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康熙十六年二月，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紫禁城里还没有春的气息。似乎那些青草翠树都不肯在这严寒里先冒头儿。黄昏在傍晚的时候却如期的来临，没有因为这紫禁城的寒冷而耽误半分。黄昏里的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儿。这看似平静的黄昏里却隐隐地有一丝不平静……

    景阳宫里一片喧哗。盘子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上布满了各种花色的碎片，小丫头们小心翼翼地收拾着这残局。李贵人穿着一袭玫瑰紫色的蜀缎锦袍。她皱着眉头呆坐在黄花梨儿的大圆桌子旁，眼睛却紧紧地盯着窗外斜对面儿的屋子。眸光中闪烁着丝丝恶毒与怨恨。

    “小主儿，您别生气了。王常在一向是这样没心没肺的小孩子脾气。今儿个在钮妃娘娘面前也定然不是故意的。您是宰相的胸襟，何故跟她那样不懂事儿的人计较。”乌雅文萱站在李贵人的身侧，她柔声儿地劝慰道。

    “她怎么不是故意的。这个王佳凤儿一直就是见风使舵、阿谀奉承的主儿。文萱你太善良了些，岂知道这女人的嫉妒心上来了，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李贵人皱着眉头，她的双眼因愤怒而变得通红。“这个王佳凤儿从一进宫起就攀着我，还不是看着我母家的势力。好啊，她现在算是结交了钮妃娘娘。这是攀上了高枝儿了。那样的小人当然会迫不及待地把我踹下去了。瞧她那起小人得志的狐媚样子，我当初怎么就信她了。”

    “小主儿息怒，小心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像小主儿这样心地善良的人，自然是看不懂那些小人的算计。就算王常在真的在钮妃娘娘面前说了什么，奴婢想也左不过是些当初您如何帮奴婢脱离辛者库的那些事儿。现在皇后娘娘已经去了，王常在在钮妃娘娘那儿无非也就是想说娘娘有些心计之类的而已。文萱猜想以钮妃娘娘的聪慧是不会在意这些个的。文萱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除了小主儿您，这各个宫里的娘娘主子们哪一个是真正的纯善之辈？小主儿瞧这王常在，不就是那最好的例子。钮妃娘娘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她不会为了王常在的一面之词，刁难小主儿您的。”乌雅文萱有条不紊地对李贵人说道，她微微前倾着身子，越说越将音量压低。

    李贵人听完这一席话，脸上倒当真露出几分喜悦的神色。她拉着乌雅文萱坐在了她的身侧，带着笑说道：“文萱，还是你最了解我。真心地待我好。不像那个王佳凤儿，猪一样蠢钝的人，却自以为聪明。”

    “小主儿。文萱只是将心比心罢了。您当初肯舍身救文萱出囹圄，又肯在珍贵人出事儿之后收留文萱。这份恩德文萱就已经还不起了。况且，文萱当初还做了对不起小主儿的事儿。审问珍贵人的那天，最后皇上来的时候文萱却没在现场可以作证，这差点儿害到了小主儿您在皇上心里的印象。如此大的事儿，小主儿您一点儿也没有怪责文萱。反倒一直帮着文萱，照顾着文萱。小主儿您对文萱的大恩大德，恐怕文萱这辈子都还不清了。”乌雅文萱一边儿说，一边儿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就势跪在了李贵人的面前。

    “文萱快起来。那次的事儿不能怪文萱的。皇上当日来的突然，我是当真没想到皇上会如此那般的护着那个小贱人。不过那狐媚子到底还是让皇上赐死了。也不枉我当初做了那么多的事。”李贵人的眼中露出凶光，一直以来她都始终记恨着玉容。当然还有尔音，当她听说尔音搬到乾清宫去的时候，这恨意便更加浓重。

    “……小主儿，您的意思是？”乌雅文萱吃惊地看着李贵人。她依旧跪在地上，抬着头望着李贵人。这是乌雅文萱第一次听李贵人提玉容的事儿，她尽量克制，让自己表面上不露声色。

    “哦……没什么。”李贵人自知失言了，她看着乌雅文萱清澈的眼睛，又想了想说道：“其实告诉文萱你倒也无所谓。当初也是你的帮助，我们才能一举把那小贱人斩草除根。”

    “小主儿，这功劳文萱可要不得。还是小主您运筹帷幄的好，再加上那偷信的人手脚利索。文萱当初在珍贵人身边儿贴身侍候着，竟然都没能发现她的梳妆台子里会有指正她的证据。还是小主儿您高明。要不怎么说，这世间邪不能胜正呢。”乌雅文萱柔柔地说道，一双眼睛也在冲着李贵人笑。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呀。这样背地里的把戏和阴谋才不是我想出来的。我向来最讨厌地便是这背地里害人的法子。我只会干出当面威胁的事儿。那一次，让玉容那个小贱人碰到了我在御花园儿里与人会面，我就是直接警告她的。那小贱人也算是识趣儿，到死也没有把那晚的事儿说出去。”李贵人洋洋自得地说道，她并没有发现自己不小心把与人在御花园儿会面的事儿说了出来。乌雅文萱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她静静地跪在那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

    “小主儿。”乌雅文萱接着说道，“咱们不能让王常在抢了小主儿在钮妃娘娘面前的风头和地位。毕竟皇后娘娘薨逝以后，这后宫里便是钮妃娘娘掌管着。”

    “这个自然，我料想王佳凤儿那个小贱货也兴不了什么风浪。瞧她那一副寒酸的小家子气。怎么可能与我争斗？不过，文萱你提醒的也对。这年头儿的确是小人当道。”只见李贵人说完，便慢慢地眯起了眼睛。她似乎正在盘算思考着什么。

    乌雅文萱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她低着头，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黄昏时候的斜阳落在景阳宫的同时，也落在离它不远的承乾宫里。钮祜禄·嘎鲁玳随意地坐在炕上，手里玩着一枚青色的古玉。她的面前站着的正是王佳凤儿。只见她愤愤不平地对钮祜禄·嘎鲁玳说道：

    “娘娘，臣妾和您说的都是实话。那个李贵人一向跋扈，歹毒心肠。娘娘您看她当初对珍贵人的所作所为，就知道这人的心是黑的。娘娘，那李贵人到底是汉军旗，不像咱们满人心地纯良。”

    钮祜禄·嘎鲁玳听后并没有任何反应。她淡淡地看着手中的古玉说道：“王常在这番话说得大义凌然啊。当初在皇后娘娘面前，为何王常在没有像现在这般？”

    “娘娘。”王佳凤儿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钮祜禄·嘎鲁玳会是这副反应。“娘娘，臣妾也是为了自保啊。臣妾出身低微，刚进宫的时候与李贵人同住在景阳宫，所以不得不依附于她。臣妾也没想到那李贵人后来会做出如此狠毒的事儿。臣妾当时也想揭发李贵人，奈何那李贵人自身也会武功。她威胁臣妾，臣妾害怕，才没有说出来啊。”

    “那现在，你就不怕了吗？”钮祜禄·嘎鲁玳依旧没有抬头，但她仿佛可以看见王佳凤儿此刻惊愕的表情一般。

    “娘娘，臣妾……臣妾依旧害怕，但是臣妾相信娘娘可以保护臣妾周全。娘娘如今掌管着后宫的事儿，您已然是这后宫里的第一人。求娘娘庇佑臣妾。不要让那奸邪之人得逞。”王佳凤儿边说边跪了下去，她看着钮祜禄·嘎鲁玳，双眼泛着泪光。

    “……你起来吧。我是不会帮你的。我只劝你一句，你听也好，不听也罢。你，不应该和李贵人翻脸。即便她向你说得一样。”钮祜禄·嘎鲁玳继续把玩着手里的古玉，她始终没有看王佳凤儿一眼。

    “长姐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嘎珞倒觉得长姐可以帮这位……小主儿？”话音儿未落，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从里间儿走了出来。她的眼角有些上吊，虽然眉眼间和钮祜禄·嘎鲁玳有些相像。但是明显要漂亮明艳的多。

    “这是我家小妹，这是住在景阳宫的王常在。”钮祜禄·嘎鲁玳瞥了一眼那从里间儿走出来的女孩子，淡淡地说道。

    “小主儿吉祥。钮祜禄·嘎珞拜见小主儿。”只见那女孩子走到王佳凤儿的面前，规矩地行礼说道。

    “二小姐吉祥。”王佳凤儿也回礼问道。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钮祜禄·嘎珞。心中升起一丝狐疑。

    “我家小妹从小骄横，不懂礼数。还请王常在不要见怪。天色不早了，王常在还是早些回景阳宫吧。今天王常在所讲的一切我都当做没有听过。但是，我的话，王常在最好还是记在心里。”钮祜禄·嘎鲁玳匆匆地说道，她这是在下逐客令，任何人都能听出来。

    “娘娘。”

    “姐姐。”

    王常在和钮祜禄·嘎珞同时说道，她们彼此对看了一眼。只见钮祜禄·嘎鲁玳瞪了一眼钮祜禄·嘎珞，淡淡地说道：“王常在，我就不送了。小妹的莽撞还请王常在不要介意。”

    那王佳凤儿很是生气。她瞪了一眼钮祜禄·嘎鲁玳，匆匆地行了个礼便走了出去。钮祜禄·嘎鲁玳并没有在意王佳凤儿的无礼。她把那枚青色的古玉随手放在了桌子上。

    “长姐，为何你不肯答应这个常在。这是稳固权利的大好机会啊。长姐等待今天等了这么久，怎么临到跟前儿，反倒退缩了。长姐，你可不要忘了当初所受的那番耻辱。这坤宁宫的主人本来应该是长姐的才对。后来竟然被赫舍里那个女人钻了空子。这些年来，嘎珞知道长姐心里的委屈。长姐的委屈，也是我钮祜禄一族的委屈。如今，好不容易等到赫舍里那个女人死了，长姐可不要再错过这个机会呀。”钮祜禄·嘎珞愤愤不平地说。她望着钮祜禄·嘎鲁玳的眼中似乎有火焰冒出。

    “啪！”

    钮祜禄·嘎鲁玳狠狠地扇了钮祜禄·嘎珞一个耳光。她的眼中终于有了些情绪的波动。

    “长姐！”钮祜禄·嘎珞不解地望着钮祜禄·嘎鲁玳。她有些吓到了，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挨打。从小到大，连她们的阿玛都没有舍得打过她。钮祜禄·嘎珞不敢相信那个一向胆小怕事的长姐竟然会打自己。

    “这一巴掌是告诫你，东西可以乱吃，但话不可以乱说。”

    “啪！”又是一掌。

    “这一巴掌是告诫你，在紫禁城里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亲眼见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长姐……”

    “做不到这两点，我便不是你的长姐。”钮祜禄·嘎鲁玳忽然觉得右手有些发麻，她看着自己妹妹红肿的脸，淡淡地说道：“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钮祜禄·嘎珞用右手捂着自己红肿的脸，她不情愿地从房间里踱了出来。眸子中闪着点点泪光，左手却慢慢地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黄昏之后便是不算短的夜晚。今夜，天空中没有月亮当空。星星疏朗地挂在天幕上，照耀着御花园儿里那对儿穿着宫装的女子的身影。

    “娘娘，您交代给文萱的事儿都办妥了。只是不知道，那人能不能上钩。”

    “若不上钩我自然还有其他的办法。这一次我一定要一石三鸟。”

    “娘娘，您真是足智多谋啊。文萱佩服。”

    “文萱，你又何必这般谦虚呢？当初要不是你提醒，我就会被那两个蠢货拖下水去。”

    “娘娘谬赞了，文萱那次只是碰运气而已。”

    “文萱，你放心。等事成之后，我答应过你的事儿一定做到。”

    “多谢娘娘成全。文萱愿意为娘娘赴汤蹈火。”乌雅文萱突然跪了下来，一脸凄迷地望着那人。脸上已有泪水淌过。

    “起来吧。我不要你说这些。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是各取所需……”

    春夜依旧是冷的。凉风肆意地穿过空空的枝头。乌雅文萱抬眼望了望站着的那人。她的眼底划过一丝笑意。

    不错，各取所需。但还是要看看到底谁需要的多，谁取得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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