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紫禁城的夏日是漫长而闷热的。已经十天了，乌雅文萱一直都睡不安稳。自从她被封为常在住在永和宫起，秋纹便被派到她身边来服侍。两人这些年一直暗中扶持着，当真是患难与共。

    “文萱，你还是睡不着吗？”秋纹坐在床边儿上，手里拿着蒲扇给乌雅文萱轻轻地扇风。没人的时候，秋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叫她文萱。

    “嗯，最近不知怎么了，胸口总是闷闷的。”乌雅文萱皱着眉头说道，她躺在床上，有细密的汗珠儿慢慢地渗出。

    “小主儿，要不再洗个澡儿如何？”秋纹提议道。

    “不了，今日都洗了三次了，没什么用的。可能是带着孩子的缘故，所以身子发热的紧。”乌雅文萱无奈的说道，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感受着另一个生命的韵动。“秋纹，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如何。我兴许走累了，回来便能睡着了的。”

    “这都戌时了，你还想去哪儿。想来各个宫门之间都已经上了锁。”秋纹一边儿继续给乌雅文萱扇风，一边说道。

    “不会的，我知道去明代御园的那个门儿一向是没人锁的。那边儿有个莲花池子，兴许没有这么热呢。”乌雅文萱说道，脸上露出一丝向往。

    “好吧。”秋纹看到乌雅文萱这般说了，便也不好回绝。她笑着说：“谁让现在文萱你才是主子呢。我秋纹还不得听你的。”

    “你又打趣我。”乌雅文萱也笑了起来，她觉得现在的自己是幸福的。哪怕她还是别人的棋子。

    乌雅文萱和秋纹从永和宫里出来，她们随意地穿着家常的素色衣服。天上的银河如轻纱一般在天幕中缓缓流动，一直流向西边。而永和宫的西边便是紫禁城的茶库了，那里终年没什么人去，只有在分茶的日子里才会比较多人。所以平常看上去有些寂寥。

    乌雅文萱和秋纹两个人恰巧便是朝西走去。她们过了一道宫门儿，正要折向北的时候，便看见不远处的影子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秋纹突然害怕地抓住乌雅文萱。她从小便害怕夜路，更害怕鬼魅之类的东西。

    “谁，谁在那儿？”乌雅文萱并不害怕。她从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借着秋纹手中微弱的灯光。乌雅文萱可以确定，那黑影里蹲着的是一个人。

    “……”

    “你别怕。我是永和宫的常在。你是哪个宫里的。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乌雅文萱见那影子里的人没有回答，就又喊了一声儿。这一次她自报了家门，好让那黑影里的人可以安心。

    “我……我是辛者库的女婢。奉命来茶库打扫灰尘。”

    一个柔弱软绵的女声儿响起，在暗夜里听来有一丝暧昧。像受了伤的乖顺小兔子，让人想要去一探究竟。可乌雅文萱的身子却不禁一抖，“辛者库”这三个字让她觉得恐惧。多年前的梦魇突然在她脑中拂过，她反手抓着秋纹，指节儿泛着青色。

    此时的秋纹却终于缓过神儿来。人，她自然是不怕的。只见秋纹紧紧地扶着乌雅文萱，一步一步地朝那影子走去。

    “别，别过来……”那女孩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回的语气里满是慌乱。乌雅文萱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她动了动。似乎更加害怕地往墙角缩去。

    “你别怕，你是不是哪受伤了？”乌雅文萱扶着秋纹继续朝那女孩儿走去。刚才有风吹过的时候，她好像闻到了血腥味儿从女孩儿的那边传过来。

    “啊！”

    秋纹打着宫灯，她率先看清了那女孩儿的样子。随后秋纹惊恐地大叫了一声儿。因为那女孩儿的身上布满了伤口。那是一些还未结疤的伤痕，红色的伤疤像一条条蜿蜒的红蛇。有些还吐着“信子”，一滴一滴地流着血。

    此刻，乌雅文萱也看清了那女孩儿身上的伤口。她脸上的表情比秋纹更加扭曲。因为那女孩儿身上的伤，都是被鞭子抽打出来的。一道一道，和乌雅文萱当年在辛者库所受到的伤一模一样。

    只见那女孩儿跪坐在墙角的黑影里。她显然不适应那盏宫斗带来的光亮。一手微微地遮着眼睛，一手则紧紧地抓着胸前残破的衣裳。可是乌雅文萱还是能瞥见那一抹桃红，轻柔地裹在白皙的胸脯上。

    “你不用害怕的。我家小主儿是不会害你的。你具体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儿。”秋纹从刚才的惊恐中缓了过来。渐渐地，她也恢复到往日的沉稳。

    “我……”

    还没等那女孩儿说完，一声儿“在那儿！”便打断了她。只见三五个嫲嫲和太监从南边儿追来，他们脸上的表情很是狰狞。

    “你们是什么人，还不快退下。”秋纹见那群凶神恶煞的人朝她们围过来，她连忙把乌雅文萱护在身后大声呵斥。

    “与你们无关。我们是来抓那女孩子的。”其中一个略胖的太监说道，他恶狠狠地溜看着墙角的女孩儿。眼中的光芒是猥琐的，尤其是停在那一抹桃红处的时候。

    “是你们把她打成这个样子的？”乌雅文萱突然张口问道，她的声音冰冷生硬，与平日里温柔的她截然不同。

    “是。这女孩儿是我们辛者库的罪籍女婢。刚才趁我们不备逃了出来。她今天做事情的时候偷懒耍滑。我们打她是理所当然的。”另一个中年太监突然说道，他脸上的表情更是让人说不出的厌恶。

    “好了不用说了。这样的谎话还是留着说给其他人吧。这个女孩子我要了。你们回去跟崔姑姑说一声儿。”乌雅文萱不耐烦地说。她尽量压着自己心中的怒火。其实她平时是个不管闲事儿的人，但是这一次她却一定要救这个女孩儿。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女孩儿的遭遇，让乌雅文萱想到了她自己的当年。

    秋纹回头看了一眼乌雅文萱，她的眼中浮现出一抹惊讶。因为秋纹只有在当年审问玉容的大堂上，才看到过乌雅文萱的这副表情。这是一个人要誓死护着另一个人的表情，没有原因，只是想要好好守护的表情。

    “你算什么东西。也管得到我们的头上来。老子当初可是侍候过阎公公的，他以前可是慧妃娘娘身边的总领太监。”那个胖太监挑衅地说道。上下打量了一下秋纹和乌雅文萱。今日的两人都穿着寻常的有些粗旧的素色衣服。看上去就像是两个不受主子宠爱的下等宫女。

    “瞎了你们的狗眼了。这位是永和宫的主位。”秋纹大声儿地说道。她从小侍奉太皇太后，别人向来都对她十分客气。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敢和她这样说过话。

    只见那太监肥胖的大脸慢慢地垮了下来。他没有想到一个小主儿竟然穿得这般朴素随意。虽然这太监现在只是在茶库里守门儿，可是这永和宫主位的故事他还是一早便听说了的。看着眼前的乌雅文萱和秋纹，那太监的脸上有些讪讪的。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嘴里似乎在骂着什么。

    “没想到奴婢在这儿会遇到故人。”这时，一个清瘦的嫲嫲突然说道。她一直站在最后面的阴暗里，不惹人注意。只见她慢慢地穿过人群走上前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表情平静的乌雅文萱。

    “小主儿、姑娘，二位一定是忘了奴婢了。当初在辛者库的时候，可是奴婢将这位姑娘带到小主儿您面前的。还有，也是奴婢给小主儿提供的那纸和笔。”

    清瘦的嫲嫲缓缓地说道，她的眸光中没有任何波澜。同样没有波澜的还有乌雅文萱和秋纹，她们甚至都没有对看一眼。

    “原来是这位嫲嫲。那会儿当真是谢谢您了。看在嫲嫲与文萱昔日的情分上，今日的事情文萱不会追究。但这女孩儿文萱是一定要带走的。”乌雅文萱淡淡地说道，但字字句句都生硬阴冷，透着威仪。

    “这……恐怕小主儿是为难奴婢了。奴婢在崔姑姑面前不好交代的。”那清瘦嫲嫲说道，她贪婪地望着墙角的女孩儿。

    “崔姑姑从不参与你们的这事儿。她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如果真闹到她那儿去了，你们定然也没有好果子吃。”乌雅文萱的声音突然变得狠戾低沉，连站在她身前的秋纹也不禁抖了一下身子。

    那清瘦嫲嫲又看了一眼乌雅文萱，她皱了皱眉说：“好，那奴婢今天就先走了。改日再来给小主儿请安。”

    一群人都跟着那清瘦嫲嫲朝来时的路回去。临走的时候，清瘦嫲嫲又瞥了一眼缩在墙角的女孩儿。眼里露出一丝不舍。

    待那些人走远。乌雅文萱才又回过头看墙角的女孩儿。只见她抱着双臂蜷缩在黑暗里。乌雅文萱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她轻柔地对秋纹说：

    “秋纹，你去趟太医院，请宁子熹太医过来。他今晚值班儿。但是，若别人问起你，你别说是这女孩儿受了伤，只说是我不舒服便罢。我扶这女孩儿回永和宫等你。”

    “是。不过秋纹还是先帮着小主儿把这女孩儿带回永和宫吧。小主儿有孕在身。要是这路上有什么闪失，秋纹可担待不起。”秋纹一脸关切地说。

    “也好。”乌雅文萱点点头，并没有反驳，她走到那女孩儿的身边蹲了下来。“别怕，跟我回永和宫好不好？”

    那女孩儿怯怯地看着乌雅文萱，一双大眼睛仿若含着水一般。

    “好。”女孩儿的声音如蚊蚋般细小，她微微抬起头，脸上勉强地露出一抹微笑。

    “咦！”乌雅文萱和秋纹同时惊呼了出来。这女孩儿的模样竟然与尔音有几分相似。可是那柔弱婉媚的神态却与尔音大不相同。不过乌雅文萱却觉得这神态更让她熟悉。

    “像谁呢？”乌雅文萱自忖道，她努力地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小主儿，这女孩儿长得好像尔音姐姐呀。”秋纹笑道，她把女孩儿扶了起来。那女孩儿很乖顺，柔柔怯怯地望着乌雅文萱和秋纹。

    “你叫什么名字？”乌雅文萱柔声儿问道。

    “奴婢叫岚烟，卫岚烟。”

    “你是辛者库的管领下女子，还是罪籍？”乌雅文萱又问道。

    “奴婢……奴婢是罪籍。”女子低下头，脸上有一闪即逝的哀伤。

    “以后，你便跟着我。你可愿意？”

    “多谢小主儿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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