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这次会议,与一千年后的英国《大宪章》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次会议的全部内容都被记录下来,由汉宣帝时期的学者恒宽整理成《盐铁论》一书发行出版,所以我们现在还能完整地了解整个会议的过程。如果让我一个个地把会议内容写出来,估计……我这本书一大半都在说这个。我只能概括地说一说。
会议一开始,贤良文学们就表明了立场:盐铁国营、酒精饮料专卖、均输等政策都是与人民群众争夺利益!正是因为政府与人民争夺利益,才导致了人心不古,淳朴的民风一去不复返,每个人都很贪婪自私。农民普遍愿意放弃农业,从事一些投机倒把的商业活动。希望政府放弃盐铁国营等政策,将工作重心转移到农业上,减轻对工商业的控制力度。
官员们则解释说:不是我们要和人民群众争夺利益,这些钱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先帝搞这些政策,无非是增加财政收入,加强边疆的防御和增强军事实力,说白了就是增加军费开支以应对与匈奴的战争。如果要是废除这些政策,国家军事实力会受到严重影响。
文学不服,说:一定要打仗啊?靠软实力不行么?用道德、文化的力量降服匈奴难道不行么?
政府代表说:匈奴人太狡猾了,不按常理出牌,进入边境就跟进了他家一样,随便抢啊。很多百姓、基层干部和汉军指战员都死在匈奴人手上。先帝也是想平定这个不安定因素,才发动的战争。
之后,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经济。针对官营企业过分开采自然资源的情况,地方代表一阵见血地拿出了孟子的话: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蚕麻以时,布帛不可胜衣也。斧斤以时,材木不可胜用。田渔以时,鱼肉不可胜食。”
用现在的话总结,叫可持续发展。地方代表们认为,政府无节制地使用自然资源,早晚会导致森林资源减少、农业减产、丝织品减少和动物数量的锐减,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大家连糠都吃不上。
怎么样?这样的见识你说牛不牛?但是地方代表也不是完美的,后来聊到货币政策,这是桑弘羊他们本行。有的地方代表的观点,现在看来简直是奇葩——甚至觉得文帝时期人人可以造钱的制度也不错。
后来谈到国有经济的问题,贤良们再一次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就拿铁制农具来说,中国这么大,每个地方的土质都不一样。过去市场经济时代,铁器生产厂家会按照不同的市场需求,制作适应不同地方、不同土质的生产工具。自从实现铁器国营之后,国家颁布了硬性标准,厂家的制作、销售都是按照计划来的,不愁卖,根本不考虑市场需求。于是所有铁器都一样,不能满足很多地方的需要,导致了农业生产的不便。在采矿、运输等问题上,工人的收入很大程度被降低,至于原因,就是因为僵化体制下出现的腐败。
对此,官员解释说:当初扇水都尉曾经回老家处理丧事,正好接受了记者关于盐铁事务的采访。他回答说,国有制度是个好制度,国企的工作人员生活也非常好,但是有个别国企的领导干部作风不是很好,没有很好地贯彻国家的法律和政策,导致人民群众的利益受到损害。
之后官员们向民间代表做出保证:我们保证今后加大对人才选拔制度的改革,深度拓宽优秀人民群众和基层干部上升的道路,在现有体制内,尽最大努力保证最广大人民的利益。
民意代表并不买账:那个都尉说的,估计也就是一时一地的情况,难道我们全中国的人就这么被代表了?先帝搞这些政策我们理解,有他的苦衷。现在皇帝召集我们,叫我们来开会,就是让我们来对现有体制提意见的。体制不改,问题得不到根本的解决。
官员代表们急了:国家体制是大事,哪容得你们废话!先帝的意思哪是你们能理解得了的?你们这些臭老九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贤良文学继续不卑不亢:我们不懂,你们懂?别嚣张,一意孤行,担心跟李斯、赵高一样丢了小命哦。我们这些臭老九,担心的正是民间疾苦,天下兴亡。
结果两边越吵越凶,官员们把商鞅抬出来,地方代表一个劲儿地反对商鞅。因为商鞅只强调法治,忽略道德,反对社会福利,这恰恰是儒家思想所不能容忍的。法治和德治,应该相辅相成,只追求法治,不重视精神文明建设和社会福利,恰恰是秦代灭亡的原因之一。最后连御史大夫桑弘羊,都亲自出面了。
可是桑弘羊不识相,算账理财是他强项,搞政治思想他可就不行了。辩论中,他碰触到了一个逆鳞——儒家思想。
其实,桑弘羊是个带有明显法家倾向的人,对儒家思想并不感兴趣。他甚至在辩论中说:
伊尹,商代的贤人吧?百里奚,秦国的名臣吧?他们什么身份?一个是厨师,一个是放牛的。这么说,什么思想不行,什么道路走不通呢?商鞅如果用儒家那套去劝说秦王,管用么?不管用,那就用法家那套呗。怎么样,也是历史上有名的人物。马跑一千里的里程,不一定要去别的国家,知识分子参与国政,不一定要有多少文化,对吧?孟轲(注意,为了表示蔑视他都没有称之为孟子)当年就是不愿意变通,所以在梁国、宋国日子过得困难。孔子认死理,所以还饿过肚子。要是按照你们的说法,是不是晋文公靠欺骗诸侯来尊重周天子,管仲忍辱负重让齐国富强都不算什么了?
桑弘羊啊,桑弘羊,你这是拿石头砸自己的脚啊。武帝当初可是钦定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啊!讲得直白点,这就相当于一个美国官员在白宫门前唱一首纳粹军歌。
知识分子们奋起反击:伊尹跟随商汤王,是因为知道汤王是圣君。百里奚为什么投奔秦国,因为他知道秦王是明君。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哪是那种没有原则的附和就能成就事业的?君子要有自己的原则,不能忘记节操。
最后桑弘羊急了眼,竟然骂了孔子——这实在不是他身为国家干部该干的事。最后桑弘羊被文学们说得无言以对。
会议结束后,汉朝中央确立了在政治上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基本国策,在思想上坚持高举孔孟思想的伟大旗帜。在对外关系上,汉朝也趋于缓和,向匈奴等国放出了和平鸽——要不然苏武等人还在俄罗斯的贝加尔湖放羊。
不过,地方代表和中央政府代表吵得太凶,会议结束之后还讨论了很长时间。
其实吧,桑弘羊当初的本意是好的,但是现在已经逐渐偏离了当初的意愿。他之所以不愿意放宽政府对经济的掌控,更多的是因为他想安排自己的弟弟和儿子去国企工作。
这年秋天,汉朝正式实行国有体制改革,首先就是取消了政府对酒精饮料的垄断。汉朝中央到地方,裁撤了酒类专卖的相关部门,允许私人开办酿酒厂,对于现有的国有酒厂等进行市场化改造,逐步改为私营酒厂。但是,私人搞酿酒业必须向有关部门申报,获取营业执照,并且按时缴纳一定的税赋。
同时,在关内地区取消了盐铁的国营,建了个经济特区,还对各个地方上的冶铁厂、制盐合作社进行了深度的改革,对选拔相关公务人员也是小心谨慎,并且加大监察力度。
而此时,经过武帝时期的多年改革,此时的政治制度也十分有意思。武帝从早年提拔民间儒生开始,到最后封卫青为大司马大将军,他一直致力于建设一个独立于丞相之外的权力系统,或者说官僚体系。到了这个时期,已经明显出现了成果。以丞相等人为首的三公九卿为外朝,以大司马大将军为首的皇帝近臣为内朝。并且有专门人员负责内外朝的沟通。内朝外朝既相互独立,相互牵制,也相互交错,逐渐成为后世三省六部的起源。
表面上看,好像皇权得到加强,丞相权利被分化。实际上,因为内外朝需要争取各项权利和民意,“封驳”一事,就出自于汉代。封驳,就是驳回皇上的圣旨,改正大臣的言论。到了后世,封驳制度逐渐成熟。想不到吧,古代大臣还有否决圣旨的权利。中国古代的大部分时代,并不完全是专制,更不是独裁。到了明代,设置了六科给事中,专门负责封驳,让皇帝苦不堪言。但是你如果硬说从汉代到明代皇权是不断强化的,我也没办法。
继续回到正题,随着一系列改革的深入,霍光的民意支持率唰唰地就上去了。人民群众的负担也减轻了,生活水平上去了,文景时期的和谐气象也回归了。
但是,上官桀和桑弘羊心里可就不服了。搞政治不像做买卖,虽然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但是很多时候买卖都不存仁义,何况政治呢!
上官桀和桑弘羊,起了杀心。正好,元凤元年(前80),他们找着机会了。
如果说,仅仅靠上官桀和桑弘羊,肯定不够。当时,小皇帝的姐姐鄂邑长公主生活作风不是很好,养了一个小白脸叫丁外人。这个嘛,其实在汉代比较普遍。那时候的公主就跟现在不少明星一样,动不动就好几任丈夫。换丈夫还算好的,公然养小白脸的也不少,一直到南北朝,这个风气都还在,直到唐宋时期才好些。
丁外人,毕竟只是个卖相的,没什么地位。这个鄂邑长公主或许还真的想改嫁给他,托上官桀帮他在政府部门找份工作,封个侯。但是霍光能同意么?无功者不封侯,这是原则。
公主退而求其次,让上官桀帮忙把丁外人介绍到光禄勋(原郎中令,侍卫领导机构),安排个工作,弄个编制。上官桀硬着头皮去提交议案,但是霍光对这个提议表示“呵呵”。
流言止于智者,感情止于“呵呵”。长公主这下恼了,跟上官桀吐槽:霍光这人,给脸不要脸。就这样,上官桀、桑弘羊和长公主一拍即合,把霍光给做了,来个借刀杀人。
就在这时,一直密切关注朝中情况的燕王刘旦得到了消息,动不动就悄悄地给上官桀他们送钱啊、古董啊什么的。这下,长公主、刘旦、上官桀、桑弘羊为首的反革命集团正式成立,意气相投,然后就沆瀣一气。
某天,霍光休假,上官桀主事。皇帝收到了一封号称是燕王寄来的信,上面说:
“霍光集结了骑兵侍卫和羽林郎(侍卫,全是大内高手),在路上安排事情,还说是皇上要从这儿通过,禁止闲杂人等出入。到时候让太官(皇家厨师)先走。”
接着又是一段长篇大论,最后进入主题:“苏武老先生出使匈奴,被匈扣押了二十年都没有投降,这样一个模范人物,回来仅仅做了属国典(少数民族事务办公室主任)。但是大将军的秘书没有什么功劳就当了搜粟都尉(汉军总后勤部部长),大将军办公大楼的校尉也有所增加和调动。总之,霍光现在很嚣张,最近很不对劲。哥哥我愿意把国王的印玺上交给你,给你做侍卫,保证不让那些奸臣伤害你。”
这下,只需要皇上在这道奏折上写个“准”字,就可以立即逮捕霍光。但是,小皇帝就是不批,这时候他已经十四岁了,而且事关他本人的利益,他也不好插嘴。
上官桀很郁闷,难不成小皇帝忘记“准”字怎么写了?不对啊,刚刚还看他写了呢。
事情传开了,传到了霍光那里。霍光急了,立即结束假期,去宫里解释。第二天早上,霍光就在画室等着,不敢进内殿,在那儿着急得走来走去。画室,不是教人画画的地方,是当时皇帝办公室外面的屋子,因为画了很多古代帝王相,所以叫画室。
就这时候,小皇帝突然问了上官桀一句:“大将军今天在哪里?”
“呃,因为燕王告发了他的罪行,他不敢过来。”
“叫他过来,我有话说。”
上官桀心里那个乐啊,一出门看到了霍光:“卑职参见大将军,万岁让您进去一趟。”
霍光魂都快没了,完了,这下真完了。霍光把官帽脱了下来,进去之后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小皇帝很淡定地说:“大将军请把帽子戴上,我知道这个信是假的,你是无罪的。”
霍光很惊异:“陛下怎么知道的?”
“前些日子您在广明亭召集侍卫,只不过是召开例会罢了。您办公室的校尉调动还不到十天,燕王怎么知道的?从长安到燕地,骑马也要十几天啊,十天之内把消息传到燕地,除非是驿站,否则我大汉没有这样的先进科技。再说了,您要是真造反,那几个校尉顶个屁用啊。”
十四岁的小少年说出这样的话,大家都惊呆了。霍光感激不尽,皇上,您真是活柯南,大汉的福尔摩斯。其实这封信有一部分还真是燕王写的,就是上官桀等人自作聪明硬是把霍光的动向也加了进去。
事情还没完,小皇帝又下令:“这件事情,一定要查到底,到底是谁送的信,给我查清楚。”
上官桀急了:“陛下,只不过是一点小事,恶作剧罢了,干吗那么认真?认真您就输了。”
皇上和霍光异口同声地说了句:“呵呵。”
但是,转交书信的那个人已经跑了,怎么抓都抓不到(有上官桀他们在怎么可能抓得到)。上官桀等人还不死心,霍光的流言蜚语屡禁不止。小皇帝急了,公开宣称:“你们别逼我啊,大将军是我爹……”
“啊!?……”
“等我把话说完!是我爹当年把我托付给他,你们说他是奸臣就是怀疑我爹的眼光,以后再有人说大将军坏话,我告他诽谤啊。”
这下,靠造谣诽谤这条路不行了,上官桀等人打算铤而走险,四人反革命集团气焰越发嚣张。他们秘密策划了一场政变计划:
让长公主请霍光吃饭,埋伏好刀斧手。只要霍光一坐下,嘿嘿,就让他尝尝中国功夫的厉害。然后顺便把跟霍光“狼狈为奸”的小皇帝给废了,拥立刘旦为皇帝。
远在燕国的刘旦听到这个消息,那叫一个高兴啊。嗯,一定能成功,当年曾爷爷文皇帝不就是这么上位的么?刘旦连夜派人给上官桀他们送去书信,许诺上官桀以后封王。
这下,反革命集团内部有人起了更大胆的想法,这个人就是上官桀的儿子上官安。上官安野心膨胀,与其让老爹做王爷,干脆到时候把燕王也杀了,让老爹上官桀当皇上好了。
有人问上官安:“要是真杀了小皇帝,您女儿怎么办?她可是皇后啊……”
上官安不以为然:“抓麋鹿的狗,还管得着兔子么?利用皇后来让家里人风光,不靠谱,万一哪天皇帝变心了,咱也就跟着倒霉。”
就在这群反革命集团集体意淫的时候,公主家的舍人(门客)知道了这个计划。这个舍人的父亲是稻田使者,也就是在农业部门负责水稻的种植和税赋。稻田使者将这个事情报告给了大司农(财政部长兼农业部长)杨敞。
杨敞比较谨慎,不敢乱说话。因为他岳父当年就是因为乱说话被判了重刑——他岳父是司马迁。他知道后请了病假,悄悄地把这个事告诉了谏大夫(管监察、弹劾)杜延年,毕竟他是管这个的。
杜延年将事情汇报给了皇帝和霍光。随后,丞相田千秋下令,将上官桀、桑弘羊、上官安、丁外人等全部逮捕,长公主畏罪自杀。
事情传到刘旦那里,刘旦还不死心,问相国:“我听说事情已经败露了。”
“是啊,人家上官桀也招供了,根本不把你当回事,打算把你也杀了自立为皇帝呢。”
“那咱们起兵吧!起义!”
“上官桀已经死了,老百姓现在都已经知道了,醒醒吧。”
刘旦明白日子不久了,搞了家宴,和妃子们好好吃了一顿散伙饭。没多久,刘旦被朝廷赐死,王后、王妃一共二十多人殉情(真是哄女人的高手)。
在处理完这些政敌后,霍光更加大胆地贯彻武帝晚年的政治思想,继续对政局进行改组,为大汉政坛注入新鲜血液。他提拔了平定政变有功劳的杜延年、任宫等人,提拔前任御史大夫张汤的儿子张安世代替上官桀的职务。
霍光处置事情比较严格,而杜延年比较宽容,加上田千秋这样的和事佬丞相,正好形成一个有效的领导集体。所以田千秋很受重用,因为田千秋岁数有点大了,皇上知道他腿脚不方便,干脆允许他每天在皇宫里坐一辆小车出入。
这可是皇恩浩荡啊!在那个时代,能够拥有这样殊荣的仅有田千秋一人,为了纪念这个荣誉,田千秋干脆连姓都改了,姓车。所以在汉书里找不到田千秋传,但是有个车千秋传。现在汉族大部分姓车的人,都是车千秋的后代。
国家政治步入正轨,而且从征和四年(前89)颁布轮台罪己诏到现在元凤元年(前80)已经八九年了,经济也已经逐渐恢复。汉朝再次自信地面向北方,面对匈奴。
也就在这年,匈奴将刚刚重生的和平局面扼杀,发兵两万人,分为四队,再次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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