迎了过来。她一把拽住了尔音的胳膊。尔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胳膊处传来的疼惜。她没有问彻夜未归的原因，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尔音，回来就好。”李公公也什么都没问，默默地跟着苏麻拉姑和尔音一起，进入到慈宁宫里。

    “苏麻姑姑，我……”

    尔音面前的粥根本没怎么动过。她拿着勺子，反复在粥里胡乱的搅着。苏麻拉姑一直没有追问尔音未归的原因。自然，她也没有责备尔音的未归。这让尔音更加觉得愧疚，她缓缓地张开口，吐出刚才的那几个字。

    “尔音，太皇太后那边儿我和李公公一起帮你瞒下了。你长大了，很多事儿不用苏麻姑姑说也都知道。”苏麻拉姑平静地说。她没有看向尔音，只是自顾自地吃着碗里的白粥。

    尔音听到苏麻拉姑这话，心里的湖水早就泛起了涟漪。她的眼泪像决堤了一样流了出来，啪嗒啪嗒的落在在面前的粥里。

    “苏麻姑姑……”

    “好了，”苏麻拉姑拿出手帕，为尔音擦着脸上的泪水。这情境让尔音想起了初入紫禁城的时候，苏麻拉姑也是这样的帮尔音擦去脸上的泪水。

    “好了，我家尔音不哭了。姑姑说过，不让我家尔音受半点儿委屈。可是……哎……”苏麻拉姑不住的叹气。这人世的事儿又哪是她能做得了主的……

    “苏麻姑姑，我想出宫一趟。”尔音止住了泪水，有些事儿他必须马上对曹寅和纳兰成德说。尔音不知道这些是不是一连串儿的阴谋，只是尔音觉得这一切都太巧合了。

    苏麻拉姑没有说话，她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你和曹寅约好了？”

    “曹大哥派人来过？”尔音心下一惊，别是纳兰成德那边儿出了什么事儿。

    “是，今天一早。那会儿皇上应该还没上朝呢。”

    “姑姑怎么说的！”尔音有些着急了。她不想让曹寅知道自己彻夜未归的事儿。至于为何不想让曹寅知道，尔音自己也说不清。

    “我说你睡着呢，还没醒。昨晚回来的挺晚的。”

    尔音点点头，紧张的心放下了半颗。她有些晃神儿，心下里想着：“曹大哥可能只是着急了。或者是公子，想快点儿知道消息……只是现在的事儿却不是昨夜临幸的事儿那么简单了……如若真的是有人陷害主使，这事儿便是冲着整个纳兰家去的……”

    “尔音？”苏麻拉姑看尔音有些愣愣地。她低低的唤了一声儿。

    尔音回过神儿来，她看着苏麻拉姑，语气里带着几分恳求的说：“姑姑，尔音想出宫一趟。尔音绝不会乱跑的，姑姑可以放心。如果姑姑实在不放心，就让曹大哥带着尔音出去，好不好？”

    苏麻拉姑看了尔音一眼，她的眼神儿里有些许疼惜。“出宫一趟也好。在外边儿玩玩儿，散散心。兴许能好些！”

    尔音没有说话。果然，昨夜的事儿苏麻拉姑是知道的。苏麻拉姑没问，这便是对尔音最大的疼爱。

    “谢谢苏麻姑姑！”

    “尔音……”

    苏麻拉姑欲言又止，尔音也没有多问。她把已经凉了的粥重又端起来，看了看便又放下了。

    “姑姑，我还是去隆宗门儿那儿看看吧。皇上下了朝，曹大哥必是要陪着去乾清宫的。只是不知道曹大哥今日当不当班儿。”尔音的眉头皱在了一起。

    苏麻拉姑有些无奈的看着尔音。她知道此刻劝尔音吃了早饭再去是不可能的。

    “那你等等，我去给你拿牌子。多玩玩儿也不要紧。太皇太后这边儿有我和你李公公呢。”

    “哎……”尔音望着苏麻拉姑离去的背影，不禁感叹起来。苏麻拉姑真是对她太好了，这份好在紫禁城里尤为难得。

    尔音在隆宗门前等了好久。才见皇上一行人朝乾清宫走去。皇上看上去与往日没什么两样儿。但只有尔音知道，今日的皇上心事重重。明珠和索额图也都跟着呢，两个人看上去一样的平静。可是尔音明白，这越平静的表面下，越有暗涌流动。看来，今日朝堂上又有未解决完的大事儿。可是尔音却没有看见曹寅，她的心里升起了一丝疑惑：曹寅向来是跟着皇上的，今日这是……

    尔音待众人都进了乾清门儿，她才从隆宗门儿里出来。一路急行，踏在砖地上却没有声响。走到乾清门的时候尔音更加诧异了，今儿个守门儿的侍卫们竟然都是些生面孔。那些往日和尔音熟识的老人儿们竟一个都不在。这要让她如何打听曹寅的事儿？尔音想想，还是硬着头皮去找德福或者小桂子问吧。

    “等一下。”一把大刀拦在了尔音的眼前。“你是哪宫的宫女，这里是乾清门岂能是什么人都让进的！”

    尔音吓了一跳，她还是第一次被拦在乾清门儿外。也对，这些侍卫都是陌生面孔。拦下她也是十分合理的。

    尔音抬头望去。一张黝黑的大脸出现在她的眼前。他的眉毛很粗，眼睛也很大。方正的鼻子下亦是一张大嘴。这侍卫看上去应该和尔音差不多年纪，兴许还小上几岁。虽然身材魁梧高大，却还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他的神色很严肃，可是尔音还是看出了他眼底的慌张。今日怕是第一次当值，或许是第一次同宫女讲话。

    “侍卫大哥，我是慈宁宫的宫女。麻烦侍卫大哥了，我想进去找一下皇上身边儿的德福公公。”

    “德福公公？我不认得。我接到的谕令是不许闲杂人等进入。”

    “那，可不可以麻烦侍卫大哥帮我通传一声。让德福公公出来一趟？”

    “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又不是要进去，我只是想找人出来！”尔音有些着急了，声调儿也跟着涨了上去。

    “那也不行！”那侍卫还是一口回绝了，语气很是严厉。

    “你……”尔音气的说不出话来，这是哪里来的犟驴！真真是阎王易见，小鬼儿难缠！尔音瞪着那个小侍卫，真想踢他一脚！

    或许是他们的声音有些大，从前清门儿里面踱出来一个人。这人穿着一等侍卫的服色，相貌堂堂，自有一种男人挺拔的英俊之美。

    “黄海大哥！”尔音高声唤道。

    这个人是瓜尔佳氏·黄海，他与鳌拜一样都是长白山苏完瓜尔佳氏一族。然而，他却是康熙八年的时候除掉鳌拜的功臣。正是他和索额图一起，训练的那些擒下鳌拜的侍卫和太监们。

    “怎么是尔音？这个时候你怎么会来这儿？”瓜尔佳黄海有些吃惊的看着尔音。

    “黄海大哥，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有事儿找德福，可是这个黑脸儿小侍卫不让我进去。”尔音又瞪了那侍卫一眼，却见那侍卫也在瞪着她。

    “哦，这是富察氏·穆克登。他今日是第一次当值，自然不认得尔音。”瓜尔佳黄海哄道。“他这也是尽忠职守，尔音也希望皇上身边儿多些这样的人不是？”

    “那倒是……”尔音一时语塞，她又看向富察穆克登。却见富察穆克登并不理她，站回到原本的位置去。

    尔音心想：这个富察穆克登还真是耿直傲气，有这样的人近侍，的确是皇上的福气。她转身看向瓜尔佳黄海，继续问道：“黄海大哥，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侍卫都是些个生面孔？”

    “啊……没什么……训练一下新人而已”瓜尔佳黄海有些支支吾吾地说，“尔音找德福有什么事儿吗？他在御前呢，可能一时下不来的。”

    “其实我不是找德福，我是来找曹大哥的。黄海大哥，曹大哥去哪儿了？我有要紧事儿找他！”尔音的声音里透着焦急，她看向瓜尔佳黄海眼睛里也满是焦急的神色。

    “这……”瓜尔佳黄海看了一眼尔音，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顿了顿，对尔音说：“若尔音的事儿真是十分要紧的，你现在快去西华门儿，兴许还能赶得上！”

    “谢谢黄海大哥。”

    尔音一愣，便朝着西南边儿快步走去。她一边儿走，一边儿心里不住地盘算着：看黄海大哥刚才欲言又止的样子，怕是此次曹大哥是奉了密旨的。这旨意一定紧要匆忙，所以曹大哥都没来得及和她说。她得在曹大哥走之前和他见上一面儿，今儿早上发现的那件事儿独和纳兰公子说是没用的。还得曹大哥拿主意才行。

    尔音赶到西华门儿的时候，曹寅还有其他一些个她认得的侍卫都在那儿。他们都已经换下了宫装，一副要出远门儿的样子。

    “曹大哥！”尔音气喘吁吁地大声唤道。最后的这一段儿僻静些的路她是跑来的。她拄着膝盖，小脸儿粉红儿。

    “尔音！”曹寅皱着眉头，尔音的面色并不好看。虽然双颊有些微红，但那显然是刚才跑步的原由。她的眼眶儿是灰青色的，一看便知是没有睡好。也难怪，昨夜发生了那样的大的事儿，尔音自是难以入眠。

    其实曹寅也是一夜未睡。他一直陪着纳兰成德直到今早上朝。纳兰成德和他说了许多，他才知道这里面儿还有这些个纠缠。曹寅有些心疼尔音，他也明白了昨日的尔音为何如此大的反应。只是，这反应仅仅是为了纳兰吗？曹寅的心头闪过一丝犹疑……

    “大哥哥，还好你没走！”尔音站在曹寅面前，她微微仰着头说道。

    “尔音，出什么事儿了吗？”曹寅眯着眼睛，他正冲着阳光。今日的阳光有些晃眼。他看不大清尔音的容貌。

    “皇上，皇上一早儿就知道。”尔音忽然压低声音，她看起来很着急。但是，尔音没忘了看看曹寅的身后。那些个侍卫只是冲着尔音笑了笑，便都各自忙活着了。

    尔音也回笑了一下，她确定没有人注意她和曹寅的对话。于是，尔音的神色显出一丝慌张，她焦急地对曹寅说道：“其实，那日皇上叫你和纳兰公子去写什么对联儿的时候，便是在对着笔迹！还有，前两天儿宫里的那个死人的事儿，那个秀女是乌雅文芳，她们姐妹……”

    “尔音……”曹寅打断了尔音。因为尔音说的太过零碎和慌乱，他有些不太明白尔音在说些什么。可是看样子是和纳兰成德以及皇上有关。“尔音，你慢点儿说。你这样我根本帮不了你的……”

    “呵……”尔音喘了口气，她慢慢地，尽量简单的把这段日子的事儿和曹寅说了一遍。

    曹寅听后眉头皱得紧紧地。他也觉得这事儿是有人在操纵的，只是这操纵的人会是谁呢？不会是皇上，倒也不像是皇后……

    “尔音，这事儿先放放，等我回来再说。皇上目前是不会对成德下手的，毕竟还有成德他阿玛在。当然我也会派人去提醒他的，让他最近不要再进宫来了。免得他又像昨晚似的伤心难过。我又不在，生了事端就不好了。你也回去，不要做任何事儿，凡是还是谨慎些的好。”

    尔音点点头，慌乱不安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她看见曹寅穿着一件儿普通的侍卫服，便开口问道：“大哥哥，你这是要去哪？”

    “我此次是要陪着额驸去一趟广东。”曹寅把声音压到最低。

    “耿家？”尔音脱口而出。

    “嘘！”曹寅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是绝密的事儿。我是怕尔音担心才告诉你的，你可千万别声张。”

    “尔音明白。这种事儿尔音怎么会说出去。”尔音也把声音压低，她又问道：“那大哥哥多久能回来？”

    “估计得月余吧。尔音凡是小心些个，有什么事儿可以找你黄海大哥商量。我们这些人只有他留在京城了。”曹寅反复嘱咐道，他其实真的很放心不下。尔音从小在这上没什么主义，纳兰成德更是。这个时候要他离开他们两个，自是十分担心的。

    “嗯，大哥哥放心吧。尔音已经懂得照顾自己了。”

    “……”

    曹寅没有答话。他看着尔音，心里升起一丝愁绪。尔音也没有说话，就这样两厢静默地站了一会儿。

    “我差不多该走了。”

    “大哥哥路上小心。”

    曹寅点点头，他和众侍卫骑上了马，一路便出了西华门儿。

    尔音待曹寅等人走后，依旧徘徊在西华门儿前。西华门儿的边儿上便是南薰殿了。这是紫禁城里难得的明代建筑。也许正是因为它偏远，当初才没有毁坏在李自成的那场大火中。

    尔音望着南薰殿不胜唏嘘，她最近总是对这些事儿感叹。一低头，尔音看见腰中的那块儿出宫的牌子，她又望了望西华门儿，心下便有了主意：既然曹大哥没空儿，不如我自己出宫去纳兰家。听说他家在城的西北角儿，十分好找的。

    尔音打定主意，便朝一个侍卫统领模样的人走去。那人刚才和曹寅他们攀谈过，想来定是认识的。

    “侍卫大哥。”尔音柔声唤道。

    “尔音姑娘。”那侍卫笑着回道。

    “侍卫大哥认得尔音？”尔音心里一喜，眉毛轻轻挑起。

    “我和曹寅是故交，常听他提起姑娘。”那侍卫笑着回答。

    “真的？那太好了。曹大哥的朋友便是尔音的朋友。不知侍卫大哥如何称呼？”

    “在下姓顾。”

    “姓顾？莫非顾大哥和曹大哥是未来的姻亲？”

    “尔音姑娘真是聪慧。那位是我堂妹。”

    “我说呢，那更是自家人了。顾大哥，尔音要出宫去办点事儿，这是牌子。还请顾大哥放行。”

    那侍卫拿起牌子看了一眼，的确是慈宁宫出宫的牌子。他也知道尔音的身份，自然不会刁难。

    “出宫自是可以，只是尔音姑娘这身儿宫装怕是不方便吧。”

    尔音低头一看，笑了起来：“还真是，到底是顾大哥想的周全。不知顾大哥可否帮尔音找套男人的衣服来。尔音好换上。”

    “尔音姑娘还要女扮男装？也好，这样在宫外行走方便些。那尔音姑娘请跟在下来。”

    “多谢顾大哥。”

    尔音换好衣服出来，那侍卫觉得眼前一亮。他给尔音找的，是一件儿石青色的袍子，上边儿绣着翠竹，清淡雅致。尔音穿着虽略有些大，却自有一番清秀儒雅之美。

    “尔音多谢顾大哥了。”

    “这有什么可谢的，我还给姑娘备了匹马。也省得姑娘走路辛苦，只是不知道姑娘可会骑马？”

    “当然会骑马！尔音自小在科尔沁长大，恐怕这骑马的技术比曹大哥还好！”

    “那就好，姑娘早去早回。一路小心。”

    “多谢顾大哥。”

    尔音牵着马，从西华门儿慢慢走出。她回头望望，心下竟有些凄然。紫禁城的红墙还真是高啊！压得城下的人竟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些年呆在宫里，尔音早已忘记京城的模样。那只是童年记忆里的一抹，似乎早就随着风四散了。

    尔音的心里有几分忐忑，她牵着马，缓缓地向宫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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