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今年的冬天来的比往年早一些，没到十月，便下起了第一场大雪。大雪似乎想要漫延整个冬季。京城十日以来，无风，只是下雪。萨满巫师说，这是天下不定的征兆，大凶！南怀仁说，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气候变迁。没有人知道谁对谁错，因为未来的事儿谁也预料不到。

    御书房这几日是纷乱的，“影子们”来的消息并不乐观。纳兰明珠、索额图、康亲王等人已经很久没有出宫了。他们与玄烨一起想着各种对策。朝廷与三藩的战事似乎一触即发，就像那装在弦上的箭，射箭的人已无能为力了。

    尔音这些时日并没有去乾清宫，她知道玄烨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现在的玄烨只是尽量的在拖延时间，让南怀仁那边的火炮可以完成。还有，便是让八旗的将士如何更隐秘的调动。才不会引起云南那边的注意。

    今儿一早，大雪又纷纷地下了起来。紫禁城里一片雪白，与红墙黄瓦相应煞是好看。尔音今儿穿了一件儿水粉色的宫装，她没有施粉黛，玉制的发簪别在墨色的头发上。这一切让尔音看起来愈发清丽，竟给这萧瑟的冬天带来一丝春日的气息。

    尔音已经好久没有去看过皇后赫舍里氏了。自从那日与马常在的一番对话以后，尔音的心里始终存有芥蒂。她已经有些不敢相信任何人了，当然，这里也包括她的玄烨哥哥。可是，太医昨日传话儿来了，皇后娘娘又有了身孕。太皇太后自是十分高兴的，一早儿便要去看皇后赫舍里氏。尔音自然是要陪同的，她若不去，太皇太后必然起疑。所以，今天吃了早饭以后，慈宁宫的人便浩浩汤汤地往皇后赫舍里氏那儿走去。

    到了皇后娘娘的寝宫，皇后赫舍里氏一早便迎在了门口儿。这些日子，尔音的赫舍里姐姐似乎瘦了一圈儿。大大的眼睛挂着消瘦的脸上有些出奇。尔音并没有陪着太皇太后和皇后娘娘进屋儿说话儿。她一个转身儿悄悄地便朝后院走去，那里有一棵几十年的大槐树。尔音一向喜欢它落了雪的美丽样子。

    “尔音姐姐，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了？”

    尔音正在对着槐树发愣，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尔音一抬头，发现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珍儿。于是，她对着珍儿真诚地笑了起来。

    “你怎么也过来了，不在前边儿伺候着。一会儿小心萃儿姐姐骂你！”尔音打趣地说道，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她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些地方来给珍儿坐。珍儿也没多说什么，她一屁股便坐在了尔音的旁边。两个人紧挨着坐在一起，似乎时光可以永远这般悠闲静好。

    “里面人太多，反正也轮不到我伺候。我发现姐姐不在里边儿，就知道你一定是来这儿看树了。尔音姐姐，你为何这么喜欢这棵树？”珍儿柔声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棵树很漂亮而已。”尔音淡淡地答道，嘴角挂着一丝苦涩的笑。其实，是因为这棵树和景仁宫的那棵很像，那里是她和玄烨相遇的地方。可是，现在景仁宫里住着佟嫔娘娘，尔音和她并不熟识，所以也不好去那儿看一棵树。她只得来这儿转转，找寻那段她心底的记忆。

    “尔音姐姐，有时候，珍儿觉得你特别奇怪。做得事儿奇怪，说起的话来更奇怪。”珍儿望着尔音，撅着嘴说道。

    “哦？我哪里奇怪了。你倒说说。”尔音慵懒地靠在一旁的柱子上，笑看着珍儿。

    “我也说不好，只是觉得，尔音姐姐和宫里的女子不一样。好像早晚要飞走一般。紫禁城虽大却似乎困不住你。可是，你却又甘愿留下来。”珍儿瓮声瓮气的说。她没有看尔音，而是一直歪着头看那棵落满雪的树。

    “哦。是吗？”尔音依旧笑看着珍儿，这个小女孩儿何时也长大了。不过，自己真的有选择的权利吗？纵使有，自己又会如何选择呢？尔音自己也陷入了困惑，她望着树久久不语。

    就在尔音和珍儿有一搭无一搭聊天的时候，一个穿着粉蓝色宫装的小女孩儿从院子的中间快速地穿过。她的手里提着一个大食盒，低着头，似乎不想让人看见她的容貌一般。

    尔音的眼睛无意地在那女孩儿的身上飘过。她本来没有在意，可是脑中一个影像突然浮现了出来。那是一个快步离去的背影，慌慌张张的，似乎在躲着什么。

    “是她！”尔音大声儿惊呼了出来，倒把一旁的珍儿吓了一跳。此时，那小女孩儿已经走出了她们的视线。尔音没有立即起身去追。她平复了一下心境，对珍儿说：

    “珍儿，刚才那走出去的女孩儿是谁？”

    “哦，那是宝儿妹妹。本来是咱们宫里打杂的小宫女。萃儿姐姐看她机灵，现在也让她做些细活儿了。”珍儿随口答道，她有些好奇地接着问：“尔音姐姐问她做什么，姐姐认识她不成？”

    “不，不认识的。”尔音淡淡地说道，她的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这个小宫女就是那日她在翊坤宫门外碰到的那个。当时，她只是觉得面熟，却原来是皇后娘娘宫里面儿的宫女。可是，她为何会去翊坤宫找马常在呢？还是，她本身就是马常在的人？想到这儿，尔音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尔音自忖道：“看来这个小宫女却是个关键。”

    “珍儿，那小宫女进宫多长时间了？”尔音转头儿问道。

    “哟，正经有好几年了。康熙十年的时候？要不就是康熙九年？我也记不清了。尔音姐姐怎么会突然对宝儿妹妹这么感兴趣？莫不是因为她的背影有几分像樱桃姐姐？”珍儿随意的一说，倒叫尔音吃惊不小。她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个叫宝儿的背影，的确和死去的樱桃姐姐有七八分想象。

    自从樱桃头七的那个晚上之后，尔音再没有在宫里遇见过那个男人。其实，就算让尔音遇见了那个男人，尔音也不一定能够认得出来。毕竟只是匆匆的一个背影儿，认出来得靠机缘。不过樱桃的事儿一直是悬在尔音心里的牵挂。她曾经暗暗地对自己发誓，要把伤害樱桃的凶手找出来。

    忽然，尔音的脑中闪现出惠贵人的话。她在出事儿的那天看到过一个和樱桃十分相似的背影儿。莫非那人便也是这个宝儿？想到这儿，尔音浑身一个机灵。看来是老天爷在帮她了，这个宝儿似乎是很多事儿的关键。她决定要好好地查查这个宝儿。真是没想到，一直以来停滞不前的调查，一下子竟然有了如此巨大的突破。

    “珍儿，我有些事儿要先走了。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就说我去太医院了。记得了吗？”

    尔音的神色有些慌张，她看了一眼珍儿，嘱咐道。说完，便转身儿走进了大雪里。此刻的尔音并不知道，在屋子的侧面她和珍儿都没有注意的地方，一双大眼睛正悄悄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目露凶光……

    冬日的暗夜是漫长无尽的，没有序曲，似乎能够一下子将万物吞没。紫禁城虽然宏大而广阔，却依旧被这无尽的暗夜所吞噬。当紫禁城里的人都熄了灯，慢慢地在这样飘雪的暗夜里睡去的时候，紫禁城里没有人注意的，被那暗夜笼罩的角落里，一男一女正在激烈的说着什么……

    “那个尔音，一定是对我起了怀疑。我在翊坤宫外碰到她的那次，就觉得她的眼神儿有些怪异。哥哥，若她真的找到了我身上，那么我们这些年的努力就都白费了。”女人的声音有些激动，在暗夜里可以清楚地感到她的恐惧和担忧。

    “宝儿，你先不要这般着急。尔音不过是以前在皇后娘娘那儿见过你，所以对你有些印象而已。”

    “才不是的哥哥，她的眼神中带着审视。还好她没有看清我的容貌，若是她想起我就是那日通知皇后娘娘惠贵人跌倒了的宫女，她一定会猜得到更多。”

    “不会的，那次的事儿我们做的严密。再说樱桃已经死了，现在是死无对证。”

    “可是，承诂小阿哥死的事儿呢？马常在身上的蛊毒已经被宁子熹清除了，我现在没法子再控制她了。”

    “那也不要紧。虽然马常在最后一刻反悔了，但是她曾经动过这心思，便足以让她闭嘴的。”

    “哥哥，我要不要去拿赛音察浑要挟马常在呢？他的体内我已种下了蛊毒。”

    “先不要，这是我们最后和马常在谈判的筹码。赛音察浑体内有蛊毒的事儿，马常在还并不知情。若是，她狠心跑去找宁子熹了。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哥哥，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上一次是我太大意了。没想到马常在蛊毒发作的时候，恰巧宁子熹去了。若是平日蛊毒不发作的时候，宁子熹是解不了我的蛊毒的！”女人的眼睛泛着亮光。这世上她最相信的，除了哥哥，便是她的那些蛊毒。

    “宝儿，”男人的声音忽然柔软下来，“宝儿，这些年你受苦了。我记得你小时候最讨厌的，就是那些长相丑陋的虫子。”

    “哥哥，这是我责任，更是我的使命。”

    “宝儿……”男人轻声唤道，语气里有一丝自责。

    “哥哥，不如，我们杀了尔音！这样就可以完全放心了。”

    “不可！”男人着急地制止，他的语气里有些许慌乱。

    “为什么，哥哥？上一次，你可是亲手杀了樱桃姐姐的。”

    “我……”

    “哦，我知道了哥哥。你喜欢尔音，舍不得！”

    “我没有……”男人故作坚定的说。

    “可你别忘了哥哥，你喜欢她也是没有用的。你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的。这一点，哥哥你应该最清楚。还有哥哥，你别忘了自己忍辱进宫的目的。为了一个女人放弃我们的仇恨，值不值得！”

    “宝儿……关于尔音的事儿，总之你先不要轻举妄动。我来想对策好了。”男人的声音有一些疲惫，宝儿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好啊，哥哥，但请你千万别让宝儿失望了。我们兄妹那些年天各一方，为的就是有一天可以报仇雪恨。”

    “宝儿……”

    “哥哥，我要记得你当初发过的毒誓。宝儿一直记得我自己的。现在平西王爷就要举兵了。哥哥，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不要提吴三桂那个狗贼，就是他开山海关放人的。他曾出卖过我大明，他比清人更可耻。我当初只知道你被送去了云南，却没有想到你会和吴三桂勾结。宝儿，听哥哥一句，吴三桂是不会赢的。”

    “哥哥，王爷当初也是逼不得以。是李自成毁了我大明的江山。紫禁城里那些火烧的废墟，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宝儿，你还小。有些事儿你不懂。”

    “哥哥，很多事儿宝儿的确不懂。但宝儿知道，叔叔和堂哥们死在了清兵的手里。那一段，叫做嘉定三屠。”

    “宝儿，我比你更记得这些，那是我自幼起每天被告之的事情。”

    “哥哥，不如我们直接杀了康熙。一了百了。”

    “宝儿，那还会有下一个皇帝。这不是最好的报仇办法。况且，康熙算是个好皇帝。”

    “哥哥，你变了。什么时候你这般心慈手软了？宝儿的哥哥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到底是谁让哥哥变成了这副样子？是康熙，还是尔音？”

    “宝儿……谁也不是。是哥哥对不起宝儿，当初哥哥不应该把你牵扯进来。让你承受复仇的痛苦。”

    “哥哥……宝儿是自愿的，宝儿的选择与哥哥无关。”

    “宝儿……我听说蛊毒这东西伤人更伤己。如果可以，宝儿不要再用了。”

    “哥哥，一旦开始的事儿就不能停下来。我自有分寸，哥哥，你放心吧。”

    “宝儿……”

    “哥哥，天色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你不比我，失踪的时间长了会被发现的。”

    “好吧，宝儿，你自己小心些。”

    男人说完，转身离去。雪夜无声，只有脚印蜿蜒在雪地里。很快那些脚印又被新的大学所覆盖。就好像从未有人在这儿出现过。

    “哥哥，你不忍心做到的事儿，就让宝儿来待你完成吧……”

    大雪依旧下着，满天的飞雪慌乱地飘舞在空中。暗夜的角落里上演着一幕幕悲欢离合。然而雪停了，风乱了，天边现出第一抹晨光的时候一切便消失了。那晨光虽然微弱，但它却慢慢地放大。直到将一切都照亮，人们才惊讶发现，似乎暗夜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康熙十二年十一月，吴三桂举兵云南。发出檄文指斥清人“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声称“共举大明之文物，悉还中夏之乾坤”。

    康熙十二年十二月，广西将军孙延龄、福建靖南王耿精忠举兵响应。清廷命尚可喜驻广东筹战守。吴致书尚可喜，劝其反也。尚可喜将吴书奏报朝廷。吴怒，命令孙、耿攻打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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