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康熙十八年七月，塞北天摇地震从来无……才说通州忽然陷，又说漏干九曲运粮河。起止不定水与陆，经过何处不啼哭！最是宛平县惨伤，皇天后土竟反复。一响摧塌五城门，城中裂碎万间屋。前街后巷断炊烟，帝子官民露地宿。露地宿，不足齿。万七千人屋下死，骨肉泥糊知是谁？收葬不尽暴无已。亲不顾，友不留，晨夕秋秋冤鬼愁……”

    ——《离六堂集》

    尔音独自抱着胤礽躲在毓庆宫书房里的桌子底下。她把胤礽小心地护在身下，用身子挡住胤礽的头。此刻的紫禁城里地动山摇。书架早已随着震动倒落，砸在了书桌子上。书也纷纷地落了一地，就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般。

    的确，刚才是一场恐怖的浩劫。若不是站在一旁督促胤礽读书的尔音反应及时，恐怕现在胤礽早已经被压倒在书架下了。那样的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的，小小的胤礽可能生命都会受到威胁。尔音现在想起还不免后怕，细密的汗珠儿因惊恐而慢慢渗出。

    那会儿，尔音本能地把胤礽护在自己的怀里。紧接着，便拉着胤礽躲到了书桌下面。剧烈地晃动加上书架倒塌的声音，让尔音怀里的胤礽不禁瑟瑟发抖。此刻，尔音不敢冒然地拉着胤礽跑出去。因为大地依旧十分剧烈的摇晃，其他的书架都有随时突然倒下来的可能。尔音不能冒险让怀里的胤礽受到任何伤害。否则，她没法面对将胤礽托付给她照顾的玄烨，更没法面对临终托孤的赫舍里氏。

    “尔音姑姑……”躲在尔音怀里的胤礽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声音微微地有些颤抖。不管胤礽再怎样精于骑射，甚至上个月还在景山射中一鹿、四兔。可胤礽到底还是个只有六岁的孩子，这样强烈的地震自然会让胤礽十分害怕。其实，就连尔音也是十分害怕的，可是她只能佯装镇静来安慰自己怀里的胤礽。

    “保成不怕，有尔音姑姑在。没事儿的，保成不怕……”尔音柔声地轻哄着，可是她的心却害怕地咚咚狂跳。大地整个在震颤着，不远处似乎还在发出轰轰地震响。仿若有什么力量要将大地撕开一个口子般，将世间的所有一切都统统地吞没。

    “玄烨哥哥……”

    尔音在心底轻轻地唤着，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渴望玄烨就在她的身边。忽然，很多事儿都涌上了尔音的心头。一串串，一场场，竟然都与玄烨有关。可是，还没等尔音有时间细想。又一个书架倒了下来。震动比刚才更加剧烈，眼前的一切都不停地左右摇摆。

    “尔音姑姑……”胤礽干净的声音在尔音的怀里回响，伴着哭声儿，他的小身子不住的抖着。尔音把太子抱得更紧了一些。她继续柔声儿的安慰道：

    “不怕，胤礽。不怕！”尔音故作坚定地说，她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青白色的骨节儿历历在目，让人看了不免心生爱怜。

    “玄烨哥哥，你在哪？大妞，大妞好害怕……”尔音的心里依旧低低地唤着，可是玄烨却一直没有出现。尔音不知道要怎样平静自己的心情。她只知道，如果自己真的要在这场地震中死去，那么她临走之前，想再看一眼她的玄烨哥哥。想到这儿，尔音自己都诧异了。何时，玄烨已经成为了她心底的唯一。也许，人只有在天灾面前，才能忘记所有无关的身份，而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根本没过多久。大地依旧在剧烈的摇晃，如同行驶在海上的一艘小船。尔音觉得有些晕眩，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怀里的胤礽静静地搂着她，一双小手环在尔音的腰上。胤礽的小眼睛在昏暗中异常耀眼，泪光中闪烁着的除了恐惧还有依恋。

    “大妞……你在吗？大妞……”

    是玄烨的声音，从门外急切的传来。他的声音里满是慌乱，还有无限的担心。但，这一切听在尔音的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沉静。尔音第一次发现，原来玄烨可以轻易地让她觉得安全。

    “玄烨哥哥！大妞在这儿。玄烨哥哥！”尔音的语气里满是兴奋，不知怎的，一股酸涩涌上了心头。或许是一直都太害怕了吧，才会让尔音听到玄烨声音的一刻那般感动。

    门“吱嘎”一声儿被大力地推开。一抹明黄色的身影站在紫禁城的昏暗中。黄色的风沙如巨龙一般在玄烨身后肆意飞舞。这一刻的玄烨，在尔音的眼里有如神祇一般高大。

    “玄烨哥哥，我们在这儿。”尔音又叫了一声儿，只见玄烨朝他们奔过来。地上的书被风沙吹得呜呜作响，就像是孩子和女人无助的哭声儿。

    尔音和胤礽快速地从桌子下钻了出来。玄烨一个箭步，来到了尔音的面前。他一把将尔音搂紧在怀里，那般用力地紧搂着，似乎要将尔音的身子嵌入到自己的身子里去一般。

    “呜呜呜……”尔音躲在玄烨的怀里，她一直强忍着的泪水湿濡了玄烨胸前的衣襟。刚才玄烨没有来的时候，有那么一刻，尔音以为自己今生再也见不到玄烨哥哥了。

    “不怕了，不怕了。”玄烨温柔地拍着尔音的背，他安慰着怀里这个因哭泣而浑身颤抖的女人。若不是他的大妞非要和胤礽搬到这个什么毓庆宫里，他怎么会不能在地震来的第一时间内赶到尔音的身边。他一定不会让尔音饱受这番惊吓，他一定会很好很好的守护着她。

    “玄烨哥哥……”尔音趴在玄烨的怀里，她的身子还在不住的颤抖。刚才真的是吓死她了。生死之间，尔音才惊觉自己的那颗心。她决定要告诉玄烨自己的心意。哪怕未来的她根本承担不起。

    “啊！”尔音想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大地又开始了新一轮儿强烈的震动。天地皆在眼前晃动不安，似是要将一切覆灭吞噬。

    尔音急忙抓住玄烨的衣襟。这一次的她却不像那会儿那般害怕。不知是何原因，玄烨出现的那一刻，尔音便觉得即便是死了也没有什么可遗憾。

    “小心！”玄烨大喊了一声儿，他将发愣的尔音护在了身下。身后有重重的东西砸了过来，玄烨顿觉背后一阵火着般的剧痛。尔音连忙拉起玄烨往书桌下藏，此刻，胤礽已经自己躲在了那下面。当胤礽看到书架砸向玄烨的时候，他张大了嘴巴，呜呜地大声儿哭着。

    “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保成不哭。有你皇阿玛在，一切都没事儿了。”尔音把还在哭泣的太子搂在怀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安慰胤礽，只是尔音本能的觉得，胤礽应该和她一样。只要有玄烨在，便会安心。

    “玄烨哥哥，你没事儿吧？”尔音搂着胤礽，转身儿柔声地问向玄烨。刚才砸下来的那一下儿应该不轻。不过还好，有那个已经倒落在书桌上的书架隔了一下。否则，玄烨和她一定都会被砸在书架底下受伤的。

    “我没事儿。大妞呢，你受伤了吗？”玄烨皱着眉头，他轻轻地拭去自己脸上的汗水。刚刚玄烨快要被失神的尔音吓死了，他多么担心那书架就生生地砸到尔音的身上。

    “玄烨哥哥……”尔音的眼泪不禁又落了下来。明明玄烨自己受伤了，却反过来询问她是否受伤。这份情感，尔音不知自己要怎样去承受？她真的可以抛开玉容，抛开赫舍里氏，抛开一切一切的人吗？

    玄烨望着泪流满面的尔音。他温柔地将尔音搂在了自己的怀里。尔音的头恰好靠在玄烨的肩窝上，他可以清晰地闻到尔音身上淡淡的幽香。大地此刻虽然是晃动的，两个人的心却也是晃动的。或许只有在这地动山摇，与死亡擦身而过的时刻，两人的心才能毫无旁骛的靠在一起。

    “大妞。若不是这场地震的缘故。我却不知道，原来大妞已经比我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玄烨紧搂着尔音，他在心里暗暗地叹道。

    本来，今日晌午过后，玄烨一直在御书房里与群臣商议事情。当地震来袭，玄烨震惊之余，便想到了身在毓庆宫里的尔音。然而，当玄烨着急地想要往朝毓庆宫赶去，群臣们却纷纷拦住了他。他们皆说，皇上应该以龙体和江山社稷为重。可是他们哪里知道，若没了他的大妞，这江山还要来何用？可是，玄烨不能这样对群臣们说。他只能说，他怕太子一个人在毓庆宫里害怕。

    书房的门被倒塌下来的书架抵住了。漫天的黄沙也一并被挡在了屋外。余震似乎还在继续，尔音闭着眼睛，任凭玄烨紧紧地温柔地搂着她。

    天色越来越暗了。大地却似乎没有暂时停止震响的打算。尔音怀里的胤礽竟然沉沉地睡着了。白皙的小脸儿上还挂着点点泪痕。屋子里一片静悄悄地，仿若时间已经静止了好久。两人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任何语言都不能表达他们二人的心境。突然，一股莫名的哀伤漫过了尔音的心头，那哀伤缓缓地将尔音自己整个儿吞噬。尔音张了张嘴，最终到底是问了出来：

    “玄烨哥哥……”尔音轻声儿唤道。打破了屋子里原本的死寂。“如果，玄烨哥哥只是玄烨哥哥。而尔音也不认识玉容、赫舍里姐姐和其他很多很多的人。我们两个会不会简单一些？会不会没有那些误会和隔阂？”

    玄烨抚着尔音的头发，他的双眸中微微有愣忡闪过。良久，玄烨缓缓开口，语气里满是温柔的疼痛：“……或许，我们之间便没有那些沟壑，需要时间去一点一点的填平。”

    尔音的身子突然僵住了，玄烨的话深深地触动了她的心。若不是这样一场可怕的地震，他们都不会抛却所有的庞杂，真正地直面自己的心。

    “玄烨哥哥……你说我们会死吗？”

    “不会，我不会让我的大妞就这样死去。”

    “玄烨哥哥，若大妞今日便死了，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大妞，我绝不会让你死的，我还要牵起你的手，看你喜欢的风景。”

    “玄烨哥哥……”

    “大妞……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玄烨哥哥……”

    天色又暗了不少，时间应该已经到了黄昏。余震渐渐停止。因为，这只是一场地震。灾难，总会过去的。有些事儿也只能在灾难中成立。当曹寅、穆克登他们赶到的时候，尔音似乎已经回到了现实中。

    “尔音，你没事儿吧。”

    曹寅和关切地问道。三个月前，曹寅的发妻顾氏突然亡故了。这几个月，尔音一直没有见到曹寅。穆克登却站在一旁，他望着尔音并没有上前。自从穆克登和曹寅去了一趟湖南之后，他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再不是那个脾气直率的果敢少年。

    “大哥哥，尔音没事儿的。倒是皇上，刚才被倒下的书架砸到了。太子似乎也受到了惊吓。尔音怕他待会儿会发热。大哥哥，你能帮尔音把太子送回寝殿去吗？尔音去找太医来给太子看看……”尔音缓慢地说道，她又变成了平日里那个坚强的女子。似乎一切事情她都可以扛起来，似乎一切事情她都可以有条不紊的处理好。

    玄烨听着尔音沉稳的声音微微皱眉，那个慌乱的依靠着她的尔音又不见了。突然，玄烨转身儿有些无奈地对尔音说道：“你和太子今晚还是和朕回乾清宫吧。”

    “多谢皇上，不过尔音和太子还是留在毓庆宫吧。请皇上放心，尔音会好好照顾太子的。”

    “……”玄烨没有说话，他知道尔音的拒绝不会改变。于是，玄烨只好随着众人的簇拥朝宫外走去。背影中透着无限的落寞。

    黄沙依旧在空中飞舞，远去的玄烨突然站定回望。只见尔音一个人站在书房的门口儿。尔音的身影在漫天的黄沙中变得模糊不清。玄烨的心底有些许异样划过，他暗暗自忖道：“大妞，即使我是‘朕’，即使你认识玉容、赫舍里等等一群的人。我还是会把你留在身边。永远地都不会放手。”

    这厢，尔音站在原地没有动。她孤身一人堙没在黄沙中。眼睛一直望着渐行渐远的玄烨。眼前呈现出一片迷离的雾气。

    “玄烨哥哥。也许只有在这样倾城的一刻。我们才能抛弃所有，只有你和我的这般心心相印、死生契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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