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四月末,空气中侵染着百花儿的清香。景仁宫的大树下,一个粉衣宫女正坐在树下弹琴。只见她素手微摇,一曲《风雨》便缓缓地淌过,她的脸颊上尚有泪痕点点。宛若那雨中开落的白梨花儿。
“哼,瞧她那副柔弱样子,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一样都是宫女,凭什么她就不用做事情。”一个正在扫地的小宫女愤愤不平地说,她斜着眼睛看着树下那弹琴的粉衣宫女。
“欢儿来得晚,自然是不知道的。这乌雅文萱原本就是秀女,自然和咱们的身份不同。”另一个宫女接口道,她正在喂着大水缸里的红锦鲤。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大,似是故意要让那粉衣宫女听到一般。
“果儿姐姐这就说错了。既然都已经是宫女了,就不要老想着当初是秀女的事儿。飞不上高枝儿的凤凰便是鸡。是鸡就要守着做鸡的本分。不过咱们娘娘可真是佛心。侍候过罪人的人都肯愿意收留着。只是这佛心也要给那知恩图报的人才好,否则岂不是白白糟蹋了这佛心。”欢儿回嘴道,一双小眼睛妖里妖气地往树下那边儿扫去。
“欢儿这句说的在理。咱们娘娘可的确是佛心。不但收留了那个侍候过罪人的人,还给了她一次痴心妄想的机会。可惜落难的凤凰还不如鸡呢,娘娘的佛心就这么浪费了去。”那叫果儿的宫女继续将鱼食儿丢到了大水缸中,只见红色的锦鲤争相去抢夺那浮在水面儿上的鱼食。
“嗯?果儿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欢儿这月初刚刚调来景仁宫,所以很多事儿都不知道,一时不明白姐姐的意思呢?还请果儿姐姐仔细和欢儿说说。欢儿也好帮着姐姐评评理。”欢儿故意又提高了些嗓门儿,她朝着树下的乌雅文萱尖刻地说道。
“还能是什么痴心妄想。这宫里不知量力没有羞耻的女人哪个是不想承恩的。只是这些女人即使是承了恩,皇上也不会放在心上记得的。”果儿把手里的鱼食儿统统都扔到了水缸里。红色的锦鲤因争抢鱼食而扑腾的水花儿四溅。
“哟!”欢儿尖声儿的叫了一声儿,“娘娘还真是佛心。这样的歹意都能够成全。不过果儿姐姐说的中肯。皇上是天子,只有那天上的凤凰才配得上。别以为谁都是可以的,白白的丢人现眼。回头儿传出去了,说欢儿和这样没有羞耻不自量力的女人一处宫里做事,欢儿都不知道要怎样做人了。”
乌雅文萱听着那两个宫女一搭一唱地骂着她。眼里一时有水雾升起。手中的琴声儿有些慌乱了,亦如她此刻的心。这两个宫女的行为,定是佟佳贵妃的默许的。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乌雅文萱早已了解宫里的规矩,人只有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才会活得好。在这景仁宫里这条规矩尤甚。
乌雅文萱止住了琴声儿。她缓缓起身儿抱着琴朝屋里走去。现下她所住的屋子就是那晚的承恩之处。可是那晚的人却始终没有再来过,当然也没有给她一个该有的名分。乌雅文萱把琴放在架子上。那日清晨的事儿还一一在目,她望着窗外的树枝摇动,眼底有泪水翻滚……
“皇上……”乌雅文萱缓缓地睁开眼睛,玄烨半靠在她的身侧。明黄色的衣襟坦露,露出大片紧实宽阔的胸膛。昨晚的温存还未褪尽,乌雅文萱有一些迷醉。两颊还泛着酡红,她望着玄烨,媚眼如丝。
“你醒了?”玄烨的声音带着清晨醒来的魅惑,他没有看向乌雅文萱。黑色的瞳仁在暧昧不明的晨光里闪烁。
“皇上,文萱好开心。这样的清晨可以和皇上一起度过。”乌雅文萱温柔地说道,她抬起手臂意欲握住玄烨的手。
只见玄烨突然抓住乌雅文萱伸过来的手臂。那白皙的手臂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疤,触目惊心。
“你这是怎么弄的?”玄烨看着那道伤疤,声音里有一丝关切般的温柔。
“那会儿子奴婢被罚去了辛者库,在那儿落下的这疤痕。”乌雅文萱缓缓说道,脑中有不堪的画面闪过。她不禁瑟缩地抖了一下,抓着她手臂的玄烨也感觉到了她的害怕。
“哦。朕知道那件事儿。后来你姐姐自戕死的。”玄烨说得随意,乌雅文萱却是一抖。她没想到玄烨竟然知道当年的事儿,并且这般随意的便说出来。
“皇上……姐姐虽然是罪人,可是她始终是文萱的姐姐。那会儿她死了的时候,文萱本也不想活在这世上了。若不是玉容小主儿的搭救劝解。恐怕那会儿文萱便随姐姐去了。”乌雅文萱边说,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玄烨的双眸中有东西一闪,随即又如风平浪静的湖水一般。
“朕问你一件事儿,你要如实回答。”玄烨的语气突然严肃而深沉。乌雅文萱似乎可以看见玄烨的眉头隐隐想要皱起。
“皇上请说,文萱对皇上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玉容和尔音,当年的关系……到底有多好?”玄烨吞吞吐吐地问道。这些年来他一直都知道,玉容是他和尔音之间最深的沟壑。
“嗯……文萱也不知道怎样形容。尔音姐姐和玉容小主儿的关系非比寻常。”乌雅文萱如实地答道。她的心里有些诧异,为何玄烨会突然这样问她。里面可有什么玄机。
“情如姐妹?”玄烨试探性地接着问道。
“嗯,文萱觉得是比亲生姐妹还好。”乌雅文萱的语气里有一丝嫉妒。那封玉容当年托付给她的信,她到现在都没有交给尔音。既然尔音觉得她乌雅文萱是坏人。那她乌雅文萱就做一个坏人给她。
“哦?”玄烨的眸光暗淡了不少。虽然他一早就知道尔音和玉容的关系肯定比亲生姐妹还好。可是,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玄烨的心还是沉了半截儿。毕竟,尔音和玉容当年的感情越牢固,他玄烨就越难填平那道沟壑。
“天光不早了,朕该起身上朝了。你再睡一会儿吧。”
玄烨语毕,便欲从床上起来。乌雅文萱柔声儿地说道:“皇上,让文萱侍候您起身吧。”
“不用了,你多睡一会儿。”
玄烨随口说道,可这话落到乌雅文萱的心里却是万分甜蜜。她的脸上漾起了幸福的笑容,眼底亦有粉红色的温柔淌过……
“皇上……”
回忆被乌雅文萱抛在身后,她低低地对着窗外唤了一声儿。两行清泪便簌簌地流下,滴落在乌雅文萱的眼角唇边。
窗外的风将树枝轻轻摇动,亦如皇上对她飘忽不定的态度。那日清晨的时候,乌雅文萱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皇上的眷宠。他的笑容,他的温柔,他的关切,都如蜜汁一般侵润着她的心。然而,那日之后,皇上却再为来过,而且也没有对她有任何安排。仿若皇上根本不知道有一个乌雅文萱,仿若那日的一切都只是乌雅文萱自己的春梦。
“皇上,你好狠啊。给了乌雅文萱一场美梦,却又生生地把它击碎。这一次,文萱是不是应该恨你了……”
“乌雅文萱!”
屋外传来一声儿尖利的女声儿,似乎是那个刚才的果儿。只见她并没有进屋,高声儿地在屋外说道:
“娘娘让你去太医院取一趟药材。今晚皇上会来咱们景仁宫。娘娘说,她要亲手为皇上做药膳。”
乌雅文萱听到皇上今晚会来,心里一下子雀跃了起来。随后,那悲伤便陡然升起,漫过那瞬间的雀跃。她连忙胡乱地擦干了眼泪,打开屋门。
“多谢果儿姐姐。文萱这就去。”
“文萱辛苦了。”果儿眼睛都不抬地瞥了一下乌雅文萱,一转身儿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只听一声尖刻从果儿的嘴里传来:“一个爬上过皇上床却不见恩赏的女人。还能有什么出头之日呢。”
乌雅文萱默默地回身儿关上门。她并没有理会果儿最后的那句话。这宫里的女子原就是寂寞的,若是再没些个出口伤人道人是非的事情,日子要如何打发下去。
乌雅文萱一路朝太医院走去,她的心还算平静。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人。唯有微风不合时宜地吹着,吹乱了她脸上的泪痕。
来到太医院的时候,正好是晌午。天却突然变得阴测测的。太医院里很是安静,院子里只有几个小太监在收着药。这里乌雅文萱是常来的,那会儿子她还在咸福宫当差。默然地乌雅文萱有些难过,因为在咸福宫的日子是幸福的。
“文萱……”一个温柔的男声儿从乌雅文萱的身后响起。她悄然回头,却见宁子熹站在门口儿对着她笑。那笑容如清晨的阳光般美妙。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宁大哥……”
乌雅文萱柔柔地唤道,声音里有一丝喜悦。这宫里唯一真心对她的便是宁子熹。这些年,他甚至为了她不曾娶妻。宁子熹曾经对乌雅文萱说过,他会一直等着她。等她有一天回头看看,等她有一天愿意离开这紫禁城。可是,乌雅文萱再也不可能离开紫禁城了。因为她早已经成为了皇上的人。然而,乌雅文萱一直都没有告诉过宁子熹。不是她不能对他说,而是她不知道要如何说。甚至有那么些个时候,乌雅文萱很庆幸宁子熹不知道这事儿。如果,宁子熹知道了,他还会像从前一样待她吗?
“文萱,你怎么今天得空来了?是来找我的吗?”宁子熹的脸上透着欢快,他有许久没有见过乌雅文萱了。
“不是。是佟佳贵妃派我来取药材的。娘娘今晚打算做药膳给皇上吃。”乌雅文萱柔声儿回道。只见宁子熹的脸上显出一丝落寞。
“哦。景仁宫的药膳材料一早已经准备好了。我这就给你取去。”
乌雅文萱点点头,她默默地跟在宁子熹的身后朝药房走去。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一丝忧伤在两人之间划过。
经过蒸药房的时候,一股子浓浓的药味儿飘来,乌雅文萱只觉一阵恶心。她突然扶住红柱子,不停地干呕。
“怎么了?”宁子熹停下脚步,他皱眉看着乌雅文萱。
“没什么?这药味儿好熏人。我有些恶心。”乌雅文萱嗫嚅道。又一阵恶心朝她袭来。她扶着柱子使劲儿的吐着,却依旧什么也吐不出来。
宁子熹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一脸诧异地看着乌雅文萱。突然宁子熹一下子抓起了乌雅文萱的手腕,手指灵活地搭着乌雅文萱的脉。
“你……”宁子熹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乌雅文萱。他手下一用力便把乌雅文萱往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带。那里,一向是用来储存普通药材的。平日里没有什么人在。
推开屋门,一股薄荷的香气传来。乌雅文萱大口地吸了两下儿。她觉得那种恶心的感觉好多了。
“是谁?”宁子熹盯着乌雅文萱,他的脸上有愤怒在燃烧。
“什么?”乌雅文萱不解地问。她微微侧着头,仰脸儿看着宁子熹。
“那个男人。”宁子熹简短地说道。他依旧盯着乌雅文萱的眼睛。
乌雅文萱突然明白了宁子熹的意思。双颊不禁红透。“是……皇上……”
“……”宁子熹没有答话,他惊讶地看着乌雅文萱。脸上现出一丝哀婉,哀婉背后便是痛彻心扉。宁子熹一直知道,皇上是乌雅文萱唯一的心愿。他宁子熹有多喜欢乌雅文萱,乌雅文萱就有多喜欢皇上。这一刻,宁子熹才知道,无论怎样,乌雅文萱都不可能是他的了。
“那怎么文萱还是宫女呢?”
“……文萱,哎。”乌雅文萱叹了口气,她神色凄然地说:“皇上是文萱琢磨不透的。可能他已经把文萱忘了吧。文萱只好等着皇上把文萱想起来。”
“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吗?”宁子熹皱着眉头,他有些惊讶于乌雅文萱的迟钝。
“察觉什么?”乌雅文萱疑惑地问道。她看宁子熹一脸的严肃。
“你能等。可是,你肚子里的那一个等不了的……”
窗外的天依旧阴测测的。风却突然大了起来。似乎这沉闷的天气在等待着什么,是暴风雨的来袭吗?还是一场惊雷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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