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八至》（唐）李冶

    纳兰府的西花园儿里，月光如银沙般覆盖在枝叶繁茂的大槐树上。夏夜里特有的虫鸣，和着这月色尽情地欢唱。夜，已经深了。书房里的烛火却还是亮着的。斜开的窗户里有风偷偷地钻入，那烛火便也随着风在桌子上摇摆不定。

    纳兰成德穿着一袭白灰色的布衣，他领口的盘扣松了开来。只见纳兰成德站在书桌旁慢慢地写着字。他的笔下是一首往年做的诗。

    “晓榻茶烟揽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谁知江上题名日，虚拟兰成射策时。紫陌无游非隔面，玉阶有梦镇愁眉。漳滨强对新红杏，一夜东风感旧知。”

    诗未写完，笔尖的浓墨便滴到了宣纸上。那墨汁慢慢地化开，沿着白纸四散开来。写字儿的人并未注意这一点墨汁。他的眸光中有哀愁缓缓淌过。那一年他因病误了殿试，那一年他因玉容的亡故病了。

    “吱嘎”一声儿，书房的门被推开来。一个梳着发髻的年轻少妇端着一碗汤走了进来。她穿着素青色的斜襟儿窄衣，水色的长裙子一直覆盖到脚面上。眉眼间柔情婉转，却隐隐地有一丝俏皮可爱。

    “冬郎，我熬了碗银耳莲子冰糖水。已经在凉水中沁过了，你来尝尝解解暑气。”那年轻少妇轻启朱唇，声音悠扬的说道。

    纳兰成德微微怔忡了一下，他的思绪被年轻少妇的声音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望着门口的少妇，淡淡地笑着说：“多谢夫人，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呢？”

    那少妇的脸上呈现出一片娇羞，她微微地低着头，柔媚地说：“我们是夫妻，冬郎何必这般客气。”

    纳兰成德的脸上现出一丝尴尬，他把手中的毛笔重又挂回到笔架子上。那少妇见纳兰成德没有说话，心里自是隐隐地作痛。但是，她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依旧慢移莲步把那碗汤水送到了纳兰成德的面前。

    “冬郎，给。”

    纳兰成德从托盘中端起了汤水，他轻轻地啜了一口，一股子清凉甘甜便沁入到他的口中。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便大口地喝了起来。

    “好喝吗？”少妇的眼中闪过一丝欢乐，她望着纳兰成德的眼里沁满了柔情。

    “嗯。多谢夫人费心。”纳兰成德缓缓地说道，他的嘴角挂着一丝不自然的微笑。

    “冬郎，你我是夫妻，何必这般生分。我已经进门一年多了。可是你待我却依旧如客人般尊敬。不如，冬郎唤我婵儿好了。我阿玛和额娘在家的时候就是这般叫我的。”那少妇有些撒娇地说道，她的唇角微微上扬着，勾画出好看的弧度。

    纳兰成德的双眸收缩了一下，他知道这一年来他对不住这位结发的妻子。只是，他向来是个怕生的人。突然间多了一个陌生的妻子，他有些无所适从。妻子卢氏与妾颜氏不同。颜氏和纳兰家是几十年的故交。当初，颜氏跟着她姑姑初来纳兰府玩的时候，他的表妹玉容尚未进宫。如今，颜氏已经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而表妹玉容也永远的离开了人世。

    “冬郎，你在想什么？”那年轻少妇温柔地说道，她望着纳兰成德，似乎眼睛也在诉说着柔情。

    “哦，没，没什么。”纳兰成德有些尴尬地说道，他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并不大。

    “冬郎，叫我婵儿好不好。我们不应该这般生分。”

    “婵……婵儿。”纳兰成德低声儿地唤了一声儿，他的眼底难掩那一抹尴尬。

    “冬郎……”

    那年轻少妇忽然往前迈了一步，她轻轻地握住了纳兰成德的手，温柔地望着他。纳兰成德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慌，他急忙向后退了一步，让自己和那少妇保持一段距离。只见那少妇的眼中有一丝哀怨升起，转瞬间，她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冬郎，我只是想把这空碗收走而已。”那少妇语毕，握住纳兰成德的那只手移到了纳兰成德手中的碗上。空碗被她拿走了，少妇的心亦如这空碗一般。

    “冬郎，你这是在写什么？”那少妇把碗放在了桌子上，她回头儿瞥见了桌子上的字。

    “哦，没什么。是那年错过殿试的时候写下的诗。”纳兰成德淡淡地回答道。他的眸光中闪过一丝惆怅。

    “我阿玛在家时一直都夸奖冬郎，说冬郎的学问是极好的。我却觉得冬郎的诗词才是第一好的呢。之前在江南的酒肆中，我和哥哥听过一个女子唱冬郎的词。那女孩子唱着唱着竟然哭了起来。我还安慰了她好久呢。我记得她的闺名好像叫沈婉。”

    “哦，是吗？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人为我的词哭泣。不知道，她唱得是哪一首？”纳兰成德幽幽地说道。他的脑中浮现出玉容低着头的身影。忽然玉容慢慢地抬起了头，却原来是桃花树下含着泪的尔音。纳兰成德惊讶地一愣，他慌乱地抬起头，正对上婵儿那一双若有所思的探究的眼睛。

    婵儿匆匆地别过头去，她用手勾住衣角狠狠地拽着。突然，她有些赌气地说道：“我哪里知道是什么词，阿玛从来便不让我看那汉人的书。仅认得的几个字儿，还是我从哥哥那儿偷偷学来的呢。”

    纳兰成德看到婵儿这一副撒娇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之前红玉也曾这般和他半嗔半怒地说话。想到这儿，他的嘴角的笑意停了半晌。然后半哄半劝的对婵儿说道：“这有什么，也值得你这般认真的生气。若是你当真喜欢，我明日开始便每天都教你一些个如何？”

    “当真？”婵儿忽然回过头来，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神色。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纳兰成德依旧笑着。他的眼睛弯弯的，和他的唇角一样。忽然，婵儿有些怔忡地看着纳兰成德。进门一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纳兰成德这样放松地对着她笑。婵儿心想：果然，今天来访的那个穿水蓝色衣服的女孩子就是那画中的人。冬郎温暖的笑容，都是因为今日见到了她吧？

    “冬郎，我看那海里装了好多你画的画。何时，冬郎也可以为婵儿画上一幅？”婵儿柔柔地说道。她看着纳兰成德，眼神中露出无限的期许。

    “这……我不擅于画人物的。”纳兰成德淡淡地说道，他的眼中有忧伤缓缓划过。的确，到目前为止他只画过一幅人物。那画中的人是即将入宫时的玉容。

    婵儿没有说话。纳兰成德眼底的忧伤已经刻在了她的心头。她默默地朝桌子旁的那堆书画走去。从里面熟练地挑出了一幅。

    “冬郎，婵儿是冬郎的结发妻子。婵儿只希望冬郎有一天可以画一幅和这个一样的给婵儿。”

    “……”

    纳兰成德没有接话，他望着婵儿，嘴角勾出一抹淡淡的苦笑……

    乾清宫的偏殿里，月光透过开着的窗子泻了一地。地上像水一样泛着波纹，照应着“岸边”的一对儿微微低着头的男女。尔音和玄烨对坐在炕上，摇篮里的保成睡得香甜。玄烨慢慢地晃着摇篮，眸光中满是慈爱。

    屋子里没有点灯，窗外的月光是唯一的光源。月光将两个人的影子勾勒了出来，镀上一层银色的迷蒙。

    “大妞……”玄烨轻声地说道，他怕吵醒了摇篮里的保成。“你今天怎么出宫去了？都没和我说一声儿，下朝回来让我好找。”

    “哦。我本来没打算出宫去的。曹大哥临时来找我便去了。皇上那会儿子找我有什么事儿吗？”尔音也轻声地回答。两人都怕把保成吵醒。

    “也没什么事儿。就是这一年来已经习惯了，下了朝便过来找大妞。”玄烨温柔的笑着，恍然间尔音觉得玄烨的笑容和窗外的月光融为了一体。

    “呵呵呵，皇上又说笑话儿了。说得好像皇上没了尔音便会怎么着了似的。”尔音笑着答道，她嘴角的梨涡慢慢地绽放开来。

    “大妞……如果我是认……”

    “皇上，”尔音急急地打断了玄烨的话。因为她已经猜出玄烨的意思了。她不知道这样的话一旦玄烨说出了口，他们还能不能回到现在的平静。“皇上，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天色不早了，明日皇上还得上朝呢。”

    玄烨的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他稳了稳，笑着说道：“大妞……没事儿的，我现在回去寝殿也睡不着的。大妞……你今天出宫去哪了？可见到什么好玩的了？”

    “曹大哥和我去了纳兰家。到没什么特别的好玩的。”尔音柔声地答道，没有一丝迟疑。

    “纳兰家。”玄烨重复了一遍，他如墨的双眸暗淡深邃。“纳兰成德可好？我有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

    “挺好的。比先时稍稍发福了些。不过，这样看着倒英俊了不少，先时纳兰大哥太瘦了。”

    “英俊？纳兰成德有我英俊吗？”玄烨的语气怪怪的，竟然有几分吃醋的感觉。

    “嗯？”尔音顿了一下，她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了。刚才自己竟然当着别人的面儿夸起纳兰成德来，她的双颊不禁镀上一层好看的粉红。

    “怎么不说话？”玄烨突然靠近尔音，在她的耳边低声地说道。温热的气息喷在尔音的脸上，痒痒的，有些恼人。

    “这……”不知是词穷的缘故，还是玄烨靠近的缘故。尔音觉得自己的脸更红了，它甚至有些发烫。连胸口也跟着突突地跳动着。

    “说呀大妞？到底是我英俊，还是纳兰成德英俊？”玄烨竟然又靠近了一些，尔音清晰地看见玄烨瞪大的眼睛。

    “嗯……”尔音迟疑了一下，她连忙从炕上站了起来。一转身儿便站在地当中儿，离玄烨远远地。尔音有些慌乱地对玄烨说道：“皇上如天上的太阳一般耀眼，纳兰大哥则如这月光般温润。尔音，比不出来。”

    “哎……”玄烨忽然轻声儿的叹了口气，他的脸上升起一片如这月光般一样迷蒙的忧伤。玄烨的眉头也一下子拧成了“川”字。他有些无奈地说道：“大妞，你就编个谎话骗骗我，又如何？”

    尔音望着玄烨愣住了，原来他们两个竟然都把这玩笑话当了真。或许从一开始这便是玄烨的试探。尔音自己却是认真的答了。

    “皇上，你知道尔音最讨厌的便是谎言和欺骗。”尔音突然严肃地说道，她今天在宫外的时候有一个人一直跟着她。曹寅自然也注意到了，他让尔音千万不要声张。不知怎的，尔音下意识的觉得那人是皇上派来的。只是不知道是盯着她还是盯着曹寅。

    “大妞……有时候，欺骗一个人是为了那人好。”玄烨盯着尔音，他也变得严肃起来。脸上的表情尔音看不清楚，但尔音知道玄烨这话说得认真。

    “可是皇上，那也是欺骗啊。尔音，同样不会原谅。”尔音笃定地说道，她看着玄烨的眼神儿有一些复杂。梁公公在西山的事儿尔音一直没有问玄烨。所以，布泰的事儿尔音也没有问。

    自从皇后赫舍里氏亡故以后，布泰便在紫禁城里消失了。皇上说，布泰辛劳准他回乡探亲。可是，这已经一年多了，却始终没有布泰的半点儿音信。尔音知道，定是皇上派布泰出去办什么事儿去了。可是这事儿为什么不能和尔音说呢。皇上明知道布泰和尔音自小一起长大，这样杳无音信的，尔音怎么可能不担心？布泰又不像曹寅、穆克登那般武艺高强。他这样一个人出去办事情，该有多么的危险啊。想到曹寅那次回来的时候所受的伤，尔音不禁皱起了眉头。

    “大妞……女人不应该太聪明。她们应该抱着自己的男人，说些温柔的情话或者傻话。”玄烨缓慢地说道，语气里很是平静。一时，尔音有些分不清楚，玄烨的话是真是假。所以，尔音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的嘴角勾出一道好看的弧度。尔音望着玄烨掩藏在黑暗中的脸，柔柔地轻声儿说道：“皇上，天色真的不早了。尔音也要睡了。还请皇上回寝殿吧。”

    玄烨沉默了半晌，他依旧隐藏在黑暗中。尔音看不清玄烨脸上的表情，但她知道玄烨此刻在压着自己的怒气。只见玄烨突然一甩胳膊，便头也不回地大步地走了出去。尔音望着玄烨的背影，她的嘴角慢慢地收拢回来。

    “玄烨哥哥……”

    窗外的月光依旧明亮如故，可是很多事儿却回不到明亮的当初。月光照在保成熟睡的小脸儿上，静好安宁。此刻的尔音却还不知道，这皎洁的月光下也有阴暗等待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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