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高课的电监室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沿墙摆满了桌子，上面放着十几部德式和日式大功率电台，还有些配套的翻译机、密码机、打印机和电传设备。有十来名身穿蓝色工作服的维护人员在桌子前后伺弄着电台设备。
与电讯室主任小林芳雄站在一起的，是一位英俊优雅、气质不凡、长着一双狡诈的狐狸眼的青年男子。那人的脸立刻吸引了谢天地的视线。啊，这不是余界吗？他怎么来了特高课？！谢天地不禁心下大骇，后脊梁骨一个劲儿地直冒凉气。
余界也注意到他，盯着他的脸，似乎觉得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看见二人愣在那里，加藤笑呵呵地走上前来说：“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谢天地探长，这位是新来的余界，余副主任。”二人有些迟疑地握了握，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看余界的表情谢天地知道他没有认出自己，真是万幸。
谢天地故意贴近加藤耳畔，窃窃私语道：“长官，这活宝，你是打哪儿弄来的啊？”
加藤狡黠一笑，“此人来历不凡，颇有些曲折，以后再跟你说。不过，我得慎重提醒你，不要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他的耳力出奇的好。”
所言不虚，站在十几步开外的余界竖起耳朵，动了一动，指着自个儿的鼻子道，“你们是在说我吗？更正一下，我可不是什么‘活宝’，我是刚上任的电监室副主任。”显然，他对谢天地的悄悄话，有些耿耿于怀。
二人又客气了一番。小林在一旁有些酸酸的，这个余界一来似乎没他什么事了。
接下来几天，一直没有马鸣超的消息，谢天地不免为老马的安全捏一把汗。每天中午和晚上到食堂吃饭时，他都会碰见余界，但他只是虚情假意地打个招呼，应付一下了事。倒是那个余界，很不把自己当外人儿，把食堂当作吹牛、卖弄、神侃的说书场了。总有那么几个人围着余界，听他吹嘘自己在美国留学时如何泡妞的故事，还有他破译共产党和国民党新军阀的密电码的神迹。余界摆出一副破译大师的架势，撸胳膊搀袖子，一时吹得手舞足蹈，口沫横飞，听的人都全神贯注，屏住了呼吸。此时，唯有一个人躲得远远的，用阴鸷和妒忌的目光死死盯着余界。那个人就是被抢走了风头的小林芳雄。
这一切谢天地看在眼里，于是找个机会在小林面前煽风点火，大骂余界狗日的，抢了小林的风头。小林果然被激怒，他愤然道：
“这家伙恃才放旷，傲慢无礼，才不过一个小小的上尉嘛，就胆敢把我这个少佐晾在一边，真是小人得志便猖狂啊！”
“他是有野心的，小林君，你没看他来了以后，加藤长官渐渐疏远你了吗？”
“我……我知道，也许不久我就要调走了。”小林悲哀地垂下头，眼中有泪光在闪动。
“不过，你也别过虑，中国人在特高课混得再好，也是上尉，别忘了你可是少佐啊。”
“少佐？少佐顶个屁！你知道君子最怕什么吗？最怕小人作怪。不行，不能坐以待毙，我要除掉他，大不了上军事法庭嘛。”小林有些沉不住气了，“啪”地一声把一支南部十五手枪拍在桌面上。
“嘁，”谢天地挥手打断他的话，“我比你更想杀了他！你知道吗？他勾引了我老婆，他人还没进特高课，就给我先戴了一顶绿帽子。”
小林几乎惊叫起来：“我的妈呀，余界胆子也太大了，要知道加藤千彰可是机关长的千金哪，敢勾引她，我看他小子活腻歪了。那咱们还等什么，不如明天就下手，你我打个穿插配合，管保他死得好看。”
“不行，小林君，冒失不得！你也不是不知道，特高课里都是人精，余界也非等闲之辈，万一策划不周，出了纰漏，我们岂不要受到怀疑，甚至可能丢了脑袋？”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过早行动或过晚下手，都是致命的。小林君哪，我们一定要互相配合，互通情报，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恰当的地点，然后，再以恰当的方式下手。这就叫谋定而后动。从明天开始，你要把他每天的动向和重要情况都打电话通报我，我来选择时机、地点和刺杀办法。”
“好，一言为定。”小林精神一振。
第二天上午，谢天地正在办公室阅读卷宗，突然，电话铃急响，他一把抓起电话。电话是个男人打来的，瓮声瓮气地问道：“请问是王开照相馆吗？”
“要死啦，你打错电话了。”谢天地凶巴巴地挂断电话，但在心里暗暗高兴，因为马站长终于来电话了，这说明他暂时还安全。他迅速乘电梯下了楼，跑到马路对面一个小杂货店里，给对方拨了回电。
“喂，老冯吗？是我。对，嗯嗯，嗯嗯，不行，不安全，你听我的，今晚8点整，你到跑马场边的法国公寓楼下等我。知道地方吧，好，到时见。”
下班后，谢天地把车驶出新亚酒店大院，来到跑马场的停车场，他先自在一家小店里吃了碗汤面，等到8点整，天已经黑透了，这才穿过马路，来到法国公寓楼下。
上海的冬夜潮湿而阴冷，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朦胧的雾。远远地，一个人影钻出浓雾向他的方向走来，是马站长。
“老马，在这儿。”谢天地从路边树丛的暗影里走了出来，对马站长招了下手，“现在满城都在戒严，宵禁还没有取消，你住在客栈很不安全，随时都会有人来查房和查证，所以，我给你找了个最安全的地方。就这儿，这里交通也方便，日本人决不会来。”谢天地指着不远处一栋公寓大楼说。
马站长有些感动，紧紧地握着谢天地的手，但还是不无担心地说：“是什么人？”
谢天地用下颌指了指公寓道：“这叫法国公寓，租客全是洋人。你的业主是个女人，名叫莫雅娇，公开身份是名交际花，地下身份是军统外籍雇员，法国籍，安南出生，上海长大，操皮肉生意……”
马站长跟着谢天地上了电梯，进了1609房间，一个娇艳女人把他们迎进屋。
“这是冯先生，这是莫小姐。”谢天地给二人作了介绍。
马站长客气地握着对方的手说：“莫小姐，以后要给您添麻烦啦。”
莫小姐上下打量他一眼，随即嫣然一笑道：“您客气啦，冯先生，你就安心住下吧，需要什么告诉我。”
谢天地把马站长领到里间。
“一个不好的消息，余界被调入特高课，成了我的同事。”谢天地首先打破沉默。
“啊？那……另外三个弟兄呢？”
“还关在76号。加藤调余界来，是为了加强特高课的破译力量。”
马鸣超脸色凝重道：“我现在跟你四年前的处境一模一样，成了一盘残局中的一着死棋，你给我支支招儿，我下一步棋应该怎么走？”
谢天地安慰他道：“老马，先稳住，事已至此，急也没用，我正在想办法除掉他，不然倒霉的事还在后面。”
“余界可不是省油的灯，做掉他决非易事。现在你的地位太重要，千万不要贸然行事。”
“这个我懂，我已经拉拢了电讯室的主任小林芳雄，在找寻余界的漏洞和软肋。”
马鸣超露出一脸的惶惑和担忧神色，“我听甲室主任说过，余界不仅是名电讯专家，还是密电码破译专家，是密检所首屈一指的电讯督察，地位仅次于电讯处长。咱军统所有报务员，多为他的学生，军统局惯用的密电联络方式，他都了如指掌。更要命的是，军统局各报务员的发报手迹，余界大多数都听熟了，一听便知是谁与谁在电联。他不仅能把一般军政机关所用的密电码很快破译，就连军统特别编制的密电码，也能凭经验和技术，予以快速破译。”
“是啊，他一反水，华北、华东各沦陷区的秘密电台都会遭殃，他对我们的密码规律很熟悉，破译起来驾轻就熟，有这样的人存在，军统局本部与沦陷区秘密电台之间的密电往来，还有什么秘密可言？”谢天地沉沉说道。
“可余界落水的事局座还不知道，得想个办法通知局里，更改所有密码。”
“据小林芳雄说，余界这两天还在用电台跟局里电联，他的电台成了一部‘活电台’。”
“啊，活电台？”马站长一下子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脸色大变，倏尔间一拍后脑勺，“坏了坏了，如果他恶人先告状，那么叛徒就不是他，而是我了？我的天呀，这下全完啦！”马鸣超一下子蔫了，一屁股跌进沙发，深深低下头，“老谢，看来，能证明我的只有你了。”
谢天地摇头苦笑道：“我的叛徒嫌疑还没洗清，难不成你想用一个‘叛徒’来证明另一个‘叛徒’不是叛徒吗？”
“唉，事情越发荒唐了。我们必须给局里发报，让老板掌握真实情况。老谢，你能不能想办法从黑市搞一部电台？”
谢天地在屋里来回踱步，沉吟半晌道：“可惜我那部电台成了破烂儿，不然，哪会这么麻烦……”他突然灵机一动，“嗯，哎，我倒有个办法，用商业电台发。快，你把电文写一下，我去找人发。”
“找谁？人可靠不？”老马犹豫了。
“咳，现在还谈什么可靠不可靠，能发出去就不错了。快快快，要用密码写。”老马只好把密码写出来。
谢天地接过电文，看也没看，塞进怀里，急切叮咛道：“你哪儿也别去，等我消息。”说完，快步走出房间。
谢天地马上约沈安娜见了面，只有她能帮上这个忙。
二人约在老船长咖啡馆见面。谢天地开门见山说了来意。
“不发！我们是银行商业电台，私人业务一律谢绝。”没想到沈安娜一口拒绝。
“谢绝？胆子够大的啊，不怕摊上事儿？”谢天地把腰间的手铐往桌上一撂，挑起一只眉毛说，“上次那份名单被你拿走了，证明你是共党的奸细，如果今天你不帮我发报，就跟我回去接受调查。”
沈安娜一下愣住了，转而扑哧一笑道：“你这个人最讨厌，求人总用威胁口吻。看在你个死鬼份儿上，就帮你一次吧。”她伸手接过电文，刚要走，又转过身来，偏着脑袋问道：“要等回电吗？”
“当然要。”
“我明白啦。拜拜。”说罢，她揣起报文翩然离去。
重庆枣子岚垭是军统局总部所在地，院墙门楣上有一块大匾，上面由彩色玻璃镶嵌成“漱庐”二字。总部周围军警密布，一片壁垒森严。
三楼最里面一间就是戴笠的局长办公室。室内装饰得金碧辉煌，华丽而又典雅。一会儿，主任毛人凤推门报告：“局长，收到一份加急密电。”
戴笠一怔，一把抢过电报，把电文译了出来，电文如下：
杨柳青：
余界四天前被76号逮捕，落水当了汉奸，出卖了小组，三个组员被捕，电台落入敌手，我侥幸逃脱，现无恙。经查，不倒翁是忠诚于党国的好同志，已打入特高课，值得信任。望局座再加派人手，加强我建站力量。另再送电台一部，以便及时联络。请按本台呼、时、波于今夜10时整回电为盼。
响尾蛇即日
戴笠盯着电文看了半天，随手递给毛主任，毛人凤一看，不禁惊叹道：“啊？余界当了汉奸哪？这……这还了得，我们得赶紧把其他电台的密码全部更换！华北几个站点也要全部转移！”
戴笠双睛冒火，咬牙切齿道：“这个余界简直丧尽天良，罪大恶极，都怪我以前认人不清，一直对他委以重任，我真是看走了眼！他居然一直冒充马鸣超和我们保持电联，我的个蒋委员长哎，他的电台已经成了一部‘活电台’啦，被日本人利用来诓骗我们！”
“幸亏老马来了电报，才戳穿了他的假面具。局座，”毛人凤上前一步道，“这使我想起四年前王天木叛变，让我们整个北方情报系统惨遭灭顶之灾。这次余界又叛变，我担心北方情报系统会全军覆没啊。”
戴笠狞笑道：“余界不是王天木，他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权限。他的能耐在破译方面，人称‘密码宝典’。你刚才说要更换密码，撤退站点，这是最蠢的办法，因为密码一换，站点一撤，余界就知道我们已察觉到他在搞鬼，他的‘活电台’就成了‘死电台’。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和他保持电联，让这部‘活电台’反过来为我所用。明白吗？”毛人凤点点头。
戴笠低头思考良久道：“我看这样，先给余界发个报，就说上次的情报很准确、很及时，给予表扬。望他继续搜集日本人军事、政治、经济等情报和部队动向，并加快建站步伐，后继援手不久即可抵达上海。”
“好的，我立刻去发。”
“别急。”戴笠挥手叫住了往外走的毛人凤，“再给马站长发个报，命令他秘密翦除余界。告诉他，坚持住，勿动摇，后续人手和电台不日即可抵达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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