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期，可以很短。五天？十天？最多不过十五天而已。那些美丽的花儿便跌落入凡尘，和着雨水，统统化为了泥土。那一片海棠花海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悉数跌落了下来。宫里的女孩子们看到这样的情景，都不免唏嘘地想到了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些飘落的海棠花儿，终有一天会褪去美丽。而后，在某个雨夜，消失在那茫茫的夜色里……

    她们感叹的没错儿，她们早就预知了自己的命运。在那个茫茫的雨夜里，和海棠花儿一起跌落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她，是钟粹宫的宫女。她，唤做樱桃……

    樱桃是七天前死的。死在那一片莲花儿池子里。死的时候她穿着青莲色的衣服，上面绣着一朵淡雅的青色莲花儿。宫里人都说，樱桃是自己投得湖。听说她和侍卫私通被人撞见了。可是，尔音觉得不是，樱桃定是被那个男人害死的。

    “樱桃姐姐，你怎么这样傻！”

    尔音站在莲花儿池子边儿上，这里是樱桃的尸体被拽上来的地方。她望着那平静地池水，心里却一点儿也不平静。

    “樱桃姐姐，你死的好冤枉！尔音知道你有满肚子的苦水儿。”

    莲花儿池子里没有任何的回应。紫禁城今晚的夜，甚是明朗。繁星在天上不住的闪烁，仿若在等着看一场场悲欢离合……

    尔音蹲下身儿来，她从食盒儿子里拿出几样点心和小菜。这些都是尔音亲手做的。当然，这些也都是樱桃平日里爱吃的东西。

    “……樱桃姐姐，尔音学着你做了这一道‘海棠糕’。没有你做的好吃，你将就着吃些。”

    尔音又拿出了一叠儿纸钱，那些纸钱已经三张一叠儿的折好了。当然还有一些“金元宝”，都是尔音亲手折的。

    “……樱桃姐姐，尔音给你送些纸钱。你路上花，不用省着。”

    火光在夜晚看来异常的明亮。明黄色的火焰却依旧带不走这夜的寒冷。此刻，空气里没有风在浮动。唯有这火光与暗夜的寒冷做着争夺。

    “……樱桃姐姐，今儿是你的头七。你可回来了吗？若回来了，不妨和尔音说说，那个害死你的人是谁？”

    “……樱桃姐姐，尔音会一直追查下去。尔音不会让姐姐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樱桃姐姐，你放心。尔音不会要那人的性命。尔音只想问问他，为何要这样对待姐姐。到底这世间还有什么，比姐姐对他的情谊更深重？”

    “樱桃姐姐……”

    尔音一边儿烧纸，一边儿低声地唤着。她的声音里已渐渐地带着哭腔儿。那声音在暗夜里愈发凄婉，似是要把樱桃的亡魂，生生地唤回来……

    “樱桃姐姐……”泪在尔音的脸上流过，留下片片凄婉的痕迹。“姐姐，你真是太傻了……”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岂是拈花难解脱，可怜飞絮太飘零。香巢乍结鸳鸯社，新句犹书翡翠屏。不为别离已肠断，泪痕也满旧衫青……”

    尔音凄婉地吟诵着这首她从曹寅处听来的诗歌儿。这诗歌儿的作者虽不知是何人，然这诗歌儿的意境却是再适合樱桃不过的了。尔音反复吟诵，不禁心下更加凄然。她的身子微微一抖，似乎有一阵低泣从她背后传来……

    “谁？”

    尔音回过头去，向她身后四处的张望。那是一片杂草，约有半人高。此刻，火光照在尔音的脸上，将那些脸上的泪水照的晶莹。

    “谁？谁在那儿？”

    没有人回答，尔音也没有看见任何人影儿。只有风在这时起了，吹着那些杂草左右摇晃……

    “樱桃姐姐！是你回来了吗？你出来见见尔音啊，尔音有太多的话想问……”

    “樱桃姐姐！我把姐姐那日和我说的话告诉纳兰姐姐了。纳兰姐姐说，她并不怪你……”

    “樱桃姐姐！你快出来见见尔音啊……你为了那个人值得吗？樱桃姐姐……樱桃姐姐……”

    四周依旧没有任何回答。尔音有些失望，她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缓缓地低下了头……

    忽然从暗处传来一阵声响儿，似乎是一阵脚步声儿。尔音一下子抬起头来，睁大眼睛，像黑暗处张望。

    “樱桃姐姐……”

    那脚步声儿近了，却是一个男人的身影儿，穿着三等侍卫的服色。火光已经照见他的容貌。

    “是你……”

    尔音有些失望，她又缓缓低下了头。这来人有着黝黑的脸庞。一双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尔音。原来却是富察·穆克登。

    “怎么又是你！这宫规你不知道吗？岂能在宫里放明火，这要是烧起来了怎么办！”

    “我的事儿不用你管！你也管不着！还真是冤家路窄！”尔音没好气的说。她转过身儿，将那些点心小菜统统倒到了火里。

    “我怎么管不着？我是这紫禁城的侍卫。保护紫禁城的安全是我的职责！”

    “……拿着鸡毛当令箭，有本事你去抓刺客啊，何苦在这儿为难我！”

    “刺客自然是要抓的。可你这也是违反宫规的事儿。再说，今儿也没有刺客啊！”

    “你……”尔音被富察·穆克登的话顶住了。一向自认吵嘴没输过的尔音，竟然不知如何回嘴。她心里一急，竟然没头没尾地吼道：“没有刺客你就去找啊！再不成，你就办成刺客自己抓自己！”

    “……这是什么道理。你还真是蛮不讲理！”富察·穆克登一脸无辜地说。忽然，他注意到尔音身后的火堆里竟有些银色的东西，那些东西看起来很像是烧过之后的“金元宝”。

    “你……在烧什么？难道……在烧纸钱？”

    “我……”

    这下子尔音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在宫里是绝对不允许烧纸钱的。这罪可比单纯的烧东西严重多了。现在被富察·穆克登看了个真切，尔音一时便没有开口。

    富察·穆克登仔细地端看着尔音，他这才发现尔音的脸上满是泪水。一时，额上的眉头微微皱起，心下竟有一丝怜惜涌上心头。

    “你……有什么亲近的人故去了吗？”富察·穆克登小心地问道。

    “我……想必你也听说了，七日前这里投水死了个宫女。她是我敬重的一个姐姐，从小我们便十分要好。今儿是她的头七，我来这儿祭奠她一下。也算是不枉我们之间的情谊了。”

    “……”富察·穆克登没有说话。大大的眼睛里竟有些许泪花儿。“你……倒也算是重情义的。我富察·穆克登向来敬重重情义的人。”

    “公子这话客气了。尔音不过是个小小宫女，只是为死去的姐姐略尽心力而已。担不起‘重情义’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也没什么大不了，谁说宫女便是‘小小的’。宫女也能做天大的事儿。姑娘，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尔音听完这番话，不禁心下感叹。她抬眼瞧了瞧穆克登，心里多了几分对他的好感。没想到人真的不可以貌相。这样魁梧黝黑的少年，竟然有这样细腻的心思，不同的见识。尔音朝穆克登微微地笑笑，然后缓缓地说：“那尔音就多谢公子的敬重了，也望公子不要把这事儿声张出去。尔音今后定然感谢公子的恩情。”

    “……”穆克登没有说话。或许是火光将他的脸照得通红。他看着尔音，轻轻地点了点头。那样子傻得可爱。

    “多谢公子的成全。”尔音又是淡淡一笑，脸上露出一对儿好看的梨涡儿。

    “……姑娘还是快处理一下吧，我刚才就是看见这边儿有光亮才过来的。一会儿再引来其他的人就不好办了。或许，我刚才来时看到的那影子，便是去侍卫所儿报信儿的。”

    “……影子？”尔音心下升起一丝狐疑。她看着穆克登急忙追问：“公子刚来的时候，这儿除了尔音，公子还看见其他人了？那人是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打扮？”

    “……都说了，只看到个影子。哪里看得清他的容貌。不过，他似乎穿着太监的衣服，朝北边儿走了。”

    “是他！一定是他！”尔音心想。她急忙从地上站了起来。匆匆地朝北边儿追了过去。她知道也许那人早就消失在这紫禁城的夜色里了，可是她还是想试试运气，看能不能抓到他。

    “樱桃姐姐，你要保佑我啊，让我找到害死你的那个男人吧……”

    “……姑娘，这些东西你还没有收拾呢……”穆克登在尔音的身后喊道。

    “那就麻烦公子了，帮尔音收拾一下。尔音现下有很重要的事儿！”尔音头也没回的边说边跑。她满脑子都是快点儿抓住那男人的念头。

    “这……”穆克登有些为难，可是尔音已经跑远了。他只好蹲下身儿来仔细的收拾着。忽然他看见火堆的那侧有一个木色的食盒儿。这食盒儿做工精良，盒儿的身子上还刻着一个“音”字。穆克登心想：这食盒儿定是尔音姑娘留下来的。我先收着，回头儿找个机会再还给她。

    穆克登将一切东西都收拾妥当，他拎着食盒儿便朝侍卫所儿走去。他的心里好像沉下去了什么，重重的满满的。可是若问他具体沉下去了什么，穆克登自己也不知道。

    夜色在这一刻变得更浓了。本就是下弦月的天空中，群星不住的闪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在它们的眼中不过是个笑话。可是对于人世间的人来说，那些个东西是他们的全部……

    注释：

    尔音口中的诗源自魏子安的小说《花月痕》。《花月痕》是清代狭邪小说的开山之作，与陈森的《品花宝鉴》齐名。其详情，见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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