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叫樱桃，汉人。从小生活在烟雨清妙的江南。我家的门前有一池子的莲花儿，所以母亲唤我青莲。我爹爹是顺治二年八月十六日的那天去世的。我是爹爹的遗腹子，母亲独自把我生下。听邻居们说，我爹爹是义士，清兵到嘉定的时候，他不肯剃发。

    后来，我的母亲改嫁了。她没法儿一个人将我抚养长大。后爹对我很不好，他说我是个没用的脱油瓶。那时候，后爹常常打我。尤其是赌输了钱之后。我很害怕我的后爹，于是便常常跑去原来住的那个家。那里有一片莲花儿池子，在夏天的时候会开出美丽的花儿。我喜欢那里的宁静，还有那纯洁的莲花儿。

    我就是在那儿遇到的他。他也是一个人坐在莲花儿池子旁边儿。我知道他定是哪家的公子，因为他穿着着质地精良的锦袍。不像我这样，一副脏兮兮的样子。身上的衣服补了又补。一看就是穷人家不受疼爱的孩子，连街上要饭的乞丐都不如。

    那天，我的后爹又赌输了钱。他把我打了一顿哄到了街上。我跑到莲花儿池子边儿上呜呜地哭着，一抬眼，却看见他缓缓地朝我走来。那一天，他穿着靛蓝色的锦袍。身影在日光下异常的耀眼。我以为那是神祇降临人间，尤其是他向我伸出手的一刻。他将一只水色的帕子递给了我。那帕子是上好的苏绸儿做的。帕子上绣着青色的莲花儿，和我的名字好不相像。我握着帕子抬头望他，阳光原来如此的耀眼。

    之后，我们常常约在莲花池子前见面。他给我讲书上的那些古老故事。每个故事都很好听，但每个故事都很悲伤。他说，他不会讲欢乐的故事。他说，他的世界里只有悲伤。我就是从他那儿知道的爹爹的故事。原来，那时的事儿叫嘉定三屠。

    爹爹在闰六月的时候便参加了起义，跟着侯峒曾父子与清军抗争。后来城破了，爹爹带着母亲到乡下躲避。八月的时候，爹爹又跟着吴之番重回嘉定。那时候，母亲刚刚有了身孕。爹爹却并不知道。他把母亲托付给一个庄户。便匆匆地赶去了战场。

    可是清兵太过强大。他们还是没有夺回嘉定城。爹爹却在那时听说了一个噩耗，侯峒曾父子三人一起投了叶池。他们才是真正的义士，在城破的一刻殉了国……爹爹觉得很愤慨，他继续拿起刀上阵杀敌。可是，清兵实在强大。八月十六日的那天，他死在了战场上……

    我问他，为何他对我爹爹的事儿知道的这样详细。他没有说话，望着池上的莲花儿良久不语。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

    再后来，我被爹爹卖给了人牙子。我离开了嘉定，再也没有见过他。那一片莲花池子成了我梦里的场景。还有那个如神祇的他，也成了我梦里的人。

    我被人牙子带到了京城。那里到处都是大户儿人家。京城的冬天十分的寒冷，竟然还有雪花儿从天上落下。这是我自小从未见过的景致。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我只想见到我的莲花儿池子。还有莲花儿池子旁的那个他。

    人牙子瞒了我的岁数儿和身份，把我卖到了纳兰家。那家的人虽是满族贵胄，但待人却是谦和有礼。我跟着他家的小姐一起长大，樱桃这名字便是小姐取的。那些年在纳兰府的日子，应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后来他家小姐进了后宫，我便也跟着一起去了。初时，小姐只是庶妃，渐渐地被封为了贵人。

    宫里的日子是漫长的。我和小姐算是相依为命。本来一切都相安无事。却让我在那年夏天，遇到了他。

    他竟然也进宫了。这个世界缘何太小。我们又是在莲花池子前相遇，遇到他时我甚是吃惊。他并没有认出我的模样，而我却一眼认出了他。他还像当年一样挺拔，只是眼神更加阴沉。

    我问他为何会在宫里，他又像那日一样，良久没有说话。他总是有他的秘密，那些秘密让他变得阴沉。可秘密里并没有我的存在，也许对于他来说，我始终是个局外人。

    “公子不该来这宫里。”

    “你如今叫樱桃了，是不是？”

    此后，我便常常找他见面。在那些废弃的园子里回忆在嘉定的时光。记忆中最多的便是那个莲花池子。还有那些美丽的莲花。每次我都会做些家乡的小食，静静地看他吃东西的样子。在我心里他还是他，那个闪着光亮的英俊的神祇。我这些年一直想着的人，如今就坐在我面前。我自私地感谢老天，让我在宫里可以与他相遇。不管未来会走到何处，我都会默默地守护着他。

    那天，他突然来找我。让我把钟粹宫里的下人都支走。我问他为何要这样做。他只说是为了我好。他约我那天清晨在明代后苑里见面，可是钟粹宫里的人却都要支走。我有些担心惠贵人，因为她就要临盆了。可是，我不觉得他会伤害惠贵人。因为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交集。于是，我按照他的话去做了。然后，与他在清晨相会。

    “都办好了？”

    “嗯，公子为何这样做？”

    “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些故事吗？”

    “嗯，最记得的便是我爹爹的那一个。”

    “我姓候……”

    “……”

    “侯峒曾是我的叔叔……”

    “你是来报仇的？”

    “……”

    “惠贵人和你无冤无仇！”

    “她是满人，她怀着皇上的孩子！”

    “那你为何不直接杀了皇上？”

    “皇上死了，还会有新的皇上。”

    “妃嫔死了，还会有新的妃嫔！”

    “这件事，不一样……”

    “这件事能有什么不一样！”

    “……”

    “我不会让你伤害惠贵人的。”

    “你已经阻止不了了。”

    “……”

    我忘了我是怎么跑回钟粹宫的。惠贵人摔倒在水坑里。血顺着衣服流了出来。我当时吓死了。若惠贵人真有个什么好歹，我要怎么自处。还好母子皆都平安，我的心里才好受了一点儿。我有一个月没去找他。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他还欠我一个解释。他为何要欺骗我。

    那个雨夜，我们在老地方相见。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两厢无言。

    “你为何欺骗我。”

    “我从未欺骗过你。”

    “还好惠贵人和小阿哥没事。”

    “我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他们的性命……”

    “可你确实差点儿要了他们的性命！”

    “那是他们自己的造化。”

    “你……你变了！”

    “这才是原本的我……”

    “……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别让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

    “……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你和她站在园子里……”

    “……”

    “她又姓什么，又是谁的人？”

    “……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只是关心你。”

    “我知道。”

    “你不知道！”

    我抱住了他，第一次。我吻了他，第一次。可是，他把我推开了，那样用力……

    “我不能。”他说。

    “我不管。”我说。

    “……”

    我把衣服上的扣子狠狠地扯断。窗外的雨，噼里啪啦地下着。衣服掉落在地上，没有声息。我第一次这样赤裸的站在他面前。

    他的眼中满是悲伤。拾起地上的衣服披在我的身上。我一下子吻上了他的唇，狠狠地不让他喘息。衣服又滑落到地上，一样的无声无息……

    他还是推开了我，一样地用力。他大步地朝屋外走去。我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我的心里满是悲戚。可是眼中却没有泪水，也许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结局。他的眼中从未有过我的身影……

    “为什么？”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

    “是因为她吗？”

    他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停住了前行的脚步。

    “我就知道。那日在园里，你看她的眼神不一样……”

    “她是我妹妹，亲妹妹。”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混合着雨声很是好听。

    “……你们兄妹为了复仇，真是疯了！”

    “……也许吧，从叔叔和堂哥们死的时候，我们侯家的人便都疯了。”

    “那……你是因为谁？”

    “没有谁，是我配不上你……”

    “……”

    那个雨夜以后，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知道有些事儿早晚都会来。我决定再见他一次，最后一次……

    “你来了……”我说。

    “你等了很久？”他问。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我笑着说。

    “你……知道了？”

    “嗯……这么多年在宫里，很多事我都能料到结局。”

    “……”

    “所以，可不可以成全我的心意。让我，成为你的女人……”

    “……”

    “这是我第一次求你，也是我最后一次求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我，每一次都祈求的这么卑微……”

    他第一次主动靠了过来，他第一次主动环上我的腰肢。他第一次主动吻了我的眼睛，他第一次主动……吻上我的双唇……

    我知道我在笑着，那笑定如花漾般美丽。仿若我们又回到了那个莲花池畔，夕阳西下，芳草依依。还有莲花儿静静地开着，还有他口中的吴侬软语……

    后来，尔音竟然闯了进来。没想到这样偏僻的地方还会有人来。老天还真是够吝啬的。最后，它都不肯给我，一个完整的梦……

    我装作害怕的样子，从容地应对尔音。为的只是让他可以赶快离开。原来，尔音都知道了，惠贵人的摔倒与我有关。不过这些都不要紧的。尔音还是会相信我的。这么多年在宫里与她相处。她的性子，我是最了解的。她最怕的便是搬出姐妹情谊，还有就是无助的恳求的眼泪……

    尔音，请别怪姐姐骗了你。有一天，你爱上了一个人，便知道姐姐今日的苦楚。尔音，我要保护他。哪怕付出我的性命。我知道，我对不起惠贵人。所以尔音，请你帮我好好照顾她吧。虽然这些话我不能对你直说。但是，我心里默默地请求着。尔音，请你帮帮姐姐，让这段纷争可以停歇……

    我和尔音离开的时候，他依旧站在山石之后。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对他的气息那样熟悉。我回过头偷偷地笑笑，那笑定然消失在夜色里。他的眼中何曾有过我的身影，可我甚至知道他此刻的悲戚……

    侯郎，我还是不会怪你。侯郎，我只希望你是幸福的……

    不知道家乡的那座莲花池子可还好？不知道那里的莲花儿有没有开放？侯郎，我只想告诉你，青莲也好，樱桃也好，都不后悔与你相遇……

    侯郎……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吟铃终不怨……

    注释：

    侯峒曾，汉族，嘉定人。明赠太常少卿侯震汤长子，天启五年进士。雅好诗文，能书法。弘光元年（清顺治二年，1645年）嘉定民众起义抗清，他与黄淳耀被推为首领，于闰六月十七日起兵守城，至七月四日城破，坚守十余日。城破后与二子投叶池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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