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从紫禁城出来，尔音一路骑马向北。她记得纳兰成德说过，他家就在京城的西北边儿。只要沿着中轴线一路向北，看到钟鼓楼的时候再转向西北便到了。

    尔音按照纳兰成德的描述，果然一会儿便看到了钟鼓楼。这是两座顶高的建筑，立在四周的房子中间，竟然有几分鹤立鸡群的感觉。它是这座古老城市的时间，晨钟暮鼓，一天一天的，告诉这个城市的人，时光在飞速的流着……

    钟鼓楼的西边儿便是有名的什刹海。听说冬天的时候，整个湖面都结成了冰。纳兰成德和曹寅说过，他们小时候常去那里嬉冰。北风吹在脸上冷冷的，但大家都玩儿的很快乐。此时，尔音已从骏马上下来了。她牵着马，沿着海沿儿慢慢地朝西北边儿走去。

    什刹海的冰已经化了，但还有些冰片儿漂浮在水面儿上。空气里已经有了春的味道，让人有种说不出的畅爽。也许，天气还是昨日的天气，只是尔音自己的心境变了。宫外的空气分外的好闻，她站在海子边儿上，猛的吸了一口气。这气息令她的心境好不舒畅，甚至忘记了昨日的忧伤。尔音闭上眼睛，感受着风微凉的声音……

    “匆匆的弃宫闱珠泪洒，叹清清冷冷半张銮驾，望成都直在天一涯。渐行来渐远京华，五六搭剩水残山，两三间空舍崩瓦……”

    隔着水音儿，尔音似乎听见有人在唱昆腔戏。

    “国忠纵有罪当加，现如今已被劫杀。妃子在深宫自随驾，有何干六军疑讶……事出非常堪惊诧。已痛兄遭戮，奈臣妾又受波查。是前生事已定，薄命应折罚。望吾皇急切抛奴罢，只一句伤心话……”

    真是曲调婉转，字字如泣诉。听来，让人不觉泪下。尔音心想，这样好听的戏文，怎么宫里都没演过？她又静静地听到：

    “当年貌比桃花，桃花；今朝命绝梨花，梨花……这钗和盒，是祸根芽。长生殿，恁欢洽；马嵬驿，恁收煞……”

    原来唱的是杨贵妃和唐明皇的故事。尔音的心头不觉涌上玄烨的影子，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子难掩的酸涩。

    “温香艳玉须臾化，今世今生怎见他！”

    “真是绝妙的好词好曲！”尔音的眉头微微皱着：“这‘须臾’用的巧，这‘怎见’用得妙！”尔音一时忍不住，泪水竟然夺眶而出。死生的离别不过如此，这让尔音回想到了宫里的种种……

    唱曲的人音儿戛然而止，就好像这世上原本就从未有过这样让人心笙摇荡的曲子。

    尔音睁开眼睛，凭记忆里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那边儿的水亭子里有两个人。一个年纪大些，约有半百。坐在亭子里的石凳子上。另一个则是个青年，略微比黄海大哥小上几岁。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叠儿纸，想来这刚才唱曲子的人便是这年轻的了。尔音好奇，这样好的曲子她自是想知道它的来处，当然，还有这曲子的名字和作者是谁？于是，她牵着马便往水亭子的方向走去，随手用衣服袖子胡乱的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

    尔音走过去的时候，那个年轻些的男子微皱着眉头。他的手里还拿着那一叠儿纸，正有些激动地给那年老些的说着什么。只见他长身玉立，一袭青衫垂落。虽只是粗布衣裳，倒颇显得几分潇洒从容。让人一眼便记住了。

    “两位先生打扰了。恕小生冒昧。”尔音缓缓说道，她故意把声音压的低些，这样听起来倒也像是个细弱少年的声音。

    那年轻些的男子抬起头，正对上尔音清亮的眼睛。他有些讶异地看着尔音，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倒是那位年长的先生开口说道：“这位公子，不知有何指教？”

    “两位先生，在下是循着曲子声儿而来。在下之前也算是常听戏的了。只是，除却《牡丹亭》，在下再未听过这样好的曲子了。敢问两位先生，这曲子是何人所写，叫个什么名字？”

    “哈哈！”那位年长的先生忽然笑了两声，随后对着他身边儿的那位年轻的说道：“昉思，看来你这曲子已经有了戏迷了。所以我说，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昉思依旧淡淡地笑着，他的眼中并没有该有的惊喜，仿若他一早便知道尔音的来意。他说：“多谢这位公子。在下姓洪名升，字昉思。这位是我的老友朱竹垞先生。这曲子原是在下写着玩儿的。刚才听公子提到了《牡丹亭》，公子真是谬赞了。”

    “原来是洪先生写的。先生谦虚了。在下尔音，自小也听过许多戏的，先生这曲子尔音觉得比《西厢记》还好，不让《牡丹亭》。先生的曲子叫做什么？一共是多少折的本子？”

    “尔音？难道公子是旗人不成？我这曲子叫《沉香亭》。只是还没有写完，刚写了这三折而已。”

    “嗯，尔音的确是旗人。可旗人也有喜欢曲子的呀！先生不能因为尔音是旗人而不愿与尔音攀谈吧？不过尔音觉得，这曲子的名字倒还好……少了点儿惊怆下的缠绵。”

    洪升的眼睛愈发亮了起来，他说：“公子误会了，我也只是随口问问。旗人中也有精通诗词曲子的大家，比如纳兰成德公子。可惜洪升一直未能与他结识，也算是一份遗憾了。不过，今日能与尔音公子结识，倒也真是洪升的荣幸。公子是水晶心肝儿玻璃的人儿。刚才公子来时，我便见到公子脸上挂着的泪痕了。我这曲子能让公子这般感动，也算洪升对这曲子的心思没有白费。正如公子所说，我这曲子的名字的确不好。我也正在为这曲名儿的事儿烦着。你瞧，我这不正跟竹垞先生商量着，要换个什么曲名儿才好。不知，尔音公子有和高见？”

    “先生谬赞了。尔音不过是爱听戏而已。至于纳兰公子……”提到纳兰成德，尔音的心抖了一下。“纳兰公子的确是个难得的才子。先生倒应该与他相识。关于这曲子名儿……高见倒谈不上，只是尔音也不知道先生都写了哪几折，又想要怎样写这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这故事难写，诗歌儿上已有了白居易的那首《长恨歌》，曲子上，也有了白朴的那本儿《梧桐雨》。”

    “公子真是好才学，洪升这故事便是取材自这两本儿。不过，洪升想在原来爱情的题材上再发挥一下，除却改造和充实爱情故事以外，还想再增加些当时社会和政治方面的内容。现下，洪升只写完了《定情赐盒》、《埋玉》和《哭像》三折。公子刚才听到的便是《埋玉》。”

    “《埋玉》……这名字就好。将自己心爱的美人儿埋葬，将是何等的无奈和悲凉？先生的曲子果然立意不同，这样一来，怕是要比《牡丹亭》更胜一筹了！尔音期待先生的大作，想来定将留名千古的。至于这曲子的总名字……尔音一时也是想不到的，不如先生先写着，这名字说不定哪天自己就出来了。”

    “公子说的是呢。昉思也是这样想的。今日得识公子不仅是昉思的荣幸，更是昉思的福分呢！”

    “洪先生言重了，能认识两位先生才是尔音的福分。不过尔音今日还有些事儿要办，只好先和两位先生告辞了。”

    “公子请，只是洪升不知道今后要怎样才能得见公子？”

    “嗯……”尔音犹豫了一下，她住在宫里，这是断不能告诉洪升他们的。不如就说曹大哥的家算了，反正他们是异性兄妹。说那儿是她家也不算对洪升他们撒谎了。

    “嗯，我家就住在这儿附近。往东走，帽儿胡同的曹家便是了。”

    “原来公子姓曹。好，昉思记下了。公子请……”

    “两位先生保重，后会有期。”

    尔音牵着马继续向西北走去。洪升站在亭子里一直望着尔音离去的背影。他忽然喃喃自语道：“这样清秀儒雅的公子真是世间少有的。倒颇有几分唐时王摩诘的影子。”

    “昉思是真的没看出来吗？”一旁的朱竹垞说道。“这位叫尔音的公子，怕是女扮男装的。”

    “竹垞先生可是说真的？”洪升很是诧异，他看着朱竹垞，眼里闪烁着疑问。

    “那是当然，老朽已经这个年纪了。难道还分不出男女？”

    洪升的眼神儿更加深沉了。他没有说话，转过头静静地望着浮着薄冰的湖水。此刻，洪升仿若看见了一个俏丽的女子，她有着明亮的双眸，如花的笑靥。她穿着七彩的霞衣，长袖挥舞，翩若惊鸿。在一只玉盘子上，跳一曲《霓裳羽衣》舞……

    “罗绮合花光，一朵红云自空漾。看霓旌四绕，乱落天香。安详，徐开扇影露明妆。浑一似天仙，月中飞降。轻扬，彩袖张，向翡翠盘中显伎长。飘然来又往，宛迎风菡萏，翩翻叶上。举袂向空如欲去，乍回身侧度无方。盘旋跌宕，花枝招展柳枝扬，凤影高骞鸾影翔。体态娇难状，天风吹起，众乐缤纷响。冰弦玉柱声嘹亮，鸾笙象管音飘荡，恰合着羯鼓低昂。按新腔，度新腔，袅金裙，齐作留仙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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