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大雨在某个晚上悄然来袭，之前竟然没有一点儿的预兆。雷声阵阵，仿若要把一切沉睡的东西都唤醒。尔音这几晚都没有睡好。她有些琢磨不透，玉容那日话里的意思。

    昨晚的雨，大概是今早才停歇的。尔音不知道，她睡到将近晌午才起来。苏麻拉姑并没有来吵醒她。她许是知道，尔音这几日正是身子不舒服的时候。

    这日的天色依旧是灰暗的，似乎那大雨又将要来袭。尔音一个人懒懒地坐在房里，她随意地翻看着几个唐人的诗集。这几本书，也是从曹寅那儿借来的。想到曹寅，尔音不免有些担心。自从正月曹寅离开京城以后，已经小半年儿过去了，他竟然还没有回来。去其他地方的几组侍卫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唯有跟着曹寅去广东的那些个，至今未归。尔音也不好去黄海大哥那打听，只是听说连一封报平安的信都没有传回来。想到这儿，尔音的心里不免又多了几分担心。这广东可是尚可喜的老巢。尔音渐渐不明白，为何曹寅会陪着额驸去广东而不是福建？

    “砰砰砰！”

    一阵敲门声儿传来，打断了尔音的思绪。

    “尔音姐姐在吗？”

    是秋纹的声音，有几分急切。

    “在。”

    尔音把书随手放在了桌子上，她缓缓地起身儿去为秋纹开门。可是，另尔音没有想到的是，这门外竟然还站着一个人。更没想到的是，那人还穿着太监的衣服，脸色惨白。

    “乌雅文萱……你怎么这副打扮！快进来……”

    乌雅文萱低着头，和秋纹一起进了尔音的屋子。她虽然是第一次来尔音的房间，可是她根本没有心思去观赏屋子里的摆设。

    “尔音姐姐……”乌雅文萱又“砰”的一声儿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尔音皱着眉头，她意欲将乌雅文萱扶起来。

    “尔音姐姐，求您劝劝我家小主儿吧。”乌雅文萱望着尔音，眼里满是焦急。

    “……玉容？玉容怎么了吗？出什么事儿了？”尔音也跟着着急起来。

    “我家小主儿……我家小主儿……”乌雅文萱竟然低低地哭了起来。

    “你家小主儿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尔音一看乌雅文萱哭了起来，更是着急。

    “我家小主儿，有了皇上的孩子啊！”乌雅文萱说道。

    “……”

    尔音没有说话，她的心里像是有什么被打翻了一般。她愣愣地看着乌雅文萱，半晌，才吐出几个字儿来。

    “这……这，这是好事儿啊！你哭什么？”

    “尔音姐姐不知道。我家小主儿不知为何，就是不肯把怀孕的事儿告诉皇上。今天早上又不知怎的，有些见了红。文萱很是担心小主，可是小主她却死活不肯见太医。文萱没有办法，这才悄悄地来找姐姐。请尔音姐姐帮帮我家小主吧。”

    “……玉容这又是为何呢？”尔音也觉得很诧异，她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这明明是一件喜庆的事儿，为何玉容却不愿意告诉皇上，也不愿意请太医呢？

    “文萱你先起来。此事的确是……这样，我先同你去一趟咸福宫。秋纹去太医院找宁子熹大哥，怎样？”

    “文萱都听姐姐的。”

    “那好，秋纹，你快去太医院。不过，你千万别在太医院说去咸福宫的事儿。你只说请宁大哥来慈宁宫出诊。就说……是我病了，请他来瞧瞧。可记住了？”

    “嗯，记住了尔音姐姐。”秋纹点点头，便急忙地出了屋子。

    这边，尔音看着乌雅文萱，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仿若这是一个巨大的网，将他们这些人统统套牢。尔音望着乌雅文萱的眼睛里，忽然闪烁着些许的不信任。

    “文萱……我们先去咸福宫。”

    尔音和乌雅文萱一路走到咸福宫。许是要下雨的关系，她们二人并没有碰见谁。这是尔音半年来第一次来咸福宫，她的心里一下子涌起了太多的感触。尔音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玄烨在她耳边说的那几个字。

    “晋封容答应为常在，赐号珍……”

    “珍……”尔音小声嘀咕道，她的心里似乎总有什么堵在那儿。

    “尔音姐姐，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文萱你先去换回衣服来。这太监打扮要是被人看了去，着实不妥。”

    “文萱知道了，尔音姐姐先进屋子吧。”

    乌雅文萱说完，朝西南耳房走去。尔音却没有急着进屋子，因为她看见了门柱儿上那一副对联儿。这对联儿是纳兰成德写，写的是他和表妹间的期许。只是，这对联儿上的字尤新。可是，写字的人却再也回不去了。

    “冬去山明水秀，春来花好月圆……”

    尔音的心里升起一股子感叹。她一掀竹帘子，进了屋儿。屋子里还是往日的摆设，似乎传闻中皇上赏赐的那些东西，玉容一样也没有摆出来。

    “谁……”

    玉容的声音从东屋儿传来。透着些许微弱。

    “是我，尔音。”

    尔音走向东屋儿，她推开门，只见玉容半躺在床上。她的脸色的确不好，苍白的面色下有一些发灰。

    “尔音姐姐……玉容没想到姐姐会来。快请坐！”

    玉容伸出手，似是要握住尔音的手一般。

    “玉容……才几日不见，你的脸色怎么差到这样儿了？有了孩子为何也不和我说一声儿呢？”

    “……姐姐，怎么知道的？”玉容的声音依旧微弱。

    “是乌雅文萱刚刚去找我的时候说的。”

    “……”玉容没有说话，她轻轻地咬着下嘴唇。半晌，她才又缓缓说道：“文萱，是担心我……”

    “我倒觉得……”

    “尔音姐姐，您先喝口水……”

    乌雅文萱从屋外进了来，打断了尔音要说的话。她的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儿。里面是一杯茶和两样茶果。

    “多谢文萱了。”

    尔音接过茶，随意的喝了一口。却依旧是茉莉花儿。乌雅文萱又端来了一个小杌子放在尔音面前。将茶果和托盘儿一并放在了上面。

    “怎么会是茉莉花儿？皇上，不吃茉莉花儿的。”尔音抬眼对乌雅文萱说道。

    “是吗？皇上每次来，文萱都是奉上的茉莉花儿。皇上也没说不吃呀……不过那些茶的确没动过。”乌雅文萱的脸上现出一丝讪讪的表情。

    “玉容也不知道吗？”尔音转头问床上的玉容。

    “知不知道的，又如何呢？”玉容淡淡地说了一句，但是尔音还是能听出那语气里说不尽的无奈。

    “玉容……你这又是何苦？”尔音看着玉容，她的心里有些不忍。

    “算了……不要说这个了。”玉容柔声说道，“倒是姐姐刚才说，觉得什么？”

    “哦……”尔音瞥了一眼一旁的乌雅文萱，又转向玉容说：“我倒觉得玉容要先好好看看太医才是。我已经叫秋纹去找宁太医了。他的医术尔音敢保证的。”

    “……其实，玉容并不想叫人知道我有了孩子这件事儿……”

    “这却是为何？这是喜事儿啊。”尔音有些不解地问。

    “……哦，也许是吧。”玉容低下头，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玉容……你……”尔音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她很担心玉容。

    “姐姐别担心。玉容只是担心这小孩子娇气。不是说，三个月以前有了孩子的事儿还是不让人知道的好。”

    “嗯。倒确实是有这样的说法儿。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回头儿让宁太医不说就是了。”尔音柔声地劝道。

    “嗯……”玉容只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没再说话，似乎有些累了。

    “玉容若累了，不如先睡一下。等宁太医来了，姐姐再叫你可好？”

    “……也好。”

    尔音扶着玉容躺下，她便和乌雅文萱一起，悄悄地退到了中厅。尔音的眉头微皱着，她审视地看着眼前的乌雅文萱。

    “玉容，是不是遇到什么了？你说，这事儿和你有没有关系？”尔音压低了声音，小声儿地问道。

    “姐姐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玉容小主儿对文萱有再造之恩。文萱，怎么可能做伤害玉容小主的事儿？”乌雅文萱有些吃惊地看着尔音，一脸着急的表情下闪烁着无辜。

    “最好是！”尔音还是有些怀疑，她看着乌雅文萱生硬地说：“乌雅文萱，今日这话你可要记住。若是来日让我知道，你有半分伤害玉容的事儿。我尔音绝不会饶了你！”

    “尔音姐姐在吗？”

    殿外传来了秋纹的声音。打断了尔音和乌雅文萱间的紧张气氛。

    “在……”尔音瞪了乌雅文萱一眼。她连忙走过去把竹帘子打了起来。却见秋纹和宁子熹都站在门口。

    “宁大哥快请进。真是麻烦你了。”尔音笑着说道。

    “尔音还和我客气什么。文萱……姑娘也在啊！”

    “文萱见过宁太医。”乌雅文萱柔柔地说道，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宁大哥，你稍等。我去把玉容小主儿叫醒。”

    尔音说完向东屋里走去。过了一会儿，尔音将屋门儿打开，请宁子熹进去。只见玉容半靠在床上。手腕儿上搭着帕子。

    宁子熹缓缓走到床前，他规矩地行礼道：“小主儿吉祥。”

    “宁太医不用多礼。尔音姐姐既然叫您宁大哥，那宁太医便也是玉容的大哥。”玉容柔柔地说道，她的气息有些微弱。

    “多谢小主儿抬爱。微臣这就为小主儿诊脉。”宁子熹缓缓站起，不卑不亢地说。

    “有劳了。”

    宁子熹坐在床前的小杌子上，他仔细地摸着玉容的脉象。眉头不禁微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紧皱的眉头也慢慢地放平了。

    “宁大哥怎么样？”尔音急切地问道。

    “恭喜小主儿，小主儿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只是，这胎还不稳，隐隐似有小产的症状。”

    “是呢，”乌雅文萱在一旁说道。“小主今儿早上有些见了红。”

    “……竟来的这么快！”宁子熹又皱起了眉头。“微臣刚才倒是发现了小主儿最近有惊吓的症状，这惊吓可是最易导致小产。只是微臣没想到，小主儿会这么快的见红！”

    “宁大哥可有什么办法？”尔音有些着急地问。

    “这症状倒也无碍的，吃几副汤药也就好了。只是……微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宁太医请讲。”玉容柔柔地说道。

    “微臣劝小主儿不要再过度忧思为好。这忧思导致惊惧更深，才会出现这见红的症状。只要去了这忧思，甚至可以无药自愈。”

    “……多谢宁太医了。玉容谨记。”玉容的脸上微微泛红，像是被人看穿了心思。

    “那微臣就先告退了。微臣还要回去开了方子，好给小主儿抓药。”

    “有劳宁太医了。”玉容说道。

    “玉容，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出去送送宁大哥。”尔音看着床上的玉容缓缓地说道，她的心里有些难过。

    “嗯。多谢姐姐了。”玉容对着尔音淡淡的笑笑。

    “秋纹，你也同我一起出来。一会儿，你还陪着宁大哥再回去，把玉容的药取回来。”尔音又转头对秋纹说。

    “是，尔音姐姐。”秋纹点点头，准备随着尔音一同出去。

    就在将走未走之时，宁子熹突然转身儿看向一旁的乌雅文萱。那乌雅文萱愣了一下，她淡淡地朝宁子熹笑了笑。

    “……文萱姑娘。你身上的伤疤。子熹会再想办法的。请姑娘放心。”宁子熹的眼睛里满是温柔。

    “多谢宁太医。”乌雅文萱福了一福，依旧淡淡的笑着。

    宁子熹又看了一眼乌雅文萱，他有些恋恋不舍的离开屋子。

    “宁大哥。”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尔音叫住了宁子熹。她缓缓地对宁子熹说道：

    “宁大哥，玉容有了小阿哥的事儿，请宁大哥先瞒着。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尤其是太医院的人。还有，请宁大哥记住玉容的日子，切勿记错了。”

    “这是为何？”宁子熹一脸疑惑地问。

    “……尔音总觉得这事儿事有蹊跷。玉容怎会无缘无故的受到惊吓，有怎会这么快便有小产的迹象。宁大哥你说，这事儿会不会与承诂阿哥的死有关，都是那同一个人做的呢？”

    “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只是近日我发现，承诂阿哥所中的毒并不是一种。似乎是合称的，而且似乎还有……”宁子熹的表情有些阴沉。

    “还有什么？”尔音瞪着眼睛，焦急地问。

    “……算了，等我再查清楚些吧。”宁子熹的脸上现出难色。他的确还有一些证据需要去找。

    “那也好。只是宁大哥查找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些。就像钟粹宫的樱桃姐姐，尔音觉得她的死绝不是自杀那么简单的！”

    “好。尔音自己也小心些。”宁子熹又嘱咐了一句，便同秋纹一起出了咸福宫。

    尔音回到屋里的时候，玉容已经躺下了。她看起来很是疲惫，脸色竟然比刚才更差了一些。

    “玉容……”

    “尔音姐姐……”玉容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尔音。

    “姐姐问你，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没有，玉容能遇到什么事儿。”玉容淡淡的笑着。

    “可是……你这惊吓从何而来？”

    “我……可能是昨夜的雷声，玉容从小便害怕打雷的。”

    “哦……”尔音看出玉容似乎有难言之隐。她也便不好再问，只得作罢。只是尔音的脸上似乎有讪讪的。的确，尔音没有想到，玉容会对她隐瞒。

    “姐姐……”玉容又轻声唤了一句。

    “怎么了？”

    “不是玉容不肯对姐姐说，只是有些事儿还是不对姐姐说为好。不过请姐姐放心，在玉容心里，玉容相信姐姐……”

    “……”尔音没有说话，她看着玉容笃定的眼神，心里很是感动。

    “姐姐，先坐一会儿……玉容想先睡一下，待会儿再同姐姐聊天……”

    “也好，那我先去那屋坐会儿。等玉容醒了再让文萱叫我如何？”

    “嗯。”玉容柔声地答道。

    尔音从玉容的房间里出来。她一个人走到西屋儿随便地坐在炕上。那本儿《王摩诘文集》恰巧摆在炕桌儿上，尔音便拿起来随意的翻着。尔音却见其中一页儿被人折了一个角儿。她有些好奇，不禁翻开一看。原来那页上是王摩诘的《息夫人》。想来这应该是玉容折的。只是这首诗怎么会单单地被玉容折起来？尔音正在忖度着，却被院子传来的一阵声音打断。

    “皇上驾到——”

    尔音一下子愣住了，手上的《王摩诘文集》“啪”地掉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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