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尔音牵着马，过了银淀桥又往西走了一段儿。一座“广亮大门”的宅子便出现在她的眼前。这宅子的门开在东南角儿上。上楹有门簪，抱框用得是石鼓门枕。尤其是那些块儿灰色的砖雕，着实吸引尔音的目光。那砖雕雕刻的是《三国演义》里的一段儿，尔音觉得像是“三顾茅庐”的故事。

    “这位公子，请问您有何贵干？”一位守门的家丁从一旁的屋子里出来，他看了一眼尔音的衣着，猜想这位应该是哪家有门第的公子。

    “这位小哥，在下是来拜会纳兰公子的。还望小哥帮着通传一声。”

    “……我家公子病了，不知公子是？”那家丁有些结巴的说道。

    “病了？我昨晚还见过你家公子的，怎么今儿个就病了。这位小哥，可否让我进去看看你家公子。”尔音有些焦急，她心想：一定是昨晚儿上山上风大，他们又喝了那些个酒。再加上玉容的事儿，她的冬郎怎么可能不病呢！

    “这……不知公子尊姓大名，我去找人问问我家公子。”那家丁一副为难的样子。

    “你就说我是尔音，你家公子便知道了。”尔音皱着眉头，纳兰成德的病不知道重不重。她有些担心，牙齿不禁咬住了下嘴唇……

    过了好一会儿，那守门的家丁才又出来了。他还带来了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儿的年纪约么比尔音大上几岁。穿着一件儿蔷薇花色的鲜艳衣裳，长得极标志婉媚的。尤其是那双手上的指甲儿，全都用红色的凤仙花儿染过了。在这冬日的阳光下，异常的耀眼。

    “公子，这位是我家公子屋里的姐姐。公子跟着她就是了。”那家丁对尔音客气地说道。

    “多谢这位小哥儿了。”尔音亦客气地回礼。

    尔音跟着那女孩子一路向西而行。她看着那女孩子的背影儿，不禁皱了一下眉头。这女孩子走路的样子着实有些妖媚。尔音有些好奇，纳兰府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儿。而且还是纳兰成德屋里的。

    “这位姐姐，不知你家公子病得厉害吗？”尔音虽然不喜欢这个女孩子，可是她却着急地想知道纳兰成德的情况。

    “我家公子没什么大碍的，一样是风寒而已。公子每年冬春相交之际都会生病的，今年这不过是早了些个日子而已。”

    那女孩子虽然说的平静，但尔音却一下子可以听出她与纳兰成德的关系。他们一定是极亲密的，否则这女孩子不会这么了解纳兰成德的事情，也不会是这个语气说出来的。尔音的心里有些不舒服，她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

    见尔音没有说话，那女孩子慢慢回过头来。尔音慌忙将皱在一起的眉头舒展开来，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朝那女孩子勉强地笑笑，眼神中还是有一丝不自然。那女孩子却只是看了尔音一眼，她转过头又平静地接着说道：“姑娘不用这般担心，我家公子真的没事儿的。姑娘一会儿瞧了就知道了。”

    “多谢姐姐，尔音……”尔音这才反应过来，她明明穿的是男装，那女孩子怎么会知道自己是女孩儿？尔音的眉头不禁又皱了起来。她觉得一定是纳兰公子告诉的这女孩儿。果然他们的关系亲密着呢。

    “姐姐怎么知道尔音是女孩儿？”尔音不禁好奇地问出口。

    “姑娘为这事儿就更不用挂心了，这不是我家公子告诉奴婢的。是姑娘样貌清秀婉丽，倒有几分像我家的表小姐。试问这天下的男儿，就算如我家公子般俊秀，断也不会到姑娘这般地步。奴婢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那女孩子一回眸，朝着尔音微微一笑。那样子竟然比蔷薇花儿还要好看几分。尔音不禁愣了一下。

    “我……”尔音不知要说些什么。她觉得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了一般。尔音有些害羞，脸上浮起一层红晕。

    那女孩子倒没再说话，只是嘴角一直淡淡地弯着。尔音也没再说什么。现在的她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还好这个时候走到了纳兰成德的房门口儿。若是再和这女孩子相处一会儿，尔音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纳兰成德的屋子在他家的西花园儿里。屋儿门前有一个月牙儿形的小池子。池子边儿上还种有一棵槐树。那槐树还有些细，想来夏日的时候定然不能结成阴。

    “成德，人我给你带来了。”

    那女孩子一掀帘子，便随口冲着屋子里面叫了一声儿。尔音的心跟着一紧，这样亲密的称呼的确让尔音有些嫉妒。可是，她也不好表现出什么，毕竟她没有这个资格。尔音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可不想再让那女孩子看出些什么端倪。

    屋子里没有人，连个小丫头都没有。尔音有些诧异，这一点儿也不像大家子的规矩。她忽然想起玉容也是这样，身边儿总不许人跟着。他们表兄妹还真是相像，什么时候都喜欢一个人呆着。想到玉容，尔音的心里又有些凄然。若不是早上牵扯出那一段儿事儿来，尔音都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玉容。恐怕再相见亦是尴尬的，尔音的心里有些烦躁。

    “咳咳。”

    帐子里传来一阵咳嗽的声音，那女孩子将床边儿的帐子挽了起来。然后她又退出了屋子，只留下尔音和纳兰成德独自在房里。

    只见纳兰成德躺在雕花儿的大床上，帐子的颜色与尔音今日的衣服一样。他意欲坐起身儿来，可是沉重的身子却无法吃力。纳兰成德又重重地摔回到床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儿。

    “公子……”尔音一见纳兰成德病成这般模样，她的心里更加焦急而担心。尔音快步走到床前一看，眼圈儿不禁微微红了。只见纳兰成德的眼睛缓缓地张开，那脸色像宣纸一样惨白。眼眶儿也是灰青色的，还有下颚，都透着一股死寂般的灰青。最让人难受的是纳兰成德干裂的嘴唇，鲜红的嘴唇上落着白色的破皮儿。想来这高烧还未消退。纳兰成德整个人看起来都昏昏沉沉的。

    “尔音……”纳兰成德一下子拽住了尔音的衣袖，他看起来很是吃力。他的眼底还泛着晶莹的泪光，但眼神里却是急切地渴望。“玉容表妹……她……”

    “公子放心，玉容一切都好的。”尔音的心里泛起了涟漪，一时竟有些把持不住。她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境，对纳兰成德柔声地说：“公子，公子要快些的好起来。否则尔音……尔音和玉容也会担心的……”

    尔音还是没有忍住，红红的眼睛到底流下了一行清泪。她慌忙别过头去，捂着嘴不住的哭着。尔音的身子抖得厉害，她忽然觉得拽着她衣袖的那只手有些用力。尔音慢慢回过头去，却正对上纳兰成德那一双明亮的眼睛。

    “这是尔音第几次为成德哭了？成德心里都记着……”纳兰成德的声音很轻柔，带着病中的一丝虚弱。他望着尔音的眼睛明亮而温柔，当然还有眼底潜藏的一丝疼惜。

    尔音望着病榻上的纳兰成德，她有些读不懂他眼底的讯息。或许她早已习惯了一些事情，比如纳兰成德的眼底只有玉容……那么此刻的纳兰成德呢？会不会又是一场美丽的误会？尔音已经不敢再奢望些什么，她害怕奢望之后的那一份失落。其实，能让她这样的看着她的冬郎，尔音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公子……”尔音不知道接下来的这番话应不应该对纳兰成德说。玉容今晨的哭诉声还在尔音耳边回荡。可是，这番话早晚要对纳兰成德说的。尔音觉得又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她的胸口。

    “尔音有什么话就说吧……玉容是皇上的妃嫔……从她进宫的一刻我便知道的，昨夜的事儿早晚都会发生……”

    纳兰成德的语气里，竟然有难掩的绝望。尔音突然想起她与纳兰成德初次相遇的时候，纳兰成德也是这般绝望的谈起玉容。那日的成德站在灿烂若晚霞的桃树下，他拧着眉头，绝望的说：“再多些个回忆，无非是再多些个伤痛……紫禁城的红墙怕是割断了我们的今生，怕是还有来世……”

    其实，玉容又何尝不是绝望的。尔音忽然明白，今晨的玉容为何要说那番话……

    “公子……”尔音皱着眉头，她望着纳兰成德的眼睛闪烁着晶莹。“玉容让我对公子说……玉容已经是皇上的珍常在了……是玉容……”

    “是玉容什么？”

    接下来的话，尔音实在说不出口。她看着纳兰成德的眼睛，眉头紧紧地皱着。这“心甘情愿”四个字，有如一把尖刀。真要是告诉了纳兰成德，还不如同生生地挖去了他的心一般。尔音实在是不忍心，她不忍心她的冬郎承受这番苦楚。

    “是玉容……‘迫不得已’的……”

    尔音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她终于把这句话说完。她是故意把最后这四个字改了的，因为她觉得这样说，纳兰成德便会好过一些。毕竟，这证明在玉容的心里他还是唯一。

    “迫不得已……”

    纳兰成德的泪水顺着双颊簌簌流下。尔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拽着她衣袖的手瑟瑟地抖着。渐渐地那手慢慢松开，纳兰成德的脸变得有些微红。他的眼神也有些涣散，仿若沉浸到一片迷梦之中……忽然，那手紧紧地抓住尔音的胳膊。纳兰成德睁开眼睛，破碎地说道：

    “玉容……是我的错，是我没办法保护你……门第再高，又有什么用……终高不过，那道红墙去……玉容……你说的对……还不如，我们生在寒门小户……或许那样的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说完，纳兰成德闭上了眼睛。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眼珠儿在眼皮下来回的动着。尔音可以清晰的感觉到他额头处传来的滚烫。似乎那迷梦也是不安稳的。

    “公子……公子！”尔音急切地唤着。她的声音很大，但是纳兰成德却没有一点儿反应。

    “出什么事儿了！”门被推开来，是刚才的那个女孩子。原来她一直都在门外守着。尔音对她的好感增加了几分。

    “姐姐快来，你家公子烧得厉害！”

    那女孩子快步朝床边儿走了过来，她伸手抵住纳兰成德的额头。眉毛亦皱到了一起，有些疑惑地说：“怎么忽然烧的这样厉害了，刚才还好好的。”

    听到那女孩儿这么说，尔音一下子慌了起来。她拉着那女孩子的说，竟然呜呜地大哭了起来。

    “都是尔音不好，不该对公子说那些话的……公子……”

    “姑娘不用这般焦急，我家公子又不是死了。我这就煎药去，姑娘先帮我在这儿守着。把那沁了凉水的帕子放到公子的额头上。若帕子温了再换了就是。”

    “嗯……姐姐快去，这儿有尔音。”

    尔音抽搐着，她按照那女孩子的吩咐一一做着。此刻，屋子里又只剩下她和纳兰成德两个人。尔音静静地看着纳兰成德渐渐平复下来的睡颜，她的心也跟着平复了下来。

    纳兰成德的一切总是会让尔音没来由的慌乱，他是那样的不真实，仿若随时都会随风飘走一般。也许这份不真实在他们初次相遇的那一天就已经埋下，那个站在桃树下的翩翩少年有如桃花般儿灿烂。只是他眼角眉梢挥之不去的忧愁，是不是预示着，他亦如桃花儿般薄命红颜……

    “冬郎……”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