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春去夏来，似乎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这两个多月里紫禁城难得的清净。尔音因为脚伤的关系，一直没敢出去乱跑。虽然宁子熹说无碍的，可是苏麻拉姑却是十分的紧张。她不允许尔音踏出慈宁宫半步，每日都为尔音做水晶猪脚以形补形。

    呆在慈宁宫的日子是快乐的。虽然无聊但是十分简单。尔音似乎好久没有过过这样简单的日子了。她觉得很惬意，当然也很开心。

    那个男人尔音至今都不知道是谁。自从那个晚上，他好像从紫禁城里消失了一样。尔音再没听说这宫里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儿。只有玉容的圣宠，每日在宫人间流传。黄河的水患算是暂时解除了，下一次就得看八月的汛期能不能挺过。估计皇上最近也没什么大事儿。整日里都往玉容那儿跑。

    这日听说御花园儿的芍药开得正好。大朵大朵的芍药香气袭人。尔音素来不喜欢芍药的明艳，她对那传说中的芍药花儿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可是，苏麻拉姑却十分喜欢芍药。她说这芍药是花中的宰相。不但花容绰约，其色明艳，妩媚多姿。而且这芍药还有很好的药用价值。芍药的根鲜脆多汁，有镇痉、镇痛、通经的作用。尤其是对女人，真芍药更是极好的。所以，尔音只好按照苏麻拉姑的吩咐去御花园采摘芍药。苏麻拉姑说，要把这芍药花瓣晾干，用来做成香袋儿。

    尔音睡过午觉便朝御花园儿走来。她拎着花篮子不疾不徐。这日的天气有些热，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尔音走到御花园儿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她找了一片阴凉的地方采摘芍药。

    尔音发现这阴凉处的芍药与阳光下的不同。那芍药在阴影里煞是喜人。似乎没了阳光下的那份明艳张扬，反倒多了几分阴柔的寂静。尔音小心地找寻着快要开败的花朵儿，尽量不让那些新开的花朵儿受到伤害。过了好一会儿，尔音的花篮子才装了半下儿。她站起身儿来，轻轻地捶捶腰。

    “尔音姐姐好兴致！好久没见尔音姐姐在宫里走动了。”

    一个女孩儿的声音从尔音的身后传来，语气里带着明亮的欢快。尔音慢慢回过头去，却见一个身着绿色宫装的女孩子站在芍药花丛外面儿。阳光恰好晃在她的脸上，尔音一时看不清她的容貌。

    “是兰贵人吧？”尔音试探着问道。她放下手中的花篮儿，从芍药花丛中缓缓地走了出来。

    “是兰春呢。尔音姐姐，你摘这些芍药花儿做什么？”

    “兰贵人吉祥。”尔音福了一福，“苏麻姑姑要我来摘些花瓣儿做香袋子。”

    “真的吗？那可否做好了也送兰春一个。兰春一向喜欢芍药花儿。可惜自己从小就不会这些女红的东西。”

    “兰贵人谦虚了。尔音听说，贵人的额娘是咱们满族第一手巧的呢，贵人怎么会不擅于女红？”

    “别提了，我额娘倒是从小教我和妹妹学这些个东西。可兰春哪有那样安静的性子，有这时间还不如去骑马的好。小时候那些个交差的东西都是妹妹帮我做的，我都偷偷地办了男装去骑马了。”

    “哈哈，”尔音不禁笑了起来，她很喜欢这个郭络罗·兰春一脸娇憨的样子。“兰贵人的性子真是豪爽呢，倒真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英豪之气。”

    “尔音姐姐不笑话兰春粗野就好。额娘说，兰春一点儿也不像个女孩子。兰春小时候，比我的那些哥哥们还淘气。”

    “怎么会呢？告诉贵人吧，尔音也是那淘气的，也喜欢骑马。小时候尔音还从马上摔下来过，都摔断了骨头。”

    “真的？”郭络罗·兰春的脸上透出一丝惊喜，“兰春也摔断过骨头，当时是为了驯服一匹黑色的野马。不过那马最后也叫兰春驯服了，兰春觉得摔得值得！”

    “哇，那匹野马一定是匹好马。不知叫个什么名字，尔音有没有机会见到？”

    “当然是好马，极其通灵性的。那匹马叫黑玫瑰，它只听兰春一个的。连我那些哥哥们要骑，它都是不让的。可惜尔音姐姐见不到它了，前年的时候，它得病死了。”郭络罗·兰春的神色渐渐低沉了下来，想来郭络罗·兰春还在为这黑玫瑰的死而难过。

    “……兰贵人也别太难过了。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看开些吧。”尔音小心地劝道。

    “嗯……谢谢尔音姐姐。可是黑玫瑰是兰春驯服的第一匹马，兰春怎么割舍得下。”郭络罗·兰春突然握住了尔音的手，然后勉强地笑笑。

    “兰贵人吉祥！”

    一个温柔地声音忽然从尔音的身侧传了过来。这声音打断了尔音和郭络罗·兰春的对话。更让尔音的身子微微一颤的是，这声音的主人是尔音不知道如何相见的人。尔音慢慢回过头去，果然那来人是玉容。尔音朝玉容尴尬地笑笑。这些日子以来，尔音都不知道要怎样面对玉容。

    只见玉容今日穿着一件儿淡粉色的宫装，头发上别着一朵儿芙蓉花形状的钗子。她的脸色有几分红润，人自然也丰盈了不少。细细算来，尔音有小半年儿没见过玉容了。此刻，她依旧有些不知所措。

    “尔音姐姐……”

    玉容轻声唤道，此刻她正看向尔音。玉容的眼中有一丝惊喜，亦有一丝隐藏不住的悲伤。尔音此刻也是柔肠百转。她望着玉容，同样地又喜又悲。两厢伫立，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得彼此对望着，默默不语。

    那郭络罗·兰春却在此时看向玉容身后的乌雅文萱。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眼神里满是歉意。

    “兰贵人吉祥！”乌雅文萱躲在玉容的身后，她规矩地屈膝行礼，谨慎谦卑。

    “文萱姐姐，我……”郭络罗·兰春的眉头微微皱起，她能感觉到乌雅文萱在刻意地疏远她。

    “兰贵人客气了。兰贵人还是叫奴婢文萱吧。”乌雅文萱柔柔地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文萱姐姐，兰春当初也是没有办法。家里特特的来了信，还让坠儿姐姐天天看着我。”

    郭络罗·兰春一边儿说，一边儿朝她身后的宫女瞥了过去。那个叫坠儿的宫女静静地看着一切，没有说话。脸上更没有任何表情。

    “文萱姐姐，请你不要埋怨兰春，更不要不理兰春。自从乌雅文芳走了以后，这宫里只有姐姐是和兰春一起长大的。没想到乌雅文芳竟然……哎，早知这样，我当初就不和她吵架了。她只是骄横高傲了些。其实乌雅文芳一点儿也不坏的。”

    郭络罗·兰春边说，眼泪边跟着流了出来。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郭络罗·兰春的脸颊流了出来，那样子竟像个小孩子。一旁的尔音和玉容也看呆住了。她们都没想到，郭络罗·兰春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就这样哭了出来。

    “兰贵人您别哭啊！”尔音把帕子递了过来，“这么热的天气，回头儿再哭出个好歹来，可怎么是好？”

    尔音有些着急，她看看乌雅文萱又看看玉容，眉头微微地皱着朝玉容点点头。玉容自是明白尔音的意思，她回身儿悄悄地对乌雅文萱说：“文萱妹妹还是过去劝劝，她好歹也是个贵人。虽然年纪较小些，但也不好这样子的在御花园儿里哭啊。再说文萱妹妹也不应该怪她的，兰贵人也说了，她是被逼无奈的。”

    “文萱知道了。”乌雅文萱低着头，柔柔地回答。她缓步朝郭络罗·兰春的方向走来，嘴角闪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兰贵人说哪里话，文萱怎么可能不理贵人呢。”乌雅文萱站在郭络罗·兰春的面前，柔柔地说道。

    “可是文萱姐姐竟然叫我什么兰贵人的，这不是故意生分是什么？”

    “兰贵人有所不知，这是在御花园里。人多眼杂的，咱们得讲礼数儿。在文萱心里，兰贵人永远都是文萱的兰春妹妹……”

    “真的？”郭络罗·兰春有些哽咽地说，她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乌雅文萱。

    “当然是真的。文萱什么时候骗过兰春妹妹。”乌雅文萱温柔地笑着，还真有几分做姐姐的担当。

    “嗯……这样兰春就放心了。兰春其实是被乌雅文芳的死吓到了。听宫人们说，文芳她是……”

    “嘘！”乌雅文萱在一旁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兰春妹妹性子直，口快。可是这在宫里还是得处处小心。皇后娘娘既然已经下旨不许谈论了。兰春就还是不要提起的好。”

    尔音在一旁看着乌雅文萱。她的眼底有一丝愤怒升起。乌雅文萱怎么可以这么平静地说起乌雅文芳的事儿。她的心底就没有一点儿歉疚吗？

    “文萱姐姐说的是，兰春以后都听姐姐的。”郭络罗·兰春又瞥了一眼她身旁的宫女坠儿。拉起乌雅文萱就要往芍药丛里走去。

    “文萱姐姐，咱们去采摘芍药花儿吧。刚才尔音姐姐答应兰春了，帮兰春和苏麻姑姑讨要一个芍药香袋子呢。所以，我想自己摘些个喜欢的颜色。请苏麻姑姑帮着做。”

    “这当然好，尔音就多谢兰贵人和文萱妹妹的帮忙了。”尔音淡淡地笑着说，一直看着郭络罗·兰春和乌雅文萱进了芍药丛。

    “尔音姐姐……”

    这边儿玉容轻声地唤道。此刻，芍药丛外便只剩下玉容和尔音两人还站在原地。

    “尔音姐姐……不如我们去那边儿亭子里坐坐。玉容有好些话想对尔音姐姐说……”

    尔音默默地点点头，她随着玉容朝亭子里走去。

    “玉容……”她们二人在亭子里坐定，却是尔音先开了口。“玉容，这半年……我……”

    “尔音姐姐不用说的。玉容明白尔音姐姐为何不来咸福宫……”玉容淡淡地笑着，她的样子亦如既往的从容洒脱。

    “尔音姐姐，其实是玉容对不住姐姐。只是很多事儿，玉容也是迫不得已的。玉容只希望尔音姐姐不要为了别人，而伤害了我们之间的姐妹情分。”玉容缓缓地说道，当说道姐妹情分的时候，眼眶儿竟有些红了。

    “玉容……”尔音微微皱眉。其实，尔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何不敢踏入咸福宫半步的。许是因为纳兰成德，许是因为那夜站到黎明，许是因为那些个宫里的传言……

    “尔音姐姐……想必你也听到了这宫里的传言。只是我心里的苦，这宫里的人又如何知道？狐媚？宫里的人倒也真会想。玉容又哪有这当狐媚的资格……”

    “玉容……”

    “尔音姐姐，玉容只希望。我们姐妹二人还可以向从前一样。你，依旧是我的好姐姐，我，依旧是你好妹妹，好不好？”玉容伸手握住了尔音的手。她看着尔音，眼里满是恳求。尔音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玉容。恍然间尔音觉得她在看的人是乌雅文萱。

    “玉容……”尔音的眉头微微皱起，她轻声地说：“你……和乌雅文萱……”

    “尔音姐姐……”玉容突然打断了尔音的话。“姐姐，你瞧……那棵石榴树都开花儿了。”玉容微笑着看着远处的石榴树。手不自觉的摸上了自己的小腹。

    “是呀，”尔音的目光随着玉容的指引，也望向了远方的那棵开满石榴花儿的树。“这棵石榴树每年秋天都会结出果子来的。我秋天的时候常常摘来吃呢。”

    “……”玉容转过头看着尔音。她淡淡地笑着，她没有说话。那一刻，玉容的目光甚是温柔，仿若能将这时间一些的冰冷与坚韧统统驱散……

    尔音也看向玉容，她有些诧异于玉容温柔的目光。那目光背后似有一股子悲伤升起，让人看后不免心忧。

    “玉容……”尔音低低地唤道。

    “尔音姐姐，请记住玉容今日的话。姐姐永远都是玉容的好姐姐……”

    注释：

    芍药，别名将离。古时人们于别离时，赠送芍药花，以示惜别之情。芍药被列为“六大名花”之一，又被称为“五月花神”。

    石榴，原产波斯（今伊朗）一带，公元前二世纪时传入中国。由于其多子，因此有多子多孙的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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