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康熙十七年的头一场雪并没有持续多久，第二天太阳便出来了，将前一日的冰雪慢慢地融化。今日是二月初二“春龙节”的日子，宫里却没有举办任何的宴会。玄烨说，三藩的战役耗费颇巨，宫里应该率先节俭。其实，是玄烨的心里烦闷，他不想又吵闹的度过一天。皇后钮祜禄氏的话一直萦绕在玄烨的耳边：“后宫女人的争斗，很多原因，便也没有原因。”玄烨的心里一直在想，这些后宫的女人或许当真可怜。

    “皇上。”

    德福走到玄烨的身边，他的手里托着装有绿头牌的盘子。烛火在大桌子上来回摇晃。亦如窗外偶尔被风吹起来的残雪。

    “什么时辰了？”玄烨瞅了一眼德福手中的牌子，淡淡地问道。

    “已经亥时末刻了。”德福弓着身子，低首答道。

    “这么晚了。”玄烨合上书，靠在椅背儿上揉了揉眼睛。“朕刚才还想去看看胤礽和尔音再回来休息呢。恐怕这个时候他们都已经睡了。”

    “皇上，今日是好日子。按照规矩您应该去后宫的。”德福缓缓地补充道。他把手里盛着绿头牌的盘子举到了玄烨的面前。

    玄烨看着这一盘子的绿头牌，嘴角不禁弯了起来。他突然对德福说道：“德福，不知道你还记得不，朕年少时最讨厌的便是‘按照规矩去后宫’这几个字。那会儿，朕还曾把这盘子里的绿头牌全部掀翻到了地上。为此，皇祖母还骂了朕一场。”

    “回皇上，奴才的记性不好。那么久的事儿已经不记得了。”德福的表情严肃，眸光里却隐隐地有哀伤淌过。

    “德福这些年的话越来越少了。也好，朕需要的就是德福这种安静的人。”玄烨嘴角的微笑变得有些不自然，他伸了一个懒腰，站了起来。

    德福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他依旧恭敬地端着盘子。

    “今日照规矩轮到谁了？”玄烨见德福不回话，便随口问道，语气里没有任何的期待。

    “回皇上，今日轮到景仁宫的佟佳贵妃了。”德福不紧不慢地说。他站直了身子，举起的盘子也收了回去。

    “哦，那就摆驾吧。”玄烨边说，边从书桌后绕了出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嗻。”德福大声儿地回答。希望可以掩饰心底的一丝慌乱。

    虽然已经是二月的天气了，可是紫禁城的夜晚还有丝丝凉意袭来。玄烨坐在御制的步辇上。一路朝着景仁宫缓缓走来。景仁宫是玄烨当年出生的地方，也是他的母妃孝康章皇后生前住的地方。然而这里却并没有玄烨童年的记忆，因为那时候的皇子是不能由母妃抚养的。所以如今，玄烨才允许各宫的妃嫔亲自抚养孩子。因为玄烨知道，一个孩子从小没有母亲的疼爱是多么的可怜。

    “皇上，请下步辇。”

    德福扶着玄烨从步辇上下来，却见景仁宫里一片灯火辉煌。玄烨的眉头不禁皱了皱眉头。他背着手，大步地走进景仁宫里。

    佟佳贵妃一早便率领众人等在院子中央。她规矩地行礼，那样子优雅温婉。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妃请起，这么晚了朕才来，让爱妃久等了。”玄烨浅笑着说道，语气里十分客气。

    “回皇上，能够等待皇上的到来，是臣妾的幸福。臣妾为皇上亲手做了一些糕点，不如皇上随臣妾进屋来尝尝。”佟佳贵妃笑着说道，她看着玄烨的眼睛含情脉脉。

    “好，朕就来尝尝爱妃的手艺。”

    玄烨说完拉起佟佳贵妃一起进了屋子。其他下人都自觉的没有跟进去，屋外的灯火被一盏盏熄灭。景仁宫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爱妃这是何意？”

    玄烨坐在桌子前不解的问道。却见佟佳氏笑而不语。突然一阵优雅的琴声儿响起，奏得是一曲《诗经》里的《风雨》。只听一个柔软的女声儿随着曲子轻轻吟唱：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玄烨的嘴角不禁弯了起来。他拿起桌子上的酒缓缓地喝了一口。“爱妃如此的美意，朕却之不恭了。如此良辰，朕也去做一回那‘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事儿，如何？”

    玄烨似是在询问，可是他并没有等佟佳氏再开口。草草地放下手中的酒杯，玄烨便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烛火在风中摇曳，映着佟佳氏的脸上有些微的尴尬。只见佟佳氏一向温婉柔媚的脸上，突然拂过一丝如恶鬼般的狰狞。

    “这一步棋，我到底下的对不对呢……”

    玄烨一路朝后院儿走去。那琴声儿便是从后院传来的。刚过游廊，玄烨便看见大树下有一个穿着粉色宫装的女子坐在树下弹琴。那歌声儿亦是出自这女子的口中。恍然间，玄烨的心跟着颤了一下。不禁是因为琴声儿，也因为这棵大树。

    这棵大树是玄烨和尔音当初相遇的地方。玄烨本来是想把景仁宫留给尔音的。可是，这些年兜兜转转，他和尔音之间不知何时才能转到他要的终点。把景仁宫给了佟佳氏，还是那年自己因为西北角城楼的事儿和尔音赌气的结果。玄烨心想，那时候的自己还真是幼稚，两人的心越近却越不知道如何表达心意。直到现在知道如何表达了，却似乎心，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紧密。不过玄烨坚信，那些自己当初年少气盛所造成的两人之间的沟壑，他愿意用更多的时间去把它们一点点儿的填平。

    现在那树下的女子，所穿的衣服与尔音平日里的甚为相像。可是，他知道那人不会是尔音。以尔音的倔强，断乎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玄烨慢慢地朝那弹琴唱歌儿的女子走去。这首《风雨》讲述的就是一个等待夫君的女子的心境。那树下女子的身影一时变得模糊，玄烨心底的那个小女孩儿露出如花般的笑靥。

    突然，歌声和琴声一起止住。那树下的女子慢慢地转过头来。今日，唯有弦月当空，女子的模样在夜色中模糊不定。玄烨又往前走了两步，女子的模样渐渐清晰。他有些错愕的看着女子，惊诧地说道：“是你？”

    “奴婢乌雅文萱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想不到你还有这个本事，可以让佟佳贵妃帮你安排这一场。”玄烨的语气有些冰冷。他倒不是讨厌乌雅文萱。只是玄烨向来不喜欢那些常用心机的。

    “奴婢向来蠢笨，哪有那样的心机本事。奴婢只有一颗想念皇上的心，还有就是珍贵人那会儿子留下来的余荫。佟妃娘娘心地善良，她念着奴婢的一颗痴心，也念着珍贵人当年的好。奴婢今日能与皇上树下相谈，如今，便死而无憾了。”乌雅文萱话未说完，眼圈儿便跟着红了起来。她望着玄烨的双眸如水般凄婉，任是谁看了也不免心疼。

    玄烨望着乌雅文萱，他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提起玉容来。心里某处柔软被重重地戳了一下儿，半晌，玄烨开口缓缓地说道：“这些年你都在何处当差？”

    “回皇上，奴婢一直在景阳宫李氏那儿。”乌雅文萱含着眼泪说道，声音飘忽如风中残雪。

    “哦？朕倒不知你竟然会去了李氏那儿？”玄烨的语气里有一丝奇怪，李氏那会儿便与玉容不睦，怎会收留玉容的贴身侍婢。

    “回皇上，文萱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奴婢。皇上又怎会注意到文萱。那李氏是特意把文萱要到景阳宫的。这些年，奴婢身上挨了许多打。要不是这次皇上把李氏关进了冷宫。恐怕文萱今生都要在水火中残喘。”乌雅文萱边说，两行清泪也跟着簌簌地流了下来。宛若春日的梨花儿噙着露珠儿，滴落在清浅的水洼里。

    “你，这是在怨朕？”

    玄烨微微皱起眉头，他玩味地看着乌雅文萱。只见乌雅文萱拭了拭泪水，娇声答道：“奴婢怎敢怨恨皇上。奴婢这些年只有对皇上的相思……”

    “呵呵。”玄烨忽然笑了起来，他伸手抬起乌雅文萱的下颚。“朕今晚就给你个机会一解相思如何？”

    “皇上……”乌雅文萱娇嗔的唤道，她的脸上有红晕浮起。

    “走吧。想来佟佳氏定然已经给朕安排好了。”玄烨松开手，一脸理所当然地望着乌雅文萱。

    只见乌雅文萱羞涩地慢移莲步，带着玄烨朝后院儿的正房走去。屋子里早已点着烛火，窗子上映出烛火的影子。玄烨跟着乌雅文萱走到了屋儿里，一股茉莉花儿茶的香气随着夜风缓缓袭来。玄烨的眸光愣了半晌，他有些狐疑地望了一眼乌雅文萱。

    “皇上，”乌雅文萱走到桌子前，她到了一杯茶端到了玄烨的面前。“这杯大红袍，才是请皇上解渴的。”

    玄烨没有说话。他接过杯子将茶水喝尽。眼角的余光瞟到乌雅文萱，却见她正含笑的看着自己。

    “皇上，文萱自然记得皇上不喝茉莉花儿茶。可是那会儿在咸福宫，文萱给皇上倒茉莉花儿茶，皇上却从未说破过。文萱知道，皇上是因为玉容小主儿喜欢茉莉花儿茶，皇上才宁愿自己渴着。这份情谊文萱好生感动。文萱……”忽然，乌雅文萱不再说话，她看着玄烨，双眸含情脉脉。

    “文萱怎么了？”玄烨随口问道。

    “文萱……或许是从那会儿便开始对皇上思慕的吧……”

    乌雅文萱乖顺地半低着头，白皙的脖颈映在玄烨的双眸中。玄烨突然想到了玉容的样子。她那会儿也喜欢这样半低着头。突然，玄烨一把将乌雅文萱拦在怀里。吻，便落在了乌雅文萱的脖颈上。细密、湿润，却带着霸道。与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如出一辙。

    “皇上……”乌雅文萱嘤咛唤道。她的双颊镀上一层粉红。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也是这样霸道地吻着自己。乌雅文萱还记得那日早上残留在她身上的温暖，那温暖是她心底最后的安慰。

    “你可曾把与朕当年的事儿说与他人？”玄烨突然在乌雅文萱的耳边说道，一股温热倾吐在她的耳畔。

    “皇上，文萱怎么可能说与他人。这是文萱与皇上的小秘密。文萱愿意永远守着。”

    “很好。”玄烨突然打横把乌雅文萱抱了起来。他看着怀中的女子，嘴角勾起一丝邪魅的笑。乌雅文萱不禁打了个寒颤。眼底是挥之不去的真正的心伤。

    “皇上……明日清晨，请皇上不要再留下乌雅文萱一个人……”

    玄烨没有回答，他的笑更加邪魅。双眸赤裸地望着乌雅文萱，似乎要将她洞穿一般。

    窗外的风胡乱地刮过树梢儿，树下还有些许白雪残留。屋内的春光温柔旖旎，屋里的人迷乱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晌贪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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