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竟然还在下雨，大雨滂沱将天地间的一切笼罩。低沉的黑云缓缓地压向紫禁城，仿若要把整个紫禁城摧毁了一般。玄烨一个人坐在御书房里。这一次，他的桌子上没有堆满了的奏折。玄烨的面前只摊着一封信。一封，不应该在这儿出现的信。还有，便是他手中，也握着一封信。一封用文徵明的小楷写成的信。
“皇上，”德福躬身儿走到玄烨的身边。他低下头，恭敬地说道：“纳兰公子到了。”
玄烨的眉头微微地邹了一下，他缓缓地抬起头，朝门外看了一眼。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前，他长身玉立，似乎还带着一层忧伤的水汽。玄烨朝着德福点了点头。手里握着的信更紧了一些。玄烨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可是他就是很想这么做一次。
德福缓缓地走向门边儿，他“吱嘎”一声儿地推开了御书房的大门。只见纳兰成德孑然一身地站在那儿。颀长的身影与身后的水幕融为一体。纳兰成德今日穿着一件儿灰蓝色的缎面袍子，上面用略深的线绣着团蝠的图案。他的眼睛里并没有一丝对帝王的敬畏与恐惧。他只是淡淡地望着玄烨，眸子中的湖水泛起一丝涟漪。
纳兰成德稳稳地走向玄烨，他走到书桌前三尺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的表情隐隐地带着伤痛，俯下身儿来，规矩地行礼。
“纳兰成德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玄烨淡淡地说了一句，他摆摆手，只见德福便退了出去。御书房里只剩下玄烨和纳兰成德两个人，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
纳兰成德缓缓起身儿，他抬起头再一次看向玄烨。他的双眸如湖水般深邃，可是他看着玄烨的眼光却不卑不亢，自有他的那份傲气。
玄烨仔细地端详着纳兰成德。这个人他见过但更多的是听过。他听曹寅提过，听惠贵人提过，听玉容提过，却独独没有听尔音提过……可是，玄烨却亲眼看到过纳兰成德和尔音一起。那画面让玄烨久久不能释怀。那是正月十五的晚上，纳兰成德和尔音曹寅一起漫步在长街上。可是纳兰成德和尔音之间那种说不清楚的彼此了解，就连曹寅都显得像是个外人。玄烨眸光突然变得深邃，他的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纳兰成德有些疑惑地看着玄烨，玄烨的目光实在是让他琢磨不透。纳兰成德对这个和他同年的帝王并不了解。最亲密的一次接触怕就是那次来写对联儿了。可是那一次，玄烨几乎没怎么说话。纳兰成德对这个年轻帝王的了解仅仅限于阿玛和曹寅。他们和他说了许多关于皇上的事情，可是他还是不了解玄烨。不过，纳兰成德一直觉得，玄烨是一个君子，更是一个明君。
两个宛若日月般优秀的男人，竟然就这样彼此对看了半晌。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但却似乎又说了很多。这一刻的气氛很是怪异。好像时间被什么冻住了一般。玄烨的目光忽然间有些咄咄逼人。可是纳兰成德的眸光里却没有半分惧怕。
“朕听曹寅说，纳兰公子善于写词。连徐乾学都夸赞纳兰公子的词写的好，说是咱们满人里写得最好的。”
“回皇上，是徐师傅谬赞了。成德愧不敢当。”
“纳兰公子何必谦虚。这诗词只是游戏的东西，不是吗？”玄烨不咸不淡地说道，他看着纳兰成德，嘴角微微地上扬。
“回皇上，成德并不这么认为。从《尚书·舜典》起便有‘诗言志，歌永言。’的说法。后来又从燕乐、曲子词中演化出词，于是又有了词以言情的说法。成德觉得诗词皆不是游戏的东西，它们各有自己的价值和存在的必要。它们可以帮助人们把最美好的情感留住，它们也可以帮助人们把最悲怨的心情宣泄。皇上不觉得，‘游戏’这两个字太轻视它们了？”
纳兰成德侃侃而谈。他其实是一个偏向沉默的人。可是，说到诗词他却总是有很多话。滔滔不绝地讲给对面的人听。
玄烨忽然眯起了眼睛，他盯着纳兰成德，嘴角的笑更浓了些。
“纳兰公子刚才果真谦虚了吧。这一番对诗词的见解，怕是连徐乾学都不及了吧。朕一直听说，公子是个心胸坦荡、至情至性的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纳兰成德微微一怔，他没想到皇上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脸上微微泛红，怪自己刚才的话太多了。
“纳兰公子，最近可写了什么新词吗？”玄烨随口问道，甚是轻松随意。
“回皇上，成德前些日子一直在准备考举人的事儿，并没有闲暇写词。”纳兰成德缓缓地答道，依旧不卑不亢。
“是吗？朕倒是读到了公子的一首绝妙好词。朕来念给纳兰公子听听，如何？”玄烨的双眸忽然变得深邃，他看着纳兰成德有些玩味的笑着。
纳兰成德的眉头微皱，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安。只听玄烨缓缓地念道：“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涴。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技花样画罗裙……”
纳兰成德的瞳孔因恐惧而放大，这首词是他写给玉容的。知道这首词的人除了玉容便是尔音，皇上又怎么会知道？而且，皇上还能如此完整的把它念出来，莫非……
玄烨一直是笑着的。可那笑让人觉得很是害怕。纳兰成德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反而不再恐惧，定定地看着玄烨。他的表情也是淡淡的，似乎接下来的话与他无关。
“皇上是看到了成德的那封信吧？没错，那信的确是成德写的。成德自小和表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是您的折子，把成德和表妹生生地分开。表妹进宫成为了皇上您的妃子。是成德依旧痴心妄想，不愿放下。所有的事与表妹无关，更与纳兰家无关。请皇上处决纳兰成德吧。”
玄烨的笑突然顿住了。他没有想到纳兰成德会这样的坦白。他以为他会矢口否认，他以为他会跪下来求他。没想到纳兰成德会说的如此平静，会站得如此稳当。
玄烨盯着面前温润如玉的纳兰成德，他的脑子竟然出现了尔音的身影。一样的倔强，一样的不肯低头。怪不得纳兰成德会吸引尔音的目光，原来，他们其实是同一种人啊……
“如果朕说，是你的痴心妄想害死了玉容呢？”玄烨的眸光忽然变得狠戾。想到尔音，他的胸中升起了一股怒气。
“……皇上的意思是？”纳兰成德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觉得表妹似乎已经出事儿了。可是尔音并没有来告诉他，堂姐那儿也没有任何消息。这一次，纳兰成德睁大了眼睛。他有些惊恐地看着玄烨。
“朕，昨日，赐死了，玉容！因为，你的，这封信！”玄烨一字一顿地说完，他抓起了桌上的信，扔到了纳兰成德的面前。
“轰隆隆！”
窗外传来了阵阵雷声，一时间天昏地暗。像是突然到了晚上一般，天空整个暗了下来。土黄色的天空，让人觉得压抑。大雨伴着雷声滚滚地落了下来。像是天神震怒了一般，把成瓢的水统统地倒了下来。
纳兰成德的身子在雷声中微微地晃着，他不知道自己眼前的黑暗是天色所为，还是皇上的那句话。纳兰成德缓缓地蹲了下去，他拾起了地上的信，手不住地抖着。
“皇上，说的可是真的？”纳兰成德的声音微微地颤抖着，就像那窗外飘摇的风雨。
“君，无戏言！”玄烨狠狠地说道，他盯着纳兰成德，眸光中亦是狠戾。
“可是，为何家里还没有接到丧报？”
“朕需要时间，编个理由，才能把这丧报发出去，不是吗？”
玄烨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一般。纳兰成德不禁抖着。空气里有水的味道。不知道是雨水，还是不禁意间滚落的泪水。
“……成德一直觉得皇上是个君子，更是个明君。”
“那纳兰公子，现在觉得呢？”
玄烨的声音恢复到往日的平静，他像孩子报了仇般淡淡的笑着。
“……尔音说的没错，皇上只是个明君！”
瞬间，玄烨脸上的笑顿住了。他吃惊地看着纳兰成德。“尔音说”这三个字，在玄烨的耳畔反复回响。像魔咒般，让玄烨心神不定。
玄烨和纳兰成德彼此对看着，两厢都没有说话。纳兰成德只觉得一股酸涩朝眼睛涌来，他的眼睛盈盈若有泪光。
“皇上……”纳兰成德突然开口说道。他看着玄烨，脸上依旧没有一点惧怕。“皇上是否也在想个理由，处死成德？”
“朕，不会处死你的。”玄烨沉稳地说道。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情感的参杂。仿若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现在的问题也只是风月。
“是因为，成德的阿玛？”纳兰成德试探地问道。
“是因为……玉容……”
玄烨缓缓地说道，他盯着纳兰成德的眼神里，有一闪即逝的悲伤。虽然，玄烨极力地隐藏。可是那丝悲伤，还是落入了纳兰成德的眼底。
“……皇上，也不想赐死玉容……”纳兰成德看着玄烨，他的眼睛里多了几许惆怅。他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肯定的语气。那语气里仿若是在对一个同命相连的可怜人说，又仿佛是对一个同样被命运无情捉弄的可怜人说。
玄烨的瞳孔慢慢地放大，纳兰成德的话如针一般，直戳到他的心里。他怔怔地看着纳兰成德，一时竟然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此刻，御书房里一片死寂。唯有窗外的风雨和雷声充斥在整个屋子里。他们二人彼此对看着，似乎都想猜透对方的心里。
御书房的门外，却有一个焦急的身影。他穿着正白旗二等侍卫的服色，来回的在御书房外踱着步子。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不好看的“川”字，嘴唇因焦急紧紧地抿在一起。
“皇上——”
“纳兰公子——”
两个人是同时张口出声的，而后，又是同时闭上了嘴的。屋子里又恢复到刚才的寂静，良久，却还是纳兰成德先开了口。他说：“皇上，玉容比我们有勇气……”
“……”
玄烨没有说话，他缓缓地低下了头。手里握着的是玉容写给他的那封信。玄烨本来是想把那封信也一并甩给纳兰成德看的。可是现在，玄烨犹豫了。过了好一会儿，玄烨才慢慢地抬起了头来，对着纳兰成德幽幽地说到：“你，先下去吧……”
玄烨的这一句话说得很是疲惫，他紧紧地握着手里的信，似乎要把那信揉到骨血里。纳兰成德并没有多说什么。他缓缓地行礼，没有再看玄烨一眼。转身儿，纳兰成德朝御书房外走去。他的背影看起来忧伤如玉山之将倾。
门，被推开的时候，一丝冷风裹挟着水汽而来。门外来回踱步的人停了下来。他走上前扶住了有些摇晃的纳兰成德。那人回头瞥向玄烨，一双眸子深邃如秋日的湖水。眉头依旧是皱着的，双唇微微地张开。
此刻，坐在书桌前的玄烨。两眼正望向纳兰成德。他恰巧与那人四目相对，一时两人眸光在空气里纠缠。忽然，那人急忙把头撇了过去，他扶着纳兰成德向雨中缓缓地走去。
玄烨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不禁喃喃自语：
“曹寅，连你也觉得……是朕，错了吗？”
注释：
徐乾学，清代大臣、学者、藏书家。与弟元文、秉义皆官贵文名，人称昆山三徐。康熙九年进士第三（探花）。曾主持编修《明史》、《大清一统志》、《读礼通考》等书籍。康熙十一年，纳兰成德中顺天府乡试举人。主试官就是徐乾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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