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玉容，前晚儿上那首诗你可写好了？”

    玄烨一进屋儿便高声地说道。他习惯性地朝西屋走去，却在一转身儿的时候愣住了。

    “大妞……”

    尔音缓缓地从炕沿儿上站了起来，她看着玄烨有些尴尬地屈膝行礼：

    “皇上吉祥。”

    “大妞怎么在这儿？”

    玄烨很是惊喜，他没想到会在这儿与尔音意外的相遇。玄烨快步地朝尔音走了过去，他站在尔音的面前，仔细地端详着她。已经有半年没见了。尔音似乎瘦了很多。听说她两个月前扭伤了脚，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好利索。她今儿的脸色怎么有些苍白，是不是昨晚没有睡好。眼睛怎么也是红红的，难道刚才又哭了不成。玄烨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就像他此刻紧紧皱在一起的心。

    “……皇上是说，尔音不该在这儿吗？那尔音走，就是了……”

    尔音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玄烨一来就问她为何在这儿。难道是不想见到她吗？还是觉得她在这儿碍事儿？已经半年未见了，他们都已经半年没见了。为何皇上这一见，便是要下逐客令的话？

    “你……”玄烨被尔音的话噎住了。他明明是满心的惊喜，为何会换来如此冷漠地拒绝。难道尔音真的不在乎吗？不在乎他专宠着玉容？

    “皇上吉祥，皇上今儿来的有些晚？”

    不知何时，乌雅文萱已经站在了他们的身后。她淡淡地笑着，柔声说道。那样子好不温柔贞静。只见，乌雅文萱抬眼望着玄烨，像一朵儿春日里清雅的白梨花儿。

    “皇上，不知您今儿晚上想吃些什么？”

    “朕……”其实玄烨本来是想坐坐就走的，可是他瞥了一眼身边行礼的尔音。心里有一些不痛快。他看似平静，实则赌气地说道：“朕，想吃玉容常做的羊肉蒸饺。自从吃过玉容的这道菜之后，朕觉得就再没比这更好吃的了。”

    尔音半蹲的身子轻轻晃了一下。玄烨以前也曾这样说过她的腊八粥。他说，大妞的腊八粥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他吃一辈子都不会腻。

    “这恐怕要让皇上失望了。”乌雅文萱柔声回答，“这羊肉蒸饺要提前三天准备才行。都会儿子了，皇上让我家小主儿如何做得出来。不如今晚先拣几样皇上爱吃的菜准备，皇上随意吃些个如何？”

    “也好，朕随便吧。你家小主儿呢？”

    玄烨的眼睛始终瞥着尔音。她那微微地一晃，早就落入了玄烨的眼底。这才是他刚才说那话的目的。晚膳吃什么，其实，玄烨根本就不在意。

    “我家小主儿睡着呢，奴婢这就去侍候小主儿起来。”

    “不必了，让她睡吧。最近总觉得她恹恹的。”

    “奴婢替我家小主儿谢皇上洪恩，皇上向来最疼我家小主儿了。”乌雅文萱福了一福，她柔柔地说道。自有一种贞婉。

    “呵呵，你这丫头今日的话倒挺多的。平日里见你，从未这么多话。”玄烨淡淡地笑笑。他其实对这个丫头没什么印象。平日里这丫头更像是影子，好像在哪儿都可以被忽略掉。

    “……”乌雅文萱闭了嘴，她一低头，看见了地上的那本儿《王摩诘文集》。

    “咦！这书怎么掉到地上了。这是我家小主儿最喜欢的一本儿。”乌雅文萱依旧柔柔地说道，她的眉头微皱，却没有一点儿上前拾起的意思。

    “……哦，是我刚才不小心。”

    尔音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她觉得小腹处开始有些绞痛。尔音连忙蹲下去捡起那本文集，然后她又迅速地站了起来。也许是刚才起来得过猛了些，尔音突然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她没有站稳，身子竟直直地向前倾去。

    “小心！”

    玄烨一把扶住了尔音，他抓着尔音左胳膊的手十分的用力。

    “怎么了，你的脸色很不好。”玄烨急切地望着尔音，眼里满是关怀和惦念。这些日子他都想着眼前的人。可是眼前的人却一次一次的躲开他。

    尔音稳了稳身子，她能感觉到那只抓着她的手有多么的紧张。可是，她的脑中忽然想起玄烨刚才的话。还有半年前的那个清晨，那句“珍常在”……

    “没事儿。”尔音右手重重一拂，把玄烨抓着她左臂的手拂了下去。她的脸色淡淡的，头也楞生生地别了过去。

    玄烨没有说话。他怔怔地看着尔音。这副样子的尔音让玄烨十分恼火，他的心里早就气死了。玄烨真想把尔音一下子拉到怀里，然后惩罚式地狠狠地狠狠地……吻她……可是，玄烨没有这样做。他的脸上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他慢慢地走到炕前坐了下去，深邃的瞳仁里闪烁着让人琢磨不透的光。

    尔音可以感觉到玄烨眼中瞬间喷出的怒火。不知怎的，她的心里并没有胜利的快感。反而，一股子酸涩从胸中升起，绞得她的小腹像抽筋一样的疼痛。可是，尔音并没有把这痛说出来，她强忍着痛，静静地站在那儿。身上有细密的汗流出，沁湿了她的里衣。

    乌雅文萱看着尔音，她的唇角淡淡的上扬。那一笑并不容易被人发现，更何况那笑中的深意，更不会有人在意。乌雅文萱缓缓地朝尔音走了过去，她轻轻地握住尔音的手，像是多年未见的朋友。尔音的身子跟着颤了一下，她抬眼望着乌雅文萱，眼里有些许警告和不确定。

    “尔音姐姐难得来一回咸福宫，不如今晚就住在这儿可好。我家小主儿今晚怕是不能陪着姐姐了，正好文萱可以和姐姐说些私房话儿。”

    乌雅文萱淡淡地说道，那语气里满是亲昵和关心。可是，这些话听在尔音耳里，就如同刀子般割着尔音的心。尔音的脑中充满了那日清晨的画面：散乱的衣衫，跌碎的杯子，还有，空气里那一阵阵特殊的气味……

    “谢谢文萱妹妹的好意，只是慈宁宫里还有些事儿。尔音等玉容醒来就走了。改日再来与妹妹促膝长谈。”

    尔音看着乌雅文萱，眼睛里刻意保持着往日的平静。她虽然不知道乌雅文萱为何会说这样的话，可是尔音决不允许她心里的脆弱让乌雅文萱看了去。

    玄烨没有说话。其实，他也一直没有听她们说话。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大妞。消瘦了的身形，苍白的脸色，还有，不见了的梨涡……

    “那好，文萱也不好强留。那好歹姐姐留下吃个便饭吧。”乌雅文萱又柔柔地说道。这一次，尔音再没什么理由拒绝。她只好微微地点点头，算是答应。

    “多谢尔音姐姐赏脸，文萱这就去张罗晚膳。”

    说完，乌雅文萱便朝门口走去。她的步子很轻，让人觉得很舒服。走到门口的时候，乌雅文萱突然停了一下，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炕上的玄烨……

    待乌雅文萱走后，屋子里便只剩下玄烨和尔音。尔音没有动，她依旧站在那儿低着头。玄烨却仔细地端详着尔音，他的眉头不禁又皱了起来。

    “大妞……我……”

    “……”

    尔音没有说话，玄烨也把他要说的话吞了回去。屋子里陷入一片沉默，两厢都带着怒气和伤悲。

    “……没有……没有，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东屋里传来了一阵儿慌乱的喊叫声。那声音打破了尔音和玄烨间的寂静。那是一片似是被什么人恐吓而发出的声音。带着太多的惊恐和不安定……

    “……姐姐，尔音姐姐救我……”

    “玉容……”

    尔音听到玉容在睡梦里叫她，心里便有些着急。莫不是玉容掉入了可怕的梦魇，只是怎么会叫她来相救？尔音急忙向东屋赶去，那下腹的疼痛却让她浑身战栗。许是缺血的缘故，尔音的眼前又是一黑，身子也跟着重重的向前倒去。

    “小心！”

    这一次玄烨从侧面抱住了尔音。他的手稳稳地握住尔音的纤腰。刚才他说话时的热气，湿润地倾吐在尔音的耳朵上。尔音全身跟着一抖，脸上微微地泛着红晕。她急忙稳住自己的身子，便想要从玄烨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可是这一次，尔音没有成功。玄烨紧紧地将她搂在了怀里。尔音的头枕在玄烨的胸前，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玄烨有力的心跳。那心跳声儿“咚，咚！咚，咚！”的响着。像日暮时分，传来的报时的鼓声。尔音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似乎已沉浸于这片安宁。

    “大妞……”

    玄烨低低地唤着，那一声儿低唤里满是相思的柔情。尔音的眼角儿似乎有泪滑落，好像等待许久的东西终于有了回应。尔音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很想玄烨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她。玄烨的气味是那样的好闻，像温暖的阳光洒在初春的花儿上。还有，玄烨厚实的胸膛，像一湾暖床，可以让尔音安全的停靠。尔音耽溺于这一份温暖，久久的，久久的，不想离去……

    玄烨也深深地嗅着尔音身上的馨香。隔着衣服，他依旧能感觉到尔音的身子有些微微的发烫。细密的汗珠儿在尔音白皙的脖颈上游走，慢慢地，那汗珠儿走向领口下的深渊。那是一处幽暗的所在，却又有着无限的春光。玄烨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他觉得一股暖流迅速地在他体内穿梭。玄烨强迫自己移开这慌乱深暗的视线。他转而看向尔音温柔的容颜。尔音的睫毛安静地落在脸上，高挺的鼻尖儿上滚落着玲珑剔透的汗珠儿。似乎这才是尔音特有的东西，似乎这才是玄烨想要守护尔音的原因。尔音总是能带给玄烨那一份温暖，以及温暖里的那一份安宁……

    “大妞……”

    “……姐姐……姐姐。”

    玉容的声音再次从那屋里传来，尔音似是一下子清醒了一般。她睁开眼睛望向前方。懊恼自己刚才的沉溺。这个抱着她的男人是玉容的夫君，他也曾在这个屋子里如此亲昵的抱着玉容！当然，定还有更亲昵的动作，是尔音不敢去想象的。她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那天清晨，空气里弥漫着她不喜欢的他和别人欢爱的气味……

    尔音一下子挣脱开玄烨的怀抱。她急忙地向玉容的床前跑去。玄烨愣愣地看着尔音的背影，他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才，大妞的心离他很近很近。他甚至以为大妞终于是他的了。可是怎么突然之间，他的大妞又跑远了。而且这一次，似乎跑得比从前更远。难道，他的大妞真的要离开他了吗？毫不留恋的，狠心的离开？

    “玉容……”

    尔音坐在玉容的床前，她低低地轻声地唤着。玉容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玉容……醒醒，玉容……”

    尔音一边儿低声唤着，一边儿又轻轻地摇着玉容。玉容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儿。眼珠子在眼皮下不住的动着。终于，她长长的睫毛抖动了一下。眼睛缓缓地睁开。

    “姐姐……”

    “玉容你可醒了，吓死我了。”

    “姐姐……玉容好开心，睁开眼睛可以看到姐姐。”

    “没事了玉容，有我在，没事的。”尔音握着玉容的手。她的手有些冰凉。

    “玉容这是怎么了，难道生病了不成？”玄烨突然走了进来，他声音低沉地缓缓问道。

    “皇上……”玉容看见玄烨，柔柔地唤了一声儿。她有些吃惊玄烨的出现，但语气里更多的是惊喜。

    “皇上何时来的？”玉容马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从容地看着玄烨。

    “……来了一会儿了。听说你睡着，就一直在西屋儿。”玄烨平静地答道，一样的随意从容。

    尔音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升起一丝说不明异样。何时，他们已形成了这样的默契了，像一对儿生活了许久的夫妻。

    “玉容……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陪你。”尔音突然说道。她不想也不能再看玄烨和玉容之间的甜蜜。

    “大妞不是说，吃了晚膳才回去的吗？”玄烨有些着急，他瞪眼看着尔音。半年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尔音。之前，尔音总是故意地躲着他。今日好不容易见着了，玄烨不想这么快的就又要分离。

    “……”尔音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去看玄烨。只是静静地握着玉容的手，等着玉容的回答。

    玉容早已把一切看在眼底，尤其是尔音脸上尚未退却的潮红。玉容的眼角有些许的晶莹。脸上却挂着淡淡的微笑。此刻的玉容是那样的美丽，就像传说中执掌海棠花儿的仙子。只是尔音和玄烨都没有注意这一份美丽。他们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姐姐……既然姐姐想回去，那玉容也不好强留的。还是得姐姐自己拿主意，外人是帮不上的……”

    “玉容……”尔音看着玉容微微一怔。她觉得玉容的话里另有深意。似乎不是留不留下来吃饭这样寻常简单的事儿。她看着玉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朕没想到，你们之间的姐妹情谊这样深厚！倒叫朕，成了局外人了。”玄烨幽幽地说道，语气里竟然有一丝嫉妒。

    “所以，皇上……要是敢欺负玉容。尔音……是绝不会饶过皇上的！”尔音突然回头看向玄烨，她小腹里的绞痛让她又出了一层密汗。但是，尔音的眼神是明亮的。那明亮的眼睛里写满了坚定。

    玄烨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尔音，他是真的有些吃惊。因为玄烨从未看见过尔音这样的眼神儿，带着一股子决绝的狠戾。

    “大妞……”

    玄烨低声唤道。他不知道此刻要说什么好。他的大妞总是会把他逼到四角，连个转身的余地都不肯给他。

    “……”

    尔音没有说话。任凭玄烨的那一声低唤消失在空气里。她缓缓地站起身儿来。这一次她没有晕眩。于是，尔音平静地对玄烨说，那语气里似有一份嘱托：“皇上，尔音先走了。请皇上多陪陪玉容……”

    “……”

    玄烨和玉容都没有说话。他们一起望着尔音离去的背影。但是他们各自有着各自的心事，然这心事却又都与尔音有关……

    尔音从屋子里快速地走出，门外的风此刻正肆虐地刮着。只见乌雅文萱一个人站在屋门口儿，似是在那儿等着尔音出来。她的手里拿着一把粉色的雨伞，上面的图画定是精心绘制的。似是一束束绽放的白梨花儿，在风雨中不住的抖着。

    “尔音姐姐。你，这是要走吗？”乌雅文萱的声音依旧柔美。

    “嗯……我还有事儿，要先回慈宁宫了。”

    “姐姐。你瞧，这天儿又起风了。文萱恐怕，有大雨要下呢！”

    “……嗯，还真是。这风倒也凉爽。”

    “姐姐，不如把这伞带着吧。”

    “多谢文萱妹妹。晚上我找人给你送来。”

    “不用了，送给姐姐吧。一把伞而已。”

    “……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文萱没有什么意思。只是请姐姐明白，文萱也有想要守护的人！”

    山雨欲来风满楼……

    注释：

    古人有朋友之间不送伞的说法。因为“伞”与“散”同音，有绝交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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