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康熙十六年秋。紫禁城的暑气却没有消散。韶州果然迎来了一场激战。还好湖南的兵及时赶到了。三藩的大军被紧紧地压在南方，他们的范围与势力在不断地缩小。曹寅昨日来了封信，他和穆克登不日将会抵达京城。

    秋日的傍晚有凉风习习。吹过等待落叶的树梢，也吹过尔音的心。她一个人攀上西北角城楼的时候，那天边还挂着最后一抹粉色的残阳。天边的晚霞落在那抹尔音熟悉的身影上，他穿着新制的三等侍卫的服饰。清瘦的脸上落着几许寂寥。这人尔音已经许久未见。但她的心里却一直牵挂着这人。尔音稳了稳自己的心神，她慢慢地，慢慢地朝那人踱去。

    “纳兰大哥……”尔音柔声地唤道，纳兰性德慢慢地回过头来。他似乎没有想到尔音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微微吃愣的表情，让人见了不禁心酸。纳兰性德回过头来的一刻，尔音便发现了他眼神中布满的血丝。康熙十五年的时候，为了避太子保成的讳，纳兰成德已经改名叫纳兰性德了。可是，不管这人到底叫什么，在尔音的心里他永远都是那日桃花树下的冬郎……

    “尔音……”纳兰性德朝尔音勉强地笑笑，他的嘴角难掩那一丝轻易可见的苦涩。尔音明白，纳兰性德还沉浸在发妻卢氏难产而亡的悲痛中。虽然尔音没见过卢氏，但她知道那女子定然已经进入了纳兰性德的心里。所以，尔音今日才会来西北角的城楼找纳兰性德。她知道曹寅这几个月都不在京城，纳兰性德应该有很多心里的烦闷无处诉说。她，或许是那个还可以陪着他说说话的人。所以，在这样一个秋日的黄昏，尔音便不请自来了。

    “纳兰大哥，还请节哀顺变。尔音相信，卢姐姐也不想看到纳兰大哥这副悲痛的模样。”

    “尔音……我知道你是特意来安慰我的对不对？怎么安慰人却没有带着酒来呢？”纳兰性德微微地笑着，可是尔音觉得这笑容看着让人揪心。何时，温润如玉的纳兰公子开始纵酒？也许是因为心里有太多的苦无处诉说。

    “纳兰大哥是想起上次在慈宁花园儿喝酒的事儿了？咱们三个喝得大醉。直到把酒都喝光了，咱们还没尽兴呢。”尔音柔柔地说道，她想提起一些开心的事儿，让纳兰性德不要老沉浸在悲伤中。

    “嗯，是啊，那天是正月十五……”纳兰性德忽然叹息道，他望着对面的景山不语。

    尔音看着纳兰性德的表情，才忽然惊觉自己刚才的莽撞。那日也是玉容成为皇上真正妃子的日子。纳兰性德又怎么可能会忘记。当时，自己还傻傻地在咸福宫外站了一夜。现在想想当真是可笑。可是若重新回到那日。恐怕自己还是会站上那一晚。想到这儿，尔音不禁笑了笑。是嘲笑曾经的自己，还是嘲笑现在的自己。尔音自己也不知道。

    “尔音，那日你在这城上吹奏的曲子叫什么？我至今都还不知道。”纳兰性德忽然幽幽地问道，他的双眸依旧望着对面的景山。

    “哦，叫做《鸿雁》。那是我们科尔沁最传统的曲子。”尔音慢慢答道，她的心里蒙上一丝凄迷。那时候是康熙十年吧？玉容还只是个待选的秀女。

    “那是很好听的曲子。尔音的笛子吹得也好。只是可惜那成群的鸿雁，却有一只落了单儿。”纳兰性德的眼角有光亮闪烁，尔音不知道这落了单的鸿雁是纳兰性德的自比，还是指那日的她呢？

    “嗯。可是那落了单的鸿雁，已被另一只又重新拖上了青天。纳兰大哥那日的箫声，也吹得通透。”尔音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对绽放梨涡在她红扑扑的小脸上。

    纳兰性德则没有回答，他回头看着尔音，眸光中是一份难以言喻的感激。过了一会儿，纳兰性德又重新望向景山，口中念诵了一首他新作的悼亡词。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以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纳兰大哥……”尔音低声儿的唤道。她的声音里有止不住的哀伤。可是，眼泪并没有夺眶而出。如今的尔音已不再是那个听到纳兰性德的词，便会伤心到哭的小女孩儿。

    “纳兰大哥，卢姐姐在天有灵，听到这首词也算是安慰了。她便知道你也是对她好的。你的心里有她的位置。”

    “尔音，重阳前三日，我梦见你卢姐姐了。她穿着素色的衣服，拉着我的手哽咽地对我说了许多。可是梦中的我并不知道你卢姐姐已经亡故了。竟然还像从前一样，说她调皮，说她任性。直把她往书房外赶去。等到书房门口临别的时候，梦中的我才惊觉有什么不寻常。因为，你卢姐姐突然对我说：‘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你卢姐姐从来就不会写诗词，这一句不知何以得此。醒来，我才知道，她那是向我来道别。”

    纳兰性德偷偷地拭去眼角的泪水。尔音红红的眼眶里也有泪光闪过。

    “尔音，我一直对不起你卢姐姐。她在的时候，因着玉容，我从来没有对她敞开过心扉。平日里，我教她识字读书，我以为那不过是最平常的事。可是，她现在走了，我才慌忙的发现。那时候如水般的日子，是多么美好的让人不易察觉。甚至，错过了珍惜……”

    纳兰性德顿了顿。天边的粉红此时慢慢退却。那颗孤寂的长庚星在天边幽幽地闪烁。

    “尔音，你卢姐姐那时候很喜欢我为玉容画的那幅工笔。她说，她也想我为她画上一幅。可是，直到她临终我也未能给她画上一幅。而现在，每每提笔，却也是伤心得画不成了。想来，我们都是遗憾的。”

    “纳兰大哥……”尔音的拳头紧紧地握在一起。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嗓音有几分低哑般的嘶吼。虽然，尔音早已知道自己此次来找纳兰性德，定然会听到他对另一个女人的深情款款。尔音也做好了心里准备，她准备让自己只做一个听众。可是当他听完纳兰性德所说的种种，手还是不禁紧紧地攥成了拳头。不知是嫉妒还是愤怒，一股无名之火吞噬着尔音的心。

    “纳兰大哥，你这样对尔音诉说你对卢姐姐的思念与悔恨。你可有没有想过，尔音并不认识这位卢姐姐。但是，尔音却和玉容情同姐妹。你娶那个卢姐姐回来的时候，玉容才走了一年多而已。纳兰大哥，尔音不会要求你对玉容一直守着。但是否能至少守满三年呢，这也算对得起玉容那些年为你流过的泪吧？”

    泪水从尔音的脸上缓缓淌过，她的双眼如火焰般通红。纳兰性德还是第一次看见尔音这副样子。玉容已经走了五年了，没想到尔音始终放不下玉容。可自己又何尝放得下呢，如若放得下，便现在也不会有对婵儿的悔恨和悼念。自己总是耽溺于回忆里无法自拔，才会落得今日的伤心欲绝。当初，是父母之命。他又如何做得了主。如若当时他遂了自己的心意。恐怕不但不会娶卢氏，红玉也不会离了纳兰家。

    “尔音啊，你就不能聪明一点儿，何苦总是这般傻傻的执着着……”

    纳兰性德抬眼看着尔音的双眸。他的眸子如湖水般清澈。仿若要把尔音吸进去一般，就像此刻的那句话一样，“噗咚”一声儿，便跌落在尔音的心底。纳兰性德总是可以轻易地说出尔音心底的想法。如果她的玄烨哥哥也能够这么的了解她，或许他们之间便不是现在的这个局面。

    “纳兰大哥，对不起……”尔音忽然哀怨地说道。她蹲了下去，泪水不住地流着。只见纳兰性德并没有走上前去。他默默地举起手中的萧缓缓地吹奏了起来。箫声从风中穿过，轻轻地落到尔音的心里。原来，是那曲《鸿雁》。没想到纳兰性德竟然也会吹奏。

    天边的晚霞全部散尽。风随着曲子声儿左右摇摆。尔音渐渐地停止了哭泣。蓦然地，她感觉到一丝温暖从心底淌过。原来，也有人可以给她带来安慰。原来，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冬郎……谢谢你。我不再是那只走失的鸿雁。”尔音望着纳兰性德的眼睛，她心里暗想，嘴角露出好看的弧度。

    此刻，纳兰性德也望着尔音。悠扬的曲子在两个人之间环绕。他的眼底有一丝哀伤划过，快速地让人来不及察觉。只见天上的星光闪烁不定，亦如纳兰性德眼里的光辉般难以捉摸。曲子，向来是通人心的。人心乱了，曲子便也跟着乱了。

    “尔音……我不知道自己的心何时走向了你。也许在桃园初遇的一刻，便深深地埋下了种子。可是我对玉容的思念何止错过了婵儿，似乎也实实在在地错过了你。要不是婵儿把玉容的画像认作了是你。我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心意。但当我整理好自己的心绪想要表达。却发现你的心里一直都有个他，也许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意。那个如太阳一般的男人是我今生唯一敬佩的人。我希望今日城楼上你我的这一番对话，可以让你明白自己的心意。这不是我的成全。这只是我们这样被情所累之人的牵挂……”

    纳兰性德的心声，尔音自是不知道的。就像他们两个都不知道，此刻，一抹明黄色的身影站在对面的迎晖阁上。那人是跟着尔音来的。可尔音一路却并未发现他。城楼上的种种尽皆收入了那人的眼底。黑暗之中，眸光闪灭……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