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叫玉容，正红旗人。阿玛虽然是个武将，但他一向喜欢汉人的诗词。我的名字便是来自汉人的诗，是陆机的那首《拟西北有高楼》。年幼的时候，阿玛常常把我放在膝头。他喜欢细细地教我吟诵诗词。那时，是一段模糊而快乐的日子。只觉时光如水般淌过。

    后来，阿玛和额娘相继去世了，我便被送到了叔叔家。叔叔也是个武将，他有一段时间镇守西北。跟着叔叔的日子，我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西北大漠的孤烟，长河壮阔的落日。我就是那时开始喜欢王维的诗，喜欢他的《使至塞上》。

    再后来，我被送去了舅舅家。在那里我度过了一段最美好的日子。舅舅和舅母带我如己出，还有表姐和表哥也待我很好。后来，表姐以庶妃的身份进了宫，家里便只剩下我和表哥两个。我们二人变得更加亲密，常常整天一起在花园里玩耍。我喜欢把美丽的花儿做成花笺，表哥却总是坐在一旁看而不肯帮我。红玉姐姐有时会来帮我一起做，但大多时候还是我在做，表哥在一旁静静地看。表哥说，他喜欢看我做花笺的样子。十分谨慎，十分温柔。

    其实表哥，才是一个温柔的人。他的性子总是淡淡的。对待下人、对待事情，他总是淡淡的笑着。仿若春风般，将一切阴霾都拂去。但是，面对他最喜欢的诗词，表哥却十分认真。他会激动地和你侃侃而谈，只为表达他心中对这词的欣赏。表哥常说，后主李煜的词古朴但不失精致，是词中至上的精品。每次提起李后主的词，表哥都会和我高谈阔论一番。我自是知道他最喜欢李煜的词，可我更喜欢秦少游的。所以，我也常常反唇相讥，和表哥因为诗词争论不休。

    记得那年我们一起去西山看桃花儿，不知怎的竟在桃花树下为了诗词而争吵起来。桃花儿的花瓣儿静静地落着，我们两个的声音与那些花瓣儿一同飞在风里……后来。我们不知不觉的在树下睡着了，任凭风卷着花瓣儿飘落在我们的身上。直到婶婶匆匆找来，我们两个才从睡梦中醒来。桃花的花瓣落满了我们的全身，粉色的花瓣儿竟显得表哥那样好看。这是我第一次注意表哥的容颜，原来他竟像桃花儿一样绚烂。这大抵就是书中所说的谪仙人，我看着表哥竟傻傻地笑了起来……

    其实，我和表哥从来没有真的吵过架。只是偶尔为了诗词上的分歧多说几句而已。表哥凡是都很让着我，而我亦十分敬重表哥。表哥是当世难得的才子，他十岁时的诗歌便写得连好些个大人都不如。我相信以表哥的才学，他日定然可以因为才华而留名青史。只是，我不懂表哥的词里，为何会有几许忧伤。也许是因为寂寞，也许是因为有些事儿无法言说……

    表哥的画儿也是极好的。我的房里挂了好多表哥的画儿。可是，我更喜欢让他把画儿画在我的罗裙上。那铺展开的颜色，让我想到了那日的桃花儿。偶尔，我也会同他一起来画，画金井边儿上那一树迎风抖落的海棠。那里，是我和表哥初次相见的地方。那日的他一个人在树下认真地看书。可是，见我和舅母走来，他却忙把书藏在了身后。我当时便十分诧异，只是不好询问而已。

    海棠树在他的身后寂静地绽放，他看着我，我亦看着他。落花满阶，眼波流转。他的眼睛甚是清澈。然而我却读出了他眼底的慌乱。我很好奇他在看什么书。为何我和舅母走过来，他要把书藏到身后。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本儿是《西厢记》。我央求表哥好久，他才肯给我看。我为那书里的诗句着迷不已，却也为那故事里的莺莺伤心。这本书成了我和表哥之间的秘密。偶尔我会用这事儿威胁表哥，哄他带我去城里玩耍。我最喜欢烟袋斜街上的皮糖。那师傅可以把一点儿唐吹成各种好看的图案。

    除了和表哥谈论诗词的日子，大概我看他练武的时候最多。我最喜欢看表哥练武的样子，因为他的表情总是很认真。表哥最擅长的便是骑射，他能在马上，十射九中。练完功的表哥总会出很多汗，我喜欢用帕子帮他把脸上的汗水擦干。这时，表哥总喜欢看着我傻笑。眼睛里有我喜欢的温柔光芒。

    “表妹。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那天，表哥忽然在我帮他擦汗的时候，握住了我的手。我才知道原来我们的心思早已相通。这些年点滴的日子汇聚到一起，原来我们早已都离不开彼此。我们以为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彼此笑看着对方慢慢变老。等待白发代替了青丝，我们还可以一起去烟袋斜街买皮糖……

    可是，一道折子却阻断了我们的所有。我是在旗的女子，首先要进宫待选。叔叔把我待选的折子递了上去，他说我一定会选上的。叔叔的样子很是高兴，可他却不知我心底的不愿意。那道红墙将割断我和表哥的所有。我的心像被利刀狠狠地挖了去。

    与表哥临别的时候，我哭了。趴在他怀里不住的啜泣。表哥说，我们是一生一代一双人，只可惜相思相望不相亲……

    宫里的日子是寂寞的。这寂寞大都来自对表哥的想念。还好，我在宫里我遇到了一个女孩儿。她和我有着相同的爱好。她，叫尔音，是一个真诚的女孩儿。和表哥一样，都有着水晶一样的心思。她待我是极好的，似乎我真的是她的亲妹妹。我也好希望有这样一个姐姐，一个可以处处为我，听我说心事的姐姐。

    只是，从第一天见面我便知道了尔音的心思。她的心里应该已经住着一个人。那人，似乎就是表哥，是我相思不已的表哥……可是，不知为何。我并没有嫉妒尔音，反而我希望尔音，能和表哥在一起。这样，表哥便不会再孤单下去。这样，表哥便不会再伤心。近来，表哥的词越发清冷哀伤，让人读来好不难过。我只希望表哥可以快乐，而我却只能带给他悲伤。尔音则不一样，我知道，她能抚平表哥心里的哀痛。她待人是那样的真诚，哪怕是面对这个她应该讨厌的我……

    我没有想到，承恩的日子会来得这样突然。我更没有想到，皇上是这样的翩翩少年。我在他的身下不住的颤抖，他眼底的悲伤却落在了我的心头。那伤痛似乎比表哥还要浓烈，像一股奔涌的泉水，在他周遭不住的蔓延。我甚至忘记了自身的疼痛。表哥的面容在我的脑海里清晰又模糊……

    那一晚的迷乱让我变得清醒，也许过去的事儿就真的应该过去了。表哥，永远只能是我记忆的一角。是我自己的执着伤害着我和表哥……

    尔音在那个清晨闯了进来。我以为，她是为了表哥伤心难过。原来，她的心底一直都有皇上，只是这一点恐怕她自己都不晓得。尔音面对情爱时总是这样糊涂，等到发现了，估计早已经深陷其中。到那时，要如何做出最对的选择。还是，爱情中本就没有对与错……

    自那日以后，皇上是常来的。宫里人都说，我，是圣宠在握。可是，谁又知道我的无奈，皇上的眼里其实从来就没有我……

    皇上每次来都只是和我谈诗下棋，他甚至没有像那晚一般，把我拥进怀里过。他总是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他在寻找另一个人影子。那影子已经许久没有来过咸福宫了，我明白她心里说不出的苦。其实，我是影子才对啊。可是，我却并不嫉妒她。她也承受着一样的痛苦，只是她还有选择的余地。我羡慕她能够选择自己的生活，尽管那选择有太多的限制。但总比现在的我好，只能无可奈何的承受着。

    我似乎也在皇上的身上寻找着表哥的影子，只是渐渐地表哥的面容变得模糊。我害怕皇上的样子渐渐占据了我的全部。我更害怕，我就这样把表哥从我的心底驱逐。那一角的记忆我想紧紧地抓住，这样至少，我还是我。我不要沦为，心中只有皇上的后宫女子。因为皇上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我……

    那一晚，皇上喝醉了。我踉跄地把他扶到了床上。他拉着我的手，深情地望着我。可我清楚地知道他看的不是我。皇上的眼里满是伤悲，他语无伦次的说：

    “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这几个月来，你为何总要躲着我……”

    “你知不知道，你不该这么任性？看到我宠幸玉容，你就一点儿都不生气？”

    “从小到大……为何你总是这般飘忽不定？你就不能像其他女人一样，只守着我自己？”

    这些话像虫子一样的爬进了我的心里。这些话亦像虫子啃食树叶一样的啃噬着我的心。皇上的手臂用力的一拽。那是我第二次躺在皇上的身下。他的气息混着酒香朝我袭来。这一次，我竟然没看见表哥的身影。我缓缓地闭上眼睛，承受着那不属于我的温柔的吻……

    那夜之后，我有了孩子。这本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可是，我却无意撞到了一些不该撞到的人。我知道，要想保住这个孩子，就不能把怀孕的事儿说出去。再后来，我收到表哥的一封信。看完那信后，我便更加自责。我的心很是慌乱。从前的美好一下子都涌上了我的心头。原来，我并没有忘记表哥，他始终都在我心里的一角。眼泪在那天如洪水般涌出，乌雅文萱温柔地安慰着我。

    那晚，我忽然觉得乌雅文萱和尔音很像。她们都能轻易地将别人的伤痛抚平。那晚，文萱轻柔地对我说，她说，她会守护我……

    我很感谢文萱的承诺，只是我知道，我就快要死了。那个人绝不会放过我的。我只是不知道，会是怎样一个死法儿？我并不惧怕死亡，因为我没有选择。当命运来临的时候，我便只能体面地接受。或许，这便是我的义务，是我保有尊严的最后的选择……

    我只希望下令的别是皇上，这样至少我不会觉得自己可怜。我还可以哄骗自己，皇上对我还有些情谊。可是，老天爷偏偏和我开了个玩笑。最后下令的竟然真的是皇上。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也许，我的出现本身，就是个错误……

    我给皇上和尔音各留下一封信。那里写下了我生前不能同他们说的话。还有，便是我最挂念的表哥，可是我却什么都不能留下给他。

    表哥，请原谅我。原谅玉容的无可奈何。表哥，请原谅我。原谅玉容的心甘情愿。表哥，那金井边儿的海棠花树可依旧绚烂？表哥，那一张张花笺，你可都还留着？表哥……

    如果，没有遇见表哥，我便不会因进入宫墙而痛苦。如果，没有进入宫墙，我便不会成为那人的影子。如果，皇上没有所谓的宠幸我，我便不会陷入两厢为难的漩涡……

    如果……人生没有如果……那么，我又何须怨恨，何须嫉妒呢？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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