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夏日的夜晚总是短暂的，那一丝和着凉气的风也是短暂的。唯有绵长的热浪在天地间游走，打扰着每颗焦灼难耐的人心。

    尔音坐在竹制的凉席上，轻轻地推着子孙椽子上的摇篮。保成正在熟睡，那模样好不可爱。前些日子听曹大哥说，颜氏给纳兰成德生了一个儿子。尔音的心里自是十分高兴的，可是这高兴里到底还是隐藏了些悲伤。那悲伤连尔音自己也不想承认，可它还是横亘在尔音的心底。尔音已经有好些时候没见过纳兰成德了。似乎他们原本就不认识一般。原来岁月真的可以这么快的溜走，却又留不下太多的记忆……

    尔音昨夜睡得并不好。夜里保成哭闹了几回。许是哭声儿太大了些，甚至惊扰到了那边儿寝殿里的玄烨。自从保成出生以后，玄烨就一直把他放在乾清宫的偏殿里亲自抚养。尔音也自然搬了过来，每日悉心地照顾着保成。太皇太后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自此以后，太皇太后便再未提过给尔音找人家的事儿。尔音倒也乐得清净，她的心里哪里还容得下别的人。

    今日清晨，保成反倒睡得香甜。尔音也再无睡意，便早早地起床了。正在尔音梳妆之际，珍儿推门走了进来。她的手里提着个食盒，想来是今日的早饭。

    “尔音姐姐，昨夜又没睡好吧。我看你这眼圈儿黑得！”

    “昨夜小阿哥不知怎么了，总是哭闹的。连皇上都惊动了，你竟然不知？可见昨晚你睡得有多死。”尔音打趣地说道，朝珍儿笑了笑。

    珍儿对着尔音吐了吐舌头，把提盒儿放在了桌子上，转身儿说道：“那今日珍儿便替姐姐值班儿。姐姐出去玩玩如何？自从小阿哥出生以来，我就没见姐姐休息过一天。纵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这般的劳累。”

    “你个小丫头，说吧，是谁派你来劝我的。”尔音没有回头，她冲着镜子里珍儿的影子微微一笑。

    “诶，我就说瞒不过姐姐的。曹大人还说什么没关系。尔音姐姐，这些可都是曹大人教我的，你可要找对了人哦。”珍儿幽幽地说道，一双眼睛调皮地看着尔音。

    “行了，曹大哥今儿当班是不是？没跟着皇上上朝？”尔音随口问道，她把一朵儿玉制的海棠花儿头钗戴在了头上。

    “好像曹大人不当班，他在乾清门那儿，没穿侍卫的官服。”珍儿回答道。

    “哦？”尔音一怔，手停在了半空。心想：莫非曹大哥是特意来找她的？想到这儿，尔音迅速地站了起来，朝屋子外走去。

    还没有走到乾清门儿，尔音远远地便看见曹寅站在那儿。他穿了一件儿灰蓝色的缎制常服，黑色的祥云滚边儿，让曹寅看起来俊朗刚健。

    “大哥哥。”尔音轻声儿地唤了一声儿。只见曹寅的脸上露出好看的笑容。他的笑容向来坦荡，给人以一种安心的感觉。

    “大哥哥，你今儿不当班，怎么还进宫里来了？”尔音走到曹寅的面前，她神色淡然地故意问道。

    “尔音又和哥哥玩这儿明知故问的把戏。去换件儿出宫的衣服。我今儿带你去个好地方。”曹寅伸手点了一下尔音的额头，有些宠溺地说道。

    “出宫？”尔音的眉头微皱，她有些迟疑地望着曹寅。

    “对。快去准备了出来。不去的话，回头儿可别说后悔。”曹寅故意不说什么事儿，他看着尔音，眼里满含着笑意。

    尔音下意识地点点头。她突然像着了魔似的的听话。也许真的是这一年太累了，她的心身都想要好好休息一番。

    不一会儿，尔音便换了一身儿可以出宫的常服。上身儿是一件花缎制成的水蓝色如意襟儿上衣。在衣襟、袖口、领口、下摆处镶上多层精细的深蓝色花边儿。下身则是一条水蓝色的裤子，裤角处也镶嵌着层层花边儿。整套衣服穿在尔音身上宛若流水般明透。给这闷热的夏日天气带来一丝清凉。

    “大哥哥，我好了。咱们走吧。”尔音朝曹寅一笑，那模样就像是盛开在碧色池子里的水莲花儿。

    曹寅看着尔音没有说话，他带着尔音朝乾清门儿外走去。他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仿若朗空中一朵飘忽不定的浮云。

    尔音跟着曹寅出宫以后便一路向西北行去。他们二人都骑着马，从远处看去很是惬意。不一会儿，尔音便看见了钟鼓楼。它们耸立在低矮的房子间甚是突兀。

    “大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尔音柔声地问一旁的曹寅。其实，她已经大概猜测到了。这个方向是去纳兰成德家的。尔音来过一回，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去带你见几个朋友。算是散散心吧。”曹寅淡淡地说道，语气里没有任何的异样。

    “朋友？什么朋友？”尔音有些疑惑地望着曹寅，她知道，曹寅口中的朋友指得绝不是纳兰成德。因为带尔音来见纳兰成德曹寅会明说的。

    “是一个……尔音当初介绍给我的朋友！”曹寅淡笑着说道，他斜眼看着尔音。

    “洪公子？”尔音惊呼一声儿，她看着曹寅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对，洪昉思上个月回京了。今日，大家要在纳兰家一聚。听说他的曲子又写了不少，我知道你喜欢，所以特特地带你来了。”

    “大哥哥真是对尔音太好了。不过……”尔音忽然低下了头，她的眸光中有些难言的东西。

    “尔音，你还是对纳兰成德大婚的事儿耿耿于怀？”曹寅忽然张口问道，他的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

    “我没有！”尔音说得有些心虚，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我只是替玉容不值得。他都不肯为她守那三年。”

    “真的？只是为了亡故的珍贵人？”曹寅斜睨了一眼尔音，只见尔音微微低着头。

    “大哥哥。别说这些了好吗？”尔音幽幽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好。只是我希望尔音可以清楚自己的心。”曹寅望着前方，风吹过海子，带来了些许凉意。

    “……”

    尔音没有答话，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到底那份心意是怎么的，其实尔音自己也不知道。

    来到纳兰府的时候，尔音不禁有些唏嘘。还是当初的那扇门，也还是当初的那些石雕。可是，似乎一切都改变了。宫里，没有了他牵挂的表妹。这里，也没有了尔音之前见到的红玉姐姐。

    看门的人也不是尔音当初遇到的那个。那人倒是认识曹寅的。他对曹寅恭敬地行礼，倒是曹寅只是点头笑了笑便带着尔音向西花园儿走去。

    纳兰府的西花园儿亦如尔音三年前来的时候一样。只是那棵大槐树长得越发高大了。树的对面儿，隔着水的亭子里站着一个人。尔音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三年未见的洪昉思。他颀长的身形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尔音……”

    忽然尔音的身后传来一声儿熟悉的呼唤。她没有回头便知道这身后之人是纳兰成德。此刻，尔音却突然不知道如何与纳兰成德相见。她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才慢慢地转身儿，轻声儿唤道：

    “纳兰大哥……”

    只见纳兰成德比上次相见的时候略微胖了一些。他的气色也比从前红润了不少。许是这些年赋闲在家的缘故。听说他结交了一群汉人的有学之士，每日与众人相谈诗书。尔音倒当真为这样的纳兰成德高兴。想来，这才是最适合纳兰成德的生活。若是玉容可以见到今天浅笑的纳兰成德。她的心里定然是安慰的。

    “纳兰大哥，看你的气色这样好。尔音便当真放心了。”尔音柔柔地说道，她面对纳兰成德竟然没有自己当初预想到的那些紧张。原来，只需要纳兰成德的一个浅笑，尔音便可以卸下所有的防范与芥蒂。

    “尔音……可是你的气色并不好。我听说你为了照顾小阿哥搬去了乾清宫。是不是这一年多来太过辛劳。”纳兰成德的眼底满是关怀，他的双眸透出温柔的光。

    “纳兰大哥，那是尔音当初答应皇后娘娘的。再辛苦，尔音也甘之如饴。可惜，尔音还没有查出玉容到底是被何人胁迫。尔音倒现在都觉得亏欠了玉容太多。”尔音的眸光中忽然有水汽升起，那层水汽似乎也飘到了纳兰成德的眼底。一时，没有人说话。只有一阵渐渐临近的脚步声儿从水的那边儿响起。

    “纳兰公子，子清，你们可来了。来看看我这曲子写的怎么样？”洪升走到众人的面前突然说道，他的到来打破了刚才的沉重和悲伤。

    “洪公子，你还是这般痴迷于你的曲子？”尔音忽然对闯过来的洪升说道，她的脸上露出一对儿深深的梨涡。

    洪升愣了一下，他这时才注意到曹寅的旁边儿还站着一个姑娘。一时，他有些羞涩于自己刚才的莽撞。傻傻地笑了一下，竟像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昉思兄，不认识我的这位朋友了吗？”曹寅突然笑着对洪升说道，他的眼底有一丝等着看好戏的神色。这些日子曹寅与洪昉思早就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他知道，洪昉思除了写曲子以为，总有那么几分书生的狂傲与傻气。

    “这位姑娘是……”果然，洪昉思并没有认出尔音。他看了看尔音，又看了看曹寅疑惑地问道。

    “洪公子原来已经忘记了在下。在下刚才可是一眼便认出了公子。看来当初在海子边儿上的萍水相逢。到底还是公子给在下的惊诧多些个。”尔音笑着说道，语气里倒是有一丝埋怨。

    “怎么？昉思兄还不记得吗？”曹寅在一旁接口道：“难道昉思兄忘了是出于何种原因才会与我曹子清相识的了？”

    “那怎么会忘记，是因为遇到了尔音……姑娘……”洪昉思愣了一下，他又看了一眼尔音才恍然大悟。其实，洪升早就知道尔音是女子了。可是，等到尔音真穿了女装站到他面前，洪升反倒没有认出。

    “洪公子终于想起尔音了。不知道洪公子近年可好？”

    “好，好。多亏了那日与尔音姑娘一遇。洪升才有机会得遇曹公子和纳兰公子这群朋友。洪升感激姑娘的引遇之恩。”洪升说完，便朝尔音深深一揖。

    “洪公子客气了。洪公子是当今少见的才子。尔音这些年一直惦念着公子的曲子呢？不知公子刚才说的这新做的曲子，可否给尔音一阅。”尔音也急忙还礼，微笑着说道。

    “当然可以，难得可以再遇见尔音姑娘。”

    洪升把手中的一打纸交给了尔音。尔音接过来一看，这一曲叫做《舞盘》，形容的是杨贵妃给唐明皇跳霓裳羽衣舞的故事。尔音看的出神，一时没有人说话。

    “怎么样？”过了一会儿，洪升急切地问道。

    “嗯，很好呢。”尔音点点头，“公子这曲子写的甚是华美。”

    “多谢尔音姑娘。我已经把这出戏改叫做《舞霓裳》了。尔音姑娘觉得如何？”洪升继续问道。

    “不好。”尔音忽然说道。她说得直白生硬，倒叫在场的其他三人有些诧异。

    “哦。不知尔音姑娘觉得哪里不好？”洪升微微皱眉。他有些诧异地看着尔音。

    “尔音不知道这三年洪公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儿。只是这曲子的意境却比当初差了很多。恕尔音性子直白有话直说。曲子辞藻优美固然重要。但这意境、立意却应该是更重要的东西才对。公子当初所说的那爱情之外的一条线呢？尔音如今似乎已经看不到了。”

    只见洪升愣在了当场。他皱着的眉头忽然松了下来。“多谢尔音姑娘，尔音姑娘一番言论真如当头棒喝。纳兰公子，子清兄，在下先行告辞。我要把这曲子好好地改上一改。”

    洪升语毕便转身儿朝园子外走去。尔音有些吃惊，她愣愣地看着云淡风轻的纳兰成德和曹寅。

    “呵呵呵。哈哈哈。”到底还是曹寅先憋不住了，他眉毛一挑便大笑了起来。纳兰成德也跟着笑了起来，这让尔音更觉得诧异。

    “你们两个笑什么？”尔音皱眉问道。

    “其实，我和曹大哥也看出了洪大哥这戏里的问题。可是，我们两个却不好相劝。洪大哥向来是狂傲的人。我和曹大哥都怕他多心。后来曹大哥说只有尔音可以劝得了洪大哥。所以今日我们才把尔音请来的。”纳兰成德温柔地说道，他的眼中还挂着笑意。

    “好啊，你们两个竟然合伙儿算计我。不用问，这一定是大哥哥出得主意。纳兰大哥何时也被大哥教坏了。真是的。”尔音佯装生气的说道，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忽然尔音想到刚才洪升的表情，就也跟着“噗嗤”一声儿的笑了出来。

    三个人朗声的笑着，就好像回到了那年的上元节。那日他们三个在慈宁花园里把酒言欢，好不快乐。尔音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不会再有，她笑着笑着眼中划过一丝悲伤。

    就在三个人站在槐树下大笑的时候，游廊的绿漆柱子后面躲着一个人影。那人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眸光始终没有离开尔音唇边的笑靥，恍然间，那人的眼底似乎有悲伤缓缓地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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